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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决战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313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罗傲的冲动超过了青珑的想象,几日下来,因为意见不合,他与几个下属之间摩擦不断。同意他一鼓作气的有,反对他鲁莽行事的也不少,一时间大营里沸沸扬扬,两派口角四起。

罗傲烦不胜烦,挥旗出动,率先下山,并放出狠话:违令者斩!

所有人霎时止声,再也不敢生出与他相左的意见。队伍不得已再次启程,在他的率领下向着青木原阔步杀去,企图背水一战。

裴战进退两难,权衡利弊,他并不看好这次的形势,只凭一腔孤勇,并不一定能扭转局面。何况对手是素有修罗之称的楼西越,那是鬼魔般的存在,沙场上几无败仗,他早已料定结局,不过徒增死伤而已,因此心里仍然希望罗傲能回头,并量力而行。

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不然铁定要被当成懦夫责骂,可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兄弟去送死,他又于心不忍。一路上心事重重,那晚霍家人的话不由在他耳边回响。

“置大军于绝境者,是罗傲;救他们的,也可以是罗傲——就看强兵劲敌之前,谁才是真正的诱饵。”

裴战心念摇摆,忍不住偏头环视,对上了远处一个混在伤兵中的蒙面者,明知她并非凉兵,也意在诛杀罗傲,却没有揭穿她的身份。

“大哥,拿定主意就别再想东想西了,举棋不定只会坏事。既然横竖都为难,总要拼一把才知结果!”裴原靠近他一些,声音往低压了压:“如果担心此人兴风作浪,大可在事成之后除掉她。”

裴战神色凝住,半晌不语,最终一挥鞭子,默然加快了速度。

接到凉兵下山的急报后,西川大营一片沸腾。

楚定云端坐在几案前,闻讯后翻看兵书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伫立在大帐中央的年轻少将,向来冷肃的面容依旧如往。对于敌将罗傲,他已多方打探到一些,心知以他赢得起输不起的性子,迟早都会因为不甘败北选择生死肉搏。况且凉军后路被截,援兵又打不进来,困在山上消磨也是等死,这一战的来临是早晚的事。

楼西越一如既往,木然看着地面,与他之间几乎没有说过战事以外的任何话。说完了该说的,很久不见楚定云有反应,便漠然请辞:“若无他事,末将告退。”

语毕他片刻也未停留,转身出帐,只是刚一揭开帘子,忽然被楚定云叫住。

楼西越垂帘回身,原地待命。

楚定云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喉咙有些发酸,失神了片刻才从口中脱出几个略带迟疑的字眼:“你的伤……”

突然从将者口中听到这样关切的话,一旁的副将宋令宣端直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忍不住面露微笑,附和着道:“小楼,将军问你伤势可有好转?”

楼西越抬手抱拳,机械一样应道:“皮肉之伤,不劳将军过问。”

楚定云胸口一窒,像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复如以往,冷声下令:“如此,左翼由你带兵,从旁切入。机会给你,既是戴罪立功,本将不希望再有差池!”

“将军……”宋令宣以为楚定云突然良心发现,当真关心起了这个养子,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不禁来气,进言道:“罗傲鲁莽,上阵杀敌只逞匹夫之勇,不足为惧。现下敌军被困数日,早已士气不再,就算带兵杀来,我军只需虚耗,使其疲累溃亡即可。小楼他腿伤才见好转,这几日守着山脚,没合过一眼,将军怎可再让他……”

楼西越打断了了宋令宣的话,道:“末将犯错在先,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已属万幸,宋叔请放心。另,北凉财商沈由之子沈隽也于日前去了浮顶山,目的是何,尚不可知,务必当心。”

然后他一语作别,转身离开了大帐,单薄身影挺拔如山,仿佛任何惊涛骇浪也冲击不倒,丝毫看不出来半点疲惫的迹象。

西川,青木原。

秋风飒飒,猎猎呼啸,吹得枯黄野草东摇西摆,裹着一阵阵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漫天飘散。彼时日薄西山,落霞将半边天空染成绯红色,流云如血似火。

罗傲率兵靠近青木原,看着不见人烟的莽莽荒野,走着走着渐渐勒马止步。饶是脾性急躁,这样安静得太过诡异的景象还是让他升起了些微戒心。

大军迁徙下山,不可能惊动不到敌方,但现下看来,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着实让他心里发紧。

“去前方探探。”队伍停下来后,罗傲将一个瘸了腿的侦察兵唤到前面,下令道:“你们出队,到这方圆二十里细细查探,一旦发现伏兵,即刻报讯!”

“将军,现下天色还早,若有万一,在这平川平地上根本无处藏身,不如等到夜里再……”裴战将那些伤兵拦了回来,诚恳劝他。

“沙场斩敌,若处处像你们这样畏首畏尾,一将风骨何存?”

裴战还想再劝,却见沈隽朝他摇了摇头,便吞下了到口的话,拱手道:“如若等不得,末将带队先行一步,作为诱饵,将敌方精锐引出来,将军再与裴原合手围攻,前后夹击。”

“我如何再信你们?”罗傲对裴原冲撞他一事耿耿于怀,哪里肯放心将兵马交他掌控。

裴战无可奈何,转而看去并肩同行的沈隽,抱拳请教:“大人高见?”

沈隽偏头看一眼混在队伍中的青珑,一笑置之:“莽夫焉能将兵?”

“你……”罗傲气得按柄拔刀。

裴战赶紧上前,将他拉住了。

罗傲不屑地哼了一声,催马向前,自己打起了头阵,向着青木原飞驰而去。

片刻功夫,荒原上战马腾腾,铁蹄铮铮。

山脚一片密林里,箭光闪闪,兵影幢幢。

一名探骑奔到宋令宣身边,兴奋地道:“将军,出动了!”

“杀!”宋令宣一声令下,隐藏的士兵顿时跳出来,手中火蒺藜飞掷而出,爆破声如雷惊天。

“后面!敌兵在林子里!”凉军队伍的尾翼瞬间失控,仓皇如鼠。

罗傲惊然,调转马头往后杀,拔刀喝令:“不许逃!弓手放箭,给我杀!”

两军甫一照面,便如仇人相见,生死搏杀。

一刹那,漫天箭雨恍如幕布拉开,遮空蔽日,嗖嗖袭出。

但这一场突围对凉军来说,无异于飞蛾扑火。

罗傲不愿以败将之名撤兵回朝,任人嘲辱,于是破釜沉舟,选择孤注一掷。他的私心,是宁愿马革裹尸,轰轰烈烈战死沙场,也不愿像朝中那群奸诈鼠辈和宵小一般,明明暗地里互相攻讦和倾轧,勾心斗角,表面上却还要装出十分和气的模样,虚与委蛇。

他的信仰,只有成王败寇,拿起战刀,不是生,就是死!

裴战劝不动他,说得越多,他反而越怒其不争,也就越发往前杀。

“将军,撤吧!”裴战一刀放倒一个扑上来的敌兵,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跟在罗傲身后大声道。

罗傲置若罔闻,转眼间已经纵马冲向前方。

裴战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青珑的话,心里慌乱不已。

她的意思是让他们兄弟二人做主,与罗傲背道而驰,率领手下兄弟杀出敌兵的包围圈,争取一线生机。罗傲既然一意孤行,那么诱饵就由他自己去充当,分散敌军的注意。

“大哥,快做决定吧!”裴原打马杀来,不断催他,“探子来报,亲眼看着楼西越率领两千精骑往东杀去了。那里是水路,如能赶在他之前杀出去,我们就有机会从水路逃生,否则唯一的退路都没了。已经别无他法,只能豁出去了,权当与天搏命吧!”

裴战心跳如鼓,内心剧烈挣扎。

“大哥,别犹豫了!”裴原又何尝不晓得,但横竖都是死,比起盲目送死,他更愿意带着手下兄弟,朝着生的方向赌一把。

“可将军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

“可他不再相信我们了,更不把大家的命放在眼里!”

“那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裴战终究还是心软,对他道:“你跟着她,带领兄弟们往水路杀去,我留下来掩护你们。”

裴原大惊:“大哥!”

“没时间了,带着弟兄们杀出去。”

“那你怎么办?”

裴战不欲纠缠,挥枪拍向他胯下坐骑的后臀,战马嘶鸣一声,猛然起蹄,狂风般冲了出去。

裴原惊白了脸,骤然勒缰,复又调头往回杀。

忽地,一柄长枪横过来,阻止了他。

“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青珑目光深沉,平静对视着他。

“可我……”

“难道在你们的心里,一个置万千将士生死于不顾的莽夫,也比不过身后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

裴原心下一痛,举目远望,西川大军浩荡挺进,杀声震天,海狼一样呼啸卷来。而近处,一个又一个部下尸首分家,接连倒在血泊里,被铁蹄践踏得血肉模糊。

“愣着干什么,从水路杀出去,走啊!”远处,裴战见他不动,血红着眼睛吼了一声,然后抬手抱拳,声沉音重:“霍姑娘,拜托了!”

战士高坐马首,对着她郑重拜了一拳,目光炽烈,眼神坚定。

青珑心中一动,忽然间觉得自己有愧于那种生死相托的信任,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想救他们,而是欲将他们送入虎口。

隔着千军万马,她看到了楼西越的身影。一旦这些凉军听信了她的话杀往水路,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楼西越的屠刀。

她不可能让罗傲活着回去!

当年那些刽子手如何屠戮青桑,如何残杀无辜百姓,如何害死她的至亲手足,如何让千千万万个铁血将士变成一堆枯骨,如何欺辱她的族民,今日她就要让他们如何去死!

可是那一刻,她突然清醒过来,不是所有跟随罗傲的士兵都是当年犯境的魔鬼,他们也饱尝与至亲生离死别的痛苦,家国四分五裂的无奈,所有的厮杀和搏命,都不过是为了能在这人吃人的战场上活下去。

扪心自问,庶士何辜?匹夫何辜?苍生何辜?

青珑迎上裴战的目光,重重点了点头,也在同时改变了决定——与其行小人之道离间他们,不如换取他们的信任,日后为她所用,总好过两败俱伤又一无所获的结局。

裴战放下心,率领三千兵马调头杀向罗傲所在,余下队伍全都跟着裴原火速撤退,匆促逃往水路。

“不许撤!全都给我回来!”罗傲面色铁青,嘶声长吼,长枪飞掷而出狠命扎向一个士兵后心。

裴战拦腰冲过去,甩枪将其打飞:“将军,活着才有希望,先撤回去,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杀回来!”

“贪生怕死的叛徒,滚!”

裴战做不到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跳下马冲到他身边,漫天厮杀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大丈夫能屈能伸,请将军听属下一句劝,留着性命,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回去被人耻笑吗!”罗傲眼里尽是血丝,见他抓着自己不放手,气得拔刀而出狠狠劈向他。

裴战躲闪不及,右臂被削开一道血口,他却仍旧死死拉住罗傲:“裴原已经带着余部全部撤走,再往前冲定是死路。”

罗傲怒目圆睁,蓦地揪住他衣领,血红着眼睛怒斥:“叛徒!那你替那些孬兵去受死!”

震天的喊杀充斥着耳膜,将罗傲的理智全部击溃,一语未必,一刀送出:“叛徒!全都给我去死!去死!”

裴战猝不及防,正要闪身格挡,一股凉意猝然穿透整个腹部,夺走了他近乎一半的呼吸。

“将军……”他险些提不上气,双手紧紧抓着罗傲,话没说完,刀子猛地抽出,鲜血如注。

所有人的背叛让罗傲濒临疯狂,他一脚踢开裴战,扭头跨上马背。

裴战踉跄欲倒,撑着一口气挥动长枪,咬牙击他后脑勺,想将他打晕了拖走。

罗傲已经失去了理智,翻身跳下马,扑到他面前,长刀飞掠而过,唰地削飞了他脑袋!

“大哥!”隔着漫天血色瞥到这一幕,裴原身躯大颤,霎时白了面色,扯着嗓子大叫一声,发疯般扑过去。

青珑也惊在当下,呼吸一窒。

纵然知道以裴战的忠厚性子,定要将罗傲那头莽牛拖走,摩擦之下难免失手,见血那是必然。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将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罗傲手中。

“大哥!大哥!”裴原扑到兄长的尸体旁边,抱起他血淋淋的脑袋,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战士被血色浸染的面庞上蓦然滑下两行泪水,扯碎嗓子喊他唤他,纵声长咽。

“叛徒!全都给我去死!”罗傲狰狞着脸孔,挥刀刺向他后心。

青珑一惊,拔箭开弓,飞矢如光掠出,射向罗傲后脑。

与此同时,另一道箭光猛地划过眼帘,以透骨之力冲向前方,合着她飞射而出的利箭,一齐扎穿了罗傲脑袋。

罗傲庞大的身躯砰然倒地,战马飞驰而过,铁蹄踩进他的眼窝和口鼻,践踏得面目全非。

青珑侧目,正好看见远处沈隽收弓敛势的身姿,以及他面上挂着的莫测笑容。

四目相对,沈隽嘴角轻扬,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不复初见时的谦逊,更像一个舔血的妖魅。然后他收回视线,在血色天地间从容转身,御马而去。

那一刻,青珑总算明白了他来到浮顶山的目的——督战是假,取罗傲性命才是真。但这背后的缘由,她无暇探究,于是收回目光,将悲恸不已的裴原催上马,载着裴战的尸体迅速向水路撤退。

如她所料,那里早有一排排骑兵严阵以待,像一堵伫立在巨浪中的坚固壁垒,生生将他们前行的道路阻住。

领兵的是一个年少将军,面色苍白,眼神却冷凛而肃杀,瘦挑身姿裹在闪着寒光的银色护甲中,不动如山,整个人像一匹伺机而起的雪狼,隐忍中不乏嗜血杀气,手中紧握的银枪刀尖尚还滴淌着淋漓血珠。

望着对面打马在前的蒙面女子,他声色不动,似在推测进攻的最佳位置,安静得恍似凝成了一座雕塑。

依旧是似曾相见的眼眸,轻易就搅动了他的心海,只不过前一阵子她还意图行刺罗傲,此刻竟已投身凉兵队伍,收拢其心为她所用。

如此千面如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青珑心有戚戚,因为屡次欺瞒,突然觉得自己有愧于闷葫芦,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前行,没有退路。另一方面她也心知,想要全身而退,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也有心理准备。但见楼西越只带了两千骑兵,她的信心还是存留了十之五六。

褚子逍就混在随行的凉军中,看到楼西越的刹那满面惊色,生怕青珑的身份被他识出来,因而惴惴不安,呼吸都是长进短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霎那间,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姑娘,我们杀过去!”兄长的死让裴原悲痛欲绝,握紧战刀,俨然已经豁出了性命。

青珑拦住他,低低道:“我拖住他,留下三千人马佯攻,其余由你率领,突围后带着他们只管往水路撤,能逃多少是多少。记住,不要回头恋战。”

裴原眼睛通红,里面尽是血色:“你带着兄弟们走,就算同归于尽,今日也要卸了楼西越脑袋!”

“听我的劝,大局为重,现在不是发泄痛苦的时候。”

“要走也是你走!”

“我答应过裴战,就不会再看着你白白送死。”见他不动,她低喝一声:“难道要让所有人横尸在此!”

裴原满面惊痛,怔怔看着她,最终横下心,依令而为。

一时间,两军再度扑杀,千军万马驰骋在山麓间,势如大河决堤,浩水奔腾,震耳欲聋。

青珑试图阻止对面的西川大军,但甫一靠近,身侧一把银枪当空落下,将她手中的兵器困在地上。

她抬头,一眼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眸子。

楼西越笔直看着她,眼神如刀,似要割裂她蒙面的黑巾,一探究竟。

青珑下意识避开视线,却又不得不欺他到底,一使力,刀尖上挑,扫向他下盘。

楼西越面上的表情毫无起伏,一心专注于千变万化的招式,整个人似与手中的兵器融为一体,枪花连扫,快如光电。

青珑挥枪反击,身如灵蛇,闪转灵动,挥洒自如。

几十招下来,两人平分秋色,伯仲不分,他近不了她的身,她亦无法将他打下马,只能拼尽全部气力拖住他。

时间在漫天的厮杀中快速流逝,斜阳如火,映红了一方天际。

两万多残兵,对战两千精骑,不到半晌的功夫,前者已经阵亡逾万。万幸的是,裴原带领幸存的余兵杀开血路,终于破了西川铁骑的围困,趟河而过,沿岸深入山岭。

青珑不再耗费时间,一枪冲开楼西越的攻击,追随尾翼凉兵而去。但当她刚刚转过身,正要落鞭,一柄枪刃俯冲而下,斩向她头顶。

她惊觉,侧身,回头,聚力,枪尖笔直刺出。

楼西越一把攥住刀尖,冷冷看着对面那双惊怔不动的眸子。

青珑面色发白,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呼不出气息。

就在她怔恍的瞬间,楼西越倏然抬枪削向她面庞——他要看看,这个一人千面的女子到底是谁!

刀锋飞掠而来,惊得青珑猛然回神,仰面向后一倾,堪堪躲开了那一刀,身子顺势一斜,倒挂在马脖子上,挥枪反击。但当对上那双弥漫着血色眼睛时,她心念一动,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萧杀、凌凛、决绝,以及连日血战的疲倦在他眼底深埋着,沙场上的他,全然像一把麻木的出鞘锋刀。

到底有什么化不开的结,或者说他与楚定云之间有何嫌隙,让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将把性命付诸炼狱场,已然到了不在乎自己生死的地步。

目光交错的刹那,楼西越也有片刻的迟滞,紧紧逼视着她。不过一瞬间的停顿,他已强迫自己清醒如常,一使力倾身过来,伸手抓向青珑面庞。

青珑大骇,情急之下本能地出手防护,挥掌冲开他手臂。

楼西越仍旧不放弃,反手扣住青珑的肩膀,将她拖下战马。

青珑余悸犹存,但见没有被他抓下面巾认出模样,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归为平静,从地上爬起来,拾枪跳上战马,火速撤离了。

楼西越正要追击,却在抬头的刹那忽而身形不动。

飞溅的血花中,一个身着便装的男子纵马缓缓行来,笑意谦谦,叵测而优雅。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哑巴少年,神色平静如狼。

“能够目睹楼少将军临终前的风采俊姿,沈某不胜荣幸。”沈隽驱马靠近,用惯有的谦恭笑意道,耳畔的杀戮和血腥恍若未闻。

楼西越眉目冷峻,眼里杀意浓浓,幽幽道:“黄泉路上有陪葬的伴,倒也少了寂寞。”

“楼少将军风趣。”沈隽对他的自信表示赞服,语音落地,面色骤冷,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振臂弯弓,“嗖”地飞射而出。

楼西越一裹马腹,持枪迎击,在那箭尖几乎要贴到心口时蓦然侧身,伸手抓住箭尾,反手一掷,直直扎向沈隽喉咙。

沈隽旋身避开,又发三箭,飞矢快如光电,破空射向他胸口要害。

楼西越仰面后倾,身子几乎与马背齐平,风驰电掣般挥枪杀来。

毅力所驱,抑或者将生死抛之于外,反而让他没了顾忌,整个人与胯下坐骑默契配合,没等沈隽射出第四箭,他已然折到他跟前,枪花扫动,如狂潮巨浪,卷向沈隽脑袋。

沈隽未曾经过沙场的历练,不擅长远距离搏击,但在楼西越的进攻下,却也闪转从容,丝毫不见慌乱,可见一身功夫深藏不露。仅十几招下来,他便转守为攻。

哑奴少年在旁边助他,一面斩杀扑上来的西川铁骑,一面背后袭击楼西越。

短短一瞬间,山脚下血雨腥风,不歇不止……

青珑的筹划进展得也不顺利。

当她追上裴原,率领一众残兵冲进山岭的时候,一支又一支绑着火球的飞箭向大军尾翼横空射来。很显然,身后的西川大军已经追上来了。

火箭所及之处,烈焰腾空,引燃了周围干枯的草木,哔哔啵啵乍响,映亮了掌灯时分的昏暗天际,熊熊烈火四处蔓延。

裴原停了下来,意欲回身阻拦。

“不用管后方了,沿岸撤走。”青珑挡住他,将他往河岸推。“天色已晚,利于藏身,休要再回头!带着余兵快走,一夜马程足够你们撤出去,转入云霄岭。那里地势险要,可盘踞天险,躲过此劫。”

“姑娘,那你不跟我们一起走?”裴原惊问。

“我守在尾翼,掩护你们一时,尽快走就是了。”

不过寻思了片刻,她又补充道:“记住,虽然这些都是不想枉死之士,但终究是逃兵,离开后不要想当然去投靠任何将领。一旦朝廷知道你们的行踪,必将严惩不贷。另外放出话口,就说青木原一战,凉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和逃亡,如此可暂保你们的亲眷不受株连。走时给我留下线索,我会去找大军,届时再作打算。”

裴原紧张地点点头:“我明白。”

情况紧急,也不容再细想,裴原振臂招呼了一声,所有死里逃生的士兵便跟着他匆匆撤离了。

青珑亦调转马头,将要离开的时候,视线忽而扫到了一个混在凉军中的熟悉身影,顿时喉咙一酸。

两年流浪下来,她与褚子逍相依为命,甚少分离,现在却要吞下所有担心和牵挂,无声对他说:走。

她怕他照顾不好自己,或者出现突然病发无人照顾的情况。但她又不能将他叫来身边仔细叮嘱,只得敛去那些不快的情绪,朝他点了点头,一横心挥鞭而起,片刻间消失在夜色里。

出了水路后,她钻进林子里,解下蒙面的黑巾,褪去凉兵军服,露出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普通衣衫。出于谨慎,她就着余灰在眼角轻点一下,乔装成一颗浅痣,然后将所有外衣扔进大火中,焚为灰烬,就近拾了把趁手的短剑揣在腰间,又重新找了一匹无人的空马,骑上它返回战场。

彼时天已黑透,星月皆无,可见度不高,只有熊熊燃烧的战火在夜风的吹拂下东跳西窜,映亮了一方夜空,勉强可以辨清两丈以内所有人的模样。

也正因此,让赶回来的她大吃一惊——忽明忽亮的光线里,十几个兵影交错闪转,合力伏击一人。

被围杀的是楼西越,而主谋竟是沈隽。

隔着火光望去,戎装在身的少将身上添了几道刀痕,血迹从伤口缓慢洇出,一点点晕染着他的战衣。但这些伤丝毫没有减缓他反击的速度,面对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劲敌,他反而更像一匹绝地求生的孤狼,单枪匹马独战群兵,努力争取生的希望。

纵然人多势众,沈隽却也没有占到便宜,左肩上有一处贯穿伤,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在夜火的映衬下尤为凄艳,宛如黑暗中喋血的魅妖。此刻他因伤退居外围,却并未撤出,而是在哑奴合众兵之力围住楼西越之时寻隙跃起,挥剑刺向他腹害。

“闷葫芦!”青珑脸一白,策动战马飞奔而去,一剑挑开他的袭击,护住了楼西越的要害之处,与他同战于血夜。

无边冥色里,两人珠联璧合,彼此锦上添花,虽然招式不甚默契,却呈寒木春华之势。一个如落雷惊天长虹贯日,一个似飞花狂舞苍雪漫空,洋洋洒洒从容不迫,几下逼得沈隽再难靠近。

乍一认出她,沈隽愣了愣,竟见她与楼西越在一起,顿时嘴角轻扬,笑得邪肆而挑衅:“龙姑娘,可是想好随我回北凉了?”

“不要脸的小人,伪君子!”青珑心跳如鼓,生怕他在楼西越面前挑拨离间,于是挥剑削向他脸孔,恨不得刺烂那张嘴。

这一回,她总算见识到此人的手段,不仅到处散财笼络人心,欲给自己培植爪牙,而且总在背后出阴手,射杀罗傲如此,乘人之危偷袭楼西越亦如是。

“闷葫芦,你怎样?”她从旁掩护,担心地问道。

楼西越扫视一眼沈隽,转而看向她,却一脸冷漠,并没有回应,眼里的猜疑远远大过方才的惊怔。

青珑自知缘由,心下发虚,不敢与他对视,正在思量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瞒天过海,远处突然马蹄声急,轰隆如雷,不一会儿黑影如潮卷来,快速向这边汇集。

正是景威率兵杀来。

沈隽还想对楼西越痛下杀手,却在看清来兵后面色一变,即使不甘心失去这难得的机会,他也不得不在千军万马面前妥协,于是就此罢手,捂着伤口与哑奴纵马撤逃了。

楼西越翻身跨上火曜驹,鞭子还未落下,就被青珑紧紧抓住:“你受了伤,不能再追了,保重身子要紧。”

楼西越的体力快要耗尽,气息有些急促,被她一挡,苍白面容上顿时显露寒色,两湾深瞳直直逼视着她的眼睛,似要透过那双眸子看穿她的本来面目,语声幽幽:“你是他的人?”

与“青桑”有关却不知身份的蒙面杀手,来历成谜隐于市井的怀武孤女,与凉人似有瓜葛却又救过他的恩者……总是何其相似的眼神,以及太过巧合和及时的出现,所有种种,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等闲视之。

“怎么可能!”青珑心惊不已,昧着良心撒谎道:“我不放心你,与子逍离开了竹楼,找你的过程中碰到了一群凉兵,对方二话不说便击杀。我为了躲避他们,不知怎地就逃到了这里,连我弟弟也走散了……”

“不放心我?”如同听见一场笑话,让他觉得自嘲又讽刺,“非亲非故,你又担心我什么?”

青珑无言以对,只能破罐子破摔:“担心就是担心,没什么道理……”

正当她伸手欲扶住他时,一只沾满血迹的手横过来,掐住了她的咽喉。

青珑始料不及,说不出话。

“说。”楼西越压制着上下起伏的心海,声音冰冷,“给我实话。”

青珑呼吸不畅,脸色涨红,面对他的质疑,只能与天搏命拼赌一把,挣扎着道:“我为了找你,与子逍都走散了……你不要、不要……没良心……”

“你究竟是谁?”他五指聚力,强迫自己不要为这样的话而动容,世情凉薄,从小到大他已见惯。

青珑尝试着抓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道:“要出人命了,放手……如果要害你,当初我就不会……不会救你了,早在龙虫堂就已经……”

“是不是细作?”他打断她的话,直问。

青珑的头摇得犹如拨浪鼓。

“乌德,你可知?”

她颇为诧异,不清楚楼西越怎会知道此奸人?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只能先用能够保命的方式回他,摇摇头:“不知……”

“青桑呢?”

她迟疑了下,最终轻轻点头。

楼西越黯沉沉的眸子亮了亮,如暗夜灯火,光点烁烁,掌心不觉然开始懈力。

“已经没了。”她的呼吸得以恢复,低低补充一句:“世人皆知……”

他的心被那几个字眼刺中,随之一哀,脱出口的话有几分迟疑,似是害怕得到的答案会如它一般沉痛:“青桑霍家,认不认识?”

青珑眼里的惊色遮掩不住,抬眸望着他,误以为自己引诱罗傲上当的话被他通过什么方式查探到了。

“你祖姓是何?”她的踯躅不语燃起了他心头的期盼,因而急于知道结果,连声追问:“是不是霍?”

如果不是,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刻起,他会无端端地心神恍惚,莫名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在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被众多顽童唤作“霍姐姐”的女孩。

青珑强压心头紧张,点头默认,心里已有辩白的借口。

楼西越掐着她喉咙的手一颤,仿佛抓到了挣脱那种无故令他心荡神驰的困境的渺茫希望,素来付诸于外的冷漠和疏离渐渐从他俊容上消减,换之以殷切:“霍家后人,你是不是?”

“当然了!”青珑心中无法平静,还在思量他如何猜晓到这一切,怕万一身份不保有麻烦,只能尽最大可能去掩饰,故作平静地道:“我祖姓是霍,不是霍家后人,难不成是你楼家人?”

他语噎,蹙眉再补述:“青桑霍家。”

青珑越发忐忑,同他打马虎眼:“我曾流浪过,认识的霍家人数都数不过来,祖籍青桑的也不少,有撑船打铁干苦差的,走镖卖艺闯江湖的,或者占卜打卦看八字的,还有像我这样亡命天涯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你想知道哪个,我可以带你去找,甚至连杀猪宰牛的屠夫也认得……”

“你够了!”楼西越眼里寒光滚动,已经不知不觉松开的手又有重聚起来的迹象,兀自攥得咯咯直响,垂眸狠狠瞪着她,正处于发怒的边缘,却又拿耍贫嘴的她没办法。

青珑怕他再问下去,自己找不出可以应对的捏词,又着急他的伤势,于是反手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欲扶他上马回营:“这世上姓霍的千千万万,总不能个个都是你要找的人吧?我姓霍,但只是凑巧与你打听的人同姓而已,之前并不认识你。”

不认识……

平平常常三个字,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凉到骨子里,也浇灭了他的执念。

陌路殊途,也许他一厢情愿放在心角的女孩,只不过把他当做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已,不知也不识。

他有些落寞,一些还想询问的话也就此打住,从青珑手中挣出来,撑着翻上马背,低低道:“你来历成谜动机不明,若想活命,就从这里自行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掉头转向,杀向溃乱的凉兵,逐渐与迎面而来的景威汇合上了。

青珑被剩在当下,望着他毅然决然远去的背影,将要喊他保重身子的话不由堵在喉间,默默呆视片刻,独自一人怅然离开了。

“站住!”走不过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一句清喝,旋即一人一马飞冲过来,停在她面前。

马背上的人一如往日,剑眉微蹙,薄唇紧抿,挡住她后也不说话,伸手揪住她肩领,将她拎到了自己背后。旋即他又提缰调转方向,与她同乘一骑,继续冲锋陷阵,期间只丢给她两个硬邦邦的字眼:“坐好!”

青珑心中大悦,展颜露笑,紧紧抓着他的战衣,由衷谢道:“闷葫芦就是好。”

楼西越侧目回视一眼,却不吭声,全然一副要不是她救过他,他才懒得管她在战场上是死是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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