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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谋合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2063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姐……”

瞥见屋檐下的女子后,褚子逍先是不可置信,愣了有一秒,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后惊喜交加,疾风一样加速跑来。

“子逍!”青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这个日思夜想的少年相拥在一起,喜极欲泣,连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姐弟俩互诉牵挂的场景看得那医女有些惊愕,不晓得两人竟会是如此关系,倒要感叹世事难料,当真神奇。

想起青珑肩上的伤,她上前一步,莞尔提醒褚子逍:“令姐负伤在身,小公子千万当心了。”

听到这话,褚子逍面上的笑容瞬间凝住,抓着她紧张得上下查看,只差扒了她衣服看看严重与否了。

“兔崽子,手脚规矩点!”见他安然无恙,青珑欢喜得不行,挥掌拍开他的手,借趣笑抹消他心里的慌张和担忧。

不过分别才月余,再见时原本剔透清隽的少年面上已经染了些许流浪后的沧桑和落魄,叫青珑看得自责而悔恨,抬袖擦掉他额头的尘渍。

“绿盈姑娘,谢谢你!”意想不到的惊喜让褚子逍格外激动,弯腰对那医女鞠了一躬,无比诚挚。

“救死扶伤乃本分所在,不足挂齿,倒是公子与令姐之间的至真情义叫人感动。”叫绿盈的医女微微欠身,回了他一礼,含笑道。说罢转身进屋,出来时她手里拿了几包抓好的草药,递给褚子逍。

“绿盈姑娘,我不能这样……”见青珑怀中也是大包小包的药,褚子逍再也厚不下脸皮白拿人家东西,死活不肯接了。

绿盈盈盈一笑,如浅水涟漪,舒怀拂忧:“已经付了药钱,两位不拿,倒要让我愧疚了。公子所患乃寒喘,夜里就寝避开风口,平日要少奔波。”

褚子逍感激莫名,这才敢放心接受她的好意,又见天色已晚,便不再打扰她休息,郑重行了一礼后扶着青珑离开了那间小医馆。

不相逢还好,一见褚子逍这几日住的地方,青珑眼圈有些发红,暗暗责备自己当初不该狠心,将他一个人撂在这山洞里过活。

“好好的,你哭什么?”褚子逍笑她一句,然后生了一堆火,将她拉到石洞内坐下,说话间他伸出双手,捏了捏她两颊。

“去去去,别弄脏我!”青珑这才破颜一笑,敛去心底的悲思,将他的爪子打掉。“才一月不见,就成乞丐了,不是让你逃跑后就去西川大营找我吗?怎么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人?非要害我跑出来不可……”

“看你当初那么坚定,我当你嫌我是个累赘不要我了。”褚子逍一边拨弄着柴火给她煎药,一边看她一眼,撇嘴道。却见青珑听后眼睛又红,快要滴出眼泪,他就失声笑开,抹掉她眼眶前的水雾:“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动情?”

“净给我填堵。”青珑心底才安,抬头看了看冷寂的石洞,那些行将脱出口的自责话语也就强行咽下,以免伤怀。

褚子逍把火堆往她身旁拨近了些,侧身给她挡住风口:“我随那些逃兵离开后,就一直在云霄岭上徘徊,不敢贸然下去,怕泄露了行踪。可是实在担心阿姐,最终还是偷跑出来了。哪想自己没用,还没翻出山就在半途病发了,幸好被上山采药的绿盈姑娘救到,否则早就被狼叼走了,你也就见不到你弟弟我了。”

“笨蛋!半大个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当初怎么交代你的,就不让我省心?”青珑面色陡白,好一阵子心跳才归正常,末了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

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真真切切的温暖后,褚子逍的心才彻底踏实下来,连日来的孤寂和寥落一扫而光,笑开:“我是想去找你,但又怕裴原将那些残兵带到你不知道的地方,若断了联络,那阿姐此前冒险所做的一切不就都前功尽弃了?所以我就暗中跟上了他们,不然也不会住这地方,一来方便上山偷窥他们的动静,二来绿盈姑娘好心,叫我隔天去她那里拿药,近半月调理下来,晚上睡觉已经很少再胸闷了。”

“是吗?”青珑听完喜不自禁,将他的俊脸端来眼前,仔细用袖子给他擦掉灰尘。但见少年虽然瘦了一圈,但气色比之前有了改善,两颊上隐隐透出红润光泽,顿时高兴得不行,眼里泪光又闪。

“你看你,碰到好事也这么没出息。”褚子逍从她手掌中别出脑袋,将火候加大了些,想起绿盈说青珑身上有伤,担心起来:“姐,你怎么受的伤?严不严重?叫我看看……”

“不碍事,不小心将马车驾翻了,磕到了肩膀,擦伤而已,不紧张。”青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没把自己行刺陈晟一事告诉他,以免他担心。顿了几秒,她问道:“那些逃兵现下情况如何了?”

褚子逍摇摇头,颇是无奈:“没什么吃的,全都落草为寇了,隔三差五就派人下山去打劫,抢些银两买些吃的,轮流填肚子。再这样下去,我看不出个把月准会被官府发现,搜山清剿。”

青珑听完倒也没感到奇怪:“裴家两兄弟也是穷苦人家的小子,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充兵,归入罗傲麾下,随他上阵杀敌。罗傲原本就是草寇出身,他二人既然追随他,多少会受他影响。现在裴战已死,裴原走投无路,又带着那么多手下,为了裹腹只能苟且过活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褚子逍一时难以适应有那么多人需要照顾的境况,担虑不已。

想了想,他从怀中拿出之前青珑留给他的那块玉琥,道:“不行咱把这东西当了吧,备些干粮给他们,撑一日是一日,靠打劫太伤天理,也不是个办法。”

青珑沉吟了片刻,叫他不要多想:“那些人先饿着,到生死关头再去拉一把,那样才能让裴原彻底对北凉死心,像追随罗傲那样听命你我。这几日先跟我暗中观察,同时去拜会那绿盈姑娘,烦她施诊。能将你的病治好,阿姐比什么都高兴。”

“可人家是出来义诊,看病不要钱,我们又帮不上什么忙,老是白拿东西不太好……”褚子逍实在不好意思,阻止她。

青珑也觉得不妥,但一想到褚子逍经绿盈施救后病情大有改善,也就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你要觉得过意不去,这厚脸皮的事就交给阿姐去做吧。”

不过这样打算的时候,她又有些顾虑——一个窈窕女儿,为何要不计艰险来这大山里义诊?

虑及此处,她问道:“子逍,那姑娘是何来历,你可有私下打听过?”

褚子逍知她受过乌德的背叛,故而对外人多有防备,也理解她的顾虑,但是自己所知无几,便摇了摇头:“如果阿姐信不过绿盈姑娘,那我们就不看了。”

“说什么胡话。”青珑意识到自己度人之腹了,就敛去那些杞人忧天的念头,将他额前微显凌乱的发丝抚平,沉声道:“子逍,阿姐在这世上就只你一个亲人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下。你跟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想,把自己身子养好就是让我最开心的事,知道吗?”

“嗯。”褚子逍强忍着心底的感激和温暖,听话地点了点头。尔后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膀,抚上她后背,柔声道:“阿姐先休息片刻,等药煎好后我再叫你起来。”

姐弟相逢,那一夜两人依偎着彼此,睡得很踏实。

半夜青珑醒来过一回,听着褚子逍比之前夜里较为平稳的呼吸声,心里的担忧去了大半,由衷露出笑颜。

然而第二日当他们再次找到那间医馆的时候,里面却空无一人。

到周围一打听,才知道那医女清早跟附近人打过招呼,道是天气转冷,寒冬将至,恐大雪封山被困在外,就背着药筐走了,要看病只得再过些时日。

青珑听完悔不当初,想起绿盈说她不定时来此义诊的话,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多嘴问一句她家住何处,也好登门问药。

“绿盈姑娘给我留过药方,还在山洞里,先按照它抓着喝吧,日后再来细诊。”褚子逍比她看得开,劝道,“反正已经出来,就直接去山上,看看裴原那些人如何了。”

青珑没办法,只得与他绕道上山了。

不亲眼目睹,想象不到草寇的生活会是何种模样,等到两人趴在一块巨石后面真正见到裴原的那一刹那,险些不认识他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意气风发之龄,虽然五官算不上精致,皮肤也略呈麦色,但组合在一处,却是一种别样的硬朗和俊挺。而此刻,他却蓬头垢面,形容狼狈,连下巴上拔尖的青色胡茬也懒得剃刮。在他周围,十数个士兵仰面躺倒,四仰八叉地闭目休息,只几个人手里拿着战戟,游魂一样无精打采,在周围散漫巡走着。

青珑怒其不争,实在看不下去,道:“子逍,你在此处候着,我去一趟就来。”

过了最初胆战心惊的时日后,裴原及一干逃兵渐渐放松下来,加之这几日得过且过,所有人也就去了大半的戒心,没事便待在山上休息。当一个人影突然掠来揪住裴原的衣领时,众兵方才惊醒,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姑娘!”裴原认出了她,眼里喜色骤涌,挥手将一干散兵屏退了。

“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就这样浑浑噩噩苟且偷生?”青珑扫视一眼狼藉场面,恨铁不成钢,松手丢开他。

裴原垂头丧气,不语,片刻后才悲声道:“大哥走后,我把他葬在山上,没地方去,就跟一众兄弟窝在这里……”

兄长的死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说到后面他眼圈发红,声音有些喑哑,抱拳相谢:“姑娘救我们一命,这份大恩,兄弟们此生不忘!”饶是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来路心存芥蒂,但终究被她救了下来,他也就不再多想。

倒还算是个不失性情的血性男儿,青珑面上的薄怒渐渐消失,沉声问他:“日后如何打算,就在这山上当一辈子土匪?”

裴原无以为答,也不知道自己顶着逃兵的名头,带着一大帮兄弟下山后还能干什么正当行业,始终垂着头,不出声响。

青珑也心知,行伍虽然艰辛,但他总归在营中受这些下卒拥戴,日子不会难过。如今虎落平阳,为了填饱肚子偷生下去,一时半会怕是难以为业。

“现下还剩多少兵力愿意追随你?”久久等不到回应,青珑换了话题。

裴原隐瞒不住,如实道:“最初那几天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才稳定下来,剩了约莫五千人,其余有家室的几乎都逃下山了。我明白,落草为寇不是长久之计,但是不这么做,根本无以为继,可是……可是又对不起大哥的在天之灵……”

“你的意思,是还想重上战场?”

裴原嗫嚅半晌,点了点头:“这段日子我也想过,现下四国纷争不断,乱世一日不统,战火便不会消停,如若散了弟兄们各自逃亡,一旦被朝廷发现,势必连累家人。就算流亡异国,也一样摆脱不了被逮去充兵的运数。与其被动受制,不如戴罪立功,请姑娘给我们指条明路,让兄弟们有一个可以放心投靠的主!”

“我一介女流,能有多大本事,助你们逃出战场还要保你们生计无忧?更何况我是青桑霍家后人,有自己要做的事。”

“如若不弃,这一众兄弟愿誓死跟随,以报姑娘相救之恩!”裴原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日后出路在哪,听青珑这么说,便径直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姑娘若有差遣,兄弟们定一马当先,只望能有一个正经路子活下去,不再打劫行窃便好过所有。”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青珑示意他想明白后果,“青桑被灭,一半因为国力悬殊,一半因为遭人背叛,致使归龙关不攻自破。幸有众多将士拼死相护,才保霍家后人大难不死,既然还有一口气息,便要遵循他们的遗命,兴我故国!这在你们中州人眼里不亚于起义造反,一旦败北,后果你比我清楚。”

裴原默然,心下摇摆不定,看了看四周寥落的景象,很久之后终是一横心,坚定道:“横竖都不好过,兄弟们权当豁出去了。兴许拼一把,能躲过这劫难,换来太平日子!”

“那好。”青珑亦是如释重负,“从现在起停止劫掠,但是这座山先占着,粮草的事我会想办法供给过来。这个冬天就在山上习武演练,任何人都不要招惹,也谨防官府发觉,寒冬一过再作打算。”

“另,”她转身,附加了一句,语多威胁:“青桑非是北凉,既然愿意跟随我,这一众兄弟便以我族军法整饬,若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但可另择他主。”

“姑娘厚望,我等定不辜负!”裴原骨子里的热血被激了出来,凛然承诺。

青珑渐感心安,嘱道:“有空的时候,你间或派人多去各处奴场,将那些尚还健壮的人赎来,若他们愿意,一并充入这五千兵阵,作为后备军训练,教些筑基之功,也利于日后从长计议。”

说完,她将那块玉琥抛给裴原:“先用着,加上你们劫掠所得,维持一月足矣,期间我会设法弄来粮草。”

裴原捧着这块流光溢溢的不菲美玉,感激不已:“姑娘恩情,兄弟们没齿不忘!”

“客套话不用多说,日后不要叫我失望便可。”

离开的时候,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青珑的脑海:到哪去捣弄糊口的粮草,来维持这么多人的生计。

褚子逍止不住心里的担忧:“姐,你真要收拢这些凉兵了?”

“白白得了这么多兵,不好么?”

褚子逍一万个不放心:“我们自己都没有着落,怎么去管他们的死活?”

青珑想了想,解释道:“那一群人刚从战场下来,意志尚存,若不抓紧的话,时日一久骨子里的血性必会被磨灭,当真沦落成打家劫舍的草寇山匪,训将起来耗时费神,得不偿失。这几天你跟我再私下观察,等确定他们确实有心归附后再想办法倒腾食粮。若能暗中将他们训练成以一敌百的精锐之师,什么都好说。”

“容易吗?”褚子逍沉声问,却是心知肚明。

“不容易。”青珑也不妄言,“奴民散落各地,仅靠你我蝼蚁之力难以聚集在一处,更遑论说服他们,只能等我们有了起色后,依靠声势将族人聚拢来。再者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靠自己,自寻契机。”

她沉声分析着,到最后拍拍少年的肩膀,给他信心:“子逍,固然世情难测,多变如风,但是有一个道理你必须知道:兵不厌诈。所谓疑人勿用,用之莫疑,不见得十二分正确,陈晟那混蛋便是一个血训——人心险恶,你无法确定可用之人永无贰心,可疑之人对自己所图之事便毫无所利。破规革矩有时候要胜过规行矩步,谋政如此,兵戈亦如是。”

褚子逍重拾起勇气,心里的担忧也烟消云散,漾出一抹明朗如溪的笑容:“没有阿姐救我逃出奴场,教我武功强身健体,就算我不病死,也早被那些人打死了,所以不管阿姐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也相信我们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让那些受尽欺凌的奴民免遭不公。”

“这才是条乖虫。”青珑舒然一笑,抬手捏了捏他白净的脸颊,庆幸自己孤身一人行在这物是人非的乱世里,还有这个少年可以毫无保留地去信任。

“姐,你还有伤在身,要去哪里弄那么多粮草?”

青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可以去会会那个人。这几日先养好伤,等找来粮草安顿好裴原他们,我们即刻转道夏都,让陈晟血债血偿!”

北凉的暮秋寒风冷冽,打在脸上刀割般生疼。冬至将来,寒霜漫漫,远方的天际也雾蒙蒙一片,苍茫无边。

休养了一些时日,左肩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疤,但是一抬手臂,牵动的筋骨还是会隐隐作痛,让凭栏而望的年轻男子不由皱了皱眉,片刻后才缓缓舒开。

哑奴少年垂手立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的剑闪着幽寒的光。

“沈公子好雅兴。”蓦然间,周围的宁静被一句阴柔而尖细的笑语打断,随之一个身着深绛色绣蟒袍服的中年男子缓缓行来。来者寒暄一句,面上泛着笑意,细长眉眼眯成一条缝,透出一缕精亮的光。

“费公公。”听到那个声音,沈隽的目光冷了冷,旋即又恢复如初,莞尔相迎。

“使不得使不得,老奴担当不起啊。”费弘英作受宠若惊状,回他一礼:“沈公子阅历深厚,学识渊博,屡次应召入宫侍读,可见深得皇上信赖,朝中有此殊荣者能有几人,就是伺候他到现在的老奴也歆羡不已啊。还指望日后能得沈公子照应,帮老奴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如此,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心满意足了哟……”

“费公公高抬了。”沈隽微微一笑,一身锋芒皆数掩藏,彬彬有礼道:“皇上年幼,朝中诸事由费公公劳神处理,三公九卿唯公公马首是瞻,沈隽不过奉旨侍读而已,怎敢与费公公相提并论。”

费弘英一扫拂尘,坦然绽笑,不置可否,寒暄过后即道明了来意:“今儿个天寒,老奴腿不好,本来要在火炉旁休息的,奈何皇上听说沈公子昨日回了府,就十万火急地将老奴催来,非要叫公子进宫陪读,给他讲些好玩的逸闻轶事。皇上的脾气你我清楚不过,这要叫不去,定会使性子不上朝。老奴实属无奈,只得亲自登门相请,可莫嫌老奴扰了沈公子雅兴啊……”

“皇上盛情难却,公公费心,沈隽岂敢拂逆。”沈隽谦恭一笑,自然听出了费弘英的话外弦音,遂向哑奴延龄使了个眼色。

哑奴会意,暂时离开了一会儿,等到返回时,手中多了一个纹理瑰丽的金丝楠木方盒,灿若云锦。

沈隽接过,打开后呈给费弘英。

费弘英故作吃惊,连连摆手:“不过跑个腿而已,老奴分内之事,怎能让沈公子破费?这可使不得!”不过推辞了一两句,见对方没有收回的意思,他也就将那颗夜光石顺入袍袖了,客套了一两句便一语作结:“话就传到这了,可要烦沈公子尽快动身了,老奴这就去向皇上回话。”

“慢走。”沈隽面上笑意谦和,一双眸子却似寒冰利剑,阴冷瘆人。

璀宫华殿,熏香缭绕,烛影摇红。

锦衣男子临案而坐,挥笔作画,神色淡然,不为外物所动。

“沈隽,终于让朕等到你了!”刹那之间,珠帘掀开,一个响亮声音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

约莫八岁的少年皇帝飞奔过来,带着久违的欣喜扑到男子身后,伸手蒙上他眼睛,万分高兴地道:“快猜快猜,说说朕是谁,答对了才准你讲话!”

黑暗袭来的时候,沈隽面色骤寒,握着画笔的五指一聚,最终还是缓缓松开。

“皇上,别闹了。”在小皇帝兀自欢快的笑声中沉默片刻,沈隽才幽幽开口,掰开他的手,起身行礼。

心智不甚健全的北凉小皇帝不依不饶,拽着他衣摆,非要叫他坐下,央求道:“前几天朕看见水塘里那只大乌龟背了个小鸭崽凫水,很好玩,你带朕去玩。费弘英那老东西老是骂朕,说朕游手好闲,朕讨厌他!除了皇兄外,朕最喜欢跟你玩了!”

“皇上。”沈隽冷然一笑,依令落座后淡淡回应:“既为侍读,微臣便该为皇上讲学授书,不能置分内之事于不顾。”

“不嘛,你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朕害怕……”小皇帝抽了抽鼻子,一脸委屈地道:“那些人很凶,动不动就骂人,朕坐在上面都不敢跟他们说话。你替朕去上朝好不好?还有这里,你就住在宫里,这样朕就能天天看你捉鬼了……”

沈隽侧目看来,对上小皇帝带着些傻气和委屈的稚嫩面庞,不由失笑:“皇上可知,我不见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小皇帝咧嘴一笑:“那你有没有给朕带好玩的回来?”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在他身上搜寻,一面欢喜地道:“你对朕最好了,一定给朕带了好玩的,快拿出来。”

沈隽向屋梁上方静静瞟一眼,便见隐匿在那里的人点头会意,随之一个用透明丝线绑着的黑匣垂挂下来,落到小皇帝的脑后。

“好玩好玩!”见那玩意能凭空挂着,小皇帝傻里傻气地拍了拍手,扑过去一把抱住,兴奋地将盒盖揭开。

以为会是非常有趣的奇珍异宝,小皇帝无比期待,谁知打开的刹那,他吓得尖叫一声,见鬼一样将盒子丢开,藏到沈隽背后:“鬼!鬼!快捉住他……”

半空摇晃的黑盒里,赫然装着一个用冰块冷冻的血淋淋头颅,双目圆睁,狰狞而可怖。

沈隽无动于衷,只叫屋梁上那人收了盒子,任由小皇帝在自己身后害怕地颤抖,语声阴沉:“我去了青木原,将那个平日总骂皇上是废物,又说微臣接近皇上图谋不轨的人教训了一顿。”

“真的吗?”小皇帝仰头,眼里的恐惧渐渐消失,傻傻地问。

“是。”沈隽木然道,视线却一直落在虚空,带着蛊惑一样的沉缓声音幽幽然继续道:“他说我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还说皇上愚昧无知。皇上气不过,便写了圣旨,派我去西川教训他。”

“那他有没有伤到你?”小皇帝没有半点印象,却对他的话信之不疑。

沈隽冷冷笑了笑:“没有,只不过落下了麻烦。”

“那你快说,只要能让你消气,天天陪朕玩,朕什么都答应你!”

“他在宫中的旧部还不听话,一个个想着怎么爬到他的位置上去。等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来找我麻烦,砍了我的脑袋,然后再献给皇上。”沈隽声音低缓,神游物外,仿佛在讲着一件无关自身的事。

小皇帝吃了一惊,许是想起了早朝时文武百官彼此狰狞怒骂的模样,身子一抖,急道:“那怎么办?你快想办法把他们撵走!要是你也跟皇兄一样出了事,就再也没人陪朕玩了,他们只会骂朕。”

沈隽勾了勾唇角,低头看着这个只比傀儡会说话会动作的呆傻皇帝,笑道:“有办法让他们听话,那就是我做他们的将军,用军令去管他们,那样就没人敢说皇上坏话了。就像费公公一样,虽然是把老骨头,但站在很高的地方,只能被人仰望,宫中那些人就都不敢对他不敬。”

“这样可以吗?”小皇帝迟疑了一下,不多时又喜笑颜开:“朕就知道你最聪明。那你教朕写圣旨,朕这就封你为大将军,一定要压过费弘英那只老鬼!这样他也不敢骂朕了……”

“皇上。”沈隽似笑非笑地唤住他,并不着急,“现在还不能做将军。”

小皇帝一万个不解:“为什么?”

沈隽耐性犹在,看着虚空沉沉解释道:“费公公长了许多眼睛,也有不少耳目,能看见朝臣私下的动作,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一生气,就会摘了我的脑袋,当成礼物送给皇上。”

小皇帝吓了一跳,朝方才垂挂黑盒的方向望了望,见它已经不在,这才大松了口气。

“不怕。”沈隽冷笑道,“要想骗过费公公的眼睛,就得制造假象,让他认为所有人都听他话,这样他就会放松警惕。在他最惬意的时候,皇上再找机会把他推下去,让他永远也爬不起来,那样就没人敢骂皇上了。”

“你对朕最好,你说什么朕都听你!”见有了法子,小皇帝无比开心,乐呵呵傻笑道,末了央他:“你今晚就待在这里好不好?朕怕黑,费弘英会捉鬼来吓朕。”

沈隽重新执笔,笑道:“去玩吧,我再想想怎么让费弘英那些耳目听不到皇上同我说过的话。”

“那你别回去,就待在书房……”小皇帝像一头被人遗弃的幼兽,迟迟不肯离开,把这个对他总是温言浅笑的俊美公子当成了汹涌暗流中唯一的依靠,紧张地道。直到沈隽点头答应,他才放心地独自去玩了。

是夜,沈隽垂帘而坐,临窗独饮,尽管夜色渐深,而他的神思却愈发清明。

知道每次从宫中回来,公子都会积攒一些心事,今日同样如此,哑奴没敢打扰他,低头侍立在侧,担心地看着他将自己整个儿浸在浴池里,久无声息。

蓦然间,一阵叩门声轻轻响起,哑奴放下浴袍,转身去开门。

来人是一个年及天命的瘦雅男子,疏疏朗朗的细须遮了下巴,眉目间多有沧桑。

进了屋后,他没出声,只示意哑奴暂先出去,自己穿过纱帘,来到了浴池边,看着倚池斜靠的沈隽,唇齿开开合合,半晌才道:“费弘英耳目众多,不择手段,在他身边斡旋,必定凶险万分。隽儿,你收手吧,本本分分做生意……”

沈隽没有出声,被浸湿的眼睫上滑下一颗水珠,晃得他的眼皮也跟着闪动一下。

沈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刺眼的伤疤上,眼里的担忧开始蔓延:“先皇托孤非良,致使宦臣当权,朝野争轧。不仅皇长子遭他加害身亡,连新皇亦受他残害,幼年丧智,成为痴傻。宫廷诡谲,朝不保夕,一旦招惹上费弘英,为父担心……”

“担心什么?”沈隽半靠在羊脂白玉铺就的浴池边缘,面上的表情无起无落,沉声反问他,“诛九族吗?”

“隽儿……”沈由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开口。此子虽为庶小,但才情和心智却远胜他两个嫡出兄长,又因为生意的缘故从小游历,涉世较深,故而让他操心最少,付出的关怀也最少。

近年来,沈隽的行踪越发诡谲,到底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沈由过问不出,因而也最难看透,更不知道他往来宫廷到底意欲何为,是想同读书人那样攫取功名,还是藏有更大的欲望?

“江长风您认识吧?父亲昔日的同窗。”就在沈由暗自猜度的当儿,沈隽慵懒而略显淡漠的声音传来,“比起他,父亲还是稍显优柔。”

沈由的脸色明显惊了一下,适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儿子能进宫陪读,有极大可能是他暗中部署。

“隽儿,你实话告诉为父,你们里外相合,究竟想做什么?如果……如果你不喜欢做生意,为父也不强迫你,安分待在家里,再这样下去,为父担心迟早被费弘英盯上,那时……”

“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萧杀而狠绝的声音飘来,堵住了沈由的下文。沈隽转身看来,面上重新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清明之政,何以为阉人所控?当然,倘若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损沈家安宁,父亲大可防患于未然,逐我出门。”

沈由忐忑不已,宦臣揽权,朝纲大乱的境况如何不令他痛心,可是匹夫之力薄微,如何扭转乾坤?一旦事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作为商贾,他没有这样的胆量,所以被自己儿子的话惊到失色,久不出声。

“父亲可以再斟酌。”沈隽复又回身,一头扎入水中,没了动静。

子夜时分,沈府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人伫立阶下,并未多言,只将一封信交给看门的下人,托其转交于沈府隽公子。

沈隽打开一看,偌大一张素笺上,仅书有一个字:青。

只凭这一字,他已猜到来者是谁,当下出屋。

大门打开的刹那,一个蒙面女子持剑立于檐下,默然静候。

他谦谦一笑,将文人的儒雅和商贾的敏锐结合得天衣无缝:“如约而至,姑娘诚不欺人。”

青珑回头,清亮目光落在他面上,淡然应之:“客气。”

沈隽摆手邀她前行,走向街头一处幽僻的巷道口,一边歉笑道:“今夜良景可观,怕是美酒难奉了,不周之处,他日悉数补全。”

“不敢当。”青珑睃视他一眼,不欲拐弯抹角,遂直言:“想要收买我为爪牙,将来为你所用,那么我需要什么,想必你心知肚明。”

“如此说来,姑娘可已想好?”沈隽眼睛一亮,这样毫无掩饰的意图让他有些佩服她的干脆和坦率,启齿一笑:“现今烽火滔天,黎民生计艰难,食不果腹,所需者不外乎糊口之粮。霍姑娘意在复国,养兵买马之根本,亦在于此。”

青珑未曾反驳,予以默认。

沈隽的笑容变得有些叵测,反问她:“姑娘冒险前来,可有想过沈某需要什么?”

果是不遮不掩的真小人,青珑暗道一声,轻笑道:“仁不统兵,义不行商,以你沈家富可敌国的财力,不跻身上位可会甘心?”

那次她在沙场上亲眼目睹姓沈的暗杀罗傲,身为凉人,他却反其道而行,甚是蹊跷。但换个方向一想,一武一商一朝一野,竟能扯上瓜葛,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两人必定有着某种利益上的剧烈冲撞。沈隽此人叵测诡谲,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样子,倘若他有攀爬高位的野心,趁机移除绊脚石的做法便在情理之中了。

“姑娘洞明。”沈隽含笑承认,径直道:“既然不谋而合,姑娘之事便是沈隽之事,定当竭力而为。”

沈隽倒是爽快,也是青珑也不再含糊:“二十万石粮草,千车军火。”

这样大的手笔让沈隽面色一凝,不由笑出声来:“粮草事小,军火之事姑娘强人所难了。沈家财力再大,也不敢私运军火,稍有差池,那便是满门抄斩的代价,这份罪责沈隽担当不起。”

“是吗?”青珑笑了笑,看着他并无惊色的眉眼,话有弦音地道:“大军主将都敢射杀,且杀后依旧谈笑风生,沈公子的能耐和胆量当真不容小觑。若没打听错,令尊与贵国中护军江长风曾为同窗。两人虽商武有别,但同窗之谊依旧深厚,逢年过节互诉挂念。相比令尊,沈公子与他之间的忘年交情似乎更胜一筹。此事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北凉朝廷会作何想法。”

沈隽沉了沉脸,俄尔笑开:“看来姑娘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抓到了沈某把柄,倒也为我指了明路。”

“明不明路你心里清楚,即便我不威胁,相信以沈公子的能耐,必也能在十日内给我满意答复。话不多说,你的条件?”

沈隽被她的快言快语所打动,也直接切题而入:“经商亦如谋政,凡事须看长远。北凉党羽争伐,是为内患,当以怀柔之法处置。若要坐享盛世太平,外敌不除,其实难为。”

到此处,他微微顿了顿,偏头看了一眼青珑,许是想察言观色,但到底只看得见黑夜里一双泛着凛凛寒芒的眼睛,他也就不得不收回目光,继续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西川有楚定云一干将帅戍守,壁垒难侵。此次罗傲带兵冲杀,也验证了这点。”

饶是他打住了后面的话,青珑也已经听出了他的企图:“你想在西川诸将身上动手脚?”

“姑娘频频在西川出没,难道不是如此筹算?”沈隽移步向前,隔着暗沉沉的夜空望向北凉朝都的护城墙,笑道:“想要横跨一座坚如磐石的巍峨壁垒,有时候并不需要攀到比它更高的地方,只消抽去垫基石,便能让它轰然倒塌。楚定云和楼西越这对养父子若有万一,我想对大夏来说,不亚于断臂折足之重创。”

青珑冷笑一声:“如此算来,你北凉去了劲敌,我却只得了几车军火,换做是沈公子,这样的买卖可会答应?”

“岂敢。”沈隽看过来,意有所指:“前不久西川清平郡发生了一起凶案,道是公车尉陈晟在客栈遇刺,而凶手似乎人间蒸发了,至今不知所踪……”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停,笔直望着青珑的眼睛。

好一只狐狸,消息来得真快真准,轻易就拿捏住了她犯案的把柄,青珑心道自己日后不得不加倍提防这个人了,轻笑道:“沈公子聪明人,既然想方设法收买爪牙,相信你不会轻易泄露其行踪。各取所需还是两败俱伤,算起账来你当比我精明。”

“那要看姑娘的筹划,是仅止于诛杀陈晟,还是着眼于西夏,毕竟现在的夏皇可是当年侵夺青桑最凶者。你之仇敌,我之外患,杀之而后快,就看姑娘敢不敢赌一局?”

“有慧者襄助,大好契机岂会放弃?”

“如此大好。”沈隽哂然:“姑娘女中真丈夫,胆识与慧略不输男儿,沈某由衷佩服,自己损失事小,岂敢让霍家人亏折?粮草与军火,十日之内定悉数奉上。日后但凡需要姑娘出手之处,还望能鼎力相助。”

青珑给的十日期限不过是试探而已,并没有期望立即得到他的回应,毕竟这不是一件似牛羊换铜银一样简单和放心的事情,当中利害,牵涉的不在少数。

然而沈隽的速度,却快得超乎她想象。

时隔仅仅六日,二十万石粮草他已经皆数筹买到,允诺的千车军火也准备将半。此后不过三天时间,剩下的全部集齐。

咋舌之余,她不得不叹服这个人的手腕。只怕除了中护军江长风以外,他在北凉朝中已经打通了不少便捷门道,真要攀爬权途,想来定也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一番精细安排,以生意为幌子,两天时间内,沈隽又再度买通了守关之人,顺利通过各项排查。因为东西装载过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商榷后两人将这批货分为两部分,其一走水道,沿江直下,由沈隽自己派人负责运送到指定地点。另一部分走陆路,由沈隽雇佣镖行,青珑与他暗随其后,只在有麻烦的时候才出面调和。

尽管期间出现了些变故,耽搁了几日的行程,但总归比预料中的进展顺利许多,整整二十日的跋涉和奔波,一切就绪。

“再过些时日,想必夏都锽城定盛况非凡,星夜兼程赶过去的话,应该不会错过。”分别的时候,沈隽眸中笑意深远,简单留了这样一句话后便与哑奴绝尘离去,清俊背影转瞬消失在雾茫茫的长亭口。

褚子逍一直在暗处尾随着,确定沈隽主仆已经走远后,他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隐忧,现身出来提醒青珑:“姐,这种人表里不一,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简单,你要谨慎了。”

“我会当心的。”青珑点点头,自己也确实松了一口气,“东西先藏在这里,我们上山看看那些凉兵的状况,再确定要不要给他们。”

好在凉兵这次大不同于先前的懒散模样,裴原一面指挥众兵摆阵演练,一面安排几拨人动工修整峭壁间的通路,并砍树建屋,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准备。

青珑欣慰于自己的辛苦和冒险没有白费,在米粮充足的情况下,如若留给他们一些上乘武艺和行军布阵的战术让裴原严加整训,磨掉那些士兵的惰性,那时她就可以想办法将他们转移到归龙关。

终归是白手兴兵困难重重,在巨大军需的压力下,青珑需要的是一批机动而迅捷的野战军,做到快而厉,准而狠,如狼似虎,不怯不惧。

“姐,不行你留下来看管他们,我去京都找陈晟。”褚子逍想着两边跑也不是办法,见不得青珑受累,于是这样建议道。

青珑摇摇头:“先把这些粮草和军火留下,然后你再跟我去找找绿盈姑娘,实在无缘的话,我们就直接转道夏都,相信那里名医不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等去了那里杀了陈晟,替我惨死归龙关的青桑将士报仇后,我们就不用四处奔波,只需一心兴兵,光复故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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