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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北商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999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褚子逍被她的胆量吓到了,惊得离座而起:“姐,你不要忘了楚定云是什么人,楼西越又是什么人?他们将属虽有不和,但从未出现过在沙场上背道而驰的景况,可见这也许只是一时嫌隙。更重要的是,楼西越答应帮我们仅是出于还恩,跟相不相信我们是另外一回事。你别看他不言不语的,只观他看我们的眼神,如何猜不出来你大有来头?”
青珑不希望这个冰雪般剔透澄澈的少年过忧,抬手将他摁坐在凳,肃声道:“两年前阿姐留信辞别舒九容,便是不想将时间荒废下去,这次趁夏凉交战,正好可以动手。想要成事,若不踏出第一步,永远也看不到结果。”
两年的相依为命让褚子逍深晓青珑的决心,对她的所作所为除了担心外,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但要在楚定云或楼西越麾下待下去,取得他们一二分信任,借他们之力来达到目的,你就得委屈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得听他们命令行事,不敢有自己的行动,否则后果可想而知。”
“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委屈的。既然上天怜我青桑,没让我霍家绝后,他日风云际会,必秉承同泽遗愿,收复故土,重振家国!”
褚子逍被她的话一激,心中顾虑瞬间消散,注视着她沉静却犹有千钧之力的目光,感激道:“青桑能有阿姐这样的将门之后,是我们的福泽,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大将军。”
见他肯放开心怀,青珑怜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很是自责:“阿姐只恨自己没用,早先被仇恨冲昏了头,隐居的那几年里不肯听巫爷爷的劝,跟他学习医理,净顾着舞刀弄枪钻研兵法,未能承袭他的歧黄之术。以至于非但不能治好你的病,而今还让你跟着我到处奔波吃苦。”
褚子逍心头暖热,并不这么认为:“要不是跟阿姐逃出奴场,我早就被人打死了,你别这么说自己。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没事,我就比什么都开心。”
青珑破颜浅笑,心里积压的悲郁被少年的乖巧消磨了一些,末了对他道:“天色已黑,今晚我们先借宿此处,明日再走。”
“去哪?”
“浮顶山。明面上难以接近罗傲,我们不妨混入驻地,乔装成凉兵,伺机动手。再者他已派人调查乌德,顺便也可刺探进展。”
翌日天方破晓,两人早早起身离开了那座竹楼,纵马直奔浮顶山。捱到日薄西山时,终于赶到北凉边地。
自从凉军兵败退居山上后,山下的小镇惶惶不可终日,到处充斥着紧张不安的气息,家家窗扇紧阖,闭门不敢出。
因此,当看见一间敞门营业的客栈时,两人不禁有些诧异,加上饥饿使然,便停了下来。
从门口向里一望,竟见里面坐满了壮丁,约莫有三四十个,像是一群饿死鬼投胎,个个狼吞虎咽,忙得老板与小二焦头烂额,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抹汗,仿似在供养一群吃不够的恶霸。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乍一见这场景,褚子逍惊了一下,谨慎地道。
青珑也觉得这场面壮观得有些不正常,碍于小二上前招呼,就没有多说,在角落里找了一处位置,与褚子逍相对落座。
“小二哥,怎的这时候还有这么多男丁在贵楼吃喝?如此招摇,都不怕被官府抓去充兵吗?”褚子逍忍不住疑惑,在小二给他们倒茶的间隙悄悄询问,“该不会是……山匪吧?”
“嘘,两位小声点。”奉茶的小二顿时变色,慌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都是从山上下来的,不晓得是不是飞贼,说是给那些打仗的将领们带些酒肉上去,好给他们暖暖身子长长劲。但是看这样子,八成是白吃白喝的主,掌柜的都把家底赔上了,只望能保住命。”
“是吗?”青珑一奇,忍不住抬头环视一圈,目光却在将要收回的时候倏然凝住。
褚子逍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她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互相对视。吃惊的是,那人看了几眼后突然丢了杯盏,大喝一声:“抓住她!”
一语未毕,他拔刀起身,不由分说当先杀来,其余手下见状,亦群起而攻。
“快走!”青珑猛抓住褚子逍的肩膀,与他踏桌跃起,几步攀上楼梯的护栏。
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那名男子就是裴原。
裴原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这个纵火偷药还诬陷他们兄弟的暗探,若非是她从中挑拨,罗傲也不会怀疑他兄弟二人与楼西越有染,无形中与他们生出芥蒂。再加上她狡猾无比,借他们兄弟之力逃之夭夭,就更加让罗傲心生疑窦,从那之后看他与大哥的眼神都不同往日,派给他们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杂务。
一想起这些,裴原就觉得心中憋屈,既恨那人离间挑拨,也恨罗傲疑三惑四,对他兄弟百般猜忌。现下竟在这荒凉小镇上狭路相逢,果然上天有眼,让他们有了洗脱嫌疑的机会。
想到此,他怎肯轻易放过此女:“拿下她!”
众兵闻令扑杀,移动的身影左右夹击,将青珑和褚子逍团团围住,密不透风的刀锋纷纷刺向两人要害。
“他们是谁?”褚子逍不认识这些人,打斗中惊问一声,不晓得青珑何时与他们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先保命,回头再说。”青珑无暇细说,一面抵挡这些人的围杀,一面护着褚子逍往外撤。
何曾想,肚子没填饱,竟招来一场杀身之祸,而且还是罗傲的手下。
不过也难怪,深秋山上霜寒露重,靠囤积不多的粮草,一众残兵恐怕难以维持长久,饥寒交迫在所难免。加之不少走兽渐入冬眠,猎捕不易,想要吃上一顿酒肉暖暖身子,不亚于做白日梦。想必罗傲也是耐不住,才遣这些人下山寻点酒菜带上去,以解饥寒。
不过,既然夜里她要上山,现下又被认了出来,为绝后患,必然不能手下留情了。
一时间,狭小客栈里血色如绸,刀光剑影交织不绝,吓得掌柜与店小二抱头跑往厨堂。
突然,二楼一间客房的窗户徐徐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深沉而漆黑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底下的厮杀场面。
这边裴原瞥见了掌柜的身影,顿时心生一计,追向后堂。返回来的时候,他拎了一桶滚烫的开水斜搭在二楼栏杆上,待青珑杀到正下方时,瞅准时机一倾木桶,沸水顺势瓢泼而下。
“小心!”褚子逍惊叫一声,没命地冲向她。
青珑也有所觉察,电光火石间慌忙扑开他,抓着他滚出水圈。
热雾滚滚,落地的沸水四下飞溅,打在身上如火灼日炙,烫得皮肤通红一片。
青珑拾刀而起,身形一掠,踏着桌椅攀上栏杆,一翻身越到二楼走廊上,堵住了裴原的逃路。
“别过来!”他无计可施,抓住掌柜当人质,胁着他连连后退,脚跟一蹬,踹开一间房门,将人质拖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见陌生人闯了进来,霎时面上杀意涌起,抬手拔剑。
一双深眸及时从靠近栏杆的窗边收回,落到他身上。少年意会,不得不收回剑锋,默然来到窗前。
倚窗而立一个年轻公子,二十又一的样子,俊美无双,身量清健,着一袭莹白色饰竹纹锦衣,腰坠貔貅碧玉,墨发用白玉簪半束半披,清朗华贵。
所谓谦谦君子,恰如其人。
面对先后闯到房间的陌生人,他的表情毫无起伏,从容又莫测,仿佛方才的厮杀于他而言不足为奇,浑然惊不到他。
裴原不知此屋还有住客,且看起来来头不小,当下退无可退,硬拖着掌柜捱到后窗,一把将他推了过来,自己则寻隙翻身跳了下去。
青珑正要跳窗追出去,那年轻公子却先开了口,含笑相劝:“凡事好商量,打打杀杀惊动到官府,对姑娘也没有好处。”
青珑不知此人是谁,防备地盯着他:“听口气,跟他一路的?”
这般臆测令年轻公子笑了笑,移步过来,挡在了她面前:“何以见得?”
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叫青珑谨慎地后退一小步,上下打量他——一个斯斯文文的富贵公子,能在这样的打杀场面下处变不惊,想来见过世面。更重要的是,他有意挡住她去路,想必深藏不露。
至于那个凉军将领,逃走了也不见得是坏事。他的属下全部命丧此处,而他却独自跑了回去,加上日前青珑的挑拨,未尝不会加深罗傲对他们兄弟的怀疑。
想通了这点,青珑也就释怀,抱拳请辞:“那就多谢提醒,告辞。”
“相逢不如偶遇,何不坐下小酌一杯?”没等青珑下到一楼,那公子的声音从栏杆处飘来,说话间他已经踏过木梯,款款而下。
直觉告诉青珑所遇者不善,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挡她。
“两位好身手。”到了跟前后,他不吝嘉言赞语,谦和笑意始终挂在俊美面庞上,叫人看来叵测而难揣。
青珑没有见过他出手,也就不知道此人身手如何,但想着他既敢拦路,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因此面对这不知善恶的盛情邀约,她自然分外警惕,马马虎虎回一句“过奖”,便不再与其搭话,转身走向褚子逍,仔细查他有没有被那些凉兵伤到。
“令弟似是身子抱恙?”那公子细察着姐弟两人,从少年异于常人的苍白脸色中瞧出了些名堂,于是主动提供帮助:“在下游历各方,恰巧认识一位妙医,相信请其出手,用不了多久便能解去小兄弟的疾苦。”
青珑如何会相信此人,但这样的美好愿景还是像把针,深深戳到了她的心口上。
“姐,别信他,一定不怀好意。”褚子逍的声音及时在她耳畔轻轻响起,生怕她上当受骗。
少年审视那人一眼,尽管此人外相谦谦君子,但笑起来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想必表里不一,肚子里全是坏水。又怕青珑被他的俊美外表迷惑住,他赶紧拉住她:“别看他,我们走。”
就在两人转身将离的刹那,那公子再度出声:“两军交战,行走在外多有凶险,何不彼此结伴,互相也多个照应?在下随行备有糕点,泡些茶水将就着,也好过忍饥挨饿。”
他彬彬一笑,一举一动尽显温和之性,虽然锦绣华服在身,名贵珍玉作饰,可猜其殷实家底,但举手投足间毫无纨绔子弟的傲慢与轻狂,反倒随性自在。
青珑一语谢绝:“公子好意心领,不必了。”
“能认识两位,看来缘分不浅,不妨一起赶路?”那公子又上前一步,始终笑得意味不明。
青珑紧紧盯着他,仅从其言语当中,难以猜知他如此大献殷勤的背后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若强行动手,不知自己与子逍能否从他手下全身而退。
不,应该说他们主仆二人,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眉眼阴沉,危险得像一头野狼。
“公子也已看到,我二人惹了命案,倘若结伴,可要提着脑袋了。” 青珑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冲动用武,拿不知输赢的后果做赌注。
“姑娘风趣。”那公子浅笑而应,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道:“四国纷争不断,乱世难行,杀人绝命之事屡见不鲜。从贾之人走南闯北,讲求门路通达,凡遇能人异士,自是欣然结交,故而冒昧了。”
一听这话,青珑心中方才有数,约略明白了此人的目的,一笑应之:“如此,一道走吧。”
那公子回头,对身后的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准备马车。
青珑错愕,没想到这名随从竟是失语之人。
“哑奴延龄。”那公子含笑介绍,说罢摆手让道,示意青珑先行。
褚子逍极不情愿,拉住青珑,耳语道:“不能上他的车……”
青珑挡回他紧攥的拳头,细声嘱道:“你我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先上车,稍后再寻机脱身。”
马车行驶得很快,不多时远离了那片小镇,行至荒陌,向着北凉境内转去。
彼时已是掌灯时分,星星点点的鬼火在荒冢周围不断闪烁,不时有犬吠声从远处的村落飘散开来,打破了夜晚的宁寂,使得这片田埂小道异常阴森。
“现下烽火连天,无论交战的夏凉,还是作壁上观的南燕与东亓海国,四处动荡不安,姑娘与令弟欲往何处?”茶过三盏,那公子随口笑问。
“浪迹天涯,漂泊四海。”青珑笑笑,想借打趣套出他的意图:“看公子这势头,恐怕也同我们一样,虽说四处奔波,不过所图有别而已。”
“是吗?”那公子看起来兴致颇高,“姑娘认为,在下所图为何?”
“既是从贾之人,自然财利为先。”
“战乱频发,姑娘认为有何财利可谋?”
“公子方才有言,杀人屠命之事见过不少,可见不是干这行的,便也跟这行脱不了干系,没准行商问贾只是假象。”青珑端坐在马车内,神色平和,丝毫看不出戒备,漫不经心地笑道:“时局动荡,生意不好做,容易碰到的便是身怀奇能异技之人了。若能物色到,养作爪牙和耳目加以利用,日后做起什么勾当……不,行当,所获岂不更多?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说的就是这般筹算。”
一语出,气氛顿时僵滞下来。
那公子面上的笑容凝了凝,却是一闪即逝,很快又现出谦谦笑意:“姑娘风趣。”
“这不叫风趣,而叫口不择言,千万不要当了真。”青珑也不再同他打哑谜,直问:“行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公子贵姓?”
“免贵姓沈,单名隽,北凉人士。”
青珑恍然知晓:“原来如此,恕我眼拙了。沈家富可敌国,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知,难怪行头如此豪阔。”
“不敢当。”他启齿笑笑,“敢问姑娘芳名?”
“好说,一条龙,青龙白龙黑龙随便叫。”毫无预料地,她大言不惭地道,拍了拍褚子逍上了贼车般万分警觉的僵硬身背,潇洒一笑:“此乃舍弟,一条虫,青虫白虫黑虫也随便叫。”
“姑娘当真风趣。”沈隽愣了愣,又顿时失笑。见她不明说,他也就不再追问,顺着她的话道:“大虫为虎,龙虎生威,两位不同凡响。”
“这话担当不起。”青珑撩开车帘,望了望愈发深沉的夜色,道:“喝多了,我去小解,候我一时。”
“姐……”褚子逍紧紧拉住她,不知道她独自下车做什么,就差跟她一起去了。
青珑拍掉他的手:“要一起吗?这么大一人,害不害臊?”
沈隽再度失笑,安慰他:“小兄弟无需担心。”
“照顾好我弟弟。”青珑叮嘱一句,在哑奴停下马车后当即跳下去,朝远处一片枯林去了。
褚子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眉目间的担忧藏也藏不住。但对上沈隽投过来的笑容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抹担虑表露得太过明显,是以不得不敛去忧色,收回脑袋,七上八下地收回了目光。
等待的时间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久到沈隽也坐不住,从车内探出脑袋观望,一面使唤驾车的侍奴:“延龄,到这附近去找找龙姑娘。”
哑奴受令,顺着青珑方才离开的方向寻过去了。
走了不过数步,一声狼嚎突然在这片旷野飘荡开来,入耳森森,响声传来的方向正是青珑所去之地。紧接着一个求救声划破夜空,异常响亮地闯入所有人耳中。
“阿姐!”褚子逍吃了一惊,在那狼嚎声此起彼伏地飘开时,想也不想从马车里展身跃出,提过长剑飞奔过去。
沈隽一脸疑色,也与哑奴跟了上去。
褚子逍怎么也想不到,那阵狼叫是青珑故意发出的。
等他首先冲进枯林后,一个暗影突地窜了出来,二话不说将他扳倒在树丛中,示意他别出声。
“快走!”青珑停止了呼救,掬起一把土扔到别处的草叶上,然后与他沿着方才探好的其他僻径猫腰大步跑了。
沈隽这才惊觉上当,旋即抽出哑奴手中的长剑,朝颤动的草隙间飞掷而去,
但那里早已空荡无一物,也并非青珑逃走的方向。
“追!”他面上阴霾横亘,原本的谦谦笑意早已不再。
两人没命地奔逃,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确定摆脱了沈隽主仆后,这才停下歇息。
“果真不是好东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后,总算稳下心。
“你就不怕他给茶水里下毒?试都不试就跟他以茶代酒碰杯。”
青珑抬袖擦擦他额上的虚汗,给他整了整散乱的衣襟:“你确定我们就一定是他的对手?若非装傻充愣,哪能轻易逃走,早在客栈里就两败俱伤了。”
“无奸不商,那沈隽笑里藏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少跟这种人搭话。”褚子逍握紧了剑,责备地提醒她。“还有,以后有什么想法提前招呼一声,方才若不是你及时给我暗示,我当真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青珑被他逗笑:“你姐再不中用,也行过军打过仗,怎会栽在狼崽手中?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沈隽看出破绽,否则别想离开马车。再者,他在我们面前冒充假好人,并未动武,可见同样心里没底,不敢轻易露手。之所以强行拦载,我猜想八成是他看中你我的身手,想让我们效命于他,替他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也不会把我们往北凉境内载去。但若不从,想必他还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手段来胁迫你我。不过……”
说到此处,她有一点想不通:“他一介商贾,不理战事,到这烽火之地落脚作何?”
“你管他做什么,难不成日后还想招惹那种人?”褚子逍见她认了真,就拉她快些走,生怕沈隽主仆追上来。
青珑也有后顾之忧,但见夜色正浓,就没敢停留,与他加快了步伐,向着浮顶山速速行去。
夜里的凉军驻地一派安宁,却又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气氛,除过持刀巡逻的士兵外,其余将士们都不敢沉沉睡去,稍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立刻惊慌起来。
日不能休夜不能寐,又饱受饥寒,这样的煎熬将罗傲的耐性消磨得所剩无几,但凡遇到不顺心的事,便大发雷霆。
此刻看着裴原狼狈不堪地跪在面前禀报山下遇到的变故,他气得咬牙切齿,肩膀直抖:“一介女流也对付不了,窝囊至极!”
尽管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但裴原还是听不得这般责骂,暗地里不服气地斜他一眼,正要辩解,被兄长拉住了,单膝及地代他谢罪:“将军,她在山下小镇现身,很有可能来我大营查探军情,务必留心。”
“这还要你来提醒本将?”罗傲气极,从齿缝里磨出一句森冷的话:“该当何罪,自己去领受!”
裴战大惊,跪地央求:“若非将军点拨提拔,我兄弟二人至今不过街头穷小子,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我们绝无叛心,更不会跟人串通,一切都是那人的挑唆之词,请将军明察!”
罗傲气得伤口生疼,挥袖喝道:“我没时间听你们狡辩,要么拿回她和楼西越的首级,自证清白;要么停职卸任,接受调查!”
不同于兄长的敦厚实诚,裴原年轻气盛,最先看不惯他的专权独断,回驳道:“倘若技能压人,根本无需将军多言。仅凭三言两语便抹杀我们的忠心,这与赶我们走有什么区别?”
裴战断然喝住他,示意他住口,自己则向罗傲解释道:“裴原一时冲动,说的都是无心的气话,请将军海涵。”
然而罗傲明显并不领情:“拿不出本将想要的结果,休再废话!”
“将军!自相猜忌,只会令军心涣散,一旦……”
“不要讲那些有的没的,道理本将比你更懂,一切只看本事和结果!”
裴原气不过,起身卸刀解牌:“不听就不听!”
下一刻,他决计不想再看到这个莽将气急败坏的嘴脸,负气离帐。
“裴原!”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令裴战痛心不已,喊也喊不住他,匆匆追出去劝说了。
如此行径令罗傲更为恼火,正要喊人拿下他,传事兵却匆匆跑进来,禀道:“将军,朝廷来人了。”
罗傲不得不压下怒火,冷哼一声,整装霁颜,随那兵去了。
裴战被剩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去追劝离走的兄弟。
帐外围了一群身受重伤的士兵,见状欲言又止,默默给他让开道路,虽然没人敢开口询问,但他们眼里混杂着的渴望和绝望,还是深深刺痛了战将的心。
“没事,都散了吧,各自做好防卫。”裴战不忍相顾,将他们散开了。
临走之时,背后终于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裴将军,我们……真的要被将军编为死士去诱敌?”
裴战的脚步定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听着飘入耳中的窃窃私语,心头百感交集。
“将军连你们的话也不信,他还会管我们的死活吗?”
裴战无以为答,能说出口的,只有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的用来安抚军心的借口:“他正在气头上,并没有下那样的命令,叫兄弟们都打起精神,不要捕风捉影。”
“那这仗是要打下去吗?已经败成这样,死的死伤的伤,连将军自己也……”
裴战无法消除军中越来越多的质疑,正要想法安抚他们的情绪,裴原却折了回来,先他开口:“怕什么?大不了另谋生路,谁的命都不是白捡的!”
“放肆!”裴战喝住他,将他拖到远处无人的角落,责备道:“领兵作战,唯军令是从,你怎可如此任性,说不干就不干?”
裴原依旧气不过:“就因为输不起,他押上那么多人的性命当赌注,却还不把旁人的耿耿忠心当回事,自己蛮横暴虐,一意孤行,换谁肯心服口服?”
裴战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显然对罗傲也颇有微词,默认了这些事实,只不过天生厚道的性子让他恪守住了一名下属应尽的本分,哪怕自己也在犹豫和挣扎,却始终不敢说出逾礼的话,更做不出逾规的事。
“大哥,你就别再指望他能回心转意了,这次他怀疑你我,下次说不定就要除掉我们了。趁着事有回圜的余地,我们另想出路吧,总不能陪着他白白送死。”
兄弟俩还在继续对话,丝毫没注意到方才被疏散的队伍中有两个伤兵悄悄移向这边,一直躲在附近窃听,直到巡兵走近,才不得已匆促离开。
“站住!”裴原瞧那两兵背影生疏,听见响动后喝住他们。
突然被叫住,令两兵有些措手不及,一直攥着拳头,戒心甚重。但见避无可避,两人迅速掏出黑巾蒙住脸,转身回头。
对方身处暗角,裴原看不清他们做了什么,以为是不想被编为死士的伤兵跑来找他们兄弟求情,故踟蹰不前,于是大步走过去:“哪个营的?躲这里做……”
话未说完,锃亮的刀锋倏然袭来,裴原惊觉不妙,仓促迎击,但因全无防备,对打数招就便对方合手胁制,一人困住他双手,另一人扼住他咽喉,堪堪将疾奔过来且行将报讯的裴战也逼退了。
“如若喊人,他妄想活命!”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声音低沉而陌生,却又像在哪里听过。
“什么人?胆敢擅闯……”裴原试图挣脱,方一动作,喉颈便被对方拼力掐住,险些岔过气。
“且慢!”裴战大吃一惊,不由顿步,强稳心神道:“寡不敌众,伤了人,今夜你们妄想全身而退。”
“那就要看罗傲对你们是否笃信无疑。”对方挟持着人质谨慎后退,闻言同样语出威胁:“话由人说,你我能对立为敌,同样可以串通一气,信不信?”
“找死!”裴战怒而拔刀,然而刀身还未完全离鞘,便定在当下,只要他敢妄动,人质的膀子便在瞬间被扭折。
“我算是听出来了……你是、是刺杀罗傲的霍家人,是不是她……”裴原痛得头冒冷汗,又呼吸不畅,说话声含含糊糊。
青珑也不隐瞒,刻意压低嗓音道:“直呼其名,听起来你对姓罗的颇有微词。”
“休要搬弄是非!”裴战大喝一声,手中的刀霍然出鞘,旋即挥斩而来。但令他吃惊的是,喊他住手的不是面前这两个可疑的蒙面人,而是他的兄弟。
“大哥……他不死,我们……我们都得白白送死……”
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惊得裴战瞠目结舌,压低声音吼他:“这两人是敌!你竟然……”
“罗傲是生是死我不管,但……但是陪我作战的兄弟,他们不……不能白白送命……”
“你……”
青珑顺势接话,堵住了裴战的责问:“不明事理之忠顺,是为愚。”
“你们……想怎样?”裴原被她扼得快要窒息,拼力挣出一口气息,开门见山直问。
“我取罗傲的命,你带你的兄弟走,你我双方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互相帮衬,可明白?”
裴原正要答话,一个清朗声音出乎意料地飘来,干干脆脆替他应了:“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话音落地,那人挥手支走周遭巡兵,尔后从黑黝黝的角落信步走来,一张脸孔由暗转明,带着一分慵懒两分温良,外加七分似是而非的莫测,渐渐从阴影里浮现移出。
乍一看清来人面容,青珑霎时变色,眼里尽是不可置信,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驻地与他狭路相逢。
褚子逍亦是惊愣地望着来人,脑中念头飞闪,以为他和阿姐的行踪被此人追查到。
“沈隽,奉天子令,随军督战。”他谦和一笑,不等愕然相顾的裴战出声询问便已自报身份,同行的哑奴随后上前出示了一枚令牌,这才彻底消除了裴战的惊诧和困惑。
“此二人混入我营地,试图刺杀三军主将,本该缉捕审讯,甚或置之死地。敢问大人,为何却要……”裴战虽施以一礼,但却仍举棋不定,更不知沈隽方才所言究竟意欲何为。
沈隽侧目审视一眼青珑,笑如和风细雨,却诡谲难测,尔后反问裴战:“败局既定,你认为明智之选是同归于尽,还是东山再起?”
裴战被问住,虽不是擅谋之人,但他心里却有数,西川大军骁勇善战,如若选择前者,以凉军当下的状况,就算援兵能杀出重围及时增补进来,只怕也得折损十之六七。届时既难以撼动敌军精锐,又徒增伤亡,胜算渺茫,因此打心里来讲,他并不赞同罗傲困兽犹斗的偏执决定。
“可军令难违,兵不唯将命是从,这与叛军何异?难道大人来此,意不在制敌,而是……”
“何以见得?”沈隽笑问一声,恰到好处地截住了他的下文。
裴战无以为答,嗫嚅半晌,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认可罗傲的行径,最终指向青珑姐弟:“可这两人居心不良……”
“若只救罗傲,你们自然只能为敌;但若想救大军,他们从旁拖住罗傲,反而是助力,不是吗?”
裴战哑口无言。
沈隽笑笑,转向青珑:“久仰青桑霍家大名,今日得见霍家后人,荣幸之至。”显然在来营之后,他已探清一切,并且知道了青珑的来路。
青珑抬眸直视着他,满目戒备,不知此人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既不是敌,姑娘何不放人,共商后计?”
青珑并未松开裴原:“空口无凭,如何信你?”
“不信我无妨,但你们别无选择。”他侧了侧身,让开些微亮光,远处已有一拨巡兵朝这里走来。
“先把我兄弟放了,我自会保你们无事,否则大家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裴战着了急,一旦惊动罗傲,只怕事情不好收场,铁定被他质疑为何不传讯示警,内里再生嫌隙。
青珑退无可退,只得赌一把,与褚子逍渐渐松手放人。
裴原如同离水之鱼重回河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子还未挺直,便被裴战扶住,两人并排而立,挡住了走到近处的巡兵,挥手令道:“到那边去看看,都盯仔细点。”
队伍听命而去,有惊无险。
沈隽看向隐匿在暗角中的青珑姐弟,趣笑一句:“这份人情,霍姑娘如何偿还?”
青珑森森然盯着他,犹如面对一只表里不一的假面狐,语声幽冷:“置大军于绝境者,是罗傲;救他们的,也可以是罗傲——就看强兵劲敌之前,谁才是真正的诱饵。当然,我只为杀他而来,办法难免有失偏颇,就看你们做不做。”
裴原早已按捺不住,不顾兄长的阻挡,当先应下:“留得青山,为何不做?”
“好胆量。”如此干干脆脆的应允倒令青珑有些诧异,听得出来,他对罗傲积怨颇深,这对她来说大有裨益,至少不用担心他会中途倒戈。
“你呢?”沈隽再问裴战。
裴战语塞,犹疑不定,若跟着罗傲继续打下去,势必要眼睁睁看着余下五万弟兄丧命,可听信了此女,那就等于背叛了他。
裴战左右拿不定主意,一想起那些伤兵殷切又绝望的眼神,于心不忍,无奈心一横:“事到如今,且豁出去了。”
“如此甚好。”沈隽含笑颔首,“忠而不愚,进退有度,方不失明智,有劳两位谨慎安排了。”
兄弟俩点头答应,随后便着手去办了。
人一走,气氛安静下来,沈隽含笑望来,示意哑奴将一个锦盒打开,呈到青珑面前。
映现在视野当中的,是一块色泽舒润的青碧色圆雕玉琥,雅净鲜透,灵辉熠熠。其身云纹流畅,精致奇巧,旖旎流光闪烁四射,一看便知乃稀世珍物,价值不菲。
“何意?”青珑冷然视之,约莫猜到了他的意图,果真禀性难移,到哪都想收买爪牙。
“白手兴兵,此为必需之物,于霍家人而言,会有其用武之地。”沈隽彬彬笑道。
褚子逍在一旁看得傻了眼,愣愣地盯着那块玉琥,若非不能轻举妄动,他早就将那盒子扣到他脑门上了。
然而从青珑口中吐出的话更加让他吃惊。
“想让霍家人成为你手中棋子替你卖命,仅一块烂玉破石就成敬意?”
沈隽粲然一笑:“姑娘放心,仅作见面薄礼。”
“那好,你可以走了。”
沈隽了然一笑:“两位在营地的行踪,我会设法隐瞒,希望此战结束后,能一睹霍家后人真容,把酒言欢。”
“姐,你这是……”褚子逍再也无法淡定,沈隽前脚刚走,他便急声劝阻。
青珑压下褚子逍的责问,将那块玉琥塞到他怀中,嘱道:“少说也值几万两,拿好了,日后必然有用。”
褚子逍不可置信,端直想扔了它:“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明白?还收他东西?”
青珑有些心酸,反问他:“没这东西,怎么把奴场那些奴民赎出来?”
一句话,问得褚子逍哑口无言,神色黯然,怔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
青珑背过身去,思量道:“刚才阿姐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有钱能使鬼推磨。”
褚子逍哭笑不得,以为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大理,却听青珑继续道:“既然他到处给自己培植心腹,我们被他盯上,与其避而远之,不如与他彼此利用,各取所需。”
“可你怎知他想做什么?做的事又会不会伤天害理?”
“这点放心,我会慎之又慎,眼下这仇我们先报。一旦两军杀起来,你就混在那些凉兵当中,盯住他们的去向,一路留下暗号,等到风平浪静,阿姐就去找你。期间注意照顾好自己,要是不舒服了就赶紧服药,知道吗?”
“姐,我……”褚子逍心下慌慌,不晓得一旦兵变青珑会不会有事,又为自己病弱之身处处给她添麻烦而自责不已。然而他也明白,一旦付诸行动,这一刻迟早都要到来,往后的日子许会危险重重,聚散无常。
他强忍心中牵挂,喑哑着声音道:“你也小心……”
青珑更加舍不得跟他分开一刻,怕他照料不好自己,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下定决心,将随身备着的缓解喘疾的药塞到他手中,千叮万嘱:“记着阿姐的交代,晚上不要迎风睡,不要受寒……阿姐答应你,等到日后去锽城找乌德,一定在那里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把你的病治好!”
褚子逍吞下满腹担心,艰难地点了点头:“我会听阿姐的话,你也要当心,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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