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俱伤闻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闻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二章 俱伤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9733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西川的暮秋不同于京都,没有灯红酒绿的璀璨流光,亦鲜有高楼华阁的奢靡之气,有的只是满目苍茫与磅礴。

落木萧萧,衰草莽莽,飞鸟腾腾,青空缈缈,一派壮阔。

也正因此,让习惯了旖旎春光的陈晟颇觉难受,行走在绵长而曲折的小道上,时不时掀帘张望,神色间多有焦忧。

“停。”快走出西川清平郡的时候,望着远处一片随风摇曳的野竹林,他忽地出声下令,一行人不得已停止前进。

“大人有何吩咐?”魏恺上前待命,这个下属并不知道陈晟的过去,也就不理解他行举当中的小心翼翼。

陈晟对楼西越的话依旧耿耿于怀,回京途中更加多了几分心眼,看了看昏沉沉的天色,改变了主意:“先回清平郡,找间客栈暂住一宿,明日天亮再起程。”

“大人,可还怕有人夜里行刺?”魏恺没有学会陈晟的圆滑,直言直语,不假思索地探问。

陈晟自觉面上无光,干咳了一声,以作掩饰,往回走的时候问他:“派去北凉的耳目可有回来?”

魏恺点点头,回答道:“快到了,月芜密信来报,罗傲兵败惨死确属事实,不过那女子来历成谜,至今不知其行踪。”

说到此处他又有些不明白,思量着问道:“大人,不过一个孤女而已,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谁知道那叛女数年隐忍不出,暗中会不会在招兵买马?这次她突然现世,若没有十足把握,岂会这般张狂?”陈晟说完后心里更悬,脱出口的话也让他咯噔了一下,催促马车加快速度。

魏恺颔首遵令,一边走一边思量,将自打见到楼西越那一刻后一直强压在心里的疑虑和震惊也一并道了出来:“大人,有一件事,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陈晟颇是诧异,这个下属在他面前从来都直言不讳,但从离开大营后,说话就一直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掀开帘子:“说来听听。”

魏恺细细回想了下那夜的情景,斟酌着道:“那晚碰到的三个刺客中,有一个颇为眼熟。”

“谁?”陈晟惊住,慌得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魏恺不敢欺瞒,如实道:“与楼少将军甚是相像。”

“楼西越?”陈晟意想不到,更想不通,径直愣住。

魏恺补充道:“不过当时夜色深沉,加之生死血斗,属下也看得不甚清楚。当中还有一名女子,身手亦不赖,三人合将起来,杀了我们不少人,最后冲出重围撤走了。”

陈晟坐立不安,手心沁出了汗,觉得不管是谁,都有必要加固防线,于是吩咐:“即刻飞书月芜,让她与蔺池夜里来见我!”

说完,车队调转了方向,往清平郡的官道上赶去,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一处枯草丛中,一个身背劲弓手持利剑的蒙面女子徐徐起身,魅影一样无声无息地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下脚的地方是一间生意兴隆的客栈,即便如此,陈晟还是让魏恺等人埋伏在屋子外面,自己才能放心入睡。

前半夜算是清静无扰,但到三更天的时候,一阵凄厉的狼嗥突然在客栈周围散开,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吓得许多住客再也没了睡意,纷纷起身查看。

一时间,原本安安静静的客栈里议论不断,住客皆不明白闹市里怎会跑来狼,并且向着客栈的方向快速逼近。

陈晟再也睡不下,下榻出门,望了望走廊上沸沸扬扬的人群,叫几个下属下楼去察看。

恰此时,人群中有一道身影快速移动,不断靠近他。紧接着三把泛着寒光的银箭已然搭在弓上,“嗖”的一声朝他脑门飞射而来。

“大人小心!”魏恺瞥见了这一幕,大惊失色,说话间拔刀出鞘,横身而前,劈断了两支飞箭。

陈晟惊觉过来,旋身躲避,致使最后一箭擦肩而过,只划出了一道口子。

“戒备!”魏恺慌忙将陈晟挡住,喝令所有暗卫现身防护。

一瞬间,走廊上炸开了锅,楼客惊恐地争相逃窜。

暗卫们正在奔逃的人群中搜寻,一个矫捷身影避开他们的目光,躲到柱子后面,复又搭箭拉弦,毫厘不差地对准了陈晟的脑袋,暗箭再次袭来。

陈晟面色大变,情急之下拉过一个下属,让他当了自己的替死鬼。挡下那一箭后,他扬声吼喝,立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十名护卫,将走廊密密麻麻地围住了。

青珑躲在暗处,锁清了陈晟的面容,长箭搭弓,使了毕生力道接连放出数箭,穿透十几名护卫的胸腹,借杀出的一条血路闪到护栏处。之后她就地打滚移到走廊上,对准被魏恺护送着往楼下逃走的陈晟又是一箭放出,直直扎入他大腿。

未作停留,她复又拉弦,三把利箭疾速飞出,带着穿骨裂髓的劲势又飞向陈晟心脏。

魏恺挥刀格挡,将陈晟护在自己身后,拼命阻拦,连累自己被射中右臂。

“来人!保护大人!”他大喝一声,十几名护卫闻令冲过来,将陈晟紧紧护在中心。

青珑心有不甘,无奈被一众持刀杀过来的护卫纠缠住,再也无法靠近陈晟分毫。

“护送大人离开此地!”厮杀还在继续,叮当交错的响声中,突然传来一个清音。

来者是一名女杀手,面如冷霜,现身后她拔剑奔来,“哐当”一声将青珑射出的飞箭拦腰斩断。

“退下,护送大人转移!”女杀手斥退那些护卫,抢身冲到走廊上,挥剑杀向青珑。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黑衣的男杀手从角落现身出来,几个连翻越奔到青珑背后,与那女子合手,剑法快如厉风,默契相当。

几招不成,竟引来这等厉害角色,青珑不得已弃弓拔剑,在两人的合击下左右相抵。

吃了那一夜的亏,她也有了理智,不断告诫自己,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所以她今夜并未打算与陈晟同归于尽,何况没有找到子逍,万般都不能鲁莽送命。但敲山震虎摸清他的虚实,还是有必要的。

一个两面三刀卖国求荣的叛徒,竟能在京都混得风生水起,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于今一见,印证了她的猜测——不仅那些护卫对他死心塌地,就连这两名杀手亦是以命相护,足见他收买人心的能耐。

如此一来,想要取他狗命,恐怕一时间难以遂愿,不费些功夫和心思怕是不行了。

这么想着,一剑忽来,刺向她背害。

“蔺池,留她活口!”女子低喝一声,像是有什么原因,并没有让同伴下杀手。趁青珑转身去格挡的间隙,女子剑锋上抬,猛然刺穿她肩口。

青珑身子一颤,咬紧牙关,长剑平直切过来,削向那个名叫蔺池的杀手腰腹,掠出一道血伤。而后她握柄屈肘,剑光穿过腰间虚空,反向后刺出。

一声闷哼从身后那女子口中飘出,浓郁血腥味霎时扑入鼻腔。

“月芜姐!”叫蔺池的杀手大惊,忍痛撑起身子,拾剑而起,刺向青珑心脏。

青珑屏息拔剑,踏着护栏一跃,翻过蔺池身后反斩向他头顶。

电光火石间,月芜忍着腰腹的伤痛挥出一剑,将她的方向打偏,致使青珑一招落空。

“杀了她!”就在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陈晟洪亮的叫喊声突然从一楼角落里飘上来,紧接着那些护卫再度围成一圈,手中刀剑已在方才退出去的过程中换成了弓箭。

得到命令,月芜与蔺池便不顾自己身上的重伤,提剑又杀。

青珑目光一沉,刚要迎击,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两箭,倏地穿过她眼帘射向那两个杀手。

她吃惊,顺着来箭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陈晟脸色大变:“杀了她!她有同伙!杀……”

没等他说完,又有三箭离弦,从某个角落飞出,袭向他脑门。

“大人小心!”月芜与蔺池大惊,双双点足而起,奔上护栏,长剑在半空拦腰劈下,“咔”地一声将其一分为二、

紧接着,楼下箭雨如幕,循着暗箭来向唰唰飞射,眨眼间将一扇半敞的房门扎得千疮百孔。

门后,一个黑影旋身一掠,快如厉风,转瞬间换到别处。

青珑震愕不已,身形伏地,借着走廊栏杆的掩护快速滚到那间屋子,里面空空如也,只窗户大开,随风晃荡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往窗外一看,一匹烈马稳稳停在空地上,正对这间屋子,就好像是专门来接应她一样。

谁在暗处襄助?

她捂着伤口,惊疑不已,终究还是轻视了陈晟的防守,如果继续杀下去,她有把握取了他性命,但以她当下的状况,代价无疑是同归于尽——那不是她的目的,她不能只为手刃这奸贼而活,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去做,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哐当”一声巨响,房门破开,月芜与蔺池先后杀入。

来不及考虑,青珑翻上窗户一跃而下。

“驾!”马蹄骤起,奔动如风,霎那间消失在夜色里,唯余身后冷箭穿空的低啸声,渐行渐远。

一路上青珑甩鞭疾行,不敢驻马回望,可是跑着跑着,有些地方却让她觉得不对劲,莫名熟悉得紧……

她低头俯视,心头一颤,猝然提缰勒马。

火曜驹!

那么,刚才替她解围的人是……

她的心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举目四望,月影沉黯,四下草木高低错落,前方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一袭夜行衣在身,蒙着脸,身形修挺,冷峻如山。

青珑呼吸吃紧,屏息握紧了剑。

“道不拾遗,可否物归原主了?”楼西越拉下黑巾,从斑驳树影间走了出来,清冷月色洒在他苍白面容上,留下明明暗暗的交错光影。

青珑心乱如麻,既感谢闷葫芦出手相救,又怕自己重伤之身敌不过他,被他认出模样。

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

这样想着,她攥紧缰绳,望着那袭不动如山的修俊身影,一挥马鞭,飞驰而来。

夜风呼啸,光影划空,疾速向后倒退。

她凝目直视,拼了所有残力御马狂奔,似要带起火曜驹从他头顶一越而过。

然而月下那人依旧如故,纹丝不动,一湾幽亮如潭的黑眸越发清晰地逼入她眼中。

青珑一惊,心脏险些跳出嗓子眼,手心早已被血水和汗水浸湿,屏息直视着前方,策马飞奔。

五尺,三步,片羽之隙……

“嘶……”一声马啸忽然刺穿夜空,在寒霜暗月中飘散,回音不绝。

终究,那是闷葫芦。

她误伤过他,骗过他,甚至还想着利用他从军,可他默默承受着,不挑明不揭穿,帮助她,解救她,只因为那份不得已而为之的相救之恩。

无论如何,她都下不了手。

生死一线间,她勒马止步,高坐马首,戒备地望着他。

“火曜驹性烈,未曾贴身之人,驾驭起来不会如此得心应手。”楼西越静驻马前,抬手抚上火曜驹的脑袋,随意而幽幽地道。

青珑脑袋一轰,才知道胯下坐骑已经认识了自己,所以半点脾气也不使。

“在下认识一位身怀绝学的姑娘,也与陈晟不共戴天。”楼西越逗弄着火曜驹脖颈上的红缨,语声莫测,就在她万分警戒的当儿,忽然变了话口:“抛开身份不说,亦不论成败,一介女流忍辱负重,敢身挑国耻,一马当先,尝大丈夫怯为之事,这份魄力和决心,楼西越深表折服。”

听多了世人轻看女流的话,不经意捕捉到这样的字眼,令青珑心头微暖,低头注视着那抹挺拔如竹的身姿。

“有些猜疑心中有数即可,说出来便誓不两立,毕竟你为青桑奔走复仇,而我是夏人。”楼西越抬眸,对视着火曜驹一双漆黑而溜圆的大眼睛,意有所指地道。

说完,一个白瓷小瓶忽而从他手中掷出,抛向马背上方。

青珑猝不及防,以为是暗器,险些挥剑斩飞,接住后才知道是疗伤止血的药。

“八年前外敌犯境,抢我城池屠我子民,以你夏军最为猖獗,亡国之耻历历在目,他日必将雪恨!”

她用假音冷冷道,心中虽有恨,却知冤有头债有主,该杀之人是陈晟、夏皇之流,一切与闷葫芦无关,所以没有将那药反扔回去。再者往前走便深入凉境,险山恶水,百里之内人烟不寻,伤口再不上药止血,非得昏死在地,成为虎狼的腹中餐不可。

“此药赠你,还你照料之恩。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日兵戎相见,定不留情!”楼西越一语落地,一拍马颈,就见火曜驹身形一动,猛地人立而起,决计不允许马背上的人继续坐下去。

青珑惊觉,以为他使诈,仓皇丢开缰绳,展身下马,不料牵痛伤口,失手摔落下来。然而身子即将摔地的刹那,一双手臂及时横来,将她稳稳接住,免她再次遭罪。

那人的眉目映入她眸中,像一滴水落入河中,泛起的涟漪击溃了她心底的防线,连同对他的警惕和猜疑也一圈一圈带走。

但失神只是一瞬,很快她清醒过来,挣扎欲起,楼西越却没有松手,从她掌心拿起药瓶,默不作声地给她敷抹。

“好自为之。”策马离开时,他回望一眼怔立在原地的她,留下这四个渐行渐远的字眼。

青珑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正当她捂着伤口准备赶路时,周围忽地传来动物嚼草的细响,窸窸窣窣飘入耳际。

她一奇,循声一搜,竟见草木之后停着一匹悠然扯着蹄前野草的黑马,可喜的是还带着一辆马车,里面备足了干粮和盘缠。

青珑心下暖热,忍不住唇角轻扬,漾出一抹感激的笑,鼻子有些发酸。那种感觉,就像身处悬崖快要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时,忽然有一双手将自己拉上深渊。

她回头远眺,离去的人早已没了影子,就连哒哒的马蹄声也已经消失不闻。调整好心情后,她钻进马车匆匆包扎完伤口,然后驾车远离了那片荒野,孤身一人向着北凉境内行去。

翌日,清平郡的城墙上贴满了缉捕告示和画像。

画上是一个劲装短靠的女子,黑巾蒙面,看不见面相,唯一可见的只有一双眼睛,深邃幽然。

百姓们围着告示纷纷议论,唏嘘声不绝于耳。

人群之外,站着一个身穿乌黑色劲衣的男子,侧目望着画像上的女子,目光沉沉,然后牵着一匹健硕的枣红色烈马从画像前经过,走向前方。

清平郡,来兮楼。

重新住回这里后,陈晟依旧心有余悸,摸着包扎后的伤口心慌不定,冷脸看着面前的两个杀手。

蔺池强忍伤痛,跪地请罪:“属下该死,让大人受惊了。”

月芜见陈晟动怒,亦屈膝下跪,道:“此女身受重伤,短时间内不会走太远,请大人给我和蔺池一些时间,我二人定将那叛女擒回!”

魏恺怕陈晟降罪于这两个孩子,将房间内一众不相干的人全部屏退了,求情道:“月芜与蔺池伤势不轻,此刻行动,就算找到她也奈何不了对方,何况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帮凶在暗中施救,还请大人三思。”

陈晟看了看伤重的两人,为了掩盖事实,不得不敛去怒气,听从了魏恺的建议,放缓声音劝他们:“行了,都冷静下来。昨夜你们也都见识到了,她以一敌百,手段很辣,想要活捉逼她供出当年背叛青军的奸党,岂是易如反掌之事?”

“大人对我们恩同再造,如今被那叛女陷害,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我二人也会为大人报此仇辱,也为我死去的族民除去那叛女!”月芜听罢凛声道,清冷面容上尽是掩不住的幽恨。

一听这话,陈晟立即放了心,忍痛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两人面前扶起他们,自责道:“是我没用,看着我族百姓被中州大军屠戮却救不出所有。如今在大夏任职,忍辱负重了八年,依旧一事无成,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举兵起义……”

“大人,此处不宜言此。”魏恺见陈晟动情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当下赶紧提醒他。

然而没人知道,陈晟是故意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此刻他仔细观察着这些下属的表情,确定青珑的出现没有使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心底的石头才彻底落了地,于是安慰蔺池和月芜道:“当年归龙关一战,霍铎作为主帅却畏葸避战,害我青桑沦陷。他的妻子柳长缨为了苟活一命,不惜忤逆将令,率众叛军,向中州投诚,致使你们的父兄和亲人黄沙埋骨,死不瞑目。谁想她死不悔改,非但将所有罪名嫁祸在我身上,还把令牌交给了她女儿,到现在都没有下落。”

“月芜、蔺池,你二人放心,无论被她怎样诬陷,大人都会拼尽全力,助我青军重见天日,也给你们枉死沙场的亲人报仇!”陈晟拍拍他们的肩膀,悲情地承诺道。

月芜俯首:“大人视我们如若己出,有月芜在世一天,便不会让大人受那叛女丝毫伤害!”

陈晟满意地点了点头,松了一大口气,补充道:“这几日你们先把伤养好,然后同我尽快回京,去一趟东市奴场,把真相告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奴民,就说此女现身沙场是来祸乱世间的。切莫叫她捷足先登,私下散播谣言,反过来道我是叛徒,以免落下不好的名头,既影响我在京中的处境,也对我们日后行动不利。”

“是。”两人颔首领命,将要退下,突然神色一冷,双双戒备地望同一个方向,手按剑柄,将欲拔出。

陈晟面现惊慌之色,以为是那霍家女儿又跑来刺杀,谁知被下属领进来的,是一个清冷如月的年轻男子。

那人他见过,并不陌生。

“楼少将军?”陈晟始料不及,甚是诧异,忙俯身抱拳:“小人见过少将军。”

一旁的魏恺见到楼西越后,再三辨认,终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晚的凶手之一了。

楼西越不动声色,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听闻陈大人遇刺,受了重伤,特来看看。”

陈晟一奇,精亮的眸子里疑虑重重,说罢摆了摆手,示意月芜与蔺池先行退下,自己俯首笑道:“一时图近走了小道,谁知竟是绝路,惹来一帮盗匪。怕出事端,小人不得已返回郡内,却被他们盯上,胆大包天跑来客栈打劫了,真够让人切齿!”

他无所谓笑着,一面邀请楼西越就坐,一面给自己圆场:“倒是少将军耳朵灵光,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还专程跑来慰问小人,让诸位将军见笑了,实在惭愧。”

“岂会。”楼西越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似笑非笑:“需要大军帮忙擒凶吗?”

本就对楼西越突然来此心有疑窦,再听他居然主动示好,陈晟摸不着北,不敢轻易答应,拂袖笑笑:“不了不了,贻笑大方的事,怎能劳烦少将军趟这趟浑水?皇上寿辰将至,耽误不得,得尽快启程回京,此事小人已上报官府立案追查了。”

“也好。”楼西越不再多说,离座告辞。

经过魏恺身旁的时候,他忽地侧目看着他,眼底一片冷光:“不久前本将奉命出营办差,行至夜里人困马疲,便与部下和友人露宿荒野。谁料半夜一队兵马经过,二话不说放箭就杀。”

听到这话,魏恺吃了一惊,呼吸发紧。

楼西越的视线移到陈晟面上,语声森然:“这件事,想必陈大人已经知道了。”

陈晟闻言,这才琢磨着当中许是生了误会,连忙抱拳道歉:“原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啊。好在楼少将军安然无恙,若是有个万一,这西川大军不得与卫尉兵结上梁子了?万幸,真是万幸啊……魏恺,还不谢罪!”

魏恺才晓得自己那夜鲁莽了,非但空惹恐慌,还给陈晟引来麻烦。好在虚惊一场,没有伤到这个少将,他赶紧屈膝跪地,抱拳请求宽恕。

陈晟的脑子飞快权衡着,楚定云掌兵百万,称雄一方,皇帝不可能不忌惮。现下其养子楼西越杀了守卫宫门的卫尉兵,他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顺着皇帝的心思挑唆几句邀功,但最先动手的是魏恺,真要计较起来,只怕拿不出能痛打西川大军脸面的切实证据。再者楼西越私下来此,将这事挑明,明显也在警告他。若自己不知好歹,回京后肆意将事态放大,只怕不得好死。毕竟楚定云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自己区区一个公车尉,明面上虽能与皇帝套上近乎,暗地里却连那些阉人都不如,干的更是些替皇帝抹屁股的阴损事,远没有得罪楚定云和西川大军的必要。

抛开楚定云不说,单就楼西越一人,年纪轻轻便军功卓著,称神沙场,丝毫不逊楚定云。若非性情冷淡远离庙堂,朝中各党谁不想拉拢这个年少俊才。自己现下已被霍家人盯上,处境堪忧,唯求明哲保身,万般都不能再与他对立起来。

这样斟酌下来,横竖都冒犯不起。

想到此,陈晟赶紧笑笑,圆场道:“都是效命皇上,以和为贵啊,楼少将军千万息怒,小人给您赔声不是了……”

楼西越漠然看他一眼:“返京途中多有凶险,陈大人,一路走好。”

陈晟噎了口气,心里不痛快,面上却发作不出来,一直到楼西越离开,他眼里的疑虑也还无法完全消除,不晓得方才的对话有没有被他听到。

离开来兮楼后,楼西越牵着火曜驹独自回去,在营门口碰到了正要出营去寻他的景威。

“少将军,怎样?”景威凑过来,贼兮兮地笑着。

楼西越瞥他一眼,牵马入营,边走边道:“走了。”

景威白高兴一场,嘴角一耸,一副就知道你不行的样子。

“你可知道她是谁?”

景威略为诧异:“少将军有何发现?她真的是……”

楼西越沉着脸,没有摇头,默认了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景威当下不安起来,最初他一心把青珑当成楼西越的救命恩人,后来发生那么多变故和巧合,寻思着不对,越发觉得事有蹊跷,渐渐起了疑心。现下既已确证,他就更加不安了。

但于楼西越而言,担虑的却不是她的真正身份,而是她与沈隽之间有无勾当。

若有,那她接近自己伺机混入军营,必然心存歹念,此次身份败露却目的未达,往后是否会生出其他花样出来?

若无,那日他遭沈隽偷袭,两败俱伤时偏巧不巧她就现身出来助阵,照沈隽的话,似乎他们认识,并且姓沈的还问她是否会随他一起回北凉,这又说明了什么?不只如此,那些被她救走的北凉残兵,又去了哪里?

想到此,他的心里无来由地有些空——八年了,那个慧黠而灵动的青桑少女已经长成了如今的她,谜一样盘桓在他身边,经历了这么多,她还会是当年的她吗?

是否他早该清醒,明白什么叫做陌路殊途?

乱麻不斩,勒住的终将是自己的脖子。

“少将军,照这样说,将军那边是否要去知会一声,以作防备?”

楼西越垂睑沉吟着,最终做出的决定出乎景威意料:“暂先守住她身份,不要在楚定云和宋叔面前透露半分。”

“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可她居心叵测,总得有个留她性命的理由啊。”

楼西越回答不出,便嫌他话多,也不吭声,从他手里要回缰绳,自己牵着火曜驹拐向别处去了。

“往前走是校场,不是马厩。”景威愣了愣,追了过去:“少将军,近日你越发反常了,做事总是言不由衷,到底那霍家女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这么护着她?”

楼西越被问得心乱如麻,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淡定,反呛他一句:“谁说霍家人就该死?”

“可问题是她在利用你。”

“她能利用我,我就不能利用她?”

“你利用她做什么?”

“哪来那么多问题,做事去。”

景威问不出所以然,但想着青珑的身份在少将军面前已经掩饰不住,往后只怕也不敢再来大营,总归是彻底走了,也就去了担忧,无奈“哦”了一声,准备将火曜驹关到马厩去喂它。谁知道楼西越失了魂一样,顺势牵着马就走了,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路上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到这地步。

景威懵在当下,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索性耸耸肩由他去了。正要走,他却又被楼西越叫过去了。

“宋叔他们何时启程赴京?”

“就这几日,已经安排好了,少将军又不打算去,问这是……”

“准备下,宋叔他们一走,就随我动身。”

景威会错了意,以为他顾忌自己的身份刻意避开楚定云,顿时愤愤不平:“皇帝阴险歹毒,楚定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将军又没做错什么,何必要为难自己,大不了……”

楼西越的目光扫过来,盯着他,死水一样平静。

景威自知失言,戳到了他的痛处,只得吞下心中怨怼,缄口不语。

楼西越没有怪罪他,只道:“去收拾吧,便装出行,去医庐看看师父。除此之外,再去趟东市。”

“东市?”景威错愕不已:“东市是奴隶交易的大场地,少将军身上的伤方才见好,碰不得污浊,去那里做什么?”

“先别问,去了就知道。”

北凉境内。

青珑艰难地翻过浮顶山,一路深入到与之接壤的云霄岭,发现褚子逍留下的暗号愈来愈少,不由担心起他,行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但是有心前进,身上的伤却不允许她剧烈动作,稍稍使力加速,便疼得牙齿打颤。

眼看楼西越给的药也将近用完,再不服用些内调的药,只怕人没找到自己便先倒下去了。她伫立在半山腰,瞅了瞅环山而建的一排矮屋,沿着山路缓缓往下走。

彼时正值黄昏,犬吠不止,炊烟袅袅,天青色缭绕的烟雾将这些古朴村落包揽在怀,仿似母亲抚育幼儿,温软涤心。

打听一番,才知道这些人都是迁徙来的,大多为躲避战祸而隐居在此。虽然日子过得清贫,来来去去诸多不便,却也清宁无扰。

倒是个好住处。

青珑静静立在村口,看着这些简陋屋舍被风雨洗涤过后留下的沧桑痕迹,突然有种久违的家的感觉,连日来的疲倦消失殆尽——如若那些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难民都能过上这样平静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天赐的福泽?

意识到自己异想天开了后,她收了这遥不可及的念头,一打探,终于在矮屋的尽头寻到了一间医馆。

医馆有些破旧,但通风尚可,一进去便可闻到阵阵清爽药香。

大夫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生得水灵剔透,精致无暇,一颦一笑都不失闺秀风韵。一袭缥碧色绣兰布衣虽然不甚光鲜,但比照周围这些零星住户的着装来说,倒多了几分亮色。

“此处贫寒,姑娘莫要介意。”见青珑的目光在此间上下流连,那姑娘启齿一笑,露出一对深浅适中的梨涡,分外惹人。简单招呼了一声后,她便给旁边一个病者施起了针,手法娴熟,非常老练。

青珑观察了一番,看得出那一身本领并非造假,也就稍微去了心头戒备,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落座,解开衣襟。

“只是寻常剑伤,所幸没有伤及筋骨,尚能治愈。不过拖延了些时日,想要见好的话得精心调理,切勿走动了。”那医女查看一番,安慰她,声音清甜,如林间莺歌,婉转而动听。

“可有内服的丸药,方便带走?”青珑没有时间在这里长久休养,于是问道。

医女有些为难,歉然一笑:“我并非在这里长久行医,只是隔段时日过来小住几天,看看这些乡民便离开。此间无人看管,丸药未敢炼制,怕家禽跑来觅食,打碎药瓶后误食,生出什么好歹。”

“医者仁心,恕我冒昧了。”青珑抱歉地笑笑,无奈只得拿了些草药,顺带问她要了个陶罐,想着只能自己一边赶路一边生火煎煮了。

不过付药钱的时候,却被那医女阻住,她含笑解释道:“这些草药采自山上,并非我费神种植,平日里都是不定时来此义诊,姑娘不必客气。”

“这怎行?”青珑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能强行塞到她手中,辱她一番善心,便指着自己怀中抱着的陶罐,道:“权当买了这东西,姑娘好歹收下,不要叫我自责。”

医女笑笑,也就没再为难她,接了过来。

青珑言谢后出了医馆,却在将要翻上马车的刹那定住脚步,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掠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眼里的喜色瞬间蔓延。

朦朦胧胧的烟色里,一个瘦削而孤寂的人影朝这边走来,带着久违的熟悉和亲切,春风拂面一样徐徐靠近,到最后愈发迅速。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