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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花开富贵 作者: 葛水平 本章字数: 4412 更新时间: 2024-07-01 16:57:13
城市里真要藏一个人还藏得真严实。走街串巷找,到底曹丕在城市里学啥艺?曹力大想:不给人家修脚揉肚子还怪了呢。走着乱想着,瞎猫碰死耗子,总归要在一个地方看见曹丕,心里默默地高喊着:“曹丕,曹丕,我是你爸!”
城市里高低不齐的楼房,街道上往来不停的车辆,曹丕在什么地方?不停地走下去,曹力大的腿像灌了铅似的,尘土吸进了他的心里,他由快而慢,胳膊下夹着一个黑布兜用来装干粮和水,水喝完了想讨口水喝难得很。他不停地打听一个叫曹丕的人,因为说话有方言味,怕城里人听不懂,就尽量想用普通话问话,总归是说得不老练,一方水土养一方语言,说话是为了交流,关键是对方听不懂。他打手势和人家沟通,人家翻他一眼,显出了城市人的优越,他不敢吭声。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见过曹丕?”城里人看他伸过来的四字纸片:“去去去!”像防瘟疫一样嫌弃他。他走过的街道又走了回来,进过的店又走了进来,十字路口上选择道路,有的他已经走过了,有的他还在疑惑走过没有。他像汽车轮胎带进城市里的一疙瘩泥,风卷着他在城市里转起圈来,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他在绿树成荫花木繁盛的城市花坛里坐下来休息,看到那些休闲的人、牵着手的伴侣在其间徜徉、逛街,好生羡慕这些人的富裕时光,他有一些兴奋。城市好哇!城市是个大宝物。
夜深了,曹力大走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他走进一胡同深处寻着一家小店吃了晚饭,就着旁边的旅馆住下了。一晚一百二十元,这让曹力大的心疼了一下,与那些大宾馆相比这家是最便宜的。入住房间后,他看着白色的床,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帘子,白色的厕所用具,白色让他没有丁点儿力气。白色在乡下是死人的颜色,白色让曹力大无限痛苦,唯有地上的地板砖带一点儿肉色。曹力大坐在地上靠着床,脑海里泛起无比复杂的内容,假如睡到明天不醒咋办?讨嫌的宾馆。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解了渴,撒了尿,趴在窗户上看不十分热闹的胡同,一只蛾子在窗户外扑打着玻璃,几次扑打后跌落在了暗夜里。他看到热情行走的年轻人,亮着灯光的小卖铺,平地耸起的高楼,黑灰色的影子下几个建筑工人就着路灯在打扑克。他开始难过,这个城市藏着逃避他的儿子,站在这样的窗户前,乡村突然离开他变得遥远了,那个遥远让他十分惧怕,这个城市里一个人消失太容易了,就像那些黑乎乎的窗户,人走进去再也看不到黑之外的色彩。曹力大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走进简易的卫生间,看到墙上挂着的洗澡喷头,他开始脱光衣服站在喷头下,拧开水龙头,水是凉水,像雨水一样洒在他的身上。不念书的人永远都不能高人一技,不念书的人在念书的人跟前人不人,鬼不鬼还不知觉,按照富贵设下的山头,不念书的人都是给念书人垒台阶呢。
敲门声响了,曹力大忘记了自己没有穿衣服,湿淋淋开了门,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女人个不高,看见曹力大的样子脸也不红,似乎曹力大的裸体在她来说太熟悉不过,一进门她就把门反锁上了。曹力大觉得她是找错家了,便冲着女人笑了一下。女人说:“看你登记时的老实样,没想到你也是老江湖了。”曹力大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裸着身子,急忙反身关上卫生间的门,他脱光的衣裳在外面的地上扔着,他打开门想取衣裳,哪知女人在门口站着,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陪你过夜的。”这句话让曹力大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曹力大在乡下听说过一些城里的事,电视剧也教会了他很多,他是过来人,也和村里的女人偷过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是找钱来了。曹力大感觉自己被这个城市游离出来,他想哭,努力让酸楚的鼻子吸气,再一次开门取地上自己的衣裳,他发现女人赤精着身子,他被这陌生浓烈的气味呛了一下,完蛋了,跌落进陷阱里了。就这么个热身子想咋咋吧。曹力大被女人拥倒在床上,女人叫了一声“哥”。这一声哥如一道电光从头顶直直地照下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大胆地叫自己。曹力大不敢直视对方,怕自己无端地哭出来。女人桃花带雨,春波如潮:“哥,我不害你,我来是教你好。”
曹力大血压突然就升高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里撞,局促在床上,手脚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要要命。满脸苦大仇深的曹力大不能够正视这个女人,他的呼吸跌落在她的胸脯上,曹力大不敢把她当作曹丕妈使唤,他知道即将发生的后果。偏偏有些后果是无法控制的。
本来曹力大带了钱想在城市里多住几天,直到找见曹丕为止,一夜之间钱的性质转换了,女人离开的刹那间里,脸上荡起一阵看不见的小风,女人说:“哥,两千。”曹力大脸红了,抬头注视着注视他的人,他脸上的红一点一点褪尽,这个女人无论哪里都不及曹丕妈。这桩交易甚至连讨价还价这一基本步骤都省略了,曹力大说:“没有。你说你不害我。”女人走到门口开门的瞬间闪进来一个男人,男人进门揪了曹力大的领口,曹力大乖乖地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两千元递给了女人。女人说:“哥,明晚不走我还来。”门吱的一声敞开了,离去的两个人消失时,应声而入的光线分外刺眼。曹力大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糊了,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声音,又想那声音是路边传来的,却又很奇怪那声音,此起彼伏,他开始害怕,那害怕越来越近,靠近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抡起巴掌打了自己的脸一下,那声音无疑是从他脸上传出来的。害怕靠近了他的眼睛,他不知这一切该如何结束。城市里的诱惑有恃无恐,他害怕再来一次诱惑,他开始把床拖到门口顶住门,这样依然不放心,自己靠着床坐下,他想,来吧,我曹力大有的是力气,就这样他坚持到了天明。
曹力大顺利地离开了小旅店,结账时那个老女人朝着他露出了牙齿,不是笑也不是骂,硬邦邦的,把多余的钱退到桌子上。曹力大出门时撞在了玻璃上,他像一片从大树上掉下来的干枯叶子,不知要飘到哪里去,在农村人模狗样的一个人,到了城市他空了。一条熙熙攘攘热闹的街,人流如潮。走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主动看他一眼,可曹力大觉得都在看他,明明满眼都是陌生人的气息,可自己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怯意,唯恐世人指着鼻子骂他,甚至害怕此时找见曹丕。走了一段路,陌生的一切完全消失了,曹力大是谁?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紧抿了一下没有水分的嘴唇,下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居然把喉咙都拉伤了。他开始佩服城市里的人,人一辈子没有在城市里活两天那叫白活了。那火柴盒垒起来的楼房,见缝插针的小酒楼,以前是住店,现在是宾馆,城里和乡下像两个世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从声音开始,这些街道,让他忽略了停留在城市里的时光。狗日的曹丕就在这样一个城市里生活,他逃避念书,如果在这样的城市里活下去,念什么书嘛!不念书在这个城市里怎么活?像那些摆地摊的,活在塑料泡沫、冰棒纸屑、菜叶和丢弃的杂物中间,城管过来撵着跑,在大街上没有落脚地,小街小巷里贼一样,不能再想下去了。狗日的曹丕,不念书你在城市里只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看见看不见的难过让曹力大开始讨厌城市了,在乡下,你当个教书匠,家长敬着,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哇。曹丕,曹丕,曹丕!口袋里的钱叫曹力大一夜挥霍了,留在城市里吃风屙屁是活不下去的。夜里的那个女人,展开来想,她在夜色下抚摸曹力大的脸庞,他的心开始由惶惑而惊厥,一团白肉,渐渐模糊了,他想起了曹丕妈,很久都没有叫他焦躁了,可这不是理由啊,曹力大为昨夜的事情感到羞愧,他为这个秘密感到难过,他所做的一切使不幸降落到了不幸家庭身上。疲倦、饥饿、对曹丕的仇恨让他无法呼吸,面对着这个转来转去的城市,他的脑袋始终无法清醒。
黄昏,曹力大在风里坐着最后一趟车赶往乡村。
漆黑的夜幕下,曹丕妈打着手电筒站在路口照走过来的行人。听见脚步声时先照路,照走过来的脚,脚上穿着的鞋不是曹力大的,便说:“路上可见着班车了?”来人说:“我和班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人走过,路静得听不到任何动静。乡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半天听不到脚步声。曹丕妈担忧着外出的人,摸黑走了二里路,一路上想曹丕的从前。曹丕从前多可爱,话多嘴不闲,放了学往家走时一口一个妈叫得欢。曹力大和曹丕对抗后,曹丕就不叫妈了,总是有求自己的时候才困难地叫一声妈。眼下曹丕走了快三个月了,她在村口上望了三个月。乡下人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调教好孩子,从前的人养一窝,现在养一个都难。曹丕妈的心悬着,担惊的心如蚕吃桑叶一样搅得她心慌。
有脚步声走过来,曹丕妈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照过手电筒,那双鞋很眼熟,心悬了一下,心里有一棵草,嘣嘣嘣往上蹿,稳住神顺着手电筒照着裤脚,西装,脸,果然一个有深刻廉耻感的人回来了。电筒晃得曹力大不好睁眼,抬手挡了一下。回来得如此急,曹丕一定是有了音信。
曹丕妈说:“见着曹丕了?”
曹力大自顾往前走。“没。”
曹丕妈说:“走一天就回来了,是听到消息了?”
曹力大说:“听了个大概。”
曹丕妈往前小跑几步挡着曹力大:“你说下个准信,大概是个啥?”
曹力大说:“回屋说,黑更半夜,村里人还以为我死了。”
心里都有意回避着一些急火,往回走时曹丕妈腿酥得几次要软下去。
一路上曹力大想,回家怎么交代?儿没找见钱没了,钱没了事小,儿没找见事大,虽然有夜色掩护,瞎话编不圆,再加上疲惫、干渴,路途奔波,越发让他缺乏想象力。假如曹丕妈咬住这个话题穷追,他实在找不出一个高明的答案。
时钟指向夜间十一点钟,曹力大把皮包扔到床上,四脚八叉躺下去,他说肚子还饿着。对善良的曹丕妈来说这是一个捻子,她似乎也听见了一个奔波的人肚子里辘辘乱响,赶忙添水生火。秋后的穰草在灶膛里发出呼呼的火声,她不时瞟一眼床上的人,好生心疼。夜静时分,擀面声奇响,不一会儿,一碗面端到了曹力大眼前。曹丕妈说:“见着曹丕了?”
曹力大翻了一下眼皮。
曹丕妈再问:“曹丕可好?”
曹力大不得而知曹丕可好,挑了一筷面往嘴里送,占着嘴没法回答。
等着半碗面下了肚,他又佯装瞌睡得急,等不得放碗。曹丕妈心焦得一下夺走了曹力大的碗。
“曹力大,你不是娘生的!”
曹力大夺回碗:“你弄啥哩了嘛?我不是娘生的,你也不是娘生的。”
“我还以为你进城一趟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曹丕可好?”
“好。不好我能轻易回来。”
“那他在城市里做啥?”
“肚里有二两墨水,给机关单位当个文书。”
“吃喝都没见遭罪?”
“妇人心。进了机关就是干部,哪个干部愁吃喝。”
说这句话时曹力大有点心悸,有点伤脾伤肝的疼。
这句话对曹丕妈却是一杆秤上的定盘心,曹丕妈转头取出一个碗舀了两勺汤端过来。
“你没给曹丕放个钱?出门在外可是人穷志短。”
驴走下坡路。曹力大想大声说话,想一跳多高,想发情时土话骂娘,想做梦,睁开眼时梦实现了。
曹力大说:“城市里耍的就是钱。那地方,没钱你就是乞丐,有钱能让人活得上瘾。”
这是一句耐琢磨的话,曹丕妈偏就忽略了。
夜深时,外面下起了雨,门缝里钻进来一股牲畜气息、败草气息,还有雨打进黄烂泥里的味道,这些流动的背景成了曹丕妈无法入睡的温暖。她坐起身看着身边曹力大的脸,月光如水泻在上面,曹丕长得和你一个模子,迷人的老汉啊,好久都没有闻见你身上呛人的辣味了,你呀你呀,可不敢叫我曹丕也长成一个你。曹丕妈笑了,笑得不明亮,但笑得踏实。这日子过闷了,该笑了,明天下雨不上地,给曹力大烧慢炖烩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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