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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刀锋 作者: [英]毛姆著,王纪卿译 本章字数: 8148 更新时间: 2024-05-13 13:22:19
埃略特一向主张,除非是素不相识的生人,并且是非陪不可的客人,他是不陪人吃早餐的。于是布莱德雷夫人和伊莎贝尔不得不在各自的卧室进早餐,前者有点不情愿,后者却是巴不得。不过伊莎贝尔醒来时,有时会叫埃略特为她们雇的那位大户人家的使女安托瓦内特把她的掺奶咖啡送到她母亲的卧室,让她能边喝奶咖边和母亲聊天。在她所过的忙碌的生活里,这是一天中她唯一能和母亲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当她们已在巴黎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伊莎贝尔把头天晚上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说她和莱雷跟一群朋友一起,到各个夜总会转了一圈。伊莎贝尔讲完后,布莱德雷夫人把自从她们抵达法国时就一直搁在她脑子里的问题提了出来。
“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呢?”
“我不知道。他没讲过。”
“你没问过他吗?”
“没啊。”
“你不敢问他吗?”
“不是,当然敢啦。”
布莱德雷夫人躺在睡椅上,穿着一件埃略特硬要送给她的时髦晨衣,正在磨光指甲。
“你俩单独在一起时一直谈些什么呀?”
“我们并不是总在说话呀。在一起真好。你知道的,莱雷一向话不多。我们谈话时,
大部分都是我在讲。”
“他独自一人干了些什么?”
“我真不知道。我想他没干多少事情吧。他大概玩得很痛快。”
“那他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有话不肯说,对不对?”
伊莎贝尔点上香烟,但她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雾时,她冷冷地看着母亲,问道:“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妈?”
“你舅舅埃略特认为他有一套公寓,他和一个女人住在那里。”
伊莎贝尔哈哈大笑起来,说:“可你并不相信,对吧?”
“是的,说实话,我不信。”布莱德雷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指甲,“你没跟他谈过芝加哥吗?”
“谈过,谈过很多。”
“他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过打算回来吗?”
“应该没有。”
“到10月份,他就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好吧,这是你的事,亲爱的,你要做自己看准的事情。但往后拖是不可能让事情好办一些的。”她瞥了女儿一眼,但伊莎贝尔回避她的目光。布莱德雷夫人对女儿慈爱地一笑,说道:“如果你不想午餐时迟到,你最好现在就去洗澡。”
“我要跟莱雷一块吃午饭。我们打算去拉丁区的一个地方。”
“祝你们快乐。”
一个多小时后,莱雷来接伊莎贝尔。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圣米歇尔桥下车,在拥挤的大街上闲逛,直到看中一家咖啡店。他们坐在阳台上,点了两杯杜本内葡萄酒。然后他们乘坐另一辆出租车,来到一家餐馆。伊莎贝尔胃口很好,享受着莱雷为她点的美味佳肴。她爱看紧挨着他们坐的人,因为这地方人多,她看到人们吃饭时显露出强烈的快感,便笑了起来。不过她最享受的是跟莱雷单独坐在一张小桌旁。她爱看当她快活地闲聊时莱雷眼光里闪烁的欢娱。和莱雷如此无拘无束地呆在一起令她心醉。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因为,尽管莱雷似乎也感到无拘无束,但她觉得这主要是因为环境的原因,而不是因为跟她在一起。她母亲讲的话已经使她感到些许不安,虽然她表面上在那么天真地东拉西扯,她却在观察莱雷的每一个表情。莱雷和离开芝加哥的时候不完全相同了,但她说不出不同在哪里。莱雷的样子还完全是她记忆中的那样,同样年轻,同样坦率,但他的表情变了。莱雷并不是变得更严肃了,他在宁静时面容总是严肃的,但现在有了一种镇定的表情,对伊莎贝尔而言是陌生的;好像他已经解决了自身的某个问题,以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放松下来了。
他们吃过午饭之后,莱雷提议步行穿过卢森堡广场。
“不,我不想步行去看画。”
“那好,我们去花园坐坐。”
“不,我也不想去花园。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没什么可看呀。我住在一家旅馆矮小的房间里。”
“埃略特舅舅说你有一套公寓,跟一个绘画模特儿姘居呢。”
“那你跟我去亲眼看看吧。”莱雷笑道,“从这里一抬腿就到。我们可以走着去。”
莱雷领着她走过几条曲折的窄街,尽管两边的高楼之间露出了一线蓝天,但光线仍然黯淡。他们走了一阵,在一家门面装饰得漂亮的小旅馆门前停下了。
“我们到啦。”
伊莎贝尔跟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过厅,厅的一边有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戴袖套的男人,他身穿浅黑和黄色条纹的马甲,系了一条肮脏的围裙,正在看报。莱雷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来交给他。那人打量了伊莎贝尔一眼,接着心领神会地一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尔去莱雷的房间是心怀不轨的。
他们登上两段楼梯,楼梯上铺的红色地毯磨破了。莱雷打开房门。伊莎贝尔走进一个开了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口对着一幢灰色的公寓楼,楼房第一层是个文具商店。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张床头柜。房间里还有一只嵌有大镜子的笨重衣柜,一把铺了软垫但靠背笔直的扶手椅。两扇窗之间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打字机、报纸和许多书。壁炉架上堆着许多平装书籍。
“你坐扶手椅吧。它坐着不很舒服,却是我能提供的最佳座位了。”
莱雷拉过另外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你就住在这里?”伊莎贝尔问道。
莱雷看到她脸上的那副表情,嘿嘿直笑。
“是啊。自从我来到巴黎,就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嘛。这里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了指伊莎贝尔已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间浴室。我可以在这里吃早饭,我一般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个餐馆吃正餐。”
“这里好脏!”
“噢不,这里很好。正是我想住的地方。”
“可是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哦,我不知道。上边阁楼住了几个大学生,两三个政府机关的单身老汉,还有一个剧场里的退休女演员。除了我这里,另外只有一个带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周在星期四来看她一次;我想还有一些临时的旅客吧。这是个很安静、很体面的地方。”
伊莎贝尔有点窘迫了,由于她知道莱雷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并觉得滑稽,她感到有点气恼。
“桌上那本大部头是什么书呀?”她问道。
“那本书?哦,那是我的希腊文辞典。”
“你的什么?”伊莎贝尔嚷道。
“很正常啊。它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文?”
“是啊。”
“为什么要学?”
“我觉得想学。”
莱雷两眼含笑地望着她,她也对莱雷回报以笑容。
“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在巴黎这么久一直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努力读书。每天读八到十个小时。我到巴黎大学去听课。我想我已经读过了法国文学中所有重要的作品,我能读拉丁文,至少能读拉丁文的散文,就和我读法文一样轻松。当然希腊文更难一些。但我有一位很好的老师。在你来巴黎之前,我每周有三个晚上要去他那里。”
“学这有什么用呀?”
“求知嘛。”莱雷笑着说。
“好像没多大实际用处。”
“也许没有,而另一方面,也许又有。但这太有意思啦。你想象不到读原文的《奥德赛》是多么令人激动。这使你感到,好像只要你踮起脚来,把手一伸,就可以摸到天上的星星。”
莱雷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为占据其身心的兴奋所驱使,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
“前一两个月我在读斯宾诺莎的著作。我知道我看懂的不算很多,但它给我充注了狂喜。那情景,好像你从飞机上走下来,站在群山环抱的大高原上。荒僻,空气清净得如同美酒上了头,感觉棒极了!”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呢?”
“芝加哥?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事。”
“你说过,如果两年以后你仍然没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你就知其不可而不为。”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已经踏上了门槛。我看到了广阔无垠的精神国土伸展在我面前,向我招手,我渴望到那些国度去遨游。”
“你期盼在那里找到什么呢?”
“为我的问题找到答案。”莱雷瞥了她一眼,那眼光近似戏谑,要不是伊莎贝尔对他非常了解,她还会以为他在说着玩,“我要在我心里得出结论:上帝究竟是否存在。我要弄明白罪恶为什么会存在。我要知道究竟我是有一个不死的灵魂,还是在我死后它就完蛋了。”
伊莎贝尔倒抽了一口气。听到莱雷讲这些事情,她觉得很不安。多亏莱雷讲得轻快,声调和普通谈话一样,她才能克服自己的难堪。
“可是莱雷,”她笑着说,“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问着这些问题呢。如果能得到答案,那么现在它们肯定已经有答案了。”
莱雷咯咯地笑起来。伊莎贝尔厉声说:“别笑啊,弄得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似的。”
“相反,我觉得你说的话挺精明。可是另一方面,你也可以说,既然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问这些问题,那就证明他们不由自主地要问,并且还得继续问下去。此外,事实上也不是谁也没有找到答案。答案比问题要多,许多人找到了自己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老吕斯布洛克。”
“他是谁?”
“哦,一个我上大学时还不知道的家伙。”莱雷措辞轻率地回答。
伊莎贝尔不明白莱雷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深究。
“这一切我听起来觉得都不成熟。那是大学二年级学生为之狂热的东西,然后当他们离开大学时,他们就会忘在脑后了。他们得谋生啊。”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的处境很好,我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如果我没钱,我也得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去挣钱。”
“可是钱对你就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莱雷咧嘴笑了。
“你估计这一切要用去你多少时间呢?”
“我不可能知道。五年。十年。”
“在那以后呢?你准备用这所有的智慧干什么呢?”
“如果我得到了智慧,我想我就足够聪明了,便会知道用它干什么了。”
伊莎贝尔激动地拍一下巴掌,在椅子里倾着身子说:“你大错特错了,莱雷!你是个美国人。你的地盘不是这里。你的地盘在美国。”
“当我做好了准备,我会回来的。”
“但你已经迷失太远了。正当我们经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奇妙的冒险时,你怎能忍受坐在这团死水里?欧洲已经完了。我们现在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在突飞猛进。我们应有尽有。你的责任是参加我们国家的开发。你已经忘了,你不知道今天美国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振奋。你能肯定,你不去做这件事,不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承担摆在每个美国人面前的工作吗?噢,我知道你也在以某种方式工作,但这不正是对责任的逃避吗?这不仅仅是一种费尽心机的偷闲吗?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偷懒,美国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真是严厉啊,亲爱的。”莱雷笑着说,“对你的回答是,并不是人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样。幸好,或许大多数人为他们自己着想都是循规蹈矩的。你忘了,我想学习的热情,和别人——例如格雷——想赚大钱的热情同样高。难道因为我想花上几年时间自学,我就真的成了叛国者吗?也许当我学成之后,我会拿出一些人民将会喜欢的东西。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不见得比一个做生意而没有发财的人更坏啊。”
“那我呢?我对你就一点也不重要了吗?”
“你对我再重要不过了。我要你嫁给我。”
“什么时候?十年以后?”
“不,现在。尽快。”
“靠什么?妈妈没钱给我置办任何东西。而且她有钱也不会给我。她会认为帮助你过无所事事的生活是错误的。”
“我不想从你母亲那儿得到任何东西,”莱雷说,“我每年有三千美元的收入。那在巴黎够花了。我们可以住一套小公寓,雇一个女用人。我们会过得很快活,亲爱的!”
“可是,莱雷,一个人不能靠每年三千美元来维持生活。”
“当然能。很多人维持生活的钱比这少得多。”
“但我不想靠三千美元一年来生活。我没理由这么做。”
“我一直靠三千美元的一半为生。”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着昏暗的小房间,因厌恶而颤抖。
“这意味着我有了一些积蓄。我们可以到卡普里去度蜜月,然后在秋天,我们去希腊。我渴望到那里去。你还记得我们过去常说要一起周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去旅行,但不是像这样去。我不想坐在二等船舱里旅行,住宿在三等旅馆,没有浴室,而在廉价餐馆吃饭。”
“去年10月我就是这样游遍了意大利。我感到非常有趣。一年有三千美元收入,我们可以游遍世界!”
“但我还想要孩子,莱雷。”
“那没关系。我们带上孩子旅游。”
“你真傻,”伊莎贝尔笑道,“你知不知道养个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奥列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个孩子,她尽量少花钱,结果还花了她一千二百五十美元。你知道雇个保姆要用多少钱吗?”随着伊莎贝尔想到的问题越来越多,她越来越激动,“你真是不切实际!你不知道你是在叫我干什么。我年轻,我要有乐趣。别人干的事情我都想干。我要参加派对,我要参加舞会,我要打高尔夫球,我要骑马。我要穿上等衣服。难道你不能想象,一个女孩子不能跟她那一伴人穿得一样好,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吗?莱雷,如果你去买你朋友穿腻了的旧衣服,如果有人因为可怜你而买了件新衣送给你时你要感恩戴德,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我甚至花不起钱上一家像样的美发店好好打理我的头发。我可不愿坐着街车和公交车到处跑;我要有自己的小汽车。当你坐在图书馆里读书的时候,你想叫我一个人如何打发一整天的时间?是满街转悠着看商店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广场看着我的孩子别淘气?我们不会有任何朋友。”
“噢,伊莎贝尔。”莱雷打断她。
“我们不会有我过去交往的那种朋友。哦对啦,埃略特舅舅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会时而邀请我们,可我们不能去,因为我没有赴宴穿的衣服。我们也不会去,因为我们没钱回报他们的招待。我不愿结交许多寒酸无知的人;我对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对我也无话可讲。我要生活,莱雷。”她突然察觉到莱雷的眼神虽然像平常看她时一样温柔,却稍微带点儿顽皮,“你以为我很傻,对吧?你以为我琐碎而讨厌。”
“不,我没有那样想。我觉得你说的一切都是很自然的。”
莱雷背对壁炉站着,而伊莎贝尔站起来,向他走去,让他们能够面对面。
“莱雷,要是在你名下没有一分钱,而你找到一份工作,能给你带来一年三千美元的收入,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给你做饭,我会铺床,我不会在乎我穿什么衣服,我可以一无所有地过日子,我会觉得它非常有意思,因为我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你会做出成绩的。但现在这样意味着一辈子都得过邋遢糟糕的生活,一点盼头都没有。这意味着我得操劳到死。为了什么呢?为了你能把岁月用去为你说你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寻找答案。这是大错特错的。男人应该工作。那是他来到世上的目的。那是他对社会福祉做出贡献的途径。”
“简言之,他的责任就是在芝加哥安定下来,进入亨利·马图林的商号。你认为靠劝说我的朋友去买亨利·马图林赖以赚钱的证券,我就会对社会福利做出很大的贡献吗?”
“经纪人是必须要有的,这是一种完全正当而体面的谋生方式。”
“你把靠中等收入在巴黎过的生活描绘得漆黑一团。你知道,其实并不是。不去香奈儿服装店,照样可以穿得很漂亮。有趣的人并不都住在凯旋门和富士大街附近。事实上有趣的人很少住在那里,因为有趣的人一般没有很多钱。我在这里认识相当多的人,有画家和作家,有学生,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诸如此类,我想你会发现,他们比埃略特的那些没精打采的侯爵夫人和长鼻子的公爵夫人好玩得多。你心思敏捷,有充满活力的幽默感。你会很享受听他们在餐桌上交流思想,尽管桌上的葡萄酒只是普通的,也没有一名司膳长和两名侍者伺候你。”
“别说傻话,莱雷。我当然会的。你知道我不是个势利眼。我喜欢会见有趣的人。”
“对呀,穿着香奈儿的服装嘛。你以为他们不会把这理解为你把这种活动看成有教养的人去逛贫民区么?他们会比你更加感到不自在。而你从这种交往中什么也得不到,只能在日后告诉埃米丽·德·蒙塔杜和格雷西·德·夏托-盖尔亚,你在拉丁区会见了许多怪诞而放荡不羁的文化人,是多么地有趣。”
伊莎贝尔轻轻一耸双肩,说道:“我敢说你讲对了。他们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种人。他们不是和我有任何共同点的那种人。”
“那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呢?”
“就呆在我们起步的地方。我从记事起就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心之所系都在那里。我在那里才感到自在。我属于那个地方,你也属于那个地方。妈妈病了,她永远也无法好转。即使我想离开她,我也离不开啊。”
“这是不是说,除非我准备好了返回芝加哥,你就不想嫁给我了?”
伊莎贝尔迟疑着。她爱莱雷。她想嫁给莱雷。她全部的感知力都需要莱雷。她知道莱雷想要她。她不相信当摊牌的关头到来时莱雷不会服软。她害怕,但她必须冒险。
“是的,莱雷,正是这个意思。”
莱雷在壁炉架上划燃一根火柴,一根老式的法国硫磺火柴,会让你的鼻孔里充满辛辣的气味。他点燃烟斗。接着,他从伊莎贝尔身旁走过,站在一扇窗前。他望着窗外。他沉默着,好像要永不开口。伊莎贝尔还站在原来和他面对面的地方,盯着壁炉架上方的镜子,但她看不见自己。她的心狂跳着,她因忧惧而感到恶心。莱雷终于转过身来。
“我希望我能使你看到,我给你提供的生活,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我希望能使你看到精神生活是多么激动人心,体验是多么丰富。它是无边无际的。它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和它相比,当你独自驾着飞机腾空而起,越来越高,四周惟有无限。你陶醉于这无垠的空间。这是如此喜悦,世上的任何权力和荣华,你都不愿用它来交换。前几天我在读笛卡尔的著作。那么自在,那么优雅,那么透彻,天哪!”
“可是莱雷,”伊莎贝尔不顾一切地打断他,“难道你不明白,你是在要求我做一件我不适应、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还得对你重复多少遍: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我今年二十岁,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要趁我有机会的时候痛快地玩一玩。噢,莱雷,我确实爱你爱得要命。可这一切都很无聊。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结果。为了你自己着想,我恳求你放弃它吧。做个男子汉,莱雷,干男人该干的事情。你正在虚度宝贵的光阴,而别人则在大展宏图。莱雷,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为了一场梦而把我放弃。你已经闲荡过了。和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我办不到,亲爱的。那对我而言将是死亡。那将是出卖我的灵魂。”
“噢,莱雷,你为什么这样讲?歇斯底里、修养很高的女人才会这样讲话。这有什么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它恰好正是我的感觉。”他两眼炯炯有神地回答。
“你怎么笑得出来?你没意识到这是严肃得要命的事情?我们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将影响我俩的一生。”
“我知道。相信我,我是十分认真的。”
伊莎贝尔叹息一声,说:“如果你不听从理智,那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可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理智。我认为你一直在说着最可怕的胡话。”
“我?”伊莎贝尔要不是伤心已极,她会笑出声来,“我可怜的莱雷,你跟黑鸭一样疯狂。”
她慢慢地从手上退下订婚戒指。她把戒指放在手掌上,看着它。这是一只将加工成四方形的红宝石镶在铂金细条上做成的戒指,她一向喜欢这戒指。
“如果你爱我,就不会让我这样痛苦。”
“我确实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时,无法避免弄得别人不高兴。”
她伸出托着红宝石的手,发抖的嘴唇勉强一笑。
“给你,莱雷!”
“它对我没用。你不愿意留着它,纪念咱们的友谊吗?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手指上。咱们的友谊不必停止,对不对?”
“我会永远关心你,莱雷。”
“那就留着它吧。我希望你留下。”
伊莎贝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把戒指戴到右手的小指上。
“太松啦。”
“你可以把它改小。我们去里茨酒吧喝一杯吧。”
“好啊。”
伊莎贝尔有点儿吃惊,没想到一切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她没有哭。一切似乎都没有
变化,只是她现在不会嫁给莱雷了。她难以相信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都已终结。她有点怨恨的是,他们竟然没有大闹一场。他们一直冷静地谈这件事,就像讨论买房子一样。她感到失望,但同时又因为他们表现得如此文明而得到了一点点满足感。她极想知道莱雷现在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但要了解莱雷的心情一向很难。他那光滑的面孔,他那黝黑的眼睛,是一副面具,伊莎贝尔明白,就连她自己,跟莱雷相识那么多年,也无法将它看透。她进门后曾取下帽子,将它放到床上。此刻她站在镜子前,把帽子戴上。
“只是出于兴趣,我想问问,”她边整理头发边说,“你想不想解除婚约?”
“不想。”
“我想这对你可能是一种解脱。”莱雷没有回答。伊莎贝尔转过身来,嘴上挂着快乐的笑,说道:“现在我准备好了。”
莱雷锁上身后的门。当他把钥匙交给写字台后边的那个人时,那人以一种纵容不轨的调皮眼神注视着他俩。伊莎贝尔不可能没猜到他认为他俩干了什么事情。
“我相信那老家伙不会为我的童贞下多大赌注。”伊莎贝尔说。
他们乘出租车到了里茨酒吧。他们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表面上无拘无束,就像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尽管莱雷天性寡言,但伊莎贝尔是个健谈的女孩,有充足的谈资,而她拿定主意,他们之间不应该陷入难以打破的沉默。她不打算让莱雷认为自己对他有任何怨恨,她的自尊心约束了她的行为,使莱雷不会怀疑她受到了伤害并感到痛苦。不一会儿,她提议要莱雷送她回家。她在门口下车后,愉快地对莱雷说:“别忘了明天要和我们共进午餐哦。”
“我不会忘,你可以赌上性命。”
她把脸颊贴过去让莱雷亲吻,然后穿过停车门道,走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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