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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女儿小万不请自来 生活揭开新的一页
书名： 锦上花 作者： 赵凝 本章字数： 9132 更新时间： 2023-04-27 11:22:30

1、

这日，天气晴好，李兰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剥毛豆，听到有人敲门就起身去开门。她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姑娘。

“你找谁呀？”李兰问。

姑娘眨着大眼睛问：“你就是外婆吧？哎呀，外婆，我可见着你了！”说着扑上前来搂李兰，弄得李兰一个趔趄。

“我是柳叶眉的女儿小万万啊！”

姑娘已自作主张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并改口管李兰叫“外婆”，弄得李兰一阵发懵。小万万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这儿摸摸，那儿弄弄，没拿起当外人。婆外追在身后叫她不要动，她却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

李兰给姑娘倒了杯水，一边盯着她问：“你这样跑出来你爸妈知道吗？”

“我爸妈？哦，你是说我养父母吧？他们都告诉我了，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过，他们待我特别好，比亲生的还好。我爸妈以前不让我来找柳叶眉，后来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柳叶眉嫁了个大干部，他们又改变主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我就溜出来啦！”

她说话俏皮可爱，红唇小嘴，上下一碰，吧啦吧啦，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说话好像在说绕口令，有的没的不说则已，一说能说一大堆。

李兰跟小万万聊了一会儿天，忽然想起家里来了客人，晚饭不能太简单，于是拿了菜篮子外出去买菜，留下小万万一个人在家，叮嘱她别乱翻东西。

“外婆，放心走你的吧！我，小万万，咱是自己人，是你的嫡亲小外孙，有什么不放心的呀？再说你这个家啊，也没什么好翻的，空空荡荡，一看就是个清官的家。”

“哟？小小年纪，你懂得还挺多呢！”

“那当然！”

李兰走后，小万万反客为主，坐在客厅里吃水果，听唱片。就在她自在得意之时，有个人手里拎着公文包走进屋来。只见那人衣着朴素，看上去并不像大领导。

小万万看那人一眼，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敲敲门总以可吧？”

“敲敲门？”拎公文包的大叔说，“可以，可以。那我从来一遍。”

就这样，他又重新退出、敲门、进入。小万万不知，这个拎公文包的大叔，正是养父养母口中的“大干部”赵春雷。

柳叶眉下班回来，面对小万万，是有些尴尬的。她想，得找时间跟丈夫解释清楚。李兰去厨房烧菜，知道小万万是杭州人，特意加了道西湖醋鱼，全家人总算吃了顿团圆饭。这个家里突然冒出个小姑娘，最高兴的人当属李兰。她做梦也没想到，就在离云城不远的杭州城，还有一个小姑娘在静静生长。她是她们家的血脉，她继承了她们家族的全部优点：皮肤白，鼻梁高，眼睛大。

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李兰站在楼梯底下满心欢喜地想，这下好了，家里可热门了。过了一会儿，侧耳听听，楼上又没动静了，李兰放心不下，又一步一挨挪上楼去，挨个儿房间寻那姑娘。

李兰见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就走过去。那是最大的一间收藏室，里面的博物架上摆满瓶瓶罐罐，墙上挂满纸质玩偶，风筝，小蛇，长蜈蚣，戏剧脸谱。李兰见那女孩蹲下去，在架子下面飞快地抽出那条小白蛇，她吃了一惊。

“外婆，您在那儿发什么呆呀！这条小蛇好漂亮啊！”李兰赶过去，从孩子手里夺过那纸蛇，说：“这东西可别弄坏了，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东西！”

李兰说：“当年，我怀上你妈妈的时候，去找花婆婆算过命，那算命的说，你妈妈前世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白蛇。所以，她从小就喜欢蛇，还不会走路，就敢伸手去抓蛇，因为她觉得亲近。”

“呵呵！这听起来有点像《白蛇传》了。”小姑娘说，“难怪有人请她去拍《白蛇仙女》，原来是看透了她的本质啊。”

“有你这样说话的嘛！小姑娘！她可是你妈呀！”

“我们关系很好的。拍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聊天——”

话说到这儿，柳叶眉推门进来了。看到这一老一少乐乐呵呵的样子，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的女儿小万万自作主张找了来，这一老一少马上欢喜做一团，可私生女的事她一直是瞒着爱人赵春蕾的呀，这下可好，来了个大揭底，她潜心保守多年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感到羞愧，自责，爱人对她这么好，可她还是向他隐瞒了天大的秘密。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柳叶眉独自坐在书房沙发上想心事。李兰蹑手蹑脚地走来。自从医好了脸上的伤，李兰的性情变得越发活泼起来，早上去公园跟别的闲人一起舞剑、跳红绸舞，来劲得很。爱人老赵曾开玩笑地说，小柳啊，你别说，妈自从把脸上的疤治好，就像换了个人，说不定哪一天，找个坏老头儿，当真谈起恋爱来。

柳叶眉说：“那还真说不准呢。妈要是真有了喜欢的人，我举双手支持她，老赵你也不许反对啊。妈这一辈子苦的——”

赵春蕾拍拍叶眉的手背，从容说道：“行了亲爱的，我支持你还不行吗？”

柳叶眉一想到丈夫的好，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来。这时李兰蹑手蹑脚走进来，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望着正在出神的女儿，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柳叶眉才扭过脸来看到母亲，她用嗔怪语调对母亲说：“妈，您吓我一跳，进来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啊？”

古灵精怪的李兰转着眼珠子说：“我怕打扰到你，所以才没有弄出声响。”

“妈，您还是弄出点声响来吧？赵春蕾这又不在家，您这一阵风似地飘来飘去的，怪吓人的。”

母亲说：“瞧你说的，女儿来了，就跟妈不亲了是吧？阿眉呀，你还别说，这孩子我实在是太喜欢啦！”

“是呀，您的亲外孙女，您能不喜欢吗？”柳叶眉愁眉不展地说，“可我现在还是发愁呀，发愁赵春雷要是回来，问起这孩子的事来，我该如何回答他。”

“有什么不好说的？就照实说嘛！实话实说。”

母亲走过来搂住她的肩，把脸贴住她。从九岁开始，柳叶眉就跟母亲分开来住，已经不习惯像这样脸挨着脸身子挨着身子了，母亲张开双臂搂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昔日的景象在眼前快速闪过：她在奔跑；她在哭嚎，她在叫“阿眉”、“阿眉”。鬼子的汽车在后面追她。她的丈夫刚刚惨死在她面前——被日本鬼子捅了几刺刀，肠子和血流了一地。

然后，她看见母亲受伤的、有疤痕的脸。面目有些狰狞。柳叶眉从来也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母亲，待侧过脸仔细看时，母亲的脸像被岁月的魔术刷轻轻刷过，脸又重新恢复到年轻时光滑如玉的状态。一想到母亲这辈子受了这么多苦，柳叶眉感到她的喉咙就是被人塞入一团冰凉的棉花，上不去也下不来。

忽然，母亲像是从自己的影子里跳出来，变成另外一个人。母亲说：“过去的事，我统统都忘记了，我现在就是想着我外孙女儿，她从天而降，简直太好了！你千万不要把她送回去，她是我的外孙女，我的心肝宝贝。”

母亲说完这番话，像片影子似的，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剩下柳叶眉一个人，独自面对残局，自己当年造下的孽，还得自己来承担。她后悔结婚的时候，没把孩子的事直接跟丈夫说清楚，以至于拖到现在，孩子自己冒出来，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藏也藏不住，躲也没处躲，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她听到外面汽车响，知道丈夫已经在外面开完会回来了。她连忙起身去吩咐张妈到厨房去煮火腿粥。其实，那用火腿熬的白粥早已用砂锅煨好放在炉火旁边，待到夜里要吃时一热就成。张妈是新来的保姆，有点笨手笨脚。柳叶眉喊了她几声，她才从楼梯旁边的小门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是先生回来了吗？”

“我听到汽车响，肯定是他。除了他，谁会加班到这么晚啊？你快去热粥，先生开了一晚上会，这会儿定是饿了。”

“噢噢。”张妈快速点着她的小头，然后迅速缩进她的厨房里去了。这一瞬间，柳叶眉倚着门，她忽然有点不认识这个家了。那方正客厅里式样典雅的米色沙发，那放在角落里的高大摩登的玻璃柜橱，另一面墙上的文玩古董，这个空间似曾相识。她回想起了许多年前万叶轩的客厅，也有这样一面文玩古董墙，墙里嵌进观音、瓷瓶、玉器和鼎，据说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张妈慌里慌张把砂锅端了来，朝着餐厅方向走，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竟又退回去。柳叶眉望着她的背影发呆，恍惚间觉得张妈的样子也很像多年前万家的那个佣人“张妈”。时光像快速叠加在一起，面孔，玉器，婴儿，道路。树。落英缤纷。花瓣。微起涟漪的水。

“你怎么站在这里？当心受风，回头又喊头痛了。”

说话的功夫，柳叶眉感觉有一只大手压在头上，抚弄她的头发。那是丈夫的手，不用看她也知道。她扭过脸，眼睛睁得很大，表情怔怔的，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丈夫说：“小叶子。我的小叶子怎么啦？看你这副表情真是惹人怜爱呀！”说着便将她搂进怀里，极为动情地吻她。

“别这样，回头让张妈看见。”

“看见怕什么？夫妻俩还不兴亲热亲热？”

“你瞧你！你是干部啊，干部就得注意影响不是？”柳叶眉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捋捋头发。

“嗬？在家里注意什么影响啊？”赵春雷说，“我这开了一整天会，没想到下了班，还有人要给我开会呀！”说着便放下手中的公文包，一把抱起柳叶眉就往卧室走。这套房子从客厅到卧室，途中要经过一条较窄的小走廊，柳叶眉最担心的是，张妈在这种时刻，端着个砂锅在走廊尽头出现——

果然，她在走廊尽头出现了。手里端着一只锅子，里面装着热乎乎的火腿粥。

柳叶眉贴近丈夫耳朵小声说：“快点放我下来！张妈在那儿呢！”丈夫哪肯就此罢手，相反，他钳子般的大手用力抱住他，雄赳赳气昂昂往卧室方向走。柳叶眉感觉自己此刻像极了战士手中的一把枪，这个高大的男人正怀抱着这把枪准备上战场去冲锋陷阵。一想到这儿，她也就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她，在自己的家里冲冲撞撞地往前走。那张妈是个老派人物，帮佣帮了一辈子，什么样的富豪大户也都伺候过，妖娆美艳的太太，刁钻古怪的太太，幼小如少女的太太，她全都见识过，惟有这样恩爱的一对儿，闻所未闻，从未亲眼看见过。他们互相搂抱着穿过厅堂，直奔卧室。丈夫一抬脚将门勾上。卧室门发出“怦”地一声响。张妈心想，得，这锅火腿粥算是白熬了。

卧室里，夫妇俩早已躺到床上。赵春雷用手摸着妻子的脸说：“等我等急了吧？瞧我这一天会开的，晕头胀脑的。后面我都有些盯不住了，好想我的白娘子啊！”说着话，便把一只手伸到柳叶眉的毛衣里，摸索了一阵子说：“原来你没穿胸衣啊！”说着便掀起她的薄毛衣，让两只形状姣好的乳房暴露在空气中。

他俯下身吸吮其中一只乳，对她说着喃喃自语般地说着情话。屋子里飘荡着甜蜜的情绪。柳叶眉低头望着这个连亲她都如此顶真的男人，心中越发愧疚。心想，小万万的事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是时候跟丈夫一五一十说清楚了。丈夫很动情地搂抱着她，她却突然直起身子来说：“哦，不。春雷，我有话跟你说。”

丈夫平躺在枕头上，有些顽皮地用眼睛斜瞄着她，说道：“小叶子，难道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柳叶眉说：“还真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都不知从何说起。”赵春雷问：“哦？有这么严重？”说着他便直起身子来，将一只枕头竖在身子后头垫着，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盒烟，拿火柴“嚓”地一声将其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说吧，我扛得住，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叶眉说：“你最好穿上衣服跟我来。”

赵春雷说：“我在我家里，大晚上的我穿衣服干什么？”

“叫你穿，你就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这越说越有点恐怖兮兮的了。带我去见什么人呀？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外面？我可不去，我怕黑！”

说着话，他竟然像个小孩子似地钻到被窝深处，头脚不见，整个人消失了一般。柳叶眉从床上跳起来，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并且郑重地穿好鞋袜，而不是拖鞋。弄完这一切，她把丈夫的衬衣、裤子以及皮带一古脑地堆在床上，让他快起起床去见那个人。丈夫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连忙起身穿好衣裤，跟着妻子走出卧室。

“我有一个私生女。”

“你拍电影拍多了吧？大半夜的讲故事给我听。”

“这是真的？”

“是真的？那我就不走了。”

他停在那里，背靠着窄窄走廊的墙壁。柳叶眉站在他对面，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好像电影中的静止画面。有那么一两秒，时间仿佛停止了，柳叶眉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脸，虽然离得很近，可她还是看不清。就在这时，电话铃清脆响起，疯野似地，响彻整幢房子。

接完电话，他跟她一起去看孩子。孩子早已睡下，客房里一片漆黑。柳叶眉拧亮床上一盏小灯，一圈桔黄色的光晕照在孩子脸上，眉毛弯弯，眼睛低垂，小红嘴唇一点点。这简直就是一个玉做的小人儿，太美啦。

返回卧室，赵春雷抚摸着柳叶眉的身体，让她感觉一阵阵快意。他说，眉，你什么都别说了，孩子我也见着了，是个好孩子。我已经接受她了，咱们两个抓紧睡吧。原本是个长故事，柳叶眉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小万万在灯下熟睡的样子，让人动容。她实在太美、太招人怜爱了。

刚才那通电话是上级打来的，通知他明天去北京出差。赵春雷有个习惯，出差前一定要抓紧时间跟妻子亲热一下。他们感情很好，彼此形成了许多默契的习惯，可是他们没有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会把小万万当成我亲生女儿的。”他跟她缠绵着，极尽温柔。不管以后会怎样，她此刻感到幸福。睡意渐浓。他却搂着她的肩，不许她睡去。

他说：“我这次去北京，要走很长时间。这么大的一个家，要靠你一个人照顾了。别太累着自己。”

她说：“我有妈妈和孩子陪着，不会寂寞的。反正单位里的事又不多，家里有保姆做家务，累不着我的，你就放心走吧，公事要紧。”

“凡事都别太拼命。单位里的事，有团长和副团长呢，你别什么事都冲在前面，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们女同志都是被保护对象。”

“瞧你说的，就跟我在评弹团有多逞能似的。我现在是孩子的妈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现在的重心在家里。”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

他搂过她来一边抚摸一边用力亲她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她感觉今晚好像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统统被他拦截回去。他的手像带电一样摸遍她全身，有生离死别的意味。做爱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些愉快和不愉快的片断，她甚至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时辰，万叶轩搂抱着她，向她求爱的样子。

后来就有了小万万。她抛下小万万离开晏城来到云城，以为从此就能告别那个旧的肉身，重新捏制一个新的自己，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她的确也逃离得很彻底，在云城生根开花，有了自己的一大摊子事，有家有爱人，在外人眼中，基本上已看不出她身上的伤痕，要不是小万万的突然出现，柳叶眉觉得自己已经将那个“旧我”忘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现在她身边这个男人，搂抱着她，温柔，一味对她好，甚至对她的过去并不多问，一味包容。他又是个有权有势高大威猛的男人，这更让柳叶眉觉得心虚。难道这世上的好事全都让自个儿给遇上了，后来的日子会怎样呢。想着想着，她也就睡过去了。

2、

这一觉睡得很长，柳叶眉梦见自己的前世：一条身材娇小通体雪白的蛇，在雪后的湖边密境里穿行。它所到之处，冰雪融化，地面露出原本的棕红色来，有蚯蚓和蚂蚁爬过的痕迹。小白蛇昂着头，沿弯曲的堤岸灵巧地摆动身体快速前行。它想要越过湖面爬到湖对岸去。

对岸是现世的景象。歌舞升平。有五个女子坐在岸边一字排开，她们端坐在跟雪一样白的白漆描金椅子上，身上的白缎子旗袍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们个个怀抱琵琶身怀绝技美艳动人。就在她们手指轻轻触碰琴弦那一刹那，柳叶眉忽然认出了坐中间位子上的那个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孩子来了，柳叶眉突然找到了当妈的感觉。赵春雷在见过孩子一面之后，就到北京学习去了，剩下柳叶眉一个人来管家。柳叶眉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很重，她要挑起这副担子，独自一人走夜路。孩子一直不在身边，缺乏管束，玩得有点野。眼看着孩子就要上高中了，她必须给孩子找一所好学校。

这个念头一冒上来，柳叶眉混身上下就像着了火，她连觉也睡不着了，一大早5点钟就醒来，窗外已有了轻微的人声，是一大早出去练宝剑的老人。

她要到“一中”去见校长。她决定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她不知要穿怎样的衣装才算得体。想象中的一中校长胡润民，应该是个穿中山装的严肃老头，戴副金丝边眼镜，受旧式教育，满口之乎者也。柳叶眉一想到要见这样一位守旧的老校长，她决定自己也穿得保守些。

她记得衣橱里有一件洋红色越南旗袍，就弯下腰去找。衣服很多，衣橱里有点乱。越南旗袍是配裤子穿的，开衩开到腰际，既文雅，又有点小性感，很适合穿着去见校长。要去见“一中”校长，柳叶眉做了隆重的打扮，在镜前磨蹭许久，把头发盘上去又放下来。最后决定盘一个低低的髻，再配一对白玉耳环，干净爽利的样子，又一有点小小的中国风。

打扮好了之后，柳叶眉就决定出门了。她打电话吩咐家里的司机把车开到门口来接她，又利用这个小小的时间差对镜端凝了一番，拔出口红细细涂抹，然后细抿嘴唇，使其均匀。就在这时听到汽车喇叭响，柳叶眉挽上白色小皮包足踏高跟鞋腰肢款摆出了门。

“夫人，早上好！”

“小刘，今天穿的这一身蛮精神的嘛！”

司机正站在一旁掰反光镜，大清早被柳叶眉这样一夸，一下子腼腆起来，脸变得绯红，像大清早刚刚升起的太阳，通红明亮。

“夫人今天好漂亮！”

“谢谢！”

司机小刘殷勤地帮她拉开轿车的车门，她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太阳正好照到脸上，她感到神清气爽。她已经想好见到校长该怎么说了，她决定从自己的身世讲起，从9岁时那条用硬纸折成的纸蛇谈起，家门口的玩耍，战争爆发，父亲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自己变得无家可归，孤零零一人……这些可怜的身世想想她都要掉眼泪，就不要说从她口中再复述一遍了。

汽车走在风景如画的翠玉湖边，司机好像有意让她看看风景，车开得比较慢。柳叶眉想到自己今年虽然只有33岁，但却好像已经经历了别人几辈子的事情，闭上眼一帧帧、一幕幕全是小电影，悲欢离合比电影还要精彩。

胡校长的办公室比想象中的还要漂亮，窗台上用白瓷花盆种着精致的芦荟，博古架上有文玩、玉雕、瓷器和小屏风，墙上挂有字画，书桌上摆放着花色雅致的大瓷瓶台灯，灯下有笔、笔筒和台历。

他正打开杯盖专心品茶，心无旁骛。猛一抬头，只见一位身材窈窕的绝色女子突然走进他的视线，让他愣了一下。她说：“胡校长，我是本市评弹团的柳叶眉，冒昧打扰，不请自来，有些失礼了。”

她就站在他办公桌前，像亭亭玉立的一棵植物，那样好看。胡润民的手悬在半空中，似乎忘了盖茶杯盖。他说你是谁，你再说一遍。柳叶眉就把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胡校长这才定下神来，细细打量这衣着得体的好看女子，并问她来有什么事。

“我女儿想来你的学校上学。”

“你女儿，她几岁？”

“十六岁。”

“你这么年轻，居然有个这么大的一个女儿？真是不可思议！

“我女儿是私生女。”

“私生女？”

“是的。”

谈到这里，话匣子算是打开了。她从日本人打进南京城聊起，聊自己是如何跟师傅学弹琵琶，琵琶初学成又是如何被大古董商万叶轩强占，怀孕生下这个学名叫做“万红”的小姑娘……就这样，他俩从早上一直谈到夕阳西下，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俩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小万万顺利地进入“一中”读高中，柳叶眉也交到了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文人雅士做朋友，心里颇为高兴。胡校长喜欢到华侨俱乐部去跳舞，柳叶眉正好是个不错的舞伴。两人一拍即合，在相识后的第一个周末就约好一起去参加舞会。电话打得极勤，中间还商量了几次，最后还是定下来周末晚八点半见面。

华侨俱乐部是一座欧式小楼，1949年以前这里曾是一幢私人住宅，解放前夕房屋的主人逃去香港，小楼就此改为“华侨俱乐部”。听说小楼主人的女儿并没有跟去香港，而是改名换姓留在本地，淹没在千条万条的小巷之中，过起了市民凡人的布衣生活。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每当柳叶眉走过街巷，听到有人弹着琵琶唱这首宋词，都会想起传说中那位小楼主人“夏小姐”故事。传说夏小姐跟家里的一位车夫要好，一直密谋着私奔，1949年前夕，本城形势吃紧，她索性纵身一跃，跟着那姓祝的车夫跑掉了。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并无真凭实据的。只是柳叶眉听说这个女子会弹琵琶，并且会用宋词编进曲子来弹唱，心中就十分向往，想有朝一日与传说中的这位小姐相遇，一定要与她切磋技艺，向她学习填词谱曲， 做个同道中人。

与胡校长约在八点半钟见面。柳叶眉早早吃过晚饭，让女儿在家好好做功课，她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门。司机问她去哪儿，她香风阵阵地说，当然是去华侨俱乐部啦。司机见她如此高兴，就知她又要去跳交际舞了。

柳叶眉的舞姿是远近出了名的。她又有车接送，再远的地方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一下舞场，人们眼前就会“唰”地一亮。她实在太美了，跳起舞来就像一片轻盈的影子，舞裙飞过来又晃过去，以为她在这里，她却早已飞到了那里，让人肉眼看不清楚，只留下一绺绺清幽的女人香。

胡润民站在等华侨俱乐部门口等她。

他穿西装、白色衬衣，装扮隆重。头发向后梳，一丝不乱。

她的汽车缓缓开入他的视线，他心一紧，莫名地有些紧张。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不就是周末一起参加一个舞会吗？她还是她，我还是我，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黑色轿车缓缓停住，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子，裙裾飘飘，笑靥如花。她站在他跟前，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来啦？”

“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挽着胳膊进入舞场。俱乐部里挤满了人，舞会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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