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1青空画血闻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闻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盛世1:青空画血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283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第一章 幼缘
夏末,夕晖初临。
水岸边枫叶成荫,与周围青青草木一起被金绯色的光晕包拢,似笼薄纱,远处河面波光潋滟,涟漪如银微漾。
安静的渡口此时围拢了一群孩子,吃惊地看着草丛中的流民。
昏过去的一共有四个人,从其外相来看,大抵来自中州,其中年龄最小的是个眉目清俊的少年,受了伤,脸色苍白,衣上血迹斑斑。
“呀,他快不行了!”个头较大的孩子将少年的身子翻过来,霎时一片血红入目,惊呆了所有孩童。
一个猎夹紧紧夹住少年的左肩,突出的锋利齿刃嵌进肉里,汩汩涌血。
面对这些不省人事的外来者,少不更事的孩子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不知谁提议了一句,便都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抓住猎夹两边,试图合力扳开它。
“别动!”突然,背后一句清喝响起,及时制止了孩子们的冲动做法。
来人是个劲装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皮甲护身,腰悬柳叶短刀,脚蹬靴子,一身装束干练利落。相较于同龄女孩的亭亭玉姿,出身将门的她更像个意气风发的小子,观来格外飒爽。
“夹子上有毒,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你们也会遭殃的。”少女御马而来,稳稳停在他们面前,落地后像个大人一样快速将孩子们疏散,再一观情势,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多儿去到河边打些水,阿淘跟吉吉回村去,找些纱布和止血药,童童到附近拔些马蓟,注意不要走太远。阿布你力气大,跟我一起把它撬开。”
说完,少女利落地解下皮甲,抽刀割成两半,分一半给阿布叫他包住手,然后与他一人一边攥住夹子使劲拉,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扳开了夹口。
少年的肩膀已经鲜血淋漓,剧痛让半昏半醒的他下意识皱了皱眉,额上沁出细密冷汗。
少女绞碎马蓟草,敷在少年的伤口上作为救急之用,暂时压制住了他涌溢的鲜血。
“霍姐姐,不把他们带回去让巫爷爷瞧瞧吗?”任务完成后,孩子们围在一旁担心地问。
“还不能。”少女端着大叶子,往少年口中送了点水,得空摇头道,“阿爹说了,最近外面情况不好,要提防靠近关口的陌生人,尤其是从中州过来的,谁知你们还淘气乱跑,害得我好找。”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要打仗了?”孩子们已经从大人的口中听到了些风声,顿时紧张地问。
“这个不能对你们乱说,反正就是要小心一些,敌人很狡猾的。”
“啊?”孩子们惊呼一声,小脸开始发白。
“别怕,这里机关遍布,敌人打不进来的。”少女赶紧安慰他们一句,抚平了孩子们惶惶难定的心,“你们看这些流民,就是不小心着了道,才成了这副模样。”
孩子们觉得确实如此,遂又喜笑颜开,重拾信心,跟着她给其他人喂了些水。
下一刻,一个严峻且棘手的问题又摆在了他们面前——该怎么安置这些可怜的人呢?
人小鬼大的少女,也不禁忧愁起来。
前不久她听爹娘商量事情,说是中州大敬国的君主近年日渐颓庸,耽湎酒色荒淫怠政,已然天怒人怨,不仅天家子嗣阋墙内斗,抢争帝位,连分封于远陲之地的藩候亦趁机蠢动,植党勾连,皆欲取敬天子而代之。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数年来搅得中州动荡不堪,许多百姓深受其害,流离失所。除了对内黩武称雄,那些藩候和王嗣还向外用兵,不断侵吞中州境外的异域邦族,扩增各自领地,劫夺金珠矿藏,攫占劳力和田粮……种种恶行擢发难数,据说已有数个族落先后被毁。
然而那些人的暴行非但没有停止,反还变本加厉,阿爹之所以如此担心,便在于此。他们世代赖以生存的青桑,更与中州东南边境接壤,不亚于虎口之食。就在上个月,阿爹竟从营中揪出数名细作,还在盘查中,中州大军已在关外列阵演练,浩荡兵马雷动九霄。除此之外,从水路进村的枫林渡口也时不时会冒出迷路的外人,央求玩耍的小孩们带其入村借宿,诸多异况不一而足。故而边关的将士们早已严阵以待,阿爹亦命人昼夜动工,重新改造了周遭的机关,以防外敌突袭。
所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起见还是遵从阿爹的命令,不要擅做主张带这些不知底细的外邦人进村,以免祸及族民。
但如果……他们真是因为中州连年烽火而无处可归的无辜流民呢?
少女低头看着伤重的少年,细思一通,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你们再回去一趟,到我家拿顶帐篷,同时带些食物过来一并留给这些人。他们已经吃过教训,等身子恢复后自然就走了。”
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颠颠地跑了回去。
偌大渡口就剩少女守在原地,仔细在附近寻找适宜的搭帐地点。
身后,一双双紧闭的眸子忽然睁开,宛如黑夜中的狼目,幽森森地注视着少女的背影。
“少公子……”一人小心爬过来,愧疚地低唤少年。
是他把这里的障碍想得太过简单,一入渡口便误触机关,导致暗器突发,径直袭向心害。好在少公子眼疾手快,抢身而来冲倒他,他才幸免于难。然而未及起身,地上一把猎夹骤然合上,堪堪钳住了少公子的肩膀。不消片刻,就见少公子脸色发白,力气渐失,竟是那齿刃有毒。
比这更焦灼的是,偏巧不巧一群顽童的声音闯入耳中,这就表示他们已经地处村落外围,倘若为了掩藏行迹仓皇退出恐会前功尽弃。但若继续留在此地,少公子的伤不一定能得到救治,只怕……
“趴下!”没等他们拿定主意,少年低喝一声,忍痛趴在草丛中。
来不及细想,孩子们的玩闹声已经近在咫尺,三人只得听令佯装饿昏的模样。
少公子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孩子们被吓跑,就可以跟踪他们找到进村的安全路径,再逐一摸索破解机关的方法。
这原本也是萧王转达给他的命令。
“许胜不许败,如期回营交差,即使归来的是一具横尸,亦不得有误!”
刀子一样戳心的命令回荡在校场内,令在场的将士大为惊讶,不等出声,萧王冷冰冰的背影已经远离。
短暂风波过后,晨训照旧进行,无数双眼睛盯着少年离队的孤影,暗暗唏嘘。
是日晌午,他便踏上了可能会有去无回的险路。
“少公子,少公子……”三人一面提防着远处的少女,一面焦心地摇了摇少年。
似是毒性发作,少年的眉宇皱得更紧,额上汗水涔涔,四肢却越发冰冷。
“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这女娃抓起来,逼她给解药!”左右想不出个稳妥的办法,一名下属一横心,伸手入袖,然而短匕未出,臂腕忽地被一只手拼力攥住。
少年缓缓撑开眼帘,制止了他,阴郁而幽黯的眸子遥遥望着前方。
身后响动入耳,少女回头,一眼对上了一张苍白而冷俊的面庞,一双瞳仁漆黑如夜,深似古潭。
“你们醒了?”她返回来,目光探察似的从他们身上逐一掠过,然后将采摘的浆果分给他们,一边问道:“中州来的吧?那边常年战事吃紧,听说好些人被迫背井离乡,逃难到远处去了。”
眼见他们饿极却不敢食,只是紧紧盯着自己,少女噗嗤一笑,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浆果,带着戏谑的口吻道:“化毒止血的,叫野落茄。别看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却到处都是毒障,若待个五六天的光景,保准你们软成烂泥,爬都爬不起来。”
“谢了。”少年默然看了她一眼,撑着站起来,三名下属见状欲扶住他,他摇头婉拒,一个人捂着伤口走向河边。只是因为伤毒所致,他每走一步都比正常人艰难许多,脚步也越发飘忽。
“他都那样了,你们也不帮他?”少女责备一句。
“我们少……这孩子的性子就这样,不跟人打交道。”三人被说得不好意思,看得出这女娃没有害心,便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问她:“小姑娘可知道这夹子上的毒如何解?”
“放心吧,不是很快死人的急毒。”少女灿然一笑,稳住了他们的心,然后追到河边,一看少年肩上那两排可怖的血口,也不禁头皮发麻。
“需要帮忙吗?”见这少年忍力极高,这么重的伤撑到现在也未喊叫,少女委实佩服,她从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打湿后递给他:“喏,用这个吧,比那些软藻好使。”
少年侧目,视线顺着雪白的帕子往上移了移,落入目中的是一张热情的笑脸,像绽放在路边的烂漫繁花,极尽生命的绚丽和热烈。
“谢谢。”他没有接,谢绝了她的好意,默不作声地继续用水藻擦洗伤口周围的血迹,每碰一下,眉头便皱深一分。
“夹子上的毒要巫爷爷配药才能解,不巧他出门了,要明早才能回来,晚上你得吃点苦头了。”少女有些不忍,犹豫顷刻还是留了下来,丢了他手里的水藻,仔细用帕子清理他肩上的血迹。
少年神色一僵,似是对外人多有抵触,习惯性地侧了侧身想避开她,奈何浑身颓软使不出分毫力气,他只得暗自挣扎。
“要放松,不然发作得更厉害。”少女看了出来,及时叮嘱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了几句:“你们是从中州哪里来的?怎会出现在渡口?是逃难到我们青桑来的吗?”
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少年即便满身仆仆风尘,亦掩盖不住他眉目间的俊逸和光彩,他就像一块静置于红木盒中的泠泠寒玉,孤绝明澈,疏离中带着尘俗不染的清贵。这样的容仪内韵绝非池中之物所有,所以纵使他们看起来不像坏人,也还是得提防些,最好能摸清他们的底细,再决定要不要救到底——少女如是打算着。
少年唇齿微动,很久之后才轻吐两个字:“西川。”
少女恍然明了,眼里既有歆羡的亮光,又有对外敌的警惕:“听说过,那里的兵马很强盛,经常出战,却很少败仗。”
少年看了看她,眸底光芒闪动,尔后又低头凝视着河面,沉默未语,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见这少年孤冷寡言,心觉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端倪出来,只得就此作罢,一门心思给他包扎伤口。
“霍姐姐,都搬来了!”过了一会儿,孩子们牵着一头小毛驴,欢快地向渡口奔来,还没走近,就七嘴八舌地抢先道:“阿娘不在,我就多偷了两根红薯,烤熟了可香啦!”
“我家的烧饼更好吃,还是刚出炉的!”
“沙果是我爬树上摘的,很甜呢!”
“这个是阿婆煮的豆子,要剥皮才能吃!”
“……”
“真能干!”少女掂了掂驴背上满口袋的裹腹食材,卸下来后笑着称赞,一边小大人一样摸了摸他们的脑瓜,“阿布,快些领着弟弟妹妹们回去,等会儿找不见你们,爹娘又得着急。”
“嗯!”像是打完了一场胜仗,孩子们牵着手兴奋地沿原路返回,一路上尽是叽叽喳喳的热闹对话声,仿佛枝头黄鸟在放喉赛歌。
少年独自坐在水岸边默然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恍惚出神,心海如同蜻蜓点过的水面,微微荡漾。
一名下属靠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少公子,看起来这些娃娃对我们极有用处,要不要使点计,待会儿悄悄跟踪这女孩摸进村子?”
出乎他的意料,少年没作任何回应,视线落在卖力搭建帐篷的少女背影上,久久不出声响。
“少公子,总共就剩一个月的时间,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大营也需二十多天,所以得抓紧时机,要误了萧王的令,只怕……”
“过去帮忙,让她停下来。”蓦地,少年淡淡的语声飘出,堵住了他的嘴。
下属们着了急:“少公子,那我们的事……”
“过去。”少年平静地下令,容不得他们违抗多言。下属们只得奉命去了,三人合着拉篷布搭柱子,将少女换了下来。
能在不将陌生人带进村子的情况下安置好他们,少女也去了心头忧事,她长长舒了口气,从袋子里挑了个通红的沙果,洗净后递给他:“饿了吧,给你这个。”
语音未落,一颗红扑扑的果子已经映入少年的眼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一回,他只是短暂愣怔了下,并没有排斥她的好意,最终伸手接住了果子:“谢谢。”
少女欣喜地笑了笑,将食材逐一掏出、洗净,最后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旁边,心细地叮嘱道:“这两天你们就将就着吃这些吧,晚上睡帐里遮遮潮气,等巫爷爷回来了,我就跟他去要解药。”
“他是谁?”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红果子,安静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娇影,终于肯主动开口。
“他啊……”少女拖出长长的尾音,伸手在下巴上捋了捋,冲他神秘一笑:“他是白胡子老怪,可凶呢。”
大抵被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和举止所逗,少年冰冷的面容上也隐现微不可觉的笑意,不过转瞬即逝。
摆弄完后少女起身拍拍手,环顾一周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少年神色一凝,跟着就要起身,不料还没站稳就踉跄了下,头晕目眩,眼前亦黑了一截。
“你别动。”少女赶紧扶他坐下,“那毒很厉害的,大灰熊碰到了都使不上劲,不过你别担心,我会把解药给你拿来的。”
“谢谢……”他捂着锐痛又刺灼的伤口,呼吸有些急促,握得手中的沙果都似要脆裂一般,强撑着直了直身说:“你回去吧。”
“那你当心了。”少女担忧地看着他,知道这是毒发前的症状,如果不能解毒,他可能每隔两三个时辰都会这样,并且一次比一次难受。
所以,必须尽快去找巫爷爷配解药。
少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迅速翻上马,朝他挥了挥手绝尘而去。
少年望着她远离的背影,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
“少公子,不行我们悄悄跟上去。”眼见这女娃越走越远,三人焦急不已,径直劝道:“看这女孩有点心眼,跟那群小鬼都不走一条路,明显是在防着我们,难保她的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带来是解药,还是围杀我们的人马……”
少年不露声色地低头沉思,眸子不觉暗了暗,不经意间,手中鲜红而飘香的沙果闯入视线,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似乎少女明亮的笑容还映在上面。
走着走着,他便恍然停下,耳畔下属的劝告仿似未闻,或者也未曾把完不成军令而要面对的惩罚放在眼里,只轻描淡写地道:“等着。”
也许,这里的人只是不喜欢中州那些攻城掠地的贪婪屠手而已,本身还是心地善良的。
所以……还是等着吧。
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赌。
然而,漫长的夜晚熬过去,第二天的朝阳从东山移到头顶,再从头顶斜到西山,一直到明月高悬,星子亮了又消,破晓霞光复又洒满大地,也不见任何人影。
少年的脸色已经惨白如雪,身子骤冷骤热,伤口就像虫蚁啃噬,刺痛难耐。忍不住的时候,他会拿匕首去剔剜逐渐变得青黑发肿的伤处,以免毒素扩散引得左臂颓残。
黑夜又悄无声息地再次降临,天边黯月枕山,乌云压来。渡口死寂,只有草木丛中虫鸣吟唱,岸边河水叮咚。
“等不了了!一定是骗子!”纱布褪下后,伤口周围又有一大片乌黑淤肿,三人心如火焚,尤其被救的那名下属更是做好了违令的打算,准备今夜趁少年睡下,就去寻找进村的路。
只要抓到任何守关的将士,就有一百种法子逼他说出破解机关的玄妙,那样他们就可以按时回去交差。
剩下的,就等萧王的兵马整饬而来,夷平此地!
“咔擦……”一道白光急急落下,阴风倒卷而来,撑着帐篷的柱子被吹得摇摇晃晃,帘子亦呼啦直响,不时有劲风扑进去。
少年原本倚靠着木柱昏睡过去,冷不丁被轰隆雷鸣惊醒,撑着走了出来。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只酝酿了须臾便噼里啪啦砸下,很快斜风扫射,雷电交加。
三人正在大帐四周心急火燎地挖排水沟,心下恨死了这鬼天气,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他们即将行动的时候出来添乱。
这么恨恨地怨念时,突然一人耳尖听见了什么响动,低喝一声:“有人!”
三人顿时目冷面寒,戒备地围在帐口,低低道:“少公子,情况不妙……”
靠近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十数人,杂乱而急促。
少年的神色亦渐渐阴寒起来,声冷音沉:“杀。”
也许他早就赌输了,只是被双眼看到的假象所蒙蔽,自欺欺人而已。
大雨瓢泼而下,电光映容。
对方快速逼近,一声清啸过后,一柄长刀当先掠出草隙,随之一群头戴斗笠的蒙面人先后冲出,纷纷拔刀刺来。
“少公子小心!”三人大喝一声当先迎上去,与对方激战在一起。
一名蒙面人身形一折,直冲过来,持刀刺向帐口。
少年错身掠开,黑暗中与他过了几招,尔后一步退到他身侧,手中匕首如光横出,沿腰刺向那人要害。
“轰!”又一道霹雳炸开,映白了所有人的面容。
对方底细不知,不过各个出手狠毒,显然欲置少年一行于死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杀手皆来自村外,与先前离去的那名青桑少女无关。然而无论受谁指使,对此刻的少年来说,唯有诛除殆尽,才无性命之虞。故而他亦未心慈手软,在下属的掩护下,几人很快合力将这些蒙面人逐一击毙。
劫后余生,三名下属大松口气,一面清理尸体,一面借着忽明忽暗的电光在他们身上细细搜查,但并未找到任何可以表明这些杀手来路的线索,想必幕后主使分外谨慎。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一点点缓慢靠近。伴随着闪电落下,来人如数映现出来,皆着劲装黑服,各个形容戒慎。
“楼小公子?”想必不曾料到活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少年,乍一见到他,领头的黑衣人颇感诧异,随后才命令身后的随从止行,自己则好整以暇,上前故作笑颜道:“我等奉命而来,途径此地,方才听见打斗声响亮,不知何故,遂一路追查过来,竟不知是楼少公子下榻此处,惊扰之处,还望海涵了。”
“你们是……萧王的人?”三名下属护在少年身侧,同样认出了这些人。
当日就是萧王带着这些下属前来军营传令给将军,命他负责破解枫林渡的机关,运兵入内。谁知将军借故搁浅此事,迟迟按兵不动,似有推却之意。萧王心中自然不悦,又等不得要拿下青桑,遂将此事转交给了少公子,并放出狠话逼他立下军令状。现下萧王竟也同时派遣自己人来,要么是他并不怎么信任将军和少公子,要么就是迟迟不见喜讯传回,他急了起来。
也难怪,区区一个青桑,疆土不足中州的十之一二,却成为最难攻陷的烫手山芋。因为青人擅匠,将边关的军防布置得奇巧森然,即便是从水路下手,渡口周围也遍布机关。纵然千军万马压境,也得自损过半。
以上猜度或多或少都有,除此之外,或许萧王还别有目的……
对于这点,少年心下已然雪亮——从他遇刺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间隙,这些黑衣人若非事先跟踪并潜藏在附近,定难在极短时间内察知此处动静且第一时间赶来。再观对方行举鬼祟,神情可疑,由此可测其与顷刻前的杀手或属同党,前者制造他执行军务不幸殉职的假象,后者再紧随其后收尸,自然而然回营交差,不留任何暗杀的蛛丝马迹。
幕后主使是何居心,不言而喻。
“小的眼拙,莽撞之处再赔不是,只是这天……”刺杀失败,领头的黑衣人似有不甘,但见少年负伤在身,遂又萌生希望,于是假借宿之名意欲强留,再伺机下手。
“少公子,你看……”三人沉声征询少年的意思。
“滚。”没有丝毫犹豫,一个清冷字眼从少年齿间飘出,凌凛如刃。
语声散尽,他已转身入帐。
黑衣人抽了抽嘴角,顿时僵立在雨中,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走吧,我家少公子不答应,休再纠缠!”三人催了催,亦随之进帐。
倾盆大雨中,就剩下一群黑衣人铁青着脸待在外面,浇了个透心凉。假意示好行不通,一群人登时铁了心,那头儿挥手一令,余众迅速上前,将欲围帐强攻。
忽然,帘子掀开,出来一名下属。
他冷眼扫过这些人,放话道:“我们少公子说了,从哪来回哪去!周围的路被他包了,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
黑衣人并不清楚周遭道路有何玄妙,以为少年已经探得进入村中的安全途径,于是妄想一箭双雕,既斩杀他于此,又能借助截获的情报向上邀功,便冷笑一声:“楼小公子,小的身负萧王之命,这些路可是走定了!”
“你试试。”滚滚雷鸣中,一句不急不缓的清音飘来,肃杀而冷绝。
少年长身立于帐口,不动如山,像黑暗中蛰伏的一头危险而嗜血的狼。
黑衣人怯了怯色,却仍不改决定,兵分两路行动,一拨冲往入村的方向,一拨汹汹杀向少年!
潇潇雷雨中,电光与白刃交织,划割出一道道冷弧,血雨横流。
不消片刻,通往村口的途中已被横七竖八倒地的尸体堵住,积血如绸。
少年的身形渐渐因伤失稳,手中的刀却不减余力,很快又从一人心口横贯而过,尔后他越过尸体,快速杀到了为首黑衣人的面前。
那人如遇鬼魔,脚步颤颤,环顾一圈,随行生还者寥寥无几,至此彻底害了怕,慌乱中迎了一招,伺机逃窜。
一柄沾血的匕首从少年手中嗖然飞出,划过夜幕,“哧”地切过他侧脸。那人惨哼一声,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捂着半张脸逃离了此地。
其余同伙见状,亦丢刀弃剑紧随其后遁走了。
“咔!”雷霆炸开,将暗夜一撕为二,滂沱大雨悬垂如瀑,从九天一泻而下。
人一走,少年强撑的力道霎时匮竭,伤口在大雨的冲刷下已经泛白,血水顺着袖子滴淌而下。他抬手掀开帘子转身进帐,然而没走几步便一个趔趄跌倒在草铺上。
“少公子!”三人大吃一惊,已经顾不上去追杀那些人了,慌忙奔进去扶住他,一观他面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其中一人道:“你们在这里照看着,我去找解药!”
“回来!”少年喝止他,令道:“等天一亮,随我回营。”
“可萧王那里如何交代?还有少公子的毒,回去后解不了怎么办?”
“要是死在途中,就把尸体烧了……”
“少公子!”
少年极度虚弱,没再接话,缓缓阖上眼帘,倚柱休息。
漫漫雷雨夜,变得煎熬而焦灼,如火焚心。
“簌簌……沙沙……”随风摇曳的草木中,有轻微的摩擦声不断传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盖过了雨声。
“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经过方才的恶斗,三名下属本就神经紧绷处在极为敏感的状态,一听到异动,当下折身出帐,挥拳出掌,击向草丛中一个正在移动的人影。
“是我!”对方身姿矫捷,一个侧偏头轻巧躲开了冲向面门的拳头,语带薄怒地道。
“你终于来了!”认出来人后,三人大喜过望,高兴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少女,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不可待地问:“解药呢?有没有带来?快些给我们,那孩子快撑不住了!”
“有呢有呢,别着急。”少女豁开草丛,几步跨进帐子,卸掉头上的斗笠,一看少年肩上的伤口,惊道:“怎么会这样?”
“方才……”语方脱口,他们又及时刹住,诓骗道:“等不到解药,这孩子怕伤毒废了手,只得自己折木枝,磨尖了剔血,不小心戳伤了。方才又淋了雨,就成了这副模样,昏过去了……”
他们自然不能告诉她,刚刚萧王派来的人闯进渡口,少公子为了逼走他们,自己拿匕首割开肩头的毒血,近乎同归于尽地刺伤了那头儿。好在他们已按照少公子的吩咐将那些人的尸体清理完毕,万幸没被这女娃看出周围打斗的痕迹,否则只会加重她的戒心,指不定她就不会再给解药了。
“你们可真够铁石心肠的。”想象得到那种痛苦,少女听得不忍,慌忙解下胸前的皮袋子,从里面掏出一瓶药倒了两颗喂给他。
“你们把柴火加大些,给他暖暖身子,注意对着排烟口。袋子里还有我阿哥的一套新衣服,快点帮他换上,要是再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手忙脚乱地照做起来。
一夜雷雨,一夜难眠。
破晓时分,雷电渐渐向北折转,头顶乌云散尽,风歇雨霁。黎明的微光穿过东倒西歪的草木洒满狼藉一片的渡口,凌乱中有种静谧而祥和的韵致,一切都仿佛历经摧折后的新生。
少年醒来的时候,三名下属已经禁不住困意在一旁沉沉睡着了。他环视一周,有片刻的惝恍和陌生感,直到起身时肩头的痛感传来,意识才清明起来。药效发挥得很快,只一晚的功夫他便觉得气力恢复了些,挣扎着走向帐外。
一掀帘子,一个娇丽而灵动的背影映入眼中,像路边藤蔓上绽放的朝颜花,成为清晨一道亮丽的风景。
少年定定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心田如河中波动的水纹,一圈一圈漾开。
可以肯定的是,他赌赢了。
“你醒了?”少女正围在火堆旁烤弄红薯,听见响动后回头,顿时喜出望外,跑过来关切地问他:“怎么样,好些了没?现在还觉得难受不?”
他摇摇头,抬眸注视着她:“你昨晚来的?”
少女扶住他,歉疚地道:“本来说好第二天就给你拿过来的,谁知巫爷爷昨晚才回来,等把药配好就很晚了。我怕拖久了出事,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说完她又指了指他的伤口,又怜又责:“你可真够狠的,居然自己去剜,不得疼死了。”
少年低了低头,没说什么,想了想问她:“姓巫的……有没有为难你?”
少女一愣,继而噗嗤失笑:“逗你呢,这都信。巫爷爷长着白胡子没错,却不凶人的,跟我们玩得可欢了。”
他抬头,看着她一脸狡黠的灿烂笑容,并没有因为被戏弄而生气,不过生性使然,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先扶你进去休息,马上就有好吃的了,对你恢复体力有好处。”
“不了,谢谢。”他摇摇头,视线落在渡口的水岸边,表示自己可以。
见他比昨晚奄奄一息的模样好了许多,少女便放了心,送他到河畔后便返回去继续翻弄红薯。
少年默默遥望着她的背影,不出声响,向来清定的神思有些恍惚难平,像有什么东西悄然拨动了心弦,余音回荡不绝。
雨后的河面上涨了些,清澈见底,水中游鱼成群,穿梭在荇藻间,欢快地吐着水泡。
他发怔地盯着这些小东西,突然想起了那群天真无邪的小孩,比他小四五岁的光景,懵懂又有朝气,很热闹。也许他们还不知道,再过些时候这片乐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她,应该跟他一样自小就开始学武吧,指挥起那些小孩来就像个聪慧而敏捷的小将军,胆子也大,敢一个人摸黑冒雨跑出村子。
就在他出神的当儿,鱼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摆了摆尾刷地一下全散开了。
少年一慌,伸手入水,想把它们挡在一起,小鱼们甩了个头,轻易就从他指缝间溜走了,各分东西,不复聚合。
他目光一黯,怅然若失,呆呆地看着它们越游越远,消失不见。
“看什么呢?”少女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弯下腰来,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俯视,却只看到他们两人的倒影和河底光秃秃的鹅卵石。
他才回神,一根散着热气的红薯已经端在他面前,芳香袭人。
“吃吧,给你烤的。”她笑笑,眼睛弯成了月亮,然后陪他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托着腮帮,不言不语地眺望远处的河岸。小小年纪就已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了,与之前判若两人。
想了一会儿,她仰头看了看斜出山顶的太阳,蹬腿跳下石头,不得不跟他道别:“我得赶快回去了,不然会被爹娘训的。”
少年一愣,怔怔站起来。
“瓶子里还有两颗解药,都留给你了,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加服一颗,巫爷爷的药很管用的。”说完,少女把药瓶塞到他手中,紧接着又回到帐篷前,掀开帘子向里瞅了瞅,看着靠在一起酣睡的三人,不禁皱眉:“他们可真坏,也不管你,你一个小孩子跟着这帮坏蛋流浪可要小心了,别受他们欺负。”
少年的脚步随着这个小忙人移来移去,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很久之后沉声问她:“你……还会来吗?”
“应该不会了……”少女面上的笑容黯了下去,叹了口气,面有忧色,“我们碰到了大麻烦,爹娘和哥哥都很忙,我得回去帮他们。”
那群该死的中州兵马,又在关外百里之地擂鼓叫嚣了。从上个月起,阿爹就跟哥哥频频出入军营,连阿娘也经常换上戎装,代父亲去边关巡察。
毫无疑问,这次他们遇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事了,很紧迫,也非常危险。
少女担心地想着,暗暗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安然应对过去。
少年望着面带愁容的她,有些不忍,更有深深的负罪感,齿间飘出无力而苍白的字眼:“会没事的……”
“借你吉言啦。”很快,少女又一改忧态,粲然一笑,给自己鼓劲:“我们会小心的,你不用担心。”
说着,她拍了拍掉落在肩头的露水,戴上斗笠冲他挥挥手:“我走了,你要保重啊……”
话锋一落,人已转身离去,渐渐没入高低交错的草丛间,不见踪影。
少年伫立在原地,默然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不动。
噩梦,在他们分离后的第十天到来……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