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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猎人笔记 作者: [俄罗斯] 屠格涅夫 本章字数: 9401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1
五年前的秋天,我在从莫斯科到吐拉的路上,因为马匹缺少,不得不在驿站中几乎整整坐了一天。我打猎结束后回去,一个不谨慎,把自己的三驾马车遣发到前边去了。驿站吏年纪已老,面色阴郁,头发垂到鼻子上面,一双小小的睡眼,对于我的抱怨和请求,用简短的唠叨话来回答,恶狠狠地关门儿,仿佛在诅咒自己的工作,又走出台阶那里骂起车夫来。这些车夫有的手里拿着沉重的木轭,在泥土里慢慢地走着;有的坐在凳上,伸着懒腰,还搔着痒,大家对头目发怒的呼喊声并不是特别在意。我已经喝了三次茶,并且好几次白费力气地预备睡觉,把窗上和墙上的一切招贴都念完了,万分的烦闷向我袭来。我正用冷淡的,无希望的失意态度看着我的“达朗达司”翻了过来的车轴。忽然间,铃声响了,一辆不大的车套着三匹累坏的马,停在台阶前面。有人从车里跳下来,一边嚷着:“快点来套马呀!”一边走进屋里。听见驿站吏回答说没有马,他带着一种奇怪的惊愕态度,我用一个烦闷的人渴望的好奇心把我的新同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他的样子在三十岁左右,天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干涩的、微带黄色的脸上有一种不好看的铜气的反射光,蓝黑色的头发在后面领子上垂成环圈的样子,不大的鼓起来的眼睛四处看着,上唇上凸出几根毛。从所穿的衣服上看,他是放荡的田主,马市集上的常客。他穿着杂色的、油腻的“阿尔哈鲁克”外套,已经褪色的淡紫色丝绸领带,有铜纽扣的坎肩,灰色的裤子有很大的裤脚,从那里可以看见没有擦干净的皮靴的尖头。他身上带着浓烈的烟气和酒气,在他红而肥的手指上面——这些手指差不多被“阿尔哈鲁克”的袖子掩住了——看得见银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国不止一打,并且可以成百地遇得见,同他们相识,说实话,并不会有任何乐趣。但是,虽然我对那个来客有点偏见,却不能不注意他脸上那种十分慈善,并且热情的神色。
驿站吏指着我,说道:“你看他,也等在这里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多小时!”新来的人朝我笑了。
来客答道:“他也许不着急吧。”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驿站吏很阴沉地说。
“难道就没有办法吗?一匹马都没有吗?”
“没办法,一匹马也没有。”
“嗯,那你就吩咐人给我端个火壶来吧。我就等着吧,没有法子。”
来客坐在凳子上,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便用手理起头发来。
他问我道:“您已经喝过茶了吗?”
“喝过啦。”
“咱们一起喝点吧。”
我答应了。一只栗色的大火壶第四次出现在桌上。我取了一瓶酒。我没有猜错,我的新朋友是小田区的贵族,名叫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
我们谈起话来。在他来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带着一种善意的诚恳态度,把自己的生平讲给我听了。
“现在我往莫斯科去,”他对我说着,喝干了第四杯茶,“在乡下我已经无事可做了。”
“为什么无事可做呢?”
“就是无事可做。产业衰败了,农民也破产了,并且收成也不好,又是荒收又是各种的不幸事情。并且,”他说下去,很发愁地往外面望着,“我怎么配做田主呢?”
“为什么?”
“真是的,”他打断我的话,“真是不配做田主的。”他往一边歪着头,吸着烟管,继续说下去,“你看着我,也许以为我是那种人,不过我对你说实话,我受的是中等教育,并且也没有资本。你原谅我,我是开诚布公的人。而且……”
他没有说完,就摇了摇手不说了。我当时就跟他说他是弄错了,我很喜欢这次的相见等,我还说,管理财产大概也用不着很大的学问。
“赞成,”他答道,“我赞成你的话,不过总要有点特别的爱好。有的农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怎样!可是我……请问,您是从彼得堡来的,还是从莫斯科来的?”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他从鼻孔里放出一道长烟来。
“我是到莫斯科去谋事的。”
“您打算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哇,到那里再说。老实对你说,我很害怕当差,因为要负不少责任。我老住在乡下,实在惯了。不过也没有法子,穷啊,唉,真穷得要命。”
“但是你可以住在首都了。”
“在首都……嗯,我不知道首都有什么好,看着,也许好些了。大概乡下总好些,没有别的地方比得上。”
“难道你不能再住在自己乡下的领地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不能了。现在已经没有领地了。”
“怎么啦?”
“唉,一个好朋友——乡邻弄走了,一张债票……”
可怜的庇奥托·配绰维奇用手摸着脸,想了一想,摇着脑袋。
静默一会儿后,他又说道:“别说了,老实讲来,我也不必责备谁,是自己错了。爱胡闹,自己爱胡闹!”
“你住在乡下很快活吗?”我问他。
“我那里,先生,”他一顿一顿地回答着,直向我的眼睛望着,“有二十只猎狗,这样的猎狗,对您说了吧,是很少见的。”他用唱歌的口气说出了最后几个字,“刚把灰兔捉住了,就马上去追红兽,简直是蛇,简直是鬼。我不是自夸,它们都是很敏捷的。现在事情自然已经过去了,说谎也是没有必要的。我也带着枪去打猎。有一只狗,名叫康台司克,站立的姿势十分特别,总是往上嗅着,鼻子十分好使。有一天,我走到湖边,说:‘找哇!’要是它不去找,我就是放出一打的狗来,也是一点也找不到!要是找呢,简直连命都不要啦!可是在屋子里真是有礼貌。左手递给它一块面包,并且说‘犹太人吃的’,他就不去拿;要是右手递给它,说‘小姐吃的’,它立刻就拿走吃啦。我还有一只很好的小狗,是它养的,我打算带着到莫斯科去,可是有个朋友问我要这只小狗和那支枪,他说:‘兄弟,你在莫斯科也用不上这个,在那里要做别的事情了。’我就把小狗交给了他,并且还把枪也给他了。”
“但是,你在莫斯科也可以打猎呀。”“不,能有什么机会打呢?既然知道这样,现在也就忍耐点吧。我想打听一下莫斯科的生活怎样?贵吗?”
“不,不很贵。”
“不很贵吗?请问莫斯科有吉卜赛人吗?”
“哪一种?”
“就是赶着市集的。”
“是的,在莫斯科有的。”
“嗯,这就好了。我爱吉卜赛人,爱得要死。”庇奥托·配绰维奇的眼睛转了转,露出十分喜悦的神情,但是忽然在凳上动弹了一下,低下脑袋沉思起来,把空杯推到我那里。“请给我一点你的酒吧。”他说。
“不过茶都喝完啦。”
“不要紧,不用茶也好。唉!”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头枕着手,手撑着桌子。我默默地望着他,料想必有些溢于情感的呼喊发出来,或者流下眼泪,这是每个酒醉的人喜欢做的事,但是当他抬头的时候,使我惊愕的是他脸上忧愁的表情。
“你怎么啦?”
“没什么,忆起了旧事。这样的故事……本可以对您说,但是打搅您,是很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
“天下是什么事情都会有的。”他叹着气说下去,“就以我那件事情说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不知道……”
“可爱的庇奥托·配绰维奇,讲吧。”
“说是自然可以说一说,”他开始说,“但是我实在不知道……”
“嗯,得啦,可爱的庇奥托·配绰维奇。”
“好吧。我的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住在乡下,看中了一位姑娘,那个姑娘啊,真是美人,绝顶的聪明,非常善良!她名叫玛宠娜,不过她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就是说,你明白的,农奴的女儿。并且不是我所属的姑娘,却是别人家的,坏事就在这里啦。我很爱她,这个简直是笑谈,她也爱我。玛宠娜当时请求我,从女主人那里赎了她,我自己也是这么想。不过她的田主是财主,年纪很老了,住在离我家约十五俄里路远的地方。于是在一个可以说是很好的日子里,我吩咐套好了三驾马车,用最好的马当作辕马,那匹马是特别的亚细亚种,所以名叫兰坡多斯。我穿得很讲究,到玛宠娜的女主人那里去了。到了一所很大的房子,有旁屋,还有花园。玛宠娜在路的转角那里等着我,打算同我说几句话,却只亲了手,退到一旁去了。我走进前屋,问道:在家吗?一个高个子的仆役问我贵姓。我说:‘兄弟,你去通报说,田主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来谈一件事情。’仆人去了,我等在那里,心想:这事不知有何结果?也许那个魔鬼会要一个可怕的价钱,虽然她很有钱,也许要价五百卢布。后来仆人回来了,说:‘请吧。’我跟着他走进客厅。一个身材又小,脸色又黄的老太婆坐在椅子上,转动着眼睛。‘您有什么事情?’我认为起初必须先说几句客套的话,但是她说:‘你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女主人,是她的亲戚。您有什么事情?’我立刻对她说我必须同主人交涉一点事情。‘玛尔雅·依丽尼希娜今天不见客,她不大舒服。您有什么事情?’没有法子啦,我自己想了一下,便把我的事情讲给她听。
“老太婆听完我的话,问道:‘玛宠娜?哪一个玛宠娜?’‘玛宠娜·费多洛夫娜·库里克的女儿。’
“‘费多·库里克的女儿,但是你怎么同她认识的?’‘偶然认识的。’‘她晓得你的意思吗?’‘晓得的。’老太婆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个坏东西!’我当时非常惊奇,问道:‘怎么了?我预备好一笔钱赎她,不过请你定一个数目。’老太婆哇哇地叫起来,说道:‘你想用钱来压制我,我们会稀罕你的钱?我要把她,要把她……看我怎么收拾她?’老太婆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在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唉,她这个鬼头,上帝饶恕我的难过吧!’我实在很生气:‘为什么你要恐吓可怜的女孩子?她究竟有什么错?’老太婆画着十字,说道:‘哎哟,我的上帝,难道我不能随便处置自己的女奴吗?’‘她不是你的!’‘嗯,对于这件事情,玛尔雅·依丽尼希娜知道,这不关你的事,我要让玛宠娜晓得她究竟是谁家的农奴。’
“老实说,我那时几乎要打这个可恶的老太婆,但是一想起玛宠娜,两手就垂下来了,胆怯得竟没有法子描述出来。我开始求那个老太婆:‘你愿意要什么,就取什么吧。’‘你要她有什么用呢?’‘老太太,我喜欢她呢,请您可怜可怜我,让我吻你的小手。’于是,我就这样吻了女魔鬼的手!
“‘嗯,’女魔鬼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我对玛尔雅·依丽尼希娜说去,看她怎样做,过两天你再来吧。’我就很不安心地回到家去。我已经猜出事情办得不好,白白让人家看出我的事情,着急也晚了。过了两天,我又到女田主那里。仆人带我到书房里去,房里的摆设是很好的,她自己坐在很讲究的椅子上面,头靠在垫子上。那个亲戚照旧坐在那里,还有一个白眉的姑娘,穿着绿衣,嘴是歪的,大概是帮闲的女人。老太婆开始说道:‘请坐吧。’我坐下来了。她就问我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做事情,并且打算做些什么事,问起来总是很骄傲,很郑重的,我详细地回答了。老太婆从桌上取了一块手帕,向自己身上挥着。她说:‘卡特丽娜·卡尔波芙娜把你的意思对我说了,’她说,‘但是我自己,定了一个仆人不能赎身的规矩。因为这是不大体面,而且在上等家庭里是不应该有的。我已经下命令了,你也不必再费心了。’‘这有什么费心的。不过,玛宠娜·费道洛夫娜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不重要,我都用不着她。’‘那为什么不愿意把她让给我呢?’‘因为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她要被遣送到旷野的乡村里去。’这简直好像雷震似的打击了我一下。那个老太婆用法语对那个绿衣女郎说了两句话,那个女郎就出去了。她说:‘我是规矩极严的妇人,并且我的身体也不好,一点的不安都不能够忍受。你还是年轻的人,可是我已经是老妇人,可以有劝告你的权利,你不如安一安心,娶个媳妇,寻找好的女伴。有钱的未婚妇是稀少的,但是品德好的穷姑娘是能够找到的。’我当时看着那个老太婆,一点也不明白她在那里喃喃地说些什么话,她在那里讲婚姻的事情,可是旷野的乡村那几个字一直在我的耳里响着。娶亲哪!……真是鬼物!”
他忽然在这里止住了,还望着我。
“你娶过亲了吗?”
“没有呢。”
“嗯,自然啦,这是一定的事情,我忍不住了:‘嗯,得啦,老太太,为什么您要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什么是娶亲?我只想问您一下,您能把玛宠娜让给我吗?’老太婆叹起气来,说道:‘哎哟,你太吵啦!哎哟,吩咐他走开啦!哎哟!’女亲戚跳到她那里去,朝着我嚷起来了。可是那个老太婆总是呻吟着:‘我犯了什么罪过,这样受气,我在自己家里却不是主人了吗?哎哟,哎哟!’当时我抓住帽子,仿佛疯子似的跑出去了。”
“也许,”他继续说着,“你要责备我,说我这样强烈地爱上了低阶级里的姑娘,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护。这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要相信,我心里真是白天黑夜都没有安宁,难受得很!我想,我为什么要害这个不幸的姑娘!我只要一忆起她穿着‘齐朋’在那里赶鹅,并且受着主人的命令做些艰苦的工作,挨着村长、穿破靴的农民的骂,冷汗就从我身上流下来了。我实在忍不住,打听出她被遣发到哪个乡村里去,便骑着马跑到那里去了。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才到了那里。人家显然料不到我会寻到这里来,所以并没有下任何关我的命令。我一直走到村长那里去,仿佛邻人似的。走进院子一看,玛宠娜坐在台阶那里,两手托腮。她要喊出来,我跟她打了个手势,指着院落外面田地那里。我走进小房里去,同村长说了几句话,编了几句谎,几分钟后,就出来看玛宠娜。可怜的她抱着我不松手,我的小宝贝,她又白又瘦。我对她说:‘不要紧,玛宠娜,不要紧的,不要哭……’可是自己的眼泪竟是流着,流着,后来我觉得难为情了,就对她说:‘玛宠娜呀,眼泪是不能够帮助忧愁的,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很坚决做的事情就是——你必须要同我一块儿逃走。’玛宠娜竟好像死人似的僵在那里,‘这怎么行呢!我要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把我吃掉!’‘你真傻,谁会找到你呢?’‘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多谢你。庇奥托·配绰维奇,我一世不会忘记你的情意,并且你现在还在照顾我,我的命运已经是这样了。’‘唉,玛宠娜,玛宠娜,我还以为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呢。’确实,她有许多特别之处,有灵魂,金的灵魂!‘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说,村长的拳头尝过了没有?’玛宠娜脸上竟发红了,她的嘴唇哆嗦着。‘就算为了我,我的家也不安生了。’‘你的家,你的家……也要遣发吗?’‘也要遣发呢,兄弟一定要被遣发的。’‘父亲呢?’‘父亲不会遣发,他是我们那里一个很好的裁缝。’‘嗯……’我好容易才把她说服了。她还说:‘你会因为这件事情受苦的。’我说:‘这是我的事。”最终,我把她带走了。不是在这一次,是第二次,我晚上坐着车到那里,就带走了。”
“你带走了吗?”
“带走了,她住在我那里。我的房子不大,仆役也少,我的仆人,毫不客气地对您说了吧,很敬重我,绝不会背叛我的。我当时很舒服地过起日子来。玛宠娜休息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恢复健康了。我非常宠爱她——她真的很好!她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奏弦琴。我不让邻人看见她,怕他们乱说。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名叫潘特雷·哥尔诺斯泰亚夫,你大概不知道,他特别喜欢她,并且还吻她的手。对您说了吧,哥尔诺斯泰亚夫和我完全不同,他这个人很有学问,总念着普希金的书,他要是同我和玛宠娜讲起话来,我们听得要打瞌睡的。他居然教会她写字,真是怪人!后来我给她做了许多衣裳,简直比总督夫人穿得还好,给她缝了一件带皮领的红色天鹅绒大衣。那件大衣穿在她身上多么好哇!这件大衣是莫斯科的妇人照最新的样式缝成的,腰部很瘦。但是玛宠娜这个人也是有怪脾气的,时常在那里沉思,坐好几个小时,往地板上望着,眉毛一动也不动,我也坐在那里,看着她却始终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她一笑,我的心便颤抖得仿佛有人在那里扎刺似的。有时,她会忽地笑起来了,说着玩笑,跳舞,亲热地抱着我。从早到晚,我只想一件事——讨她喜欢的方法。你要相信,我所以送给她东西,不过为着要看一看,她——我的灵魂,怎样地喜欢,怎样喜欢得脸都红了,怎样用手拿着我的礼物,怎样浑身都穿着新衣服,走到我面前来吻我。不知道她的父亲库里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老头子跑来看我们,并且痛哭一场。我们这样住了五个月,我很愿意同她永世住在一起,但是我的命运是何等的坏呀!”
庇奥托·配绰维奇止住了话。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同情地问他。
他摇着手。
“一切都坏了,还是我把她害的。玛宠娜最喜欢坐在冰橇上玩,并且还亲自驾马。她穿着大衣和绣花的手套,还大声喊叫着。我们为不让人家遇见,所以时常在晚上的时候出去跑车。恰巧有一天很晴朗,没有风,我们就出去了。玛宠娜拿着缰绳,我就看着她往哪里走,她居然去了库库耶芙卡——她的女主人的村里。我就对她说:‘你这个疯子,要往哪里去?’她从肩膀那里望着我,笑了。‘啊!让她去吧,’我想着,‘发生事情就任其发生吧!’从主子的房屋面前跑过去不是很刺激吗?你说是不是?于是我们就去了。我那匹步调走得很好的马简直飘浮起来,副马也像风似的旋转着,已经看得见库库耶芙卡的教堂了,一看,一辆旧的绿马车在道上爬着,一个仆人在车后脚凳上凸现着。女主人,是女主人过来了!我胆怯起来,可是玛宠娜竟加鞭击打起马来,一直闯到马车那里去了!那个车夫一看见对面飞来一辆车,便打算让在一旁,用力一拉,马车竟翻在雪堆上面了,玻璃破了。女主人嚷着:‘啊,啊,啊!啊,啊,啊!’车里另一个女人也叫着:‘救命,救命!’这时,我们加速跑了过去。我们跑着车,可是我想事情要坏了,我真不该许她到库库耶芙卡去的。您猜后来发生了什么?女主人既认识玛宠娜,又认识我,就递呈子告我,说逃跑的农女住在贵族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家里,同时还提出赔偿损失的条件。后来,警官果真到我那里来了。可是这个警官是我的熟人,名叫斯蒂潘·索尔耶维奇·配绰维奇,是个十足的浑蛋。他一过来就说:‘庇奥托·配绰维奇,你怎么办呢?这事挺严重的,法律上对于这件事情也定得明明白白的。’我对他说:‘嗯,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谈一下,不过你刚走来,不要吃一点吗?’他答应吃东西,但还是说:‘庇奥托·配绰维奇,法律有规定呢,你自己判断一下吧。’‘法律那是自然,’我说,‘那是自然。我听说你的马是黑毛的,你愿意把我的兰坡多斯换去吗?……可是农女玛宠娜·费多洛夫娜并不在我这里呀。’‘嗯,’他说,‘庇奥托·配绰维奇,农女肯定在你那儿呢。至于换兰坡多斯那匹马是可以的,也可以直接把它带走。’这一次,我把他打发走了。但是那个老女人吵得比以前还厉害!她说愿意花一万卢布来打官司。原来她一看见我,就想让我娶那个绿衣女——这个事情以后我才知道,因此她才施这些恶计。这些太太有什么想不出来的呢!我的事情慢慢变坏了,我拼命花钱,把玛宠娜藏起来了!我真是窘透了,一切完全变了!我浑身是债,身体也越来越差。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想:‘我的上帝,我真苦哇!我不能丢下她,叫我怎么办呢?’忽然,玛宠娜跑到我屋里来了。那个时候,我把她藏在自己的田庄里,离家有两俄里路远。我害怕了,‘怎么?你被发现了吗?’‘不,庇奥托·配绰维奇,’她说,‘那里并没有什么人惊扰过我。这件事情要什么时候结束呢?庇奥托·配绰维奇,我的心碎了,我很可怜你,我的宝贝儿,永世不会忘记你的情意,庇奥托·配绰维奇呀,现在来同你辞别啦。’‘你怎么啦,怎么啦?疯了吗?怎么辞别呢?怎么辞别呢?’‘就是这样,我要去自首。’‘我要把你这个疯子关到楼房上去。你想害我吗?想弄死我吗?’她一言不发,向地板上望着。‘嗯,你说呀,你说呀!’‘庇奥托·配绰维奇,我不愿意再让你这么不安。’‘你这个傻子,你这个疯子……’”
庇奥托·配绰维奇很悲愁地呜咽起来了。
“你猜怎样?”他继续说着,用拳头击着桌子,竭力皱着眉毛,眼泪却终在他的热颊上流着,“她真的去自首了……”
“马儿预备好了!”驿站吏走进屋来,得意扬扬地喊着。
我们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后来玛宠娜怎样啦?”我问。
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摇着手。
一年后,我去莫斯科办事。有一天饭前,我走到旅店后面的咖啡馆里去,那是一个老式的莫斯科咖啡馆。在球房里,烟浪的中间,闪耀着发红的脸、大胡子,旧式的波兰衣裳和新奇的斯拉夫衣服。瘦瘦的老头子们穿着朴素的礼服,在那里读俄国报。仆人端着盘子很敏捷地闪现着,轻轻地在地毯上走着。商人表情痛苦地喝着茶。忽然从球房里出来一个人,头发凌乱,脚步也不稳。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垂着头,迷茫地向四周望着。
“啊,啊,啊!庇奥托·配绰维奇?你好吗?”
庇奥托·配绰维奇几乎要扑到我身上来,微微地晃着身体,拉我到一间特别的小屋里去。
“坐吧,”他说着,忙乱地让我坐在躺椅上面,“伙计,啤酒!不对,香槟酒哇!说实话,真料不到,真料不到。来了很久吗,住得长远吗?真是上帝的安排。”
“是的,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他打断我的话,“事情是过去了,事情是过去了……”
“嗯,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可爱的庇奥托·配绰维奇?”
“你看吧,这么活着。这里生活很好,这里的人很诚恳。我在这里很安稳呢。”
他叹了一口气,向上看着。
“当差吗?”
“不,还没有当差,我想不久就会做了。不过当差有什么意思呢?交朋友是第一。我在这里同许多人相识……”
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瓶香槟酒,用黑盘端着走进来了。
“这个也是好人,瓦西亚,对不对,你是好人?祝你健康!”
小孩子站在那里,很恭敬地摇着脑袋,含笑出去了。
“不错,这里人是很好的,”庇奥托·配绰维奇继续说着,“有情感,有灵魂。要不要给你介绍?这些正直的小孩子。他们大家都会喜欢你,不过……鲍布洛夫死了,这才可悲呢。”
“哪个鲍布洛夫?”
“蒙尔盖·鲍布洛夫。是正直的人,曾经很照顾我这个野蛮的乡下人。连潘特雷·哥尔诺斯泰亚夫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你一直住在莫斯科吗?不到乡村里去吗?”
“到乡村去?我的领地已经卖掉了。”
“卖了吗?”
“拍卖了。真可惜,你没有买呢!”
“庇奥托·配绰维奇,你怎么生活呢?”
“靠着上帝不会饿死的。没有钱,有的是朋友。并且钱是什么啊?灰尘!金子是灰尘啊!”
他闭着眼睛,两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手掌放着两个五分钱和一毛钱。
“这是什么?不是灰尘吗?”说着,钱被扔到地板上去了,“您读过波里查叶夫的书没有?”
“读过。”
“看见过演《哈姆雷特》里的莫恰洛夫没有?”
“没有看见过。”
“您没有看见过,没有看见过……”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的脸发白了,眼睛不安地转着,他转过身去,脸上轻微地颤抖着,“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尽了人生,睡熟了’,”他大声说着:
不再如此!并且知道这个梦将消尽忧愁和万千的打击,
活人的命运,这样的末途,
真值得热烈的希望!死呀,睡呀!
“睡呀!睡呀!”他喃喃地说了好几遍。
“请你告诉我……”我开始要说,但是他又很激动地继续下去:
谁忍得住时代的鞭打和讪笑,
权利的无力,暴君的压迫,
做人的耻辱,被遗忘的爱情,
那时候一次的打击便能赏给我们以安宁。
哦,忆起呀,
我的罪在你神圣的祷告里呀!
他低下头,靠在桌上,他开始口吃,并且语无伦次。
“过了一个月呀!”他又重新振作,说道:
一个短而容易过去的月呀!
当我含着眼泪,穿着皮靴,
跟着我父亲可怜的尸体走着,
现在所穿的皮靴还没有破呢!
哦,天哪!无知识,不说话的野兽
还多忧愁些呢。
他端起香槟酒杯,放在嘴边,但是并不喝酒,却继续说下去:
为着格库巴吗?
他对于格库巴有什么,格库巴对于他有什么,
他哭她些什么呢?
但是我,被贱视的、凶怯的奴隶啊,
我胆怯呢!谁称我为无用的人?
谁对我说:你说谎?
我就要受着辱了。是啊!
我心里没有恶意,
耻辱在我并不悲苦呢。
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扔下杯子,捧着自己的头,我觉得我了解他了。
“嗯,怎样呢,”他最后说道,“千万不能忆起旧事,不对吗?”他笑了,“祝您健康!”
“你将来留在莫斯科吗?”我问他。
“死在莫斯科呢!”
“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邻室里传出声音来,“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你在哪里?到这里来吧,亲爱的人儿!”
“人家叫我呢,”他说着,很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别吧,请到我那里去,我住在……”
但是第二天,发生了一些预想不到的事情,我必须立刻离开莫斯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庇奥托·配绰维奇·卡拉塔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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