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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半信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2130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这一场截杀迅如光电,不到夜半时分便将犯境的凉兵悉数击溃,大获全胜。除继续防守和侦察的士兵外,余部整饬回撤,于翌日破晓时分渐次还营。

捷讯传回的时候,大营的将士们喜不自胜,楚定云亲自出马,于辕门十里外迎接连日作战后仆仆归来的队伍,为他们接风洗尘。

是日,军中畅饮畅聊,觥筹交错,热闹不已。

此时楼西越的帐内却安静如常,军医正在为他清理伤口。从昨日前半夜被沈隽带人伏击,到坚持完成截敌,期间落下的刀伤已与亵衣粘连在一起,撕与不撕都不是,着实令军医紧张,犹豫着道:“少将军,你忍着……”

“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上药?”宋令宣草草喝几杯,应付了下众人便仓促离席,赶过来看望,但见军医束手束脚,不禁着急地催了一声。

中年得子的他儒雅平和,追随楚定云半辈子,忠贞无二,因而是看着楼西越长大的,自然视这个晚辈如若己出。现下楼西越伤痕累累的羸弱模样,自然看得他于心不忍,舔犊之情油然而生,心里无比希望能有一种不用尝痛的法子,让这孩子少遭些罪。

恰在这时,帐外有兵来传,大抵是酒宴上不见后来救场有功的主将宋令宣,楚定云派人邀他,传事兵兜兜转转寻到了此处。

“你去问他,看伤重要还是喝酒重要?”约莫是嫌楚定云对这个养子不闻不问甚至百般冷落和牵制,宋令宣不服他这偏私薄情的做法,在有关楼西越的事情上始终无法对他和颜悦色。

“我无大碍,宋叔去吧。”楼西越劝他一声,同时摒退了军医,自行处理伤势,只留了景威在旁边打下手。

宋令宣怎肯放心离开,禁不住担忧,说了他几句:“这都成什么模样了,还死心眼到底?他对你没情没份,你自己都不知道顾念自己,将功补过也需量力而行,非得拼到不要命的地步?”

“摆明了就是他对少将军有成见有防心,回回小赏大惩,换着法子压制,见不得他半点好。”景威不满地撇撇嘴,附和着嘟囔一句,还要继续发泄牢骚,却被楼西越一个平静眼神挡回了。

“宋叔去吧,往后我会注意。”似是不想谈论此事,他一语作结。

从小到大,宋令宣再怎么叮嘱他都死不开窍,无济于事,了解这孩子说一不二的犟脾气,更怕这样僵持着反倒坏事,当下也不敢跟他较劲,无奈只得先走了。

甫一出来,迎面有一兵匆匆走来,手中端着一盆水,正往楼西越帐内赶。

那人正是青珑。

她能暂入营中,也是宋令宣帮忙遮掩,因为见不得楼西越战后还未回营需先快马加鞭送走她的伤累样子,便叫她换上兵服一起跟来了。二则那也是一个长辈的私心作祟,他琢磨着女儿家心细周到,托她照料数日,也对楼西越伤情恢复大有好处。

想到此,宋令宣颇为感激地道:“战后琐事繁多,我这做叔父的顾不过来,小楼就托姑娘关照了。”

青珑对这个慈父般的儒将甚有好感,躬身一礼:“宋将军请放心,少将军不辞辛苦为大夏百姓驱挡外敌,护我们平安,我理应看护照料,助他早日康愈。”

宋令宣含笑点头,方才去了。

青珑进入帐中的时候,楼西越已褪去战衣,后背够不到的地方让景威帮忙抹药。她还未靠近,对方听出她的脚步声,就叫景威停住了,自己重新拉上衣服,遮住了令人不适的狰狞伤口,顺便吩咐一声:“你安排下,天黑之前送她回去。”

“干嘛说翻脸就翻脸?”青珑实在无法安心离去,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依旧留了下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若不允,岂不是让我为难?再者宋将军的话我都记着,不会在营中到处招摇乱跑,只在你这里待着,按时帮你换药。”

说着她浸湿帕子,就要揭下衣服帮他清洗伤口周边的血迹,楼西越却不让:“我自会处理。”

“身子紧要,再倔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青珑不依,硬是按住他肩膀,细心给他清理上药。

楼西越起初是拒绝的,打死不接受,却向来哑忍话少,只言片语讲不过她的如簧巧舌,只得闷声僵坐着,任她鼓捣。

实话说,打小孤僻自立的他,再大的事也一力而为,因此对旁人的关照或帮助,总是习惯性地婉拒谢绝,在营中也就偶尔肯和景威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兼护从说些话,除此之外再无知交。甚至连谆谆教导和栽培他的宋令宣,他也从不主动亲附,有意敬而远之,更遑论其他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逝,忙活一大阵子,青珑才帮他包扎完毕,出去倒水时,意外地见到了一个转身走远的伟岸身影,不知是他原本站在帐外徘徊许久犹豫着进与不进,还是仅恰巧经过此处。

那人步履匆忙,几下绕过这里拐向别处,似是去慰问其他负伤将士了。

景威见她端水站在帐口,往里闪了闪,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揭帘张望。

转瞬之间,那人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被远处另一顶大帐垂下的帘子隔绝了。

景威认出了他,心下寒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了一声:“楚定云他就是个懦夫,就只知道拿少将军你泄恨!”

楼西越因伤困顿不已,正准备歇息,却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听他发出如此怨言,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对于无端致使景威悲愤不平的事由,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却没多言,只低低道:“烂命而已,死不足惜。”

青珑微惊,怔怔看去他的苍白面容,那上面有隐忍,有决绝,有冷漠,还有对痛苦的麻木不仁,以及对这副躯体无以言表的厌恶和痛恨。

“少将军……”景威不胜悲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外人面前失了言。

“没事去休息吧。”楼西越有些累,不想多说,堵住了他的话,也无心在那些俗事上纠缠。

景威只得泱泱地吞下满腹牢骚,从青珑手中拿走水盆,自个儿去倒了。

青珑复又返回来,却见楼西越抱着一床被子,跑到屏风后面打铺。没等她开口,他头也不抬地道:“劳你照顾,去歇吧。”话未说完,他拿了件裘衣盖上,就要闷头睡下。

“你这是做什么?”青珑喊他起来,“身上有伤,放着好好的木榻不歇,躺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那要怎么睡?”孤男寡女理应避嫌的酸腐话楼西越讲不出口,只能用行动让她明白,他负不起那责任。

青珑失笑,心里自然比他还亮堂,打趣一句:“你一边我一边,各睡各的,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楼西越俊眉直皱,闷声闷气地警告她:“该害怕的是你。”

就冲姓沈的说出带她回北凉这样的话,他便下定决心,此女若不主动离开西川,仍然动机不明地继续在大营周边徘徊,来日他就必须要彻查她。

青珑噎住,心虚地摸摸鼻尖,岔开话:“我是来照看你的,又不是给你添麻烦的,快起来挪地儿了。”

楼西越雷打不动,嫌她左一句右一句,索性一裹裘衣,背过身躺下了。

“闷葫芦,你别总是想着旁人,好歹也要对自己上些心。”青珑着急起来,费尽口舌相劝,对方依旧不给反应。

她追到另一边,就差把他拽起来了,趴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安心休养,我就在旁边看着,行不行?”

“不行!”他虽已阖目,却毫不含糊,回答得干干脆脆。

“……”青珑张口结舌,呆坐着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真拿你没办法。”

耳畔细微的脚步声离去,地上躺着的人忽然撑着半坐起来,透过屏风歪头朝榻上望了望,见她和衣歇下,这才缩回脑袋安心睡过去了。

彼时天色渐晚,大营的将士却兴致犹在,帐外依稀还回荡着他们对酒放歌的笑语。

伴随着热闹的庆功声,楼西越渐渐进入梦乡,呼吸清浅,几不可闻。

这一觉歇了多久他不知道,醒来时只觉天昏地暗,像是过了一生那么长。令他吃惊的是,自己不知怎的挪到了榻上,偏头一顾,自然而然看到一个熟悉背影,那人正在用手扇动香炉,丝丝缕缕的熏香飘向这边,安神养心,这就是他睡得如此之沉的原因。

察觉到动静后,青珑快步走过来,见他比昨日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了些许,心下悦然。

楼西越脑袋昏沉,经久终于理清了来龙去脉,心里虽然感激,嘴皮子却不饶她:“谁让你动我?”

“不把你弄过来伤怎么好?”青珑笑他的别扭劲,边说边搬来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沾湿帕子给他擦擦额头,助他清醒。

从小自立的他极不习惯被人这么照顾,又是授受不亲的女儿家,更觉不舒服,遂闷声偏过头:“我有手有脚,你放着就行。”

“碰一下又怎了?看把你难受得。”青珑当他拘礼,故意开他玩笑:“你这一睡就是一整天,总不能不换药,衣服一揭看都看过了,还怕碰这一下?”

楼西越脸一黑,俊眉皱得更深,看着她欠揍一样的黠笑,半晌挤出了两个略带薄怒的沙哑字眼:“下流!”

青珑哑然失笑,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自己摸着下巴啧啧道:“光模样已经颠倒众生了,再加上这十足标致的身量,错过可不得悔青肠子。反正你也不会损失什么,就让我养养眼,未尝不可。”

楼西越面容一冷,狠狠瞪她一眼,原本受她照理,心中念记着这份人情,却被她的一言一行冲击得烟消云散,恨不得立刻撵走这个泼皮。不过因为挣扎下榻时动作过甚,牵痛了伤口,致使星星点点的血色洇染开来。

青珑止了玩笑,赶紧扶住他,半是慨叹半是劝道:“何苦呢?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跟自己过不去?”

她不知道楼西越与楚定云之间到底有什么嫌隙,以至于彼此之间似是长期处于冷战状态,偏这个闷葫芦软硬不吃,针尖对麦芒一样跟他僵着。

而楚定云更似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里进都没进来看一眼。撇去养父子这层情分不说,单就是出生入死并肩沙场的将属,他也应该聊表关怀。

但是,那个将者会去看望其他受伤的将士,却唯独绕过了这个少将,不免让她这个旁观者也心寒。

难怪乎期间每次宋令宣过来探望,一见他沉睡不醒的模样和单薄消瘦的身骨,都是十分不忍地离开。

“倘若你有难处,不用向楚定云请示了。”她看着他苍白的倦容,为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道歉:“那时我不知道你在营中的处境,只自私地想要达到我的愿望,期待着通过你的引荐从军入伍。强人所难之处,向你赔声不是了。”

楼西越倚着靠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青珑淡然一笑:“天无绝人之路,再想办法了。”

楼西越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坚定,毫无怀疑:“我会查出你的。”

“是吗?”青珑笑笑,视线也不闪避:“倘若楼少将军如此坚信,我便更加不能找你帮这个忙了。弄不好成为你麾下一员,哪天自己突然缺了胳膊少了腿,都还不知道谁剁的。”

说这话时,她想起了长街初遇那会儿,他拔刀挑断衙役手指的情景,心下不禁唏嘘。她可以想方设法应付这个人对她身份的怀疑,却做不到不担心褚子逍的安危。

“倘若你与霍家有关,我便猜得到你的目的,无非是起兵反乱,复辟故国,为你的百姓讨要公道和自由。此般筹算,也属人之常情,我不会因此杀你,沙场上公平较量便是。”那日他在沙场上因伤神智恍惚,只通过一双相像的眼睛和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一时也无法确定眼前这个女子与行刺罗傲的蒙面女是否同属一人,但从相识到现在,前前后后她总是太过偏巧的出现却让他的疑虑不断加深。

说到最后,他面色转寒:“但若是他国细作,却假借霍家人的名义搅弄风波,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用缺胳膊少腿,一个脑袋就够了!”

青珑语塞,相信以这个人的果决手腕绝对做得出来,不过她面上却没有现出慌张,而是趣笑一句:“看不出来,楼少将军也会讲笑话,虽然有点冷。”

楼西越的表情凝住,看了看她,缄默下去,不再接话。稍稍缓了缓,他伸手拿过枕边长剑,撑着下了榻。

“伤口都出血了还不坐下让我上药?”青珑不放心地跟过去,想要劝回他。

楼西越不管不顾,一直走到屏风处,都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人,忍不住回头,皱眉道:“我换衣服,转过去。”

“……”青珑愣住,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泼皮了点,但又不会对你动手动脚,裹那么严实做什么?”

“你试试。”楼西越黑了脸,从齿缝里磨出三个森冷的字眼,危险如狼。

“好好好,我自戳双目,这样可消得了楼少将军的气?”为了挽救自己毁掉的形象,青珑做了妥协,勾起食指和中指抠向自己双眼,趣笑道。

楼西越瞥她一眼,从屏风上抽下外衣,换到身上,懒得理这个人。

鏖战过后,整个西川上空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风飘散。远处升腾的焦黑余烟在四野交织成奇形怪状的诡异画面,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灵。

“将军。”宋令宣远远望见执刀站在营门外的楚定云,径自走了过来。

见是生死兄弟,楚定云默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尔后又抬首望向远方,威肃面容上毫无表情起落,随后出声问了一句:“他怎样?”

“已无大碍,总算稳定下来。”原本想过来责备一通的,但见楚定云还算有良心,宋令宣就和善着语气,如实道:“军医说了,几处伤口太深,若是再偏一点,伤及要脉,只怕后果难以预料……”

说着说着,他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怨怼,恼容道:“你想把那孩子逼到什么地步?他并不欠你们什么,却一直负疚于心,把自己的命交给大军,出生入死,又有哪点对不起你?”

楚定云默然接受着责备,听到最后眼眶微红,不过深吸了口气,极力抑住:“他从小练武,虽然体格清瘦,但身骨不弱,一点刀伤承受得住,派人多加照顾就是了。”

不说则已,此话一出,宋令宣向来温朗平和的面容上怒火蔓延:“夫人生前冷落他,到你这里同样不受待见,从小到大他从未得过你们正眼相看,整日孤僻不言。莫说外人,就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景威可曾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别的孩子正值贪玩的年纪,他六岁就被你拎到军营,寒暑不问地习武修兵,十岁被你拽到刀枪无眼的战场,死活不顾,可有贪生怕死违过你一个命令?受了伤从来不让任何人过问,回头又跟没事一样纵马杀敌,你说他身骨不弱,又曾知道他当真如此,还是一直都在死命强撑?”

这些话宋令宣不吐不快,越说情绪越激愤,到最后他不得不打住,放出狠话:“末将想过了,日后如有机会,就放那孩子回他师父身边,还他自由。再在营中待下去,迟早都会把自己折腾死!”

楚定云无声听着那些控诉,才知道自己已经可恨到了这种地步,被宋令宣接连指责,却找不出一个能够辩解或反驳的理由。

“真不知道小楼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给了他那样的身世,又得了你这冷血无情的养父,连夫人生前对他也不闻不问,嫌他是……”宋令宣不胜悲酸,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这才打住言语,多半也是说不下去。

楚定云不知道该说什么,举目眺望着远处的茫茫川野,默然不出声音,经久才轻吐一句:“没事的话,派人多照顾他。”

“顶个屁用!”宋令宣一听,更是愤怒,不惜粗言骂了一声,“让他带着腿伤去截堵敌兵,这就是你的照顾?眼见他那样,连看一眼都不去,这也是你的照顾?好在那两千人马留了敌兵逾万尸首,如若不然,你是不是还要治他追敌不力之罪!”

楚定云喉咙一堵,知道再多话都抹不掉自己的冷酷和无情,所以不答。

“我把那姑娘留在了军营,托她照顾小楼。虽然她来路不明,但毕竟女儿家,比景威心细些,看护起来更周到。”几经克制,宋令宣才压下了胸口的怒气,却依旧没给他好脸色。

楚定云心底稍安,即便对青珑的来历心存防备,也没再多说,沉沉道:“那样也好。”

“将军,只是那姑娘的来历……”宋令宣也是谨慎之人,同样心有顾虑,一语挑开,沉吟道:“末将派人盯过她,从其行举当中看不出疑点,她在营中的这段时间也规矩,私下无甚动作。”换到正题上后,他本是心有所疑的,但听景威说青珑救过楼西越,再想想她日夜操劳的景象,他又顿时生出感激,因而宁愿选择相信。

楚定云却不能这样坚持,肃声道:“她来历不明,不排除是他国眼线的可能,事关长远和大局,容不得万一,不能感情用事,多留份心吧。”

“这个将军放心,末将自会掌握分寸,我将她暂留下来,也是借机探察下。”

楚定云问他:“可有问到那日伏击他的主谋?”

宋令宣点点头,神色微凝:“就是北凉财商沈由的幼子沈隽,之前小楼也提过此人,只是不知道他的目的。听说罗傲便是死在他手中的,这让末将百思不得其解。”

楚定云一时也无从得知,低头沉思了片刻,猜测道:“沈家公子坐贾行商,人脉甚广,借那些高官望族的引荐暗中跻身朝堂不足为奇。罗傲这个人粗莽自负,向来不服人,说话更不积口德。既然能下暗手射杀罗傲,想必是他在政事上冲撞过沈家,何况凉帝早薨,诸臣离心,互相倾轧也是常有之事。”

宋令宣觉得在理:“这般猜来,沈家这小子怕是心有所图,射杀罗傲为除内敌,伏击小楼意在除外患。”

楚定云颔首,语声突然转寒:“此次北凉犯境,帝都那位猜来也不会善罢甘休,熬过这个秋冬,等到天时顺正,想必也会咬敌一口。”

“我看将军未必把帝都那位的旨令放在眼里,斩草除根,这未尝不是你的筹划。”

楚定云笑笑:“万事瞒不过你眼。”

“得了,高帽子姓宋的戴不起,自个儿消受去。”

楚定云失笑,正要出声,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三十来个士兵出现在视野中,快速向营门靠近。

到了跟前后,领头那人把一枚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牌呈上来,单膝及地参见:“小人魏恺,见过两位将军。”

宋令宣扫视一眼,方知这些兵来自京都,是卫尉属官公车令下辖副职公车尉,其主陈晟。

他一奇,并不认识此人,再说卫尉兵主掌宫门警戒,他们来此作何?但见楚定云声色不动,他也就没出声。

“事出突然,请两位将军见谅。”被允起身后,那人抱拳解释:“皇上寿辰将至,却逢凉贼扰境,举朝生忧,纷纷请缨援战。陈大人虽然品阶低微,但杀敌之心却盛,遂告假急赴西川,谁成想还是慢了一步。幸有诸位将军英勇,平此战祸!”

对于这种奉承又闪烁其词的虚假话,楚定云并不为所动,面色冷肃地看着他,意在让其明说来意。

那人犹疑了一番,这才表露了本意:“实不相瞒,陈大人一行已经到了西川清平郡。虽然空走一趟,但他素来景仰诸位将军,想着平日里一朝一野无缘得见,既然此战告捷,便想借机拜谒,顺道好酒好肉为各位将军庆功,因而命小人登门求见,还望将军能赏份薄面……”

话说到这里,楚定云心中已明,当这姓陈的溜须拍马,曲意逢迎,遂回绝了他:“军务缠身,无暇接见。”说完他便转身回营了。

魏恺连声喊他:“将军!”

宋令宣含笑上前,挡住他:“别见怪,青木原一战才见消停,善后之事还得花些功夫处理,近日确实抽不开身。”

“如此,恕小人唐突了,我会转告陈大人,改日再登门请见。”

宋令宣大度地笑笑:“无碍,同朝为官远来是客,大营将士随时欢迎。”

魏恺面现喜色,点了点头:“谢宋将军,小人这就回去传达。”

宋令宣驻足在营外,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换之以沉肃。之后他回身追上了楚定云,瞥了瞥他的臭黑脸,责道:“不就奉命传话的小兵头而已,犯得着跟人较劲,摆一张臭脸?”

楚定云侧目,反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行,你是大将军,手握百万精锐,称雄一方,普天之下谁敢对你姓楚的不敬?”

听着他故意拖出的阴阳怪气的尾音,楚定云忽地站住,笔直盯着他。

宋令宣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楚定云心知,因为自己冷心冷情地对待楼西越,这个与他出生入死了半辈子的兄弟看不下去,没有一天不在生他的气,在这事上总是同他唱反调。但是他也拿宋令宣没办法,就不了了之:“公是公私是私,说话不要带情绪。”

“那好,”宋令宣压着心中不快,正色问他:“如若皇帝寿宴有请,到时你去还是不去?还有小楼,你又打算如何安排他?”

最后的问题让楚定云面色一沉,举目远望,眼里隐隐生出一丝悲恨,冷言冷语地道:“那是他萧家人,想去便去,没人拦着。”

“将军!”如此铁石心肠的回答让宋令宣心寒不已,却见他撂下话后大步离开,再怎么喊都无动于衷,只得无奈摇摇头,自个儿去了楼西越大帐。

宋令宣揭帘进来的时候,景威正在给楼西越后背换药,望着爬在他身上的狰狞伤疤,宋令宣禁不住心头一怜,有些难受。

楼西越提起衣服,盖住了那些丑陋的伤疤,然后整衣回头,欲起身行礼。

“不用了,我过来看看就走。”宋令宣如鲠在喉,摆手阻止了他。说着他接过景威端来的茶水,随意挑开话题,笑容可掬,温和近人:“将军这几日忙于琐事,脱不开身,一直没机会过来,特意托我多留心着你。听宋叔的劝,好好休养,莫再让他担心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看透了,宋叔不必给他打幌子。”景威不屑地切了一声,一脸的埋怨:“他要真有这么好的心,就不该把所有怨恨都撒在少将军身上,作孽的是皇帝,又不是……”

楼西越偏头,横了他一眼。

景威只得咽下心中不满,不服气地住了口。

宋令宣哑然,才知自己自欺欺人了,遂而无奈笑笑:“景威,药先搁着,待会儿再进来敷,去外面看看那姑娘,当心她在营中迷路了。”

景威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看宋令宣毫无随意之态,不知道他要给楼西越说些什么,所以才会支开自己,更不晓得那事会不会让自己少将军再次吃亏,因而杵在那里,极不情愿离开。

楼西越抬头,沉声催了一句,才将他屏退。

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一旁的沙漏静静流淌,发出轻不可闻的细细摩擦声。

“小楼……”宋令宣欲言又止,语声吞吐不定,看了看他消瘦的面容,踟蹰良久,实在不忍心,就又打消了念头,转而道:“往后几日你就安心养伤吧,期间晨训的事宋叔替你接手了,等伤势痊愈后再去校场。”

楼西越婉言谢绝:“只是皮肉伤,不会耽搁军务,宋叔过忧了。”

宋令宣不免心酸,给他鼓劲:“你放心,有宋叔这把老骨头顶着,姓楚的若再为难你,我先跟他过不去!”

“宋叔不必顾虑,有话不妨直言,小侄认真听着就是。”

骗不过他的剔透心思,宋令宣也就没了借口,斟酌着道:“再过些时日便是皇帝的寿辰,快马赴京的话,少说也得十余日。你伤势才见好转,不能再奔波,宋叔寻思着你就待在西川,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莫再遭这颠簸之苦。皇帝若问起,自有将军和宋叔给你担着,至于夫人的忌日……”

见楼西越陷入恍惚中,宋令宣突然喉咙发酸,停顿了顷刻才继续说了下去:“夫人在天有灵,能体谅你现下状况,只将军去看看她便可。你师父那边,宋叔也会将你的问候带到。陆先生心性豁达,不会怪罪你的。”

楼西越低头看着地面,很久才回过神,翻了翻几案上的兵书,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交给他:“不久前写给师父的信,烦宋叔替我带给他,并叫师父保重身子。”

宋令宣接过来收好,心下五味杂陈:“说实话,宋叔最希望你能去听花小筑看看,毕竟……血浓于水,再有不是,她也是你的生母……”

楼西越埋着头,一动不动,有些根植于心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流转,不是腐烂消失,忘得干干净净,而是疯狂滋长,噩梦一样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去,怕脏了夫人安息的净土。”

宋令宣一听,心口堵得难受,再也说不出话,拍拍他肩膀,叹口气起身离开了。

人一走,大帐一片死寂。

楼西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摩挲着药瓶,头埋得很低,整个人陷入长久而无声的沉默中。过往一些久远却无法忘记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中,在他眼前交织碰撞。

隆冬飘雪的夜里,身着素衣的女子跪在宗祠前,惦念故去的亡灵。

伴随着凛凛风啸,有男子低沉的脚步声夹杂在其中,徐徐飘来,旋即窗外一黯,一个颀长身影伫立在外,隔窗唤她:“白姑娘。”

“哐当”一声,祠堂的门破开,大雪飞入,男子逆光站在门口,脸孔被阴影掩埋。

女子仓皇惊顾:“你是谁?”

对方不答,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最终,他的面容被堂内的烛火照亮,俊如天人。

那人两手各拿一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向她,声音幽幽而叵测:“本宫仰慕白姑娘,你我之间已有夫妻之实,只差这合卺之礼了,喝了它,你就是本宫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女子认出了他,情绪顿时失常,挥袖拂杯:“滚!”

“为什么拒绝?是因为楚家小子吗?”男子靠过来,附在她耳边,笑如蛇蝎:“白楚两家勾连反政,已被本宫清剿,很快楚家小子的人头也会被带来……”

“萧恪!你疑神疑鬼滥杀无辜,不得好死!”女子如临恶鬼,拔下绾发的玉簪,猛刺向他咽喉。

男子轻易便擒住她的手腕,语出威胁:“霸业宏图,本宫势在必得,凡有人挡,杀无赦!”

“白楚两家虽是世交,却诚心侍主竭力护国,从无勾连逆反之心!不过看着天子昏聩怠政,屡谏无果,忠良之心灰冷,罢官退隐而已,却遭宵小构陷!”

“是还乡归隐还是择木而栖,身为白家长女,你会不知吗?”男子冷冷一笑,并不相信任何人的话。在这内有帝家子嗣各植党羽,外有藩候作乱犯上的当儿,他无法容忍既笼络不到又迟不表态的中立者,于他而言,他们就像不知何时会出鞘,更不知锋尖最终会刺向何人心口的屠刀,留之如同养虎,白家如此,楚家亦如是。

女子深陷失亲之痛与失贞之辱中,望着凶手狰狞如魔的嘴脸,眼噙泪花,却心念决绝,同归于尽般掐住他喉咙,恨不得将其碎成肉泥骨沫,为冤死在东宫暴兵刀下的白楚两家人雪恨。

男子恶毒的笑声在祠堂门口响起,她报不了仇,因恨失心,追随着那阵狞笑扑过去,一直杀他到堂外。

“记住,天下与你,永远都是本宫的!”男子长身立于雪中,只手擎起金盏,对着她的方向,做了个交杯而饮的动作,尽情宣示着自己的野心和欲念。

“不得好死……姓萧的,你不得好死!”失贞的耻辱凌迟着她身心,令她悲痛欲绝,紧攥发簪扑过去,跌跪在雪天,对着雪地疯狂刺杀,要把这满门尽毁且清白尽失的痛苦通通从凶手身上讨回来。

“夫人……”她的样子吓呆了楚府的仆人,管家惊慌失措地大喊:“去传将军,夫人的癔症又发作了,快去通知将军!”

霎那间,满院皆惊。

慌张奔走的人影中,一个约莫四岁的孩童站在雪夜中,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年幼的他怕她在无意识的状况中伤到自身,想上前阻止,但他似乎又隐约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的耻辱,靠近她只会令她更厌恶,所以哀然站在她身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不敢碰她丝毫。

女子时常如此,稍稍受到外物的刺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便会像恶魇一样困住她,夺走她心神的同时,也把她带入一个臆想的复仇幻象中,一步步摧折着她的心智。

孩子终归不忍相视,半跪在雪中,稚嫩的双手环住她手臂,无声望着她,盼望她快些清醒,走出心魔,不要折磨自己。

女子有短暂的愣怔,心念有一瞬间的恢复,知道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无辜而可怜,从小到大不应该遭受她的冷落与厌弃。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责音的低吼传来,在他耳畔乍响:“放开!”

匆匆回府的将者急步奔来,大手一伸,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提起,丢给了慌乱的下人:“带他离开,不要靠近夫人!”

很明显,他担心这个孩子的出现会再次刺激到自己的妻子,加重她的癔症,只能把他隔绝开。

就这样,孩子被管家带离了那里,经过祠堂门口的时候,里面一排排的灵位映入目中,同样也成了纠缠他一生的梦魇。

天地萧瑟,重重高墙伫立在风雪中,像一座牢笼,囚得他无处遁形。

“想什么事,这么出神?”冷不丁,一张熟悉的面容整个儿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楼西越抬头一顾,别开目光,将药瓶置于桌上,离座而起。

“坐下。”青珑摁住他,就要给他换药。

“不用你管。”楼西越无来由地一阵烦闷,自己生自己的气,蹙眉挣开她。

“怎了?”青珑有些懵:“谁招惹你了,拿我来撒气?”

楼西越神色僵住,意识到自己的不该,沉声道:“抱歉。”说完他重提起剑,转身就出帐。

青珑不忍,追上去将他堵了回来:“伤势才好不过三成,这就不老实了?要有个闪失,哭死都来不及。”

“管好自己就是了,要你瞎操心。”

青珑不让,重新将他拉回桌边,摁坐在凳子上:“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关心你都不行,非得刀子嘴跟你对着干才高兴?”说话的过程中,她扳直了楼西越挣扎欲起的僵硬身子,解去他的外衣,撩开衣服仔细替他抹药。

楼西越动弹不得,身子绷得僵直无比,像根木头一样直挺挺坐着,浑身不自在,每被青珑碰到一处肌肤,就多绷起一根神经,显然这么近距离的亲密接触让他极为难受。

“我又不非礼你,怕什么?”蘸药的间隔,不经意瞥到他耳根上泛起的些微红晕,青珑噗嗤一声,暗笑这少将也是一个脸皮薄的人,偏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倔骨头,打死也不低头。

是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闷葫芦,你不会长这么大都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吧?怎的一副硬邦邦的表情,一点都不讨喜,以后可如何讨得小娘子?”

她一说话,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脖子上,间或掠到耳根处,微痒中带了些许温热,撩怀舒心,使得他僵滞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终于肯在青珑低头抹药的时候看一眼她素净如莲的侧容。

青珑并未注意到他在看什么,一心专注于换药包扎,久久等不到楼西越出声,她推搡了一下他:“问你话呢?”

以为自己见不得人的举动被青珑捕捉到了,楼西越耳根发热,慌乱中忙不迭收回视线,脑袋别向一边。

“哑巴了?”青珑腾不出手,于是环臂扳住他脖子,将他的脑袋转了回来:“使劲绷着伤口你疼不疼?人家和你说话,怎的就不支个声?”

“我六岁就来到军营,十岁上了战场,到哪去跟女孩子打交道?”楼西越眉头直皱,闷闷地道。

这么说着,他向这边微微瞟过来,落到她的清秀侧颜上,记忆中那个青桑少女笑如榴花的灿烂面容恍惚在眼前浮现,一时令他心乱如麻。

“六岁?”青珑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略为诧异,随口问他:“是你太调皮还是你爹娘冷心冷情,才六岁就把你扔军中不管了?”

楼西越表情一顿,眼神空洞,没再出声,垂睑看着地面,长久而死寂的沉默过后,他才在青珑的对视中决绝丢下一句:“我没有父母。”

青珑的面色凝住,定定看着他的苍白面容,心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牵动,微微生疼,上药的动作不觉然停了下来。

很大一会儿她才回过神,避开了有关父母的话题,回道:“难怪坊间都称你为战地修罗,道你屡战屡捷,原是那么小就开始习武修兵,这份令人闻风丧胆的赞誉来得也名副其实。”

打小以来的孤立让楼西越没有意识到与人倾诉也是一种释怀的方式,只知道有事就该自己承担,担不起的就死命去撑。因为习惯了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故而任何心事都不会轻易向人诉衷。见自己一时失言在青珑面前说了不该倾吐的事,他便不再接话,埋头沉默下去,任她鼓捣着伤口。即便药粉沾染伤处引来阵阵刺痛,他也只是微皱着眉宇,毫不发声。

“做人有时候要灵活,有什么委屈不要总藏在心里,说出来或许会好受许多。”青珑心有不忍,尽量放轻手上的力道,低头注视着他的侧容,道:“有些事,该承担的自当竭力而为,但若有些过错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用不着把所有责任都压在自己肩上,像个傻瓜一样闷声去扛。”

“我没什么,谢你好意。”楼西越不欲多说,始终垂着脑袋,机械一样道。

青珑张口欲责,看看这人还能撑多久,不过终归忍了所有言语,抽来药纱轻轻给他缠绕着伤口。

“失散这么久,不担心你弟弟?”不晓得她要在自己身边待多久,为了避免尴尬,楼西越费尽思量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不会冷场的话题。

有些事情,他心中所猜已经八九不离十,只差一句话捅穿真相,还有所谓的失散或许只是一个借口。但冲着曾经的相救之恩,冒死为他盗药,以及悉心照顾他的情义,他选择了忽略她的身份和来历以及她想方设法从军的动机,也可以不去计较她为达目的以千面模样示他的伎俩。

青桑霍家……

他突然自私地希望她的身份只有这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与任何人都无瓜葛,比如沈隽。

久无回应,他抬头看她一眼:“他身子不好,你能放得下心?”

这回轮到青珑沉默下去,眼里的忧色藏也藏不住。

在营中的这几日里,她照看着楼西越,看似嬉笑如常,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辗转反侧,夜半做梦都梦见褚子逍病发时无人照顾缩在草堆里苦苦挣扎的模样,惊醒后自责得不行。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裴原将那些留存下来的凉兵带到了何处。

所以,是时候抽空出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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