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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游行[252]
书名: 城堡 作者: (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 本章字数: 5757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1:14

“那么我们在此期间做了些什么呢?最糟糕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所做的,比起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所作所为理应更受鄙视——我们背叛了阿玛莉亚,我们挣脱了她沉默的命令,我们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我们是活不下去的,于是我们开始以各自的方式向城堡求情,或者纠缠城堡,指望它可以原谅我们。虽然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做根本就于事无补,而且我们也知道,我们跟城堡之间唯一有希望的联系,就是索尔提尼,这位对我们的父亲有点好感的官员,然而因为那次事件,我们已经同他断绝了联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迎难而上。由父亲打头阵,开始踏上毫无意义的恳求之路,向村长、秘书们、律师们,还有抄写员们求情,大部分人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旦他通过某种诡计,或者偶然得到了接见机会——每当我们听到这种消息时,都会欢欣鼓舞,摩拳擦掌——也会以极快的速度被拒之门外,并且自此以后再也不会被接纳。况且,要答复他也实在太过轻松,城堡做这种事总是很轻松。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了什么而请求宽恕?城堡里何时、何人、何苦要去跟他有哪怕一丝牵连?当然,他是变穷了,失去顾客了,凡此种种,可这些岂不正是日常生活、手艺人职业与市场的正常现象吗?莫非城堡就该照管好一切吗?事实上,城堡确实在照管一切,但它也不能在只是为了照顾某个人的一己私利、没有任何其他目的的情况下,粗暴地干预事情的发展。比方说,难道城堡应该派出自己的官员们,让他们去追捕父亲的顾客们,强迫他们回心转意吗?不过,父亲也会就此反驳——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们已经躲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将这些说法反反复复地讨论过,我们表现得像是要躲开阿玛莉亚,然而她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对此充耳不闻——不过,父亲也会就此反驳[253],说自己并没有抱怨变穷,他在这件事上所失去的一切,也很容易再争取回来,只要能够得到宽恕,一切都无关紧要。可是,究竟有什么是需要宽恕的呢?人们如此答复他道,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向他提出过控诉,至少在各种报告里都没有,至少在律师们对外公开、能够接触到的各种报告里都没有,如此这般,在可以确定的范围内,大家既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这样的事情正在进行中。又或者,他是不是能够列出一项得到正式签署的官方命令,而这项命令是明确签发出来反对他的?父亲却做不到。好吧,也就是说,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为了什么而请求宽恕呢?至多也只能宽恕他眼下毫无目的地干扰当局工作,但恰恰这一条,就是不可宽恕的。父亲没有放弃,他当时还是很身强体壮的,而且被迫赋闲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我将会为阿玛莉亚夺回名誉,这件事不会拖太久的’,他每天都要这样对巴纳巴斯和我说上好几次,不过声音总是压得很低,以免让阿玛莉亚听见。尽管如此,这些话却只是为了阿玛莉亚的缘故才说出口的,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考虑要夺回名誉,只希望得到宽恕。然而在求得宽恕之前,他必须先证明自己有罪,可当局却又拒绝承认这点。他突然又冒出了个想法——这也表明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严重削弱了——他们之所以将他的罪行瞒而不报,恐怕是因为他没有付够钱,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只支付固定的费用,实际上,至少按照我们家的具体情况而言,这笔费用已经够高了。但他现在却认为,自己必须支付更多,这种想法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这边的事务负责人虽然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谈话而收受贿赂,从而将办事程序简单化,但单纯的贿赂却办不成任何事。可是,如果这就是父亲的全部指望,我们也并不想打破它。我们卖掉了我们还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几乎只剩下不可或缺的东西了——以便给父亲提供研究这种办法的资金,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早上父亲离开时,我们只要知道他口袋里至少还有几枚硬币叮当作响,就感到很满足了。当然,我们那天就会挨饿。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我们通过筹集资金真正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父亲维持这种拥有些许指望的乐观状态。但这也几乎算不得是种好处。东奔西走使他辛苦劳累,一旦钱财见底,很快就会迎来那个理所当然的结局,于是事情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了下去。事实上,即便多付了钱,也不能得到任何额外的成效,因此,有时某个抄写员就会在表面上装出至少达成了些许效果的样子来:向他承诺将会展开进一步调查,或者暗示他们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将会继续追查下去,这并非出于责任感,仅仅是为了让父亲稍微好受一点——可父亲呢,非但没有起疑,反而对这样的说法越来越深信不疑。他带着这种显然没有任何意义的承诺回来,仿佛他已经将失而复得的好运请回了家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站在阿玛莉亚背后,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眼睛睁大到眼眶都快撕裂的地步,指着阿玛莉亚,试图让我们明白,通过他的不懈努力,阿玛莉亚得到救赎的那天就快来临了,到时候她会比任何人都更惊讶,不过眼下这一切仍然是秘密,我们应该对她严格保密——这番场景可真是令我们备受折磨。如果不是我们最后终于弹尽粮绝,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继续为父亲提供金钱支持了的话,这种状况肯定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在此期间,巴纳巴斯经过多次请求,终于被布伦瑞克收作了学徒,但却只能以晚上摸黑去取订单,做好后再在晚上摸黑送过去的方式来完成——必须承认,布伦瑞克为了我们这样做,在生意上是冒着一定风险的,但是他付给巴纳巴斯的却也极其的少,要知道,巴纳巴斯的手艺本身是无可挑剔的——虽然如此,这份薪资却也勉强够用,使我们不至于活活饿死。经过大量准备之后,我们极其小心地向父亲宣布,今后将停止对他进行资金支持,但他竟然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以他当下的理解能力已经没办法察觉到,他对事件的干预实际上早已希望渺茫了,可他本身也早已厌倦了持续不断的失望。然而他还是说了一些话——他当时说起话来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清楚了,所以他说这句话时几乎有些过于清楚了[254]——只不过还需要非常少的一点钱就可以,明天,或者就在今天,他就能够查明一切,而现在一切都成了徒劳,失败仅仅是因为钱的问题云云,但是听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显然也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另外,他也马上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方案:由于他未能证明自己有罪,因此无法通过官方正规渠道达成任何结果,所以,他将不得不转而选择纯靠求情,亲自去接近那些官员。他们当中自然也有一些善良且富于同情心的人,虽然在办公室里时他们不会心软,但是在办公室外面的话,找准合适时机,没准就能收获意外惊喜。”

原本一直专心聆听的K.打断了奥嘉的讲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不认为这个办法是正确的吗?”尽管继续听下去必然会得到答案,但他却想马上知道。

“不认为,”奥嘉说,“所谓心软,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是根本想也不用想的。像我们这样年轻又无知的人尚且知道,父亲当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已经忘记了大多数事情,所以把这一点也一并忘掉了。至于他所制定的计划,就是到城堡附近的那条公路上站着,等官员们乘坐的车辆经过时,便马上行动起来,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向他们请求宽恕。实话实说,这是个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可言的计划,即使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他的请求果真传到了某个官员的耳朵里也一样。难道随便哪个官员就能随口宽恕了吗?这至多甚至有可能是整个当局才能办到的事情,何况即便是整个当局,恐怕也不能宽恕,只能给出裁决。话说回来,即便真有这样一位官员愿意从车上下来,并且愿意受理此事,可单凭父亲这样一个被穷困和疲乏折磨得垂垂老矣的男人,对他说着一堆含混不清的话,他又怎么可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关于这起案件的相关图景呢?官员们全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是有局限性的,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一位官员有本事透过区区一个字来了解一整套观点,可一旦涉及其他部门的事情,却需要一连向他解释好几个小时,他可能会很有礼貌地颔首示意,但实际上连一个字都理解不了。这其实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只需要随便找一件微不足道的官方事务,跟自己相关的小事情,一位官员只需要耸耸肩膀就能处理完毕,但是,我们如果想把这种处理方式彻底搞明白,即便将生命里全部的时间都耗进去,也是没办法穷究的。不过,假如父亲正好将这一切讲给一位主管此类案件的官员听了,这位官员在没有对应文件的情况下,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尤其是不可能在公路上当场解决任何问题,而且此人同样也不可能宽恕什么,还是只能公事公办,如此一来,就又绕回到官方正规渠道的老路上了,可是在这条道路上父亲已经彻底失败,不可能再达成什么了。父亲肯定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想到要千方百计地实现这样一种新计划。假使这种办法有哪怕任何一点点实现的可能性,那么公路上早就站满了求情的人群,正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公路上才空无一人,哪怕是接受过最基础教育的人都能够想明白这点。或许就连这一点[255]也给父亲的希望推波助澜了——他可以从任何地方为自己的希望找到养料。在这件事上,这一特质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一个健全的头脑根本就不必对这类念头多加考虑,它必然会清楚地认识到,即便从最浅显的事实来看,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当官员们坐车进村,或者返回城堡时,肯定不是只为了在公路上兜兜风——在村子和城堡里都有工作在等着他们,因此,他们坐的车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行驶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产生悠闲地望向车窗外、在公路边寻找请愿者这样的念头,毕竟车厢里塞满了文件,他们会一路努力研读。”

“但是,”K.说,“我曾经检视过一辆官员坐的雪橇车内部,里面并没有任何文件。”在奥嘉的讲述中,竟然揭露出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几乎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世界,他对此完全无法抗拒,忍不住用自己已经得来的微小经验去接触这个世界,以便更加确证其存在,同时也更加确证自己的存在。

“这是有可能的,”奥嘉说,“但这种情况却更加糟糕,因为这就表示那位官员要处理的事务如此重要,以至于对应的文件实在太过珍贵,或者过于庞杂,无法随身携带,因此,这类官员会命令车辆疾驰不停。无论如何,都没有谁可以专门为父亲腾出时间来。除此之外,能够行驶到城堡去的道路有很多条。一旦某条路变得流行起来,那么大多数车就会选择从那条路走,一旦另一条路流行起来,所有的车又会往那边挤。这种流行的变化究竟是依照哪些规律,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发现过。比如,早上八点时,所有车辆可能都在某一条路上,半小时过后就上了另一条路,再过十分钟,可能又到第三条路上了,而等到再过半小时,也许又回到了最初的路上,此后就一整天都在这条路上开,但每时每刻也都有变化的可能。尽管在接近村子时,所有这些道路都逐渐合一,可是到了那时候,所有的车也都会飞奔起来,唯独到了城堡附近时,速度才会稍微减缓。诚如车辆行驶道路的选择毫无规律可言且完全无法预测,车辆的数量同样也是如此。常常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一辆车,然后又出现为数众多的车辆一同上路的局面。在这一切前提之下,你再想象一下我们父亲的情况吧。他穿着自己最好的那套西装,这很快就成了他唯一的衣服,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我们的美好祝愿下走出家门。一枚小巧的消防队徽章——实际上,他留下这枚徽章是不合规矩的——随身携带,只为了在走出村外之后再别在身上,还在村子里时,他是不敢将它显露出来的。尽管这徽章本身很小,站在两步之外几乎就看不见了,然而根据父亲的主张,它甚至能够引来过往官员们的注意。距离城堡入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商业种植园[256],它属于某个叫作贝尔图赫[257]的人,他负责为城堡里提供蔬菜,父亲就在种植园篱笆下方狭窄的石头基座上挑选了一个位置。贝尔图赫容忍了这一行为,因为他曾经是父亲的朋友,也是他最忠实的顾客之一,他的一只脚有点残疾,深信只有父亲有能力为他做一只合适的靴子。于是,父亲便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当时正值沉闷多雨的秋季,不过他对天气如何完全无动于衷。每天早上到了固定时间,他便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向我们挥手告别,傍晚时分,他回来了,背看起来似乎一天更比一天驼,浑身上下完全湿透,倒在房间角落里。起初,他还会跟我们讲讲他当天的一些小小冒险,比如贝尔图赫出于怜悯,念及旧情,从篱笆那边给他扔过来一条毯子,要么就是他自认为在一辆疾驰而过的车里认出了这个那个官员,要么就是哪个马车夫又一次认出了他,开玩笑似的用马鞭在他身上轻扫了一下。后来他就不再讲这些事情了,显然,他已经不再指望在那里能够达成什么目标,仅仅是将守在那里视为自己的职责,视为自己枯燥沉闷的职业,才会到那里去消磨一整天。他的风湿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凛冬将至,初雪来得格外早,我们这里很快就入冬了,他照样还是坐在那里,先是坐在被雨水浸湿的石头上,随后又直接坐到雪地里。入夜之后,他因为剧痛而唉声叹气,到了早上,他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还应不应该过去了,但随后他就会克服困难,再次出发。为了不让他离开,母亲紧紧抱住了他,他本人恐怕也很担心自己的手脚突然不听使唤,便允许她陪他同去,如此一来,母亲也被风湿痛俘虏了。我们经常过去陪着他们,给他们带吃的,或者只是去看看他们,或者试图劝说他们回家,不知道多少次,我们发现他们并排坐在自己狭长的座位上,相互偎依在一起,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子,几乎没办法同时裹住他们两个,周围除了一片灰蒙蒙的冰雪与雾气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天高地远,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如此一番景象,K.啊,如此一番景象!直到有天早上,父亲那双僵直的腿再也没办法挪下床,他已经没指望了,在某种轻忽的狂热想象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贝尔图赫那里,此时此刻,有辆车停了下来,一位官员下了车,沿着篱笆四处寻找父亲,随后摇了摇头,又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车里。父亲为此而发出了这样一种嘶吼声,仿佛想让远处的那位官员注意到他其实在这里,并且向他解释,自己的缺席有多么无辜。自此以后,便是长期缺席,再也不曾回到那里去——他不得不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个星期。阿玛莉亚一手接过了照顾他的责任,从看护到治疗,所有的一切,除了中间偶有休息之外,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她认识药草,知道哪些药草能够舒缓疼痛,她几乎不需要睡觉,她从来都不会惊慌失措,也从不会感到不耐烦,她为父母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反观我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知道急得团团转,而她始终保持着镇定和安静。后来,最坏的情况终于结束了,父亲已经能够在左右搀扶之下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动,阿玛莉亚便迅速退居幕后,把他交给我们来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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