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五章
书名: 城堡 作者: (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 本章字数: 13206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1:14
K.一动不动,伫立原地,脸上表情多少有些讶异,奥嘉冲着他笑,接着又把他拉向了火炉旁边的那条长凳。能够跟他单独谈谈心,她似乎感到由衷高兴——而且,这是一种不带有丝毫嫉妒的、平和纯粹的高兴。正因为奥嘉不带有丝毫嫉妒,所以对K.也别无所求,这种态度令K.感到轻松自在,于是他也很高兴地望着她那双蓝眼睛,那双眼睛既不打算吸引谁,也不想要支配谁,而是羞怯地凝视着,羞怯地抵御K.的视线。眼下这种情况,似乎弗里达和旅馆老板娘之前的警告并没有使K.变得更容易接受发生在这里的各种事情——他反而变得更加专注,更加机警了。奥嘉问K.,为什么他要称赞阿玛莉亚好心,她对此感到十分好奇,因为阿玛莉亚确实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却唯独称不上好心。听到奥嘉这样说,K.也冲着奥嘉笑了起来,两人都笑了。于是K.便解释说,他的这句称赞实际上自然是针对奥嘉说的,但阿玛莉亚竟然如此霸道,不仅强行占据别人在她面前所说的一切,甚至还要别人自愿将所说的一切都主动指向她。“这是真的,”奥嘉说,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比你想象的还要真实。阿玛莉亚年纪比我小,也比巴纳巴斯小,可是她却是我们家里做决定的那个人,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是如此。当然,她因此而担负的责任也比我们其他人更重,好事坏事都一样。”K.认为这番话难免夸大其词,比如,阿玛莉亚刚刚才说过,她从来不关心自己哥哥的事务,而奥嘉反倒可以为此提供充分信息。“关于这点我该怎么解释呢,”奥嘉说,“阿玛莉亚既不关心巴纳巴斯也不关心我,实际上,她除了父母亲之外确实谁也不关心,她不分昼夜地照料他们,刚才她又去问过他们想要什么,然后就到厨房里给他们做吃的了。她是为了他们才勉强起来的,因为自从今天中午起,她就觉得不舒服了,所以才一直躺在这张长凳上。不过,尽管她并不关心我们,我们却仍旧仰仗着她,仿佛她才是我们的大姐,假如她对我们的事情提出什么建议,我们肯定会听从,但她并没有这样做,我们对她而言简直形同外人。你对人有很多经验,又是从外面来的,所以在你看来,她是不是也可以说是非常聪明的呢?”“在我看来,她似乎特别不快乐。”K.这样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口口声声说对阿玛莉亚很尊重,说她是做决定的人,但你们所做的事情却似乎与此并不相符,举例而言,巴纳巴斯所从事的这份信使工作,阿玛莉亚就很不赞成,或许甚至还为此而瞧不起他,但他还是在做这份工作。”“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可做的话,他马上就会辞掉这份信使工作的,他对此根本就不满意。”“他难道不是一名已经顺利出师的鞋匠[224]吗?”K.问道。“当然是的,”奥嘉说,“他在空闲的时候也经常会帮布伦瑞克做鞋匠活,只要他愿意,是可以白天晚上一直忙鞋匠活并且赚取可观收入的。”“既然如此,”K.说道,“那他岂不是现成就有一份可以拿来取代信使的工作可做?”“取代信使?”奥嘉惊讶地反问道,“难道他是为了赚钱才去做信使的吗?”“这确实是有可能的,”K.说,“你不是刚刚才提到,他对信使工作并不满意吗?”“他是不满意,而且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奥嘉说,“但信使可是城堡官方提供的职务,无论如何也都是隶属于城堡的职务,至少应该相信是这样的。”“怎么?”K.说,“甚至连这一点你们都有所怀疑吗?”“这么说吧,”奥嘉说,“基本上没有,因为巴纳巴斯确实进到了那些办公室里,仆人们也把他视作自己人,他可以远远眺望部分官员,相对重要的信件、甚至包括口信也会委托他来传递,像这类事情其实是很多的,因此,我们大可以为他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取得这样的成就感到骄傲。”K.点头表示同意,他已经不再想要马上回家了。“而且,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制服,不是吗?”他问道。“你是指那件外套吗?”奥嘉说。“他并没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当信使之前、阿玛莉亚专门为他做的。不过,你现在倒是触到他的痛处了。他早就应该从城堡那边拿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套制服——因为城堡里并没有制服——而是一套当局授予的西装,他们也许诺过要给他发一套的,但城堡里的人们在这些方面总是很慢,而且,糟糕之处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这种缓慢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意味着这项事务已经进入了当局的正规流程,也可能意味着当局流程尚未正式开始——比方说,他们还想要再试用巴纳巴斯一段时间。当然,它还可能意味着当局流程已经结束了,由于某种原因,之前的许诺已被撤销,巴纳巴斯永远都不可能拿到这套西装了。你无法得到更多关于此事的信息,要么就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对此,我们当地有句俗话,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当局的决定就跟年轻女孩一样娇羞扭捏。”“这倒是挺精准的观察。”K.说,他看待这句俗语的态度比奥嘉更认真,“真是精准的观察,当局的这些决定与女孩们之间,或许还有其他更多的共同点。”“也许吧,”奥嘉说,“可是,仅就这套官方服装而言,却着实是巴纳巴斯的忧心事之一,而且,既然我们全家的忧心事都是共担的,所以这也是我的忧心事。他究竟为什么会得不到官方服装?我们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徒劳无功。这整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举例而言,官员们本身似乎根本就没有标准的官方服装:根据我们眼下所知道的信息以及巴纳巴斯所提供的描述,官员们来来去去时穿着的都是些寻常衣服——尽管也挺好看。况且你也是见过克拉姆的,应该知道这一点。这么说吧,巴纳巴斯自然不会是一名官员,甚至连最低阶的官员都排不上,他也不敢幻想自己要去当什么官员。可是,听巴纳巴斯讲,即便是那些级别较高的仆人,也是没有官方西装的,当然,我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这些人: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是种自我安慰,可这种自我安慰从根本上而言就是靠不住的,难道巴纳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级仆人吗?不是,不管怎样去偏袒维护他,他都不是一名高级仆人,单凭他常常来到村子里,甚至还住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作为反证了,毕竟高级仆人们甚至比官员们还要更少露面,或许这其中也是有道理的,或许他们实际上甚至比某些官员的级别还高,这也是有一定证据能够说明的,因为他们工作得比那些官员还少,并且——根据巴纳巴斯的说法,看着这些器宇不凡、高大强壮的男人缓缓走过走廊,简直称得上是一幅奇妙的盛景,反观巴纳巴斯,却总是偷偷从他们身边溜走。简而言之,巴纳巴斯是一名高级仆人这种说法,必定是无稽之谈。既然如此,那他可能就是低阶仆人们当中的一员,可这些低阶仆人却又都有官方西装,至少在他们来村子里时是穿着的,那种衣服事实上并不是制服,不同的官方西装之间各自有许多不同之处,但通过这些西装,人们却总是能一眼认出他们就是从城堡里来的仆人们,你已经在赫伦霍夫旅馆里见过一些这样的仆人了。这类衣服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它们大多数都做得特别紧身,农民或者工匠是根本没办法使用这种衣服的。没错,巴纳巴斯没有的正是这种衣服,这不仅仅是可耻或者丢脸的事情,实际上,可耻或者丢脸都是可以忍受的,关键在于这件事会让人对一切产生怀疑,尤其是在心情阴沉的时刻。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并不算太罕见,巴纳巴斯和我,我们会有这样的情绪。我们会扪心自问,巴纳巴斯眼下正做着的,真的是隶属于城堡的职务吗?当然,他确实进过那些办公室,但那些办公室真的就是城堡吗?即便办公室确实是属于城堡的,那它们又是不是确实允许巴纳巴斯进入呢?他来到了办公室,但那也只是所有办公室中的一部分,然后就是栏杆,栏杆后面还有其他的办公室。他也并不被任何人禁止继续往里走,可是,当他在已经找到了自己上级的情况下,他们就已经把他继续派遣出去,已经让他离开了,他也就不能继续往里走了。[225]而且,在那种地方总是被人监视着,至少也是觉得有人正在监视着。即便他真的继续往里走,可是如果没有什么官方工作需要他去那里完成,而且又可能会因此而成为一名非法闯入者,那他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甚至都无法将这些栏杆视作某种限制,因为巴纳巴斯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过我这点了:他去的办公室里本身就有栏杆,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也通过了栏杆,而且他通过的栏杆跟他尚未通过的栏杆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同,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假设这些尚未通过的栏杆后面的办公室跟巴纳巴斯已经进入的那些办公室之间有什么区别。唯有在那些心情阴沉的时刻,你才会去那样想。而且,在那之后怀疑还要继续蔓延,我们完全无法抵抗。巴纳巴斯确实跟官员们交谈过,巴纳巴斯也确实传递过信件。但那些官员们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就目前而言,正如他所说的,他被分配给克拉姆当信使,并且从克拉姆本人那里接受任务。不得不说,这恐怕有些太过分了,甚至连那些高级仆人都没有走到这一步,这可真是过分到令人感到惊恐了。想想看吧:直接分派给克拉姆,亲口跟他对话。情况果真是这样吗?假设确实是这样,那巴纳巴斯为什么还要怀疑那位被称作克拉姆的官员是否真是克拉姆呢?”“奥嘉,”K.说,“你可别开玩笑了,克拉姆的样貌怎么可能会产生疑问呢,谁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连我本人都见过他。”“当然不是开玩笑,K.,”奥嘉说,“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而是我最深切的忧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缓解我内心的焦虑,同时稍微增加你内心的负担,而是因为你问起了巴纳巴斯的事——阿玛莉亚之前就向我下达了这个任务,是她让我对你讲这些话。除此之外,我本人也认为,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对你是有用处的。另外,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巴纳巴斯,因为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在他身上寄予过多的希望,他就不会令你失望,之后也不会因为你的失望而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怀疑,因为假使他这样做了,那就不啻于是在破坏他自身的存在,严重地违反了他自认为一直都在践行着的法律,即使在我面前,他也不会畅所欲言,我必须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亲吻他,才能使他卸下自己的怀疑。即便如此,他也拒绝承认那些怀疑确实就是怀疑。他骨子里有些像阿玛莉亚的东西。他当然不会告诉我所有事情,即使我是他唯一的知己。不过,我们有时倒会一起谈论克拉姆,我还没有见过克拉姆,你知道的,因为弗里达不怎么喜欢我,她绝对不会让我看他哪怕一眼,尽管如此,村子里当然还是很熟悉他的容貌,少数人见过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从亲眼见过留下的印象,以及种种传闻,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捏造,构成了一副基本上算是真实的克拉姆形象。但也只是基本上真实罢了。这副形象在细节上是变化无常的,而且,甚至可能还没有克拉姆的真面目那样变化无常。当他来到村子时,看起来就跟人们印象中非常不一样,当他离开村子时,又不一样,甚至连他喝啤酒前后的样子也完全不同,醒着时不一样,睡着了不一样,独处时不一样,和人交谈时不一样,还有——说到这里,这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当他上到城堡里之后,几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即使在村子里,对他的描述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身高、举止、胖瘦、胡须样式等等都有差异,幸运的是,唯独在服装方面,大家的描述是统一的——他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也即一件有着长长后摆的黑色西服上装。上述的所有这些差异自然不会是巫术作祟,而是出于十分容易理解的原因:差异形成于观众们允许见到克拉姆的短暂时间内,那即刻间的情绪转变、兴奋的程度、希望或失望的无穷多种层级。我讲给你听的这一切,正是巴纳巴斯时常讲给我听的。总体而言,只要不是亲身参与到其中的人,当听到这样一番说法之后,应该也就满意了。但我们却没办法做到,因为对巴纳巴斯而言,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跟克拉姆对话过,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对我而言也是如此。”K.说道,他们在火炉前的长凳上彼此挨得更近了些。
奥嘉提供的所有这些不利的新信息确实影响到了K.,不过作为很大程度上的补偿,他发现这里有不少人至少在表面上跟自己处于十分相似的境地,也就是说,他可以选择加入他们,可以跟他们达成大量共识,反观弗里达,他和她之间只能达成部分共识。尽管他已经逐渐失去了对巴纳巴斯成功捎带口信这件事的指望[226],可是,巴纳巴斯在上面的状况愈糟糕,他在这下面的状况也就愈跟K.接近[227],K.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个村子里居然也会有像他一样的不幸努力存在,就跟眼下巴纳巴斯和他妹妹的状况一样。可以肯定的是,巴纳巴斯他们遭遇的问题目前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最终还是很有可能拨乱反正的,所以,此刻不应该立即就被奥嘉这种显而易见的天真所引诱,还是应该相信巴纳巴斯的诚信[228]。“各种关于克拉姆外貌的描绘,”奥嘉继续说道,“巴纳巴斯已经了若指掌,他收集并比较了许多种说法,或许是太多了,有一次,他甚至在村子里隔着一道车窗看见了克拉姆——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看见的是克拉姆。也就是说,巴纳巴斯对于辨认出克拉姆这件事是准备得很充分的,可是谁知道——你又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当他在城堡里走进一间办公室时,有人在多个官员中向他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克拉姆时,他又认不出他来了。即便在此事过去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无法接受那人就是克拉姆。但是假如你去问巴纳巴斯,这个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述的克拉姆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又答不上来,相反,他会详细描述自己在城堡里见过的那个官员,但是他所描述的这个人,却又跟我们熟知的、关于克拉姆的描述完全吻合。‘既然如此,巴纳巴斯,’我对他说,‘你又何苦去怀疑?何苦要折磨自己?’于是,他又显然很痛苦地开始列举起城堡里那个官员与克拉姆之间的不同点来,但是,他与其说是在描述不同点,不如说是在捏造不同点,况且,这些不同点实际上也都是微不足道的——比如特殊的点头姿态,或者没有扣上的马甲背心——令人无法认真对待。照我看来,克拉姆与巴纳巴斯之间沟通的方式反倒更重要一些。这也是巴纳巴斯常常描述给我听的,甚至还画了出来:巴纳巴斯通常会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但那并不是克拉姆本人的办公室,甚至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办公室。一条长讲桌,与这个房间较长的那一边平行,从这边墙一直延伸到那边墙,将房间分成了两部分空间:一侧空间狭窄,几乎没办法并排站两个人,是给官员们使用的;一侧空间宽敞,是给当事人、观众、仆人和信使使用的。长讲桌上放着开本很大的书,一本挨着一本,每本书旁边基本都站着官员,并且正在阅读书中内容。他们并不总是停留在某一本书上,但在换书读的时候却又不是简单交换书籍,而是交换站的位置。看着他们不得不那样互相推搡着交换位置,是巴纳巴斯觉得最为讶异的事情,因为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紧挨在长讲桌前面的是一些很矮的小桌子,抄写员们就坐在这些矮桌子旁边,当官员们需要的时候,抄写员们就会将官员的口述记录下来。巴纳巴斯对此流程一直都感到很奇怪:官员们并不发出明确的命令,也不会大声口述指示,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口述被记录下来的过程。相反,官员们似乎还是跟平常一样在那里阅读书中内容,仅仅是在阅读的同时加上了些许喃喃细语,而抄写员们要听的也是这种喃喃细语。官员们口述时的喃喃细语声常常过于轻柔,以至于抄写员们坐在那里根本就听不见,于是他们不得不从座位上跳起来,捕捉到口述的内容之后,再快速坐回去书写,然后又跳起来听,如此循环。这套流程可真奇怪啊!几乎可以说是不可理喻了。当然,巴纳巴斯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一切,因为他经常需要在观众那侧空间站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克拉姆的目光才会落在他的身上。就算克拉姆已经看见他了,甚至巴纳巴斯已经向他立正敬礼了,也不具有任何决定意义,因为克拉姆还是可以继续将目光挪回书本上,然后就把他完全忘掉了。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像这样可有可无的信使职务究竟算什么呢?今天一早,当我听巴纳巴斯说自己又要去城堡时,感到特别难过:这趟旅程大概又是徒劳无功,这一整天大概又是白白浪费,这份希望大概也是完全没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里,鞋匠的工作堆积如山,却没有任何人去做,而且布伦瑞克还一直在催促这边赶紧完成。”“噢,这么说吧,”K.说,“巴纳巴斯必须等待很长时间才能分配到任务。这是可以理解的,城堡里似乎存在着雇员过多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能拿到任务,你不必因此而抱怨,想必那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况且,巴纳巴斯最终也还是拿到了任务——光是我一个人,他就已经捎来了两封信。”“这确实是有可能的,”奥嘉说,“我们可能是没理由抱怨,尤其是我,所有这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作为女孩子,也没办法很好地理解这些内容,不像巴纳巴斯。况且,巴纳巴斯在对我讲这些时,恐怕也是有所保留的。不过还是听我讲吧,听我讲关于你那两封信的事情,比如说——这两封信并不是他直接从克拉姆那里拿到的,而是从抄写员那里拿来的。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时间点——这也是为什么这份职务看起来似乎很轻松,实际上却令人筋疲力尽的原因,因为巴纳巴斯必须时刻保持警觉——某个抄写员突然想起了他,便挥手招呼他过去。这一举动似乎完全不是出自克拉姆的安排,他依旧在静静地读着他的那本书。但是,当巴纳巴斯过去的时候,克拉姆刚好在擦他的夹鼻眼镜,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尽管他本来就经常擦自己的夹鼻眼镜。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克拉姆已经看到了巴纳巴斯。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假设的前提是,克拉姆在不使用夹鼻眼镜的时候也能看得见东西:巴纳巴斯对此表示怀疑,因为擦夹鼻眼镜的时候,克拉姆的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看起来似乎是在睡觉,只是在睡梦中清洁夹鼻眼镜罢了。与此同时,那个抄写员从桌子下面的许多文件和信件里找出了一封写给你的信,照此看来,那封信肯定不是刚刚才写好的,而且,从外面信封的状况来看,这是一封很旧的信,已经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可是,既然那是一封很旧的信,为什么要让巴纳巴斯等那么久呢?为什么还要你等那么久呢?况且,等待的还有信件本身,因为它现在恐怕已经过时了。如此一来,也给巴纳巴斯造成了坏名声,人们会说他是个差劲的、慢悠悠的信使。不过,抄写员做这件事时倒是挺自在的,他把信交给巴纳巴斯,说一声‘克拉姆致K.’就让巴纳巴斯退下了。就是这样,巴纳巴斯然后就回到家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件在衬衫底下贴身收好,接下来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张长凳上,他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我们仔细分析了其中的全部细节,评估他究竟做成了什么事,最后发现他做成的事情根本就微不足道,甚至就连这微不足道的部分也值得怀疑,于是巴纳巴斯干脆将这封信搁置到一边,不想去送了,但也不想去睡觉,而是坐在那边那张矮凳上,做了一整晚的鞋匠工作。事情就是这样,K.,这些就是我的秘密,所以现在你自然也不会再觉得奇怪,为什么阿玛莉亚会拒绝去了解这些信息了[229]。”“那么,那封信呢?”K.问道。“那封信?”奥嘉说,“这么说吧,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我对巴纳巴斯催促得足够多,可能中间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他才会重新拿起那封信来,并且将它送出去。在这些琐碎小事上,他是非常依赖我的。毕竟,一旦我克服了他的讲述给我造成的第一印象之后,就可以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可是他却做不到,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的其实要比我更多一些。因此我就反反复复对他说类似这样的话:‘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中的前程是怎样的?你怀抱的是怎样一个目标呢?莫非你是想要去到足够远的地方,远到必须得完全离开我们,完全抛下我吗?原来那就是你的目标吗?我又怎么可能不去相信这样一种猜想呢,否则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就都是不可理喻的了,为什么你会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感到如此不满呢?环顾四周,瞧瞧我们的邻居们,又有谁走到了这一步呢?当然,他们的情况本身就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没有理由在自己原本的营生之外再做其他的事情,可是,即便不做任何比较,也必然能够看出,你的一切状况都是最好的。诚然,阻碍确实是有的,疑虑也有,失望也有,但这不过意味着你所获得的一切并不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得来的,恰恰相反,每一寸前进都必须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争取,这个道理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也是另一个值得去骄傲、不应去沮丧的理由。再说,你岂不是也在为了我们而奋斗?这对你而言难道就没有任何意义吗?难道就不会给予你新的力量吗?我为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十分幸福,甚至都要为此而得意忘形了,连这都没办法给你带来安全感吗?实话实说,使我失望的并不是你在城堡里做了什么事,而是我自己没有能够帮你做成什么事。你可以进城堡去,你是办公室的常客,你可以整天都跟克拉姆在同一处空间里共处,你是得到了官方认可的信使,你有权要求一套官方服装,你接受了很重要的送信任务,这一切都是你,这一切你都可以办到,哪里知道,你从城堡下来这里之后,我们并没有因为幸福而相拥落泪,反而像是你一看到我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你变得怀疑一切,只有那些制作皮鞋用的木头模具能够吸引你,作为我们前途保证的那封信,却被你搁置一旁。’我就是这样对他讲的,在我这样反复说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拿起那封信离开了。不过,他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根本就不是受到了我这番话语的影响,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有再回到城堡里去的欲望,如果他没有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回去的。”“但你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K.说,“你对这一切理解得如此透彻,真是值得钦佩。你的思考如此明晰,简直令人惊叹!”“不是的,”奥嘉说,“话语欺骗了你,所以也许我也欺骗了他。毕竟他实际上哪里做成了什么事呢?他确实被允许进入一间办公室,但那似乎又并不像是一间办公室,反而更像是隶属于办公室的接待室,甚至可能连接待室都不是,反而有可能是用来阻止所有不允许进入真正办公室的人们的一处空间。他同克拉姆谈过话,但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会不会只是某个稍微有些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许至多不过是一名秘书,不过是长得稍微有些像克拉姆,于是便努力想要使自己更像他一些,所以才摆出克拉姆那种睡眼惺忪、神情恍惚的样子。克拉姆特征当中的这一部分,模仿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有不少人就尝试着要去模仿他这种样子,至于克拉姆特征当中的其他部分,他们当然也很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像克拉姆这样的人是大家都想见、但又很少能见到的,这就很容易在大家想象中催生出各种不同的形象来。比如,克拉姆在此地有一位名叫莫姆斯的村务秘书。所以呢?你认识他对吗?没错,他也是个离群索居的人物,但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他是位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士,对吧?也就是说,他大概是一点都不像克拉姆的。但是呢,你也能在村子里找到这样一些人,他们甚至会赌咒发誓,说莫姆斯就是克拉姆,不可能是其他人。人们就是这样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那么,城堡里的情况难道就一定会有所不同吗?有人告诉巴纳巴斯,说某位官员就是克拉姆,而且这两人之间也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但这种相似却也正是巴纳巴斯始终感到疑惑的地方。况且,一切也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难道克拉姆会在这样一处公共空间里,耳朵后面夹着一根铅笔,迫不得已地跟其他人互相推搡吗?这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巴纳巴斯还经常维护这种可能性,显得稍微有点孩子气,有时候,在很有自信的情绪作用下,他会这样说:那位官员确实非常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而且办公室门上还写着他的名字的话——我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了。这种说法挺孩子气的,但也很好理解。但是,如果巴纳巴斯趁着自己还在上面的时候,赶紧多问几个人,彻底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我们也就更好理解了,毕竟照他所说,那个房间里可到处都是人,足够他去询问的了。即便这些人的陈述并不一定比那个向巴纳巴斯介绍克拉姆的人更可靠些,但在众说纷纭当中至少也可得出一些线索,一些可供相互比较的依据。这可不是我的想法,而是巴纳巴斯的想法,但他并不敢去执行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害怕,唯恐无意间触犯到某一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的规定,并因此失去自己的职务,所以,他不敢跟任何人交谈,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如履薄冰。事实上,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悲惨的不自信,比任何言语上的描述都更清晰地向我表明了他在城堡里的地位。他甚至连开口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都不敢,既然如此,恐怕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也都是值得怀疑且充满威胁的。我一想到这点就会责怪自己,不该让他独自一人留在那些状况不明的地方,要知道,那种地方居然能够让他这个并不胆小——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胆大的人都有可能被吓得缩在恐惧中瑟瑟发抖。”
“说到这里,你已经接触到问题的关键了,”K.说,“关键正是这点。听你说完这些之后,我认为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巴纳巴斯还是太年轻,承担不了这样的任务。他所描述的那些内容,没有哪一样是可以不加审视地去认真看待的。因为他在上面被吓得半死,根本无法仔细观察,当他回到这里之后,再去强迫他详细描述那里的事情,也只能听来些情节含混不清的童话故事。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对威权的崇敬是你们这里这些人的天性,在你们的整个生命过程中,它都会以各种方式、从各个方面灌输到你们的思想当中,并且你们自己还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它。可是话说回来,我本人对此基本上也不会表示反对,如果某个组织机构本身是好的,那又为什么不应该受到人们的崇敬呢?唯独不该突然派一个像巴纳巴斯这样的、没有受过任何相关教育的年轻小伙子到城堡里去——要知道,他之前可是从来都没有踏出过村子边界的——然后又想从他那里得来真实可靠的描述,将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当作《启示录》中的话语一般[230]进行探究,并将自己人生的幸福与对他话语的解读挂钩。这简直就是大错特错。诚然,我跟你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我同样也被他引入了歧途,不但将种种希望寄托于他,也因为他而遭受了失望——而这两者自始至终不过是基于他所说的话语,也就是说,几乎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奥嘉默不作声。“动摇你对自己亲哥哥的信任,这对我而言并不容易,”K.说,“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你有多么爱他,你对他怀抱着怎样的期待。但我却必须这么做,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出于你对他的爱和期待。因为你看,总是有些什么会时不时地阻碍你看清现实——我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你没有去看巴纳巴斯做成了什么,而是去关注他得到了什么。他被允许进入那些办公室,或者按照你本人的说法,他被允许进入那个接待厅,就算是接待厅好了,但那里一定也有能够继续深入的众多门路,有着只要有足够能力就能越过的栏杆。以当下的我来举例,对于我而言,这个接待厅至少目前是完全无法进入的。巴纳巴斯在那里跟谁说过话,我是不知道的,或许那个抄写员就是仆人们当中级别最低的那个人,可即便他是级别最低的,却也可以引着你去见那位级别只比他高一级的人,倘若连这一点都办不到,那么他至少能够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倘若他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么他至少能够引你去见可以说出那个人名字的人。那个被指认为克拉姆的人或许跟真正的克拉姆之间毫无共同之处,这两个人的容貌可能一点都不相似,那种相似性可能只存在于巴纳巴斯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晕眩的眼睛里,或许此人只是最低阶的官员,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员,可是他总归是在那条长讲桌上办公的,他总归还是在翻阅那本大书的,他总归还是在向抄写员喃喃细语着什么,当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巴纳巴斯身上时,他总归还是在想着些什么的,即便上述一切也都不是真实的,即便他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总归还是有某个人将他安排在了那个地方,这种安排肯定也是出于某种具体原因的。考虑以上所有,我要说那里确实是有某些东西存在的,确实是在向巴纳巴斯提供某些东西的,最少最少也是有东西的,然而巴纳巴斯除了怀疑、恐惧和绝望之外竟一无所得,那就只能归结为他本人的过失。况且,这也只是在假设那种最为糟糕的情况,事实甚至根本就不会这么糟糕。因为我们手头确实已经有这些信了,尽管我也并不把这些信看得有多么重要,但始终还是比巴纳巴斯口中所说的要更重要一些。哪怕这些信是毫无价值的旧信,是从一大堆同样毫无价值的旧信里面随手挑出来的,并不比嘉年华集市[231]上那些金丝雀[232]所用的判断力更多些,只是从一大堆死气沉沉的东西里面任意选择出一样来罢了,就算事情确实是这样,这些信至少还是跟我的愿景有一些关联。它们显然是写给我的,即使对我而言并不见得有什么用,正如居民负责人和他的妻子曾经向我证实过的那样,信是由克拉姆亲笔撰写的,而且居民负责人同样证实,尽管这只是私人信件,而且语焉不详,但却非常重要。”“居民负责人是这样说的吗?”奥嘉问道。“是的,他是这样说的。”K.回答。“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巴纳巴斯。”奥嘉连忙说道,“这会令他得到莫大的鼓舞。”“但他并不需要鼓励,”K.说,“你鼓励他,就等于是在告诉他,他是对的,如此一来,他便会继续按照目前的模式进行下去,可是,目前的模式也正是他永远达不到任何成果的原因。你大可以去鼓励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去凝视蒙住他眼睛的那块布料,但他永远不会因此而看到任何东西。唯有当你为他取下布料之后,他才能够看清楚东西。巴纳巴斯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鼓励。不妨设想一下,上面那个庞大组织机构所掌控着的权力关系是多么错综复杂——来这里之前,我还自以为对组织机构是有所认识的,当时的一切想法是多么幼稚啊——也就是说,组织机构就在那里,巴纳巴斯朝着它走了过去,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只有他。光是这场面就太值得同情了,只要他不至于一辈子都躲在办公室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就值得去为他高唱赞歌了[233]。”“K.,你可不要以为我们低估了巴纳巴斯所承担的责任有多么沉重。”奥嘉说,“我们并不缺乏对组织机构的敬意,就连你自己也曾经这样说过。”“但这是一种被误导的敬意,”K.说,“你们的敬意不该用在这种地方,这种敬意反而亵渎了对方。巴纳巴斯获得了进入那处空间的权力,但却将这份权力误用了,他只是待在那里无所事事,白混日子,回来之后还要轻视和贬低那些自己刚才明明还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的人,要么就是因为绝望或疲惫,并不愿意马上就去送信,也不愿意马上将别人托付给他的口信传达到位,这也能算作是敬意吗?这恐怕早已不再是敬意了。尽管如此,责备却仍要更进一步,甚至也要责备你,奥嘉,我不能放过你。尽管你自以为对组织机构满怀敬意,却还是送如此年轻、软弱、孤独的巴纳巴斯到城堡去了,或者说——至少你没有阻止他去。”
“你对我的责备,”奥嘉说,“恰恰也是我对自己的责备,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但是,你却不能以我送他到城堡去这件事来责备我,因为我并没有送他去,是他自己去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应该借助一切手段,用蛮力,用诡计,用劝说,想方设法阻止他去。我当初本来是应该拦下他的,可是,如果假设今天就是那天——就是那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假设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巴纳巴斯所面临的困境——能够感受到我们全家人所面临的困境,假使在能够清楚明白地知道所有相关责任及风险的前提下,巴纳巴斯今天依旧是面带微笑、温柔地从我身边挣脱开去——假使他就这样走了,尽管在此之间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今天我也仍然不会去阻止他的,我相信即便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时,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你并不清楚我们所面临的困境,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们全家,尤其是对巴纳巴斯很不公正的原因。当时我们怀抱的希望比如今要大,但即便是在当时,我们的希望也并不算很大,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反而很大,现在也还是这样。难道弗里达完全没有跟你提起我们的情况吗?”“只有些许提示,”K.说,“没有讲任何具体的事情,仅仅提到你们的名字就会令她情绪激动。”“旅馆老板娘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吗?”“没有说,完全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提过吗?”“任何人都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真告诉你些什么。关于我们的事情,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知道的要么是事实——而且还是他们本来就可以获知的事实,要么就是至少也有部分地方属实,或者绝大部分都纯属捏造的谣言,每个人都过于在意我们,但又不会直接讲出对我们的看法,他们对于将这些东西亲口讲出来是有所顾忌的。他们不讲也是正确的。和盘托出确实很难,即便在你面前也是一样,K.,当你听过之后,岂不是也有可能会就此离开我们,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们的事情——无论这些事情对你的影响有多小。然后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你,可是现在我必须承认,你对于我而言,几乎比巴纳巴斯截至目前在城堡里所担任的职务还要重要。然而——这个矛盾已经折磨了我一整个晚上——你还是必须知道这一切,因为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你就再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对我们的情况有所了解,可是你留下来的话,又会对我造成很深的伤害,因为你将继续对巴纳巴斯抱持很不公正的态度。我们之间将缺乏必要的、完整的统一性,你既不能帮助我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帮助,而这种帮助将是非比寻常的。无论如何,如今也只剩下一个问题:你究竟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K.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然很想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专门问一下?”“出于迷信,”奥嘉说,“你将会被牵扯到我们的事情当中,可你是全然无辜的,不比巴纳巴斯无辜多少。”“赶紧说吧,”K.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恰恰是因为女性特有的焦虑感,你把这整件事情搞得比它原本的情况还要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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