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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50:伟大的中国短篇小说 作者: 果麦编 本章字数: 4795 更新时间: 2024-01-04 16:18:01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得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的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的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作在秀才的家里的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的怀里,含着她的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的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吧,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的母亲的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的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的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的结发夫妇团聚一下吧。”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的;绝种虽然是绝你家的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的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远远地走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的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的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岁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头,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的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的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的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的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的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哪里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话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的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用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的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哪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么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哪里有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的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得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的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的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的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的眼泪,向她的丈夫说:
“我又哪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的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吧,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吧!”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彩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的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的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的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的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的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的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
“不,不,……好像我的前面有一座新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的前面展现开来,似她自己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的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别离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的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的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吧,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的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吧,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的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吧,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纽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吧,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的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么你同他去吃早饭去吧,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吧,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得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的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的头发,高声呼喊地。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吧。”
老妇人转过头,凶凶地答:
“赶快打起你包袱去吧,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着的路,在她的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的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年老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吧,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哪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子。那时是下秧的时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一样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争噪地跟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的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当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的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他的哗着的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发呆似的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子,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退散了。而春宝简直吓得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吧!”
妇人就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在大户人家的家里生活过来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他的儿子说:
“春宝,跟你的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的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的睡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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