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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书名： 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英]毛姆 本章字数： 2186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24:39

事实上，我到巴黎还不到两个星期就遇到了思特里克兰德。

我很快就在达姆路一栋楼的六层租到一间小公寓。我在一家旧货店花了两三百法郎买了几件家具，布置好屋子，又跟看门的人商量了一下，让她每天早晨负责煮咖啡给我，并替我收拾房间。安排妥当后，我就去看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戴尔克·施特略夫。

说起戴尔克·施特略夫这个人，不同的人对他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人想到他时会鄙夷地一笑，有人则会困惑地耸耸肩。造物主让他扮演了一个滑稽的角色。他是一个画家，但他的画作却很是蹩脚。我俩是在罗马认识的，他那时画的画儿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完全被平凡庸俗所俘虏。他的灵魂因热爱艺术而悸动着，那些挂在西班牙广场伯尼尼[1]式的楼梯上的画作是他主要的描摹对象，他完全没看出这些绘画美得有些不真实。他自己画室里的作品不是画的小胡须、大眼睛、戴着尖顶帽的农民，就是衣衫破烂却显得整齐得体的街头顽童，要么就是穿着鲜艳裙子的女人。这些画儿中的人有时闲立在教堂门口台阶上，有时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下的柏树丛中追逐嬉戏，有时他们调情的背景是有着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有时他们跟着牛车一起走过意大利田野。这些人被画得非常细致，色彩也很真切。甚至比摄影师拍的照片还逼真。一位住在梅第奇别墅[2]的画家给施特略夫起了个名字——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看了他的画儿，你会忽视莫奈[3]、马奈[4]和所有的印象派画家。

“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画家并不伟大，”他对我说，“我比不上米开朗基罗，但是我有我的想法。有人要买我的画儿。我给各种人的家庭带去浪漫的情调。大家都知道，除了荷兰，还有很多来自挪威、瑞典和丹麦的人买我的画儿。他们大都是商人、有钱的生意人。你想象不到那些国家冬天的样子，阴沉、寒冷、漫长极了。我画中的意大利景象吸引了他们。他们希望看到那样的意大利，这也是我之前梦寐以求的意大利。”

我觉得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幻景，他被这幻景弄得眼花缭乱，完全看不到真实的情景。他无视眼前严酷的事实，总用自己充满幻想的目光展望这个浪漫主义的侠盗，这个看起来美丽如画却实则废墟的意大利。他画里展示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虽然他的理想幼稚、庸俗，而且陈旧，但是它毕竟是个理想，这就让他的性格有了一种迷人的色彩。

正因为我对他有这种看法，所以我眼中的戴尔克·施特略夫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是受到别人的嘲弄和挖苦。他的一些同行也总是很直白地表现出对他作品的鄙视，不过施特略夫却很能赚钱，而他的那些同行却把他的钱看作自己的一样，要用钱时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那些手头拮据的人一边嘲笑他轻易就被编造的不幸故事所蒙骗，一边又厚颜无耻地伸手向他借钱。他把感情看得很重，但是某种愚蠢的东西夹杂在他轻易就被打动的感情里，让他虽然好心肠地帮助了别人，却得不到别人丝毫的感激。向他借钱就跟和小孩子抢东西一样，他太好欺负了，你会因此而有些看不起他。我猜想，一个因手快而自以为傲的小偷见到那种把装满贵重首饰的皮包随意丢在车上的粗心女人，一定会很生气的。造物主一方面把施特略夫制造成一个笑料，另一方面又不给他迟钝的心灵。他永远是人们开玩笑的对象，那些善意的嘲讽、恶作剧的挖苦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但是他却又一直在给人制造嘲弄的机会，看起来像是故意为之的一样。他不断地被人伤害，但他又太过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他人；就算是被毒蛇咬，也不会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劲儿过了，又会可怜起毒蛇来，反将其揣在怀里。他的生活是一出悲剧，但却是用满是打闹的滑稽剧的方式写出来的。因为我从不嘲笑他，所以他对我很感激；他经常把自己的很多烦恼倾诉给我。最悲惨的是，他受的这些委屈总是那么滑稽可笑，他讲的事情越悲惨，你就越忍不住想笑。

但施特略夫虽然不能算是一个高明的画家，却有敏锐的艺术鉴赏能力，我很享受和他一块儿参观画廊。他的热情是很真实的，评论也很深刻。他是个天主教徒，不仅由衷地赞赏古典派的绘画大师，也很同情现代派的画家。他很有发掘新人的能力，总是对新人大加赞赏。我认为他是我所见过的人里判断最为中肯的。大多数的画家都不如他的修养之高，也比不上他对各种艺术的认知之深。他在音乐和文学方面的鉴赏力很好地影响了他在绘画方面的发展，使他对绘画的理解既深刻又不局限。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他的引导是极其可贵的。

离开罗马后，我和他继续保持着书信上的往来，他每两个月就会给我写一封长信，信是用怪里怪气的英语写的，从信上仿佛能看到他谈话时那种挥舞着双手、急切又热情的神态。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结婚了，妻子是个英国女人，他们住在蒙特玛特尔区的一间画室里。我们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也从没见过他的妻子。

[1]乔凡尼·洛伦佐·伯尼尼（1598—1680），意大利巴洛克艺术家、雕塑家、建筑家和画家。代表作《大卫》《阿波罗和达芙娜》。

[2]梅第奇别墅位于意大利，是梅第奇家族修建的别墅群，显示了其权力与财富。后来此地作为法兰西罗马学院，是法国艺术领域的重要场所。

[3]克劳德·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日出印象》。

[4]爱德华·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印象派的奠基人之一，开创了印象主义画风，代表作《草地上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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