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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名: 山高水长 作者: 颜杨 本章字数: 4304 更新时间: 2024-11-26 09:58:37
一天深夜,突然一声巨响把我们从梦中度醒,只听郝放口齿不清地叫道:“是不是地震啦?”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命,我说;“别犹豫了,赶快跑吧。
郑扬名说:“别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有情况。”
这时,从对面的三楼宿舍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接着,一声声嘶力竭的男高音撕裂了寂静的夜,随即,一群鬼哭狼嚎般的歌唱仿佛让整个夜空都扭曲起来。
原来是大四的一群酒疯子,他们借着醉意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扯开喉咙大笑,脸盆和碗筷成了他们扮傻的道具,啤酒瓶成了他们恣意泄愤的对象,他们把桌子敲得“梆梆”响,又让一个个喝光的酒瓶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开花。
已经无法人睡了,只能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热闹,我发现,楼上楼下的窗口边也站着像我们一样的观望者,几个巨大的身影投射在马路上,好像是披着盔甲的幽灵。
我对郝放和郑扬名说,干脆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弄得这么大响动。
我们来到那间宿舍,门口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站在最外围的人正踮着脚尖、伸着脖颈朝里张望,这时,屋里传出了一个男生高亢激昂的朗读:
哦,时问!哦,人生!哦,世界!
我正登临你最后的梯阶,
战栗着四顾往昔立足的所在,
你青春的绚丽何时归来?
不再,哦,永远不再!
这是雪莱的《哀歌》。
另一个有些尖细的嗓门继续朗读:
从白昼,从黑夜,
喜悦已飞出世界,
春夏的鲜艳,冬的苍白,
触动我迷阔的心以忧郁,而欢快,
不再,哦,永远不再!
里面一个人拍着巴掌,其他的人也附和着鼓起掌来,可能是朗读者做了个滑稽动作,令近旁的人大笑不止,我们也受到感染似的咧嘴笑起来。
我问一位同学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同学连连摇头,哀叹着说:“分配名单下来了,好单位被那些有路子的学生先挑了,剩下的就是些偏远的县乡级中学和市郊学校,里面这几个都是往那些地方去的。前面朗诵的那位叫萧风,笔名云中行,听说过吧?人称‘一支笔’,他的文章一向以文笔犀利,切中时弊而著称,听说他那些过激的言论,常常让某些老师和领导们难堪,所以他是首当其冲被发配到山区的学生。”
另一个同学说:“据说分配之前,有些学生纷纷向学校表决心,要到祖国最艰苦最缺乏人才的山区去,支援那里的建设,这些人都火线人党了,结果分配名单一下来,变了,有门路的还是有门路,他们早就给自己找好了位置。”
“漂亮话谁都会说,敢动真格的没有几个,我对那些动真格的人表示敬佩,但不会效仿,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太了解山里人的生活了,可以说我每一步都蘸着亲人的血和汗,我家祖祖辈辈就走出了我一个,我的任务是把他们从山里带出来,就是我志愿回去,我的家人也不同意呀。那些没吃过苦的城里人是应该去体验体验山区的生活,他就知道什么叫艰难。”
说话的是一位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瘦削矮小的黄毛小子,一看就是先天营养不良,也许是生活经历相似,我对他报以认同的微笑。
大家沉默片刻,一个同学说:“听说女生更惨,没有单位愿意要,学校上门做工作,才勉强接受一个男生搭个女生,男生不分好坏,女生一定要优秀的。”
“现在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怎么重男轻女的思想还这么严重?”
“也不绝对,有背景人家的女孩就是金枝玉叶,哪个单位不抢着要?”
“读书何用?过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呢?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唉!我是没有有权有势的父母,我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认识的最大官就是车间主任,哪有什么神通给我走后门,我只有听凭学校分到哪儿是哪儿了。”
“什么天之骄子,时代的宠儿,首先得经过某种滤色镜转换一下才算名副其实。”
宿舍的里面继续上演着闹剧,宿舍的外面又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越来越高涨、激烈,个个都像是一杆火烫的枪。
这时,从楼梯口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个校保卫科的工作人员簇拥着一位学生处的老师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人一边说:“请让开条道。”一边拨开了人群。
“你们深更半夜的干什么?想聚众闹事吗?你们这样做不仅影响了同学们的正常休息,而且产生的负面影响非常之大,性质相当恶劣。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学生处反映,学生处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向学校反映,这样大喊大叫,敲敲打打,能解决问题吗?我提醒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恐怕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几个保卫科的人一直把我们往楼梯口推,其中一个人说:“大家都回去休息,没什么好看的。你们也快期末考试了,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不要受某些不良情绪的影响,要相信学校会协调好方方面面的问题的。”
第二天,校团委和学生处召集全校的学生会干部到小礼堂开会,我作为列席代表也应邀参加了。
学生处的赖主任说:“听说昨天晚上有个别同学半夜三更大闹学生宿舍,甚至鼓动其他同学造谣生事,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他们不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去,把毕业分配视为世界末日到了,我想问问你们:上大学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享受,还是为了奉献?是为了以后在社会上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一种优越的物质生活,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追求更高的超越物质享乐的精神境界?这个问题,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答案,也希望这个议题将在全体学生中开展一次大讨论。”
学生会主席当即表态:“我的答案是后者,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我们上大学,不是为了让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多一些有知识的贵族,不是要我们用我们的聪明才智去跟别人比着享乐,而是希望我们把所学到的知识造福于社会,造福于人民,担负起振兴中华的重任。我想一个有作为的青年,应该具有吃苦耐势、乐于率献、不计个人得失,视社会责任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高尚品质,这样的人才是未来社会的栋梁和精英。”
于是同学们纷纷发言,有个同学说:“我认为那些闹事的同学是享乐主义思想在作怪,他们想的不是如何去报答社会,报效国家,而是借大学这个跳板,如何让自己的物质生活来个飞跃,这种想法是很不对的,试想一下,如果让这些人在社会的重要岗位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中间能不滋生腐败和堕落吗?他们能全身心地干好工作吗?人民敢把国家交给他们管理吗?”
赖主任让我谈谈想法,我想了想说:“什么是大学生的价值?我认为把我们的知识和才智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用,就是最大的价值。山区的条件是比较艰苦,经济也相当落后,正因为它艰苦、落后,才需要我们这些人去改变它,让它旧貌换新颜,当我们用我们的双手和智慧让一条条泥泞的山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让老百姓的生活摆脱贫穷走上富裕,让那些因为贫穷而失学的孩子重新走进课堂,到那时我们会为我们的选择而庆幸,而骄傲,我们的生命会因此更精彩、更有意义。”
赖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
我没能参加全校性的大讨论,家里发来急电说母亲病危,让我立即赶回去。
当我接到电报时,身边的一切都模糊了,眼前只凸现母亲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母亲怎么会突然病危呢?虽然常听她唠叨这里那里不舒服,但都是些腰酸头痛的小毛病,挨两天就好了,从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难道是她身体里积聚了太多的小病灶一起像火山一样地爆发了吗?我不敢再往下想,从箱子里搜出了所有的积蓄,心急火撩地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被镇医院的救护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去了,我问弟妹们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他们都哭着直摇头,说母亲疼得从床上滚到地上,一直疼得昏死过去,镇医院没查出病因,就送到县里去了。
我连忙往县里赶,到了县人民医院,看到了母亲。母亲像死了一般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面部肌肉因痛苦而变形扭曲,父亲和向荣蹲在地上,默默地揩着眼泪,一见我都扑了上来。父亲说:“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护士给打了一针就丢在这里不管了,她是死是活我们都不晓得。”
我要去找医生,父亲拉住了我,说:“别找了,都跑到手术室去救人了,听说县长得了急病,全院的医生护士都去给他做手术了,哪里去找医生?”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从门前走过,我上前拦住了她。
“哦,三床的病人,得的是胆结石,医生会安排手术的,你们耐心地等待吧。”
父亲说:“都等几个钟头了,你们也不管不问,到底她是死是活,就这么睡着?”
护士瞪了父亲一眼说:“死不了,医生现在都有手术,医院也不是你们一个病人,就你们叫得凶。”说完转身走了。
母亲已经醒来,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伸出手想去摸她的手,她连忙躲闪,惊恐地叫道:“莫碰我,莫碰我,我会传染的。”
我抓住母亲的手,说:“别担心,你得的是胆结石,做手术切掉就好了,是个小手术。”
母亲一听,又惨然地笑起来,她欠起身子对父亲和向荣说:“没什么大病,你们俩就回去吧,让向华一个人陪我就行了,住在这里不花钱哪?”
父亲说:“等你把手术做了我们就走。”
一名护士拿了两瓶注射液给母亲挂上了,趁她睡着了以后,向荣说要到饭馆去炒几个好菜,让母亲开开荤,补补身子。
我拉住了向荣,告诉他胆结石病人忌食油荤,肉类更不能沾,否则只会加重病情。父亲难过地说:“日子刚刚好过了,有条件吃点好东西了,她倒得了这个贱病,唉,真是命苦啊。”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我想起了在镇上读初中时,母亲给我送咸菜的情景。我当时正在上课,母亲躲在窗户后面望着我笑,手里还举着一罐头咸菜向我示意,我连忙用书挡住了脸。下课铃一响,我就跑出去把她拉走了,我不愿意母亲被同学看到,她穿得太破让我丢面子。母亲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就被我推出了大门,母亲站在寒风中目送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仿佛在向我挥手。
母亲的这个形象从此定格在我心里,使我以后在许多个瞬间想起来都很懊悔,每当我心里泛起对家的思念,母亲的身影便固执地立在眼前,我暗暗发誓:等我能自食其力了,我绝不会再让母亲受委屈,一定要让家人们吃好、穿好,让他们过上幸福的日子。
手术还算顺利,母亲执意要回去,她心疼钱,住院的这几百块钱,够乡里人忙上半年。回到家里,立即就有村民提着东西来看我们,母亲说他们其实是冲着我来的,没有人怀疑我今后不会回到县里做大官,他们好像都已经设计好了我的前程,都希望我能够照顾照顾他们的子孙。
看着眼前这些阿谀奉承的嘴脸,和他们从我眼前消失前那拖拖沓沓、一成不变的步态,我突然下了决心:我决不能回到山里来,不能让自己的一生耗费在这种迎来送往的平庸之中,这样的平庸已经在大山里运转了几千年,外面的社会在变,但是这里的许多东西永远也不会变,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蚀着你的意志,让你的心慢慢地挨着,灵魂一点点地死去。
半个月后我回到学校,“大讨论”活动已经落下帷幕,“夜半歌声”也慢慢淡出了同学们的话题。听说那几个闹事的同学都被记大过处分,毕业分配维持原状。他们已经成为历史,我们的今天依然继续。
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即将进入大四的学生来说,过去很遥远、很模糊的问题,现在清晰地逼近眼前,平静的生活不再平静了,忧虑开始无止境地爬满心头,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调动每一个细胞,为自己人生的重大选择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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