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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惊变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451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看得出青珑对褚子逍的担忧,此刻见她埋头沉吟不知在想什么,楼西越也就不再追问,待伤口包扎好后随即更衣。

期间青珑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发呆。

他敛了敛容,沉声劝她:“要是不放心的话,出营去找吧。”

“那你行吗?”青珑望着他,有些担心:“我要是走了,楚定云若为难你,你再拿这不开窍的心眼跟他倔着,不小心一命呜呼了,回头我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楼西越一听,脸一黒,懒得理这个乌鸦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说不出感觉的温暖忽而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沿着早已麻木的神经传入身体,在心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游走。

青珑只是随口一语,谁想在楼西越眼里把它当成了一种牵挂,但她亦感谢他对他们姐弟的念怀,故而移步到他身边,啧啧羡道:“长得俊就是好,生气也这么销魂。闷葫芦,知不知道你要是去青楼走一遭,得多少姑娘为你丢魂?”

“下流!”楼西越受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绰号,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了。不过语方出口,见青珑身子一斜,一个趔趄向地上栽去,他又急急伸手将她拉住,后悔自己用了太多力。

“你这人真是无趣得紧。”青珑彻底打消了同他打趣的念头,顾虑道:“闷葫芦,我确是想我弟弟,可又放心不下你的伤。”

真心或假意,那种话都让习惯了在人前从不示软的楼西越莫名觉得心口一暖,间或有一丝从未有过的些微悸动。他想也不想,径直道:“我同你去找。”

“你疯了?”青珑心中有鬼,怎肯让他同行,坚决摇头:“你才从阎王殿跑了一回,要再有什么闪失,我怎担得起这个责。”

“死了不关任何人的事!”才知自己会错了意,楼西越心底一空,扔了几个冷冰冰的字眼。

青珑低估了他的固执,再怎么说也劝不动他,对褚子逍的担心又让她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只得万分愧疚又不安地由着楼西越在景威的随同下一起去了。

系念着他的伤势,一路上青珑没有加快速度,只在西川边境几个村镇里四处打听,自己则私底下窥寻褚子逍留给她的暗号。饶是她万分谨慎,第三日傍晚时分,在快出大夏边境的一处幽林里,还是被眼尖的楼西越发觉到了。

“你在南燕住过?”看着雪松树上刻着的一个既像文字又像图案、颇具南国风俗的奇特符号,楼西越打马上前,让景威将火把往前靠了靠,看清后回头问青珑。

原本夏、燕、凉、亓同属敬王朝,后来诸侯割据,各藩王拥兵自立,彼此攻伐,血洗了中州朗朗乾坤,致使山河分裂,邦国鼎立。

此后四国各自为政,各事生产,生生走了殊途。仅仅八年的功夫,无论文字、度量还是货币等都发生了些微变化。

楼西越六岁来营,在楚定云帐里颇受冷落,宋令宣不忍心他受委屈,便将他接到了自己帐中,请来多个学识渊博的先生细心栽培。因此,他自小修习的东西便不限于诗文韬略和武学之类,加之行兵作战所需,对各地百姓的风俗也少不得要了解,故而一眼就从那个暗号中琢磨出了一些蹊跷。

青珑暗惊于他的眼力和洞察,心知瞒不住,便不再遮掩,如实道:“非是,只是在南燕流浪了一段时间,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习俗。逃出奴场后,我与子逍曾经被人追杀过,几回与他差点走失,后来我们就约定了这样的暗号,一方找不到另一方了,就在树上刻下它,方便找寻。”

楼西越听完,倒也没多想。三人下马离开了那棵松树,在一处避风的低处生了堆篝火,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那你们在南燕哪里流浪的?”景威一时好奇,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看你身手顶好,跟奴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贫苦人家大不相同,怎会沦落到那里去?又是被谁追杀的?”

青珑神色幽幽,过往的一幕幕恍如昨昔,在眼前徘徊,但对景威的问题,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了避免露出蛛丝马迹,她捡了些无关紧要的情况道:“我弟弟曾被定南王府的舒长轩抓过一回,为了救人我与他结下梁子,被他记恨上了。奴民命如草芥,自然不高兴了就杀,眉头皱都不带皱的。”

“舒长轩?”景威听说过那个残虐而嗜杀的王府公子,咋舌道:“不是好惹的主!沙场上见过他,身边总是带着凶畜,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青珑带着回忆的口吻,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多亏了九公子,若非他出手相救,估计我也命丧在那东西的爪牙之下了。后来怕他们兄弟因此事反目,就没敢再接受他的好意,同子逍留书辞别了。”

她敢放心说出南燕舒家,是因为相对北凉和东亓而言,夏燕两国关系处得尚尽人意,不说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邦交友好,每逢重要节日,彼此都会派遣使者或重臣前去访晤,说出来不至于使他们多心。

楼西越默然坐在一旁,低头拨弄着柴火,听到最后,抬头看着笑意温和的她,声音有些酸:“后来呢?没再见过舒九容?”

“你知道他?”青珑一奇,凑到楼西越身边,借好奇消去他投来的深湛眸光。

不为什么,每每对上这个少将的眼睛,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透明体一般,所言所语是真是假都赤裸裸地呈在他面前。

“闷葫芦,你们怎么认识的?”青珑无法将一个驰骋沙场的果敢少将和一个赋诗写画的雅致公子联系起来,还当他们之间有什么深厚交情,追问一句。

楼西越言简意赅地丢了四个字:“点头之交。”

话到此处,青珑也不便再多细问,念及心中牵挂之事,她道:“不行明晨你与景威先行回营吧,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等我找到了子逍,自己去向楚定云请命。”

她怕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楼西越发觉到,几日来不敢往凉境靠近,多半都是在瞎晃悠——只要那些暗号不断,便说明子逍十之八九无恙,所以她也放了大半的心。现下观察那些暗号的指向,明显看得出是北凉,往前再走半天的脚程便会暴露,所以她不敢再继续下去,想着自己找机会私下去看看。

正说着,楼西越忽然侧目旁顾,旋即俯身下来,以耳贴地静静聆听,一手瞬间扣上剑柄,另一手将她往后推了推。

青珑神色一变,察觉到了远处细细的动静,当下不再多说,与景威三下五除二扑灭了火堆。

三人各执一剑,迅速闪身避到了一旁的沟地,屏息观察。

响声不是人的脚步声,而是马蹄踏过后留下的隆隆回音,犹如闷雷落地,愈发清晰地映入耳际,不多时已在方圆一里之内,约莫有数百兵马。

青珑心下一个咯噔,以为裴原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带着那些败兵又杀了回来。偏偏又不能现身查看,窥视的间隙,她的手心已经隐隐冒汗——倘若真是如此,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响声越来越大,对方不断在逼近。

突然,三匹战马被惊醒,“嘶”地发出叫声。尤其火曜驹,灵性十足,随楼西越驰骋沙场数载,早已熟悉了兵马奔驰的声音,当下霍然起身,仰天嘶鸣一声,当自己主人不知道变故,好给他通风报信。

马鸣划空,响亮传开,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惊呼:“有刺客!快去禀告!”

“快停下,有刺客!”

“速速禀报陈大人!”

陈大人?

不是裴原一行?

青珑大大松了口气,诧异于来者是哪个陈大人。但不管是谁,惊动了这队人马注定是要扣上“刺客”的帽子了。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见血自然是最好,三人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连忙安抚住受惊的坐骑,牵着它们快速离开。谁知对方并不放过,当先出手,一支支利箭猝然划破夜空,飞向此处。

楼西越一惊,一把摁住青珑的脖子,压着她扑到地上。

箭雨纷纷,朝着三人所在之处不断逼近。

很显然,对方也不知道刺客藏身何处,人数几何,所以对着黑空一通乱射,意欲逼他们现身。但一直射到箭羽将尽也没见血,然后就有三三两两的巡兵攥紧刀小心朝这边走来,进行地毯式搜索。

青珑屏息直起身子,脑袋探出凹坑,小心拨开草丛窥望了一眼。夜色深沉,距离较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也就无法分辨出来人是谁。

楼西越冷冷盯着几个缓缓靠过来的人影,拇指一扣,剑光映目。

“景威,与她上马,右走。”他沉沉下令,长剑一寸一寸地缓缓出鞘,锋芒灼灼。

语毕,就见他以己为饵翻向左边,闪进那边的草丛,灵蛇一样从中穿行,快如疾风。

来兵面色一变,蓦地大喊:“刺客在那里!”

队伍被惊动,马蹄骤起,朝那兵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青珑大惊,忙与景威翻上马背,一拍火曜驹,匆促追向他。

“闷葫芦,一起走!”她低喝一声,纵马过程中伸手出去。

楼西越怒其忤令,但见情势紧急,也就没说话,顺势抓住她的手,借力一越,翻到火曜驹背上。

“驾!”长鞭扬起,唰唰落下。

马蹄轻疾,飞驰如光,带起飕飕风势,卷动草木,摇曳不止。

“在那边!刺客在那边!”

“快去通知陈大人!”

几声惊喝乍开,又有人发现了目标,拔刀紧追,紧接着兵马奔动,蜂拥围来,片刻间将他们困住,不由分说放箭射杀。

青珑奋力抵挡,却不知被谁纠缠上,交手中一剑割破了对方的衣带,旋即有表明这些人身份的腰牌从那人身上掉下,没入草隙。

起初她没有在意,想着这队人马既然把他们当成刺客二话不说便痛下杀手,可见分外忌惮真正想要行刺他们的人。若不澄清误会,必定引发一场恶斗,难免两败俱伤,无端端如此,怎么也不应该。

“闷葫芦,你认不认得他们?”她得空问道。

楼西越同样不知对方是谁,且夜色深沉,人影杂乱,仅从他们行头上也观察不出什么端倪。

“放着官道不走,偏绕小路,还怕被人行刺,行踪如此怪异,我看一定有鬼!”纵使三人无意结仇,对方却仍然步步紧逼,景威登时被激怒,大开杀戒,“我掩护,你们先走!”

楼西越护着青珑后撤,混乱中踩到了什么,见是一枚腰牌,遂俯身拾起,仓促一视,隐约看得到上面的刻字。

“公车尉?”景威杀到跟前扫了一眼,颇为惊讶,“卫尉兵怎会来此?”

彼时青珑正在一旁挥剑挡护,突然听到“公车尉”三个字,心头一震,下意识沉吟了下。她以为是巧合,慌忙奔过来,急问:“哪个公车尉?”

公车尉,陈大人……

这是她与子逍花两年时间从各处刺探到的结果,矛头所指只有一人——陈晟!

也是害死无数青桑同泽的叛贼乌德!

这些人口中所说的陈大人是谁?

这是夏境,来自大夏的公车尉,而且其主姓陈……

难道、难道是……

“是不是陈晟?”她的脸色开始失常,一颗心如涛翻浪涌,迫切想要知道结果,激动地从楼西越手中拿来腰牌,翻过一看,两个大字赫然入目——陈晟!

一息间,那些印刻在记忆的殷红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在她脑海飞闪,交织成一片血海尸堆。炼狱场中,还有一张刻于骨铭于心的狰狞面孔,到死她都不会忘记。

乌德,拿命来!

杀念忽涌,她已无法从容如往,更做不到放任那奸贼离去,魔怔般汹汹杀向那些兵,搜寻陈晟的下落。

八年了,那些葬身归龙关的忠魂烈骨,以天为棺以地为椁,足足死不瞑目了八年!天可怜她,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个叛徒,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楼西越渐渐注意到了青珑的异常,竟然激动到当真与对方拼命的地步,情急之下拉住她:“撤!”

青珑恍若未闻,谁挡杀谁,招招夺命。

因为三人均是便装在身,那些卫尉兵也看不出来他们出自西川大营,只当是行刺陈晟的刺客。想起陈大人的交待,更见这女子剑风凌厉,领头那人忙派了十数人前去禀报,同时率领余部迅速围攻过来,将三人堵得密不透风,长枪铁戟直刺要害,蜂拥扑杀。

青珑毫无退念,眼前血光如绸,将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血腥景象映现出来,八年前的一幕仿似重新在眼前回放。

青桑沦陷,族落分崩,子民流离,骨肉失散,手足折命,家国殒殁……烈血与白骨铺就的修罗场上,到处是孩子惊恐而嚎啕啼哭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的头颅相继落下,滚到血泊中……

那之后,许多当了俘虏的幸存者被拉到了奴隶场买卖,当牛做马,命如草芥,过着猪狗不如的卑下生活,为了苟且活命,像牲畜一样匍匐在这不公不正的冷血统治之下。

没有救出子逍前,他就是那些奴隶中的一个,那一身稍稍见寒便反复发作的病症,便是因为被东家鞭笞后扔进大雨里浇了整整一夜后落下的顽疾,至今药石难去。

而助长这一切厄劫的人,就是乌德,如今的陈晟!

“说,姓陈的在哪?”她揪住一个士兵,长剑抹在他脖子上,眼里血色涌闪。

那兵骇然,猝然抬刀刺向她腹部。

楼西越撞见这一幕,面色一变,猛然推开她,剑光顺势下劈,断了那兵半条手臂。

鲜血飞射而出,溅了青珑一脸,沿着额头滑向下巴,狰狞如魔。

“回撤!”楼西越对她如此失常的反应大为吃惊,说话间提住她肩膀,翻到马背上。忽然,一支箭矢穿透血夜,破空飞来,直直射向他后心。

青珑赫然被惊醒,一回头,箭光入目。

她大骇,一手扳过楼西越,一手挥剑,哐当一声斩飞了来箭。没等她稳住身子,周围已经飞矢如蝗,嗖嗖袭来。

楼西越与她同坐一骑,惊觉后倾身过去,将她压向马头护在自己身下,另一手剑花连卷,将近身的利箭纷纷打落。

所幸对方余箭已经不多,没几下便耗光,这才让三人有了喘息的间隙。

“闷葫芦,你怎样?”青珑挥鞭策马,冲出包围圈,撤退的时候急忙问他。

“不会比你早死。”楼西越摁回她脑袋,身子挡护着她,并唤过景威,三人御马奔驰,绝尘而去。

抄近路返回去的时候,军营里一派安宁,除过巡逻的士兵外,其余都还处在梦乡中。

见这少将归营甚晚,身上还带有血迹,形容十分狼狈,守营的士兵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要去禀告楚定云。

楼西越出声拦住他:“不用了,稍后给宋将军打个招呼,我去找他。”

末了,他见青珑的右臂在方才的乱战中被利箭划噌出一道伤痕,又吩咐道:“再传军医来我住处,勿惊动其他人。”

“是!”守兵抱拳领命,转身去了。

楼西越回头,意味不明地盯了一眼一脸污血的青珑,大步回帐了。

青珑头埋得很低,一声不吭,跟上了他。

回到帐中后,楼西越翻出一瓶药递给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疼不疼?”

她摇摇头:“我就只破了点皮,先看看你的伤势吧。”此刻,她的心是极虚的,后悔自己被仇恨侵夺了头脑,在没摸清状况的情势下扑了个空,平添楼西越对自己的怀疑,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所杀乃朝廷卫尉兵,此事若被陈晟那小人传回京城,借机搅弄一番,皇帝势必要追责,对闷葫芦大为不利。

事到如今,只希望那些人不要认出是他。

楼西越沉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她:“回来再找你算账。”

随后他快速清洗整顿一番,吩咐景威:“看紧她。”一语落地,已是足音清远,揭帘出去了。

去的是宋令宣住处,与迎面匆匆赶来的他半路碰到。

“又跑哪去了,怎的这个时候才回来?有没有伤着?”禀告的士兵不知道实情,说得含糊不清,宋令宣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又听说三人浑身血迹,顿时就变了面色,连忙赶来了。

“没什么大碍,宋叔不必担心。”

见他身上未再添伤,他一颗忐忑跳窜的心这才稳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弄成这副模样?”

楼西越抱拳:“末将冲动,与一队卫尉兵起了冲突,杀了他们不少人。”

“卫尉兵?”宋令宣一疑:“怎会发生这种事?”

语方出口,他突然想起不日前在营外见到的那队人马,便问他:“杀了多少,可有被认出来?”

“不少,数十名。末将便装在身,又是深夜,并未与其主陈晟正面交手,只知他们确属朝廷卫尉兵,正往西川赶来,行踪诡秘,疑心甚重。”

说完,他单膝及地,请罪道:“朝野之间早有芥蒂,若此事传到宫中,皇帝必然以此为借口,诘问降罪。末将鲁莽,连累大军,愿承担一切罪责!”

宋令宣扶他起来:“事情已经发生,自己没伤着就比什么都好,不管谁对谁错,这件事都不必放在心上。”他拍拍楼西越的肩膀,有些心酸地道:“宋叔知道,从小到大把你禁锢在西川,要你面对这铁石心肠的养父,确实委屈你了。但你能心向大军,宋叔也知足了,哪一日他们君臣刀剑相向,宋叔不会让你趟这趟浑水。”

楼西越点点头,没再接话。

宋令宣对这事并不怎么上心,反而担心他的身子,严肃警告他:“去休息吧,从明日起安心在营中休养,没我命令,休再到处乱跑。”

“是。”楼西越点头答应,这才去了。

等他再次回到自己住所时,青珑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等着。一见他进帐,她二话不说跑过去扶住他,给他披上一条暖裘,并把火炉往他身边推了推。

她心中七上八下,连声问道:“怎样?宋将军有没有怪罪下来?”

“想好说辞了?”楼西越坐在火炉旁,开门见山问她,并不在意这事的后果,只想查问她此前的可疑行径。

青珑哑然,该来的还是逃不掉,也就不再躲避,狠狠道:“我与陈晟势不两立!”

“为何?”楼西越抬头看来。

“若不是他,子逍不会生病,我跟他也不会到处流浪。”青珑挑了些可以成为理由的实情,回答道:“他害死了我们家人,害我们成为孤儿,被卖到奴隶场任人欺凌。我学这一身功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明白为将者手上沾染的血腥和罪恶,保得身后沃土平安,却也害得对立者家破人亡,无怪乎坊间称他为杀人如麻的罗刹,听完她的解释,楼西越有短暂的怔恍,良久才沉沉道:“若你当真与青桑霍家有渊源,我也该死。”

“你跟他不一样……”青珑一惊,以为楼西越肯定了她的身份和来历,急于掩饰,却被他打断了。

“奴场我去过,大都是一些贫苦人家为了生计卖掉的孩子,兼因为战祸而无家可归的流民,你们能逃出来,算是幸运。”

他低头拨弄着炭火,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而出了神,神情安静而疲倦,没了方才的冷凛。昏黄火光打在他苍白面容上,留下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减了五官线条上的些许疏离,平添几抹温和,像月色下无暇剔透的美玉,一光一泽撩人心怀。

“如若无处可去,那座竹楼就留你们住着,明天你就可以搬过去。往后一些时日,我会派人将你弟弟送到京都,那里有我认识的一位杏林妙手,相信定能医好他。”他看着闪闪烁烁的炉火,神游物外,对她承诺。

青珑看得心绪怦然,盯着他的侧脸,始终移不开视线,心里既感激又愧疚:“闷葫芦,那你往后住哪?”

“只要不跟你做邻居,怎样都行!”楼西越收了渺远的思绪,偏头就看到她一双直勾勾的眼睛,不禁眉头一皱,没好气地道。

青珑调侃一句:“我决定了,以后偏跟你做邻居,天天深更半夜去你家。”

“龌龊!”楼西越没见过这般没羞没臊的姑娘,躲瘟神一样远离些,“你不要脸面,别赖上我。”

青珑笑道:“上药的时候,我都解衣看过你了。”

楼西越语塞,后悔任由她给自己敷药包扎,气得耳根泛红,半晌才蹦出一个怼得过她的事实:“那是你脸皮厚!”

“那还睡过你木榻,我不去,你非说不行。”

这话没说错,令他无以为驳,闷声闷气地道:“谁叫我好心让给你?”

“那现在还共处一室呢,你情我愿的。”

对于这样的玩笑,素来一本正经的他显然不知道如何反怼,遂不服气地哼一声,偏过头去,假装出一副谁情愿跟你待在一起的样子。

青珑暗笑他的刀子嘴豆腐心,实话说,她同他打趣,也是借此不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掩盖重重心事——从得知陈晟线索的那一刻起,她就难以心平气静,外表虽如往常,内里却跌宕起伏。

“闷葫芦。”她收了玩笑,随后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你的伤还要不要紧?”

楼西越回顾她一眼,只观她表情,心里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无端端一沉。

“我得走了。”她思量再三,决定向他辞别。一则不甘心放过陈晟;二则不放心子逍的病情,想尽快找到他;三则她想顺便看看那些凉兵的状况,既然救下他们,总得想办法妥当安置。至于从军一事,还待日后从长计议。

“什么时候?”沉默许久,他才开口问她,心中自然明白这是迟早的事,也从来不敢奢望旁人把时间和精力在他身上浪费丝毫。

果然,听到的答案与他料想的结果毫无差别。

“越快越好。”她应道,虽然有些不舍,却不得不走。

他心底空落,像有什么东西往下坠,迟疑了须臾,低低追问一句:“还会来吗?”

青珑不知如何回答,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做,何况人算不如天算,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她预知不到,良久回他:“应该不会了……”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眼里的光黯下去,默然为她准备行囊和盘缠去了。

青珑心里百感交集,起身追到他身后,歪头看着闷闷的他,笑道:“我可以想你啊。”

他怔住,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素来禁闭的冰冷心门被叩开,有些许暖光照入,不由露出不着痕迹的清浅笑意。

是日晌午,楼西越送青珑离营,甫一踏出辕门,却被赶来的景威喊住了:“少将军,出事了。”

两人俱是一疑:“什么事?”

景威道:“方才有一队兵马来大营,求见将军,刚巧我经过,一时好奇向人打听了几句,你猜来者是谁?”

楼西越惑住,与青珑面面相觑,皆猜不到,问他:“谁?”

“陈晟。”

此话一出,青珑面色顿变,楼西越亦感不妙。

景威担虑道:“少将军,会不会与昨夜那事有关?”

楼西越也不知道,不过细想片刻,摇头道:“我不常去京都,卫尉中认识我的人没几个,应该不会被认出。再者那些人兵分两路,其一作为诱饵打头阵,大抵担心有人会行刺陈晟,因而心存戒备。昨夜那队人马将我三人误认为刺客,显然是防着真正的刺客,没道理是我。”

景威还是怀疑:“那他来我大营做什么?”

他斟酌一番,看向青珑:“你先安心走,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青珑把事情想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委实不放心:“他要真把你当成刺客,假皇帝之名跑来问罪,你就说人是我杀……”

“我会怕他?”楼西越不屑地道,并不担心这事,反而怕她忍不住去找陈晟算账。

青珑确有打算,但不放心他这边,想留又留不下来,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先走了。

楼西越目送她离开,兀自沉吟须臾,肃声吩咐景威:“查下陈晟。”

一个常居都城的公车尉,缘何与浪迹天涯的她结下梁子,令她深恶痛绝?

恰在这时,传事兵跑来禀报,道是楚定云有请。

楼西越应允一声,随那兵去了。

一入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楚定云贯有的冷肃面容。

他对那种姿态早已麻木,面上同样不起波澜,依着军礼见过他。

“早闻楼少将军大名,小人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突然,一个洪亮声音传来,在偌大军帐内显得异常刺耳。

楼西越转头,便看见一个身量健硕的中年男子,一双细长眸子里的光精明而忽闪,唇上两撇八字胡为其添了些圆滑,衬得整个人春风得意,正是公车尉陈晟。

在他身后,侍立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下属,从年轻少将踏进大帐那一刻,那人面上的诧异始终未消,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可置信又犹疑不定。

初见陈晟的那刻,楼西越略现惊色,因为那张面容似乎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虽然久远,但因为与青桑有关,所以他留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疯狂屠杀的战场上,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挥动血刀砍向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的脖子……

是他!

楼西越倏然忆起,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居然就是当年想要杀害那个女孩的叛徒。岁月在他脸上添刻了几道皱纹,除去蓄留的胡须外,面相皆已定型,无明显变化。

若不是相像之人,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乌德!

那么她在哪里?

会不会……就是青珑?如若不然,她为何对此人恨之入骨?

刹那之间,他万念涌动,心海久久难以平静。

“小人拜见少将军。”陈晟没有认出当年从他手中救走霍家女儿的蒙面少年,还在纳闷这个少将为何如此看自己,遂躬身再礼:“没有想到,楼少将军年纪虽轻,却风姿卓绝,气宇轩昂,着实惊艳。”

宋令宣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轻唤道:“小楼?”

楼西越方才回神,马马虎虎应一声:“过奖。”

陈晟窥视一眼帐内诸人,细细斟酌着字句,道:“实不相瞒,小人此次前来,亦是奉了皇上口谕,今岁天子寿辰,务必要将西川诸位将军一并请去,犒劳嘉赏!”他自顾自笑着,却没有一人接话,不禁有些尴尬。

到底久居朝中,世故之风甚重,宋令宣虽然不喜,但想着他毕竟是皇帝的耳目,落下话柄于西川大军也不利,遂笑着上前,圆此冷场:“小楼,陈大人远道而来,想打听一人,听说你与此人交过手,不妨一解陈大人心中困惑。”

楼西越漠然看向陈晟,等着他开口。

陈晟咳咳嗓子,小心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过为着大夏江山着想,小人才不敢大意。”顿了顿,他继续道:“据传夏凉交战之时,有一身份不明的女子混入战场,行刺敌将罗傲,对他说了些胡话,把幕后主使嫁祸于小人。之后罗傲大肆派放眼线追杀,竟到我帝都生事,有碍皇城守卫,小人亦深受其害。后经逮捕眼线多方审讯,小人才惊知那女子是青桑已故守将霍铎之女,好在罗傲已死,此女遂不知所踪。这事往小了说,纯属子虚乌有虚惊一场;但往大了说,不排除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引战之嫌,若被其利用了去,后患难料。还望楼少将军略施援手,助小人查明端倪,如此感激不尽。”

楼西越一字一句听着,听到“霍铎之女”时,平素一颗隐忍而淡漠的心有些微克制不住的激动,至少当年那个女孩还活着。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青珑就是行刺罗傲的霍家女儿,但凭着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睛,以及她们总是此消彼现的事实,他就足以认定。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青珑的眼角下方多出一颗若有若无的泪痣。

难不成……是乔装?

他侧目掠向颇显紧张却又佯装无所谓的陈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昨夜他兵分两路来营,小心防备的刺客十之八九便是霍家女儿。但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重点是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火速赶来西川,背后不为人知的目的。

很明显,杀人灭口。

一念至此,他眼神一冷,幽幽然视之:“确与她交过手,不过楼某不才,惨败收场。”

“这么厉害?”陈晟吃了一惊,很快又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些大将面前失态,遂强装笑脸:“但不过一介女流而已,妄想兴风作浪。当然了,凉贼犯境,诸位将军退敌千里,实在大快人心,想必皇上此刻也……”

“不用费舌了。”一直没有发话的楚定云抬头看来,冷冷出声:“告诉皇帝,本将自会赴宴。”

陈晟嘴角一抽,厚着脸皮待在此处令他如坐针毡,于是道了几句客气话便请辞了。

经过楼西越身边的时候,跟在陈晟身后的下属忍不住偏头,多看了这个少将几眼,神色间多有诧异,欲说还休。

楼西越也不闪避视线,凌凛侧容孤清如冷月。

从楚定云帐中出来时,景威已在外等候,急忙跑来追问:“少将军,怎么说?”

“不足为惧。”往回走的过程中,楼西越一直在思量着一件事,神情时而专注时而迷茫。

“此事既无后患,少将军还在担心什么?”回到住处后,景威不解地问了一句,“属下已派人跟上陈晟,相信很快就能刺探到这个人的底细了。”

“不急。”楼西越抬头看了看他,生平第一次向这个下属流露出求助似的目光,欲言又止。

景威大为困惑:“那少将军在想什么?”说着他给两人各倒一杯茶,邀他就坐歇息。

楼西越落座,攥着茶盏,拇指反复摩挲,半晌才开了口:“问你个事。”

“少将军请说,属下知无不言。”

“你知不知道,怎样接近一个人?”

“什么人?”

他委实难堪,低低道:“桃李之女……”

“咳……”景威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强行咽了下去,呛得他肺都能咳出来,憋红了脸,忍住笑:“少将军,你平素独来独往,跟谁都不打交道,怎的青珑姑娘刚走,你就起了……春心……”

“胡说!”楼西越瞪着他,极力辩争:“我问的是,男女有别,是否有什么不失礼的借口接近她,名正言顺入她闺房?”

总有梳妆之时,倘若那颗泪痣是假,他就不信她能伪装到底!

景威听得既欢喜万分又不可置信,笑得不怀好意:“少将军,真这么快就……”

楼西越急于求证,未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被他这么一问,适才哑舌:“算我白问!”

但他仍不放心,左右坐不住,遂提剑而起,转身出帐。

景威搁杯追过去:“少将军,你去哪?”

他头也未回:“出一趟营,替我挡着。”

“这不就对了嘛,千思万想牵肠挂肚,不如当面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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