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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名: 山高水长 作者: 颜杨 本章字数: 5508 更新时间: 2024-11-26 09:58:37
汽车终于到站了,我提着行李走出车站,远远地就看见迎客的人群中,有一块写着“丁向华”的牌子非常醒目,举牌子的男人使劲挥动着胳膊,惟恐不能引来人们的视线,他穿着一件时下流行的花衬衣,领口敞开着,黑瘦的脸和小平头几乎陷在宽大的衣领里,跟那身行头极不相称,显得不伦不类。
我走过去,他露出惊喜的目光,随即握住了我的手,他自我介绍是学校的司机,说校教务处的刘主任专门来接我了,然后转身把我介绍给了一位架着眼镜、面部有些浮肿的长者。刘主任的热情更让我有些晕了,我好像一下回到了革命战争时期,刘主任突然上前紧握住我的双手,使劲地摇晃着,郑重地说:“丁向华同志,你终于来啦!”
刘主任说:“趁现在有车,我带你在市里兜一圈,让你对高元市有个初步的印象吧。”
你看,这是我们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也是全省第二大商场,共有四层楼,里面的商品品种繁多,琳琅满目,让你眼花缭乱。
这是我们市最高的建筑,一共有十二层高,最上面一层是旋转餐厅,三百六十度视角鸟瞰全市景观,不过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消费得起的,我是没进去过的,以后就沾小丁你的光啰。
这边,是一个街心花园,占地面积七八万平方米,呈梯形结构,最上面是一个假山,人工瀑布从那里直流而下,经过一段铺着鹅卵石的小溪,与那边的湖水相连,既有小桥流水、波光云影,也有山石竹林、水榭楼台,构造很幽雅、别致。
你看这条街怎么样,这是我们高元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被称作“小上海”,你看街道两边的建筑装饰,有没有一点旧时十里洋场的味道?
我们现在走的是临江大道,也叫情侣路,你别看白天不怎么样,夜幕降临,景致就不一样了,月色清幽,灯光朦胧,晚风习习,裙衫飘逸,哎呀,那真是美呀!不过我们老家伙来这里就大煞风景了,这可是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这里还有一个体育馆,从外面看上去很一般,里面可气派,其规模和设施在目前国内都堪称一流,每年全省和全市的大型体育盛会都在这里举行,国家级的体育赛事也在此举办过,这也是咱们高元市的骄傲哇。
刘主任说:“怎么样,看过以后有什么感想?不谦虚地讲,跟省城比也不逊色吧。告诉你啊,别看我老家伙现在这个样儿,年轻时也走南闯北风光过、辉煌过,在西藏我就呆了八年,可以说,吃的苦要比你们年轻人享的福多,一路走一路看,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咱们高元市是个好地方。”
我默默地点头,论级别,高元市当然不敢与省城同日而语,光是每天来往于省城的重量级人物就数不胜数;论繁华,高元市也略逊一筹;论大小,高元市更不敢望其项背。但是由繁华而引发的一些毛病也让人烦不胜烦:拥塞、喧闹、浑浊、杂乱。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如同走进一个各种音响交汇混杂的噪音世界:火车的轰隆声,轮船的长鸣声,飞机划过长空的呼啸,公共汽车气急败坏的喇叭声,街道两边个体商铺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一伺风吹草动随时择路而逃的小贩们的吆喝。
省城人满为患,公共汽车里总像在煮饺子,马路上总是塞车,失去了耐心的人们气急败坏,恶语相向,连风度翩翻、西装革履的绅士们说话声也提高了八度。马路上的灰尘,扫去了少男少女们脸上亮丽的色彩,工厂烟囱里日夜不停地冒出的黑烟,让阳光都变得暗淡了。我以为城市就是这个样子,看不见风景,看不见绿色,浑浊而喧闹就是它的特色。
而高元市不一样,虽不算繁华,却很宁静,虽然小,却很精致,街道虽窄,却很整洁,省城就像一个已经步人中年、不太讲究爱撒泼的妇人,高元市却是一个美丽、清纯、含情脉脉的少女。我似乎已经爱上了她。
“好啦,好啦,今天就看这些,你以后再来慢慢逛吧,转了大半天该回家了。”刘主任好像是步行了一段长路,太累了,太困了,歪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鼾声顿起。
车子一直向西开,开过一段工业区,楼房渐渐少了,汽车渐渐少了,马路变窄了,行人也越来越少,一股刺鼻的气味飘来,呛得我直打喷嚏,我连忙捂住了鼻子。
这是化工厂散发的气味,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了,难道刘主任要把我带到化工厂子弟学校?我的心猛然揪紧了。
刘主任的鼾声越来越大,像拉风箱一样,却拉得很辛苦,有几声还接不上来。我实在坐不住了,用力摇醒了他。
“刘主任,我们现在到哪里去?”我问。
刘主任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去十一中啊,你不知道?”
“啊?”我跌落在座椅上。
汽车朝左拐了个弯,进入了一条两三米宽的巷道,小巷的两边都是带有小院的红砖瓦房,家家屋后都有一块一亩见方的小菜园地。这是什么地方?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向下坠落,呼吸也紧促起来。
汽车还在朝前开,驶出小巷,进人了一条宽敞的土路,汽车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隐约看见道路两边的稻田和扛着锄头在路上行走的人影。再往前,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臊味,隐约看见砖墙上写着“养猪场”三个字,天哪!我不忍再看下去了,我的胸口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汽车猛地一个颠簸,“吱一”地一声停了。
“到了,下车吧。”
我慢慢睁开眼晴,趔趄着下了车,面前一幢三层楼的楼房傻大个似地孤零零站在那里跳望着,似乎在寻找同伴,后面几排平房自惭形秽地蹲踞着,隐没在一片梧桐树中。
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恍惚惚,刘主任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我一句没听清楚,我说:“我太累了,我想睡一觉。”
我头痛得快要爆裂了。
刘主任把我带到一排平房前,确切地说,应该是半幢楼房,不知什么原因停工了,建了一半的二楼遗弃在那里,楼梯却已经修上去了。
房间里有两张床,我被安排在靠窗的一张,刘主任不知从哪里弄了张草席,给我铺好床,拍着我肩膀说了句什么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意识才慢慢回到大脑。“除了第十一中,去哪所学校都可以。”可我偏偏来了十一中,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回想我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小山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刻骨铭心,然而,命运却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让我转了一大圈,又好像回到了起点,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平,如此这般戏弄我?是天将降大任于我之前对我的再一次考验,还是对我抛弃了林娜,委身于褚月的惩罚?
我心里恨着,却不恨林娜。我也不该恨褚月。我应该恨自己。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被一阵争先恐后的鸡叫声和几声狗吠惊醒了,似乎还嗅到了一股从田间飘来的淡淡的土腥味,我好像又回到了乡下的家里,父亲应该下地干活了,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弟弟妹妹们收拾书包准备上学了,我也该做点什么。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举目四望,浅浅地刮着石灰的墙上还依稀露出铁灰的水泥底色,胡乱堆放在墙角的行李,靠窗边一张半新的黑色办公桌,还有我身子下面印有花纹的草席,这是十一中!
随着“咯哒”一声钥匙开锁的声音,一个戴着眼镜、个子瘦高的男子一手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稀饭,一手提着几根油条推门进来了。
“醒啦?你前天下午到的时候我到同学那儿打牌去了,一夜没回,今天是第三天,我想你该醒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失魂落魄,笑着说:“别想那么多啦,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就习惯了。来,吃早餐,心里再不舒服也得起床吃饭哪,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自我介绍叫胡登峰,是高中部的语文老师,早我三年分过来,他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差不多快爱上十一中了。
“清早起来围着田埂跑上两圈,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有小鸟唱着歌儿伴你飞行,野花在路边向你展露风姿。渴了,饮一口池水,饿了,坐在地头拔一个萝卜充饥。闲暇无事,邀三五知己,露水当酒,田野作宴,吟诗作赋,笑谈人生,这是何等浪漫,何等惬意呀!‘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胡登峰把油条一节一节地扯断浸人稀饭中,一边稀里哗啦地喝着稀饭,一边专注地构想未来的蓝图:“过两年,娶一个城市的女人做老婆,养一个大胖小子,再经营一块小菜园地,自给自足,小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有滋有味咧。”
学生已经考完试了,等着发成绩单,老师们除了批改试卷,就是写过去一学期的工作总结和下学期的工作计划,然后便无所事事了。胡登峰一上午都在宿舍里陪我,东扯西拉地闲聊,自然是他说得多我说得少,到了下午两点,他把早餐剩下的东西一锅煮,就算是中餐了。
胡登峰收拾完碗筷就倒头睡了,一会儿就发出了细匀的鼾声,我已经睡足了,自然没有半点睡意,我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大脑里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又睡着了,醒来时,胡登峰已经出去了,落日的余晖黄灿灿地从窗口流泻进来,把整个屋子都染成了金色,我伸个懒腰坐起来,恰在此时,胡登峰也推门进来了,手上提着一大袋蔬菜。
“我到化工厂菜市场买了些菜,等会儿兄弟姐妹们都要过来,就算给你接风洗尘了,我们也趁机改善改善伙食。”
不一会儿,就有三三两两的人陆续来了,自然免不了一阵寒暄,胡登峰把他们一一向我作了介绍:教数学的纪庆棠,别名济公和尚;教物理的赖永亮,大家都叫他奶娘;教历史的窦强,又名窦娥冤;这位是English teacher,就叫她HELEN,她可是我们十一中的校花;这位教语文的王小娜,已经被济公和尚俘虏了,我们都叫她阿庆嫂;还有教化学的林德,就是得零;教体育的白飞雪,是不是太女性化了,哥们儿都叫他梅超风…
“哎,胡司令,你把我们的丑都亮出来了,你亮你自己的丑没有?告诉你,他叫胡编,胡编滥造。”
原来这里是单身汉们的快乐大本营。
“司令,你前天晚上去哪儿了?我还想找你杀几盘呢。”奶娘问。
“我去谈恋爱了,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女,那个美呀,不说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至少也倾城倾校。我还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她,可人家寻死觅活地要跟我好,那天就是她硬要留我过夜的,不过要声明点,我可没碰她,我是跟她弟弟睡的。”胡登峰一边切菜一边说。大家一阵哄笑。
“又胡编了吧,敢不敢带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我都快忘记漂亮女孩长得什么样了。”得零说。
“哪敢哪,你看你们一个个像饿狼一样,眼晴放着绿光,我怕你们把她吃了。”
这时从外面大呼小叫地走进来一个人,“胡教头,太不够哥儿们了,这样的好事都不叫我。”
“你不是不在吗。”胡登峰头也没抬地说。
“哟呵,又来了一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欢迎欢迎。”他朝我点点头。
他说:“教头,你向他介绍了学校的真实情况了吗?不要谁来都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一派丰收景象,这样很容易让人产生更大的失望。”
“鬼子,那就劳烦你来介绍一下啰。”有人说。
鬼子说:“好,我很乐意。这位同学,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被遗忘的角落,上面领导走错了门都不会走到这里来。我告诉你,我们这里的学生大多是被其他的学校筛选下来的劣等生,有打架斗殴被别的学校开除的,成绩太差没有学校要的,没考上高中的,还有附近郊区只想混个初中、高中文凭的,这些人怎么办?不能剥夺他们受教育的权力吧,我们这里就成了废品站、收容所。他们成绩差到什么程度?我带的高一班,居然还有学生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我真不明白他们到学校干什么来了。”他情绪激动地拍着手掌。
阿庆嫂说:“我们班一个学生,都快要高考了,连安徽省的省会是哪里都不知道,硬说是南京。”
胡登峰说:“不能一棍子打死,有的学生还是不错的,只有不称职的老师,没有不称职的学生。”
济公叹口气说:“到了这样的地方,遇到这样的学生,再好的性情也被搞坏了。”
这时,不知谁说了句:“十一中的问题根子还是在领导上面。”
鬼子一击巴掌说:“对了,你说到点子上了,一个大队书记,只有初中文化水平,混了个函授大专文凭,摇身一变就成了中学的校长。他懂教育吗?他会抓教育吗?他知道怎么来提高教学质量,怎么来提高学生的素质,怎么来调动老师的积极性吗?他就会玩弄权术,对他有利的,他争着抢着往上面报,对他不利的,他就支支吾吾装聋作哑,凡是跟他有不同意见的领导都被他挤走了,那个吴校长,就是有能耐有魄力,他容不下别人,把别人两口子都赶走了。不想走的人,他硬要别人走,我们想走,他死活不放。”
“小声点儿,当心隔墙有耳。”
“他听到了倒好了,好放我走人完事。”
“这里天高皇帝远,谁奈他何?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耐心地熬吧,等熬过了五年,再想办法往别的地方调。”
“我反正一个原则,在这里当一天老师,就尽职尽责地干一天,把我所有的都奉献出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学不好也没办法,至少我以后走了不觉得愧疚。”
这时,胡登峰拍着巴掌说:“好了好了,废话说了一箩筐了,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开席了开席了。”
大家把两张桌子并到一起,有人把酒满上了。
胡登峰说:“兄弟们好久没有聚聚了,今天沾我们新来的小兄弟丁向华的光,就算大家给他接风洗尘了,兄弟姐妹们,来,干一杯。”大家一起干了。
又满上了,鬼子举起了杯,“难兄难弟们,难姐难妹们,来,为我们患难与共的友谊干一杯。”
大家却停住了酒杯,一阵凄然,HELEN突然哭起来,阿庆嫂也抹起了眼泪。
胡登峰猛地把酒杯一顿,指着鬼子骂道:“我应该叫你扫帚星,乌鸦嘴,你他妈每次都扫大家的兴,再这样,你下次别来了。”
唉!这顿饭吃得真不是个滋味,酒是越喝越苦,饭越吃越难以下咽,到午夜十二点多钟才陆续散了,胡登峰已经酩酊大醉。这时,外面浙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只野猫从房顶跳入谁家的小院,惊得鸡鸭狗咕咕、嘎嘎、汪汪地乱作一团。冷雨敲窗,又化作点点泪珠滚滚而下,在这个孤寂而阴森的夏夜,我与镜中的我久久地对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传达室的王师傅披着雨衣站在门外,他叫我赶快起来接电话。谁会打电话给我,我在高元市一个熟人都没有。我匆匆来到传达室,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了褚月的声音:“向华,找你可真难,你现在怎么样?我去看你好吗?”
一股愤怒从心底升起,我冷冷地说:“你不要来了,你比我姐姐还大,我怎么向别人介绍你。”说完挂断了电话。当乌云终于躲进了云层,当太阳又重新普照大地,我背起背包离开了十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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