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彭伯里的画作与白厅的暗影 内容简介
伦敦的五月,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紫丁香和煤烟混合的独特气味。索尔兹伯里伯爵府位于梅菲尔区的心脏,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水晶吊灯下流泻的光影和瓷器碰撞的轻微脆响。伊莎贝拉·阿什顿坐在梳妆台前,女仆玛丽灵巧的手指正在她浓密的栗色卷发间穿梭,挽成一个时兴的吉布森结发髻。
镜中的少女,肌肤如德比郡新瓷般光洁,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邃沉静,继承了索尔兹伯里家族引以为傲的古典轮廓。她穿着晨间裙装,淡雅的薰衣草色衬得她气质愈发娴雅。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伯爵千金,正为即将到来的社交季精心准备。
“小姐,彭伯里的画展下午三点开始,夫人说您最好早些动身,宾利家的马车会顺路来接。”玛丽轻声提醒,小心地别上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卡。
“知道了,玛丽。”伊莎贝拉的声音温和平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梳妆台抽屉半开的缝隙。那里面,一本被包裹在《淑女家庭指南》封面下的书露出了深蓝色的书脊一角——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辩护》。她迅速将抽屉推严实,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彭伯里庄园的夏季画展,是伦敦社交季的重头戏之一,更是达西先生展示其艺术品位与雄厚财力的舞台。伊莎贝拉与达西家族算得上世交,她的父亲老索尔兹伯里伯爵与已故的老达西先生私交甚笃。尽管达西先生本人以沉默寡言、略显傲慢著称,但彭伯里的邀请函,总是准时送达索尔兹伯里府。
马车碾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穿过郁郁葱葱的海德公园,驶向德比郡方向的彭伯里。车厢内,宾利家的小姐们兴奋地讨论着新到的巴黎时装和可能的求婚者,伊莎贝拉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报以得体的微笑。她的思绪,却像车窗外飞逝的风景,难以平静地掠过昨日收到的《英格兰妇女期刊》上那篇关于曼彻斯特工厂女工生存状况的匿名文章。那些关于“断指”、“肺痨”、“十二小时劳作”的字眼,如同细小的荆棘,刺在她舒适生活的边缘。
彭伯里宏伟的宅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展示着世代累积的财富与荣光。巨大的画廊里,悬挂着从提香到雷诺兹的杰作。衣香鬓影间,绅士们低声谈论着政治与投资,淑女们则对画作和彼此的珠宝评头论足。
达西先生亲自在门口迎接重要宾客。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人群时带着无声的审视。他礼节周到地向索尔兹伯里夫人问好,目光落在伊莎贝拉身上时,微微颔首:“索尔兹伯里小姐,欢迎光临彭伯里。希望这些画作能入您的眼。”他的语气是标准的贵族式客套,毫无温度。
“谢谢您,达西先生。彭伯里的收藏总是令人叹为观止。”伊莎贝拉行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声音清亮悦耳,无可挑剔。她注意到达西眼下的淡淡青影,以及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工业革命的风暴正在冲击他们这些传统土地贵族的根基,她知道。达西的沉默,或许并非全是傲慢。
她在画廊中漫步,欣赏着精美的风景画和肖像。在一幅描绘约克郡荒原日出的油画前,她停住了脚步。那苍茫辽阔、带着野性力量的景色,让她心头莫名一悸,仿佛某种遥远的呼唤。
“索尔兹伯里小姐似乎对荒原情有独钟?”一个低沉、圆润,带着奇特的权威感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伊莎贝拉微微一怔,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绅士,他穿着剪裁精良但式样保守的深色西装,庞大的身躯给人一种不动如山的感觉。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眼神却异常老成,灰眸深邃得像伦敦的雾,仿佛能洞察一切。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随意,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伊莎贝拉认出他是福尔摩斯家的长子,麦考夫·福尔摩斯。传闻他刚刚进入政府部门,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但很少出现在这种纯粹的社交场合。
“福尔摩斯先生,”伊莎贝拉再次行礼,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和微笑,“只是觉得这画中的力量感很特别,与沙龙里常见的柔美风格不同。就像……”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补充,“就像我们正经历的时代变革。”
麦考夫·福尔摩斯灰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光芒。“力量感……变革……”他重复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噪音,“观察力很敏锐,小姐。不过,力量往往伴随着代价。您是否观察过,这幅画中最暗的部分,画家用了最浓的赭石和煤灰色?”
他的话题似乎仍在画作上,但伊莎贝拉感觉他在引导着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仔细看去,在荒原的阴影处,确实堆积着浓重压抑的色彩。
“是的,先生。阴影让光明更显珍贵。”她谨慎地回答。
“精辟。”麦考夫微微颔首,啜了一口香槟。“光明与阴影,就像白厅的会议桌,表面光鲜,暗流涌动。”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正与几位议员谈笑风生的托林顿勋爵——一个以精明贪婪闻名的政客。“比如,正在激烈辩论的《工厂法案》。有些人只看得见工厂烟囱带来的光亮,却刻意忽视了机器轰鸣下,那些被阴影吞噬的小小身影。”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跳。工厂法案!这正是那本期刊文章的核心!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父亲在家中也偶尔提及此事,认为保障工人的基本安全是必要的进步。”
“索尔兹伯里伯爵的立场令人敬佩。”麦考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可惜,进步总是步履维艰。北方的一些‘大烟囱’,正不惜代价地反对法案中限制童工工时和改善安全条件的核心条款。他们掌握着巨额财富,也掌握着某些议员的……关键投票。”他的视线再次扫过托林顿勋爵,意味深长。
伊莎贝拉明白了。这绝非偶遇。麦考夫·福尔摩斯是特意在观察她,试探她。白厅的暗影,已经延伸到了彭伯里画廊的光影里。
“这真是……令人遗憾。”她只能这样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贵族小姐应有的忧虑和天真,“那些孩子们……”
“上周在曼彻斯特,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因为清理运转中的纺纱机,被卷了进去。”麦考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上周是六个孩子因吸入过量粉尘病倒,性命垂危。这些阴影,通常被华丽的‘工业进步’报告和丰厚的利润报表所掩盖。”他灰眸直视着伊莎贝拉,“然而,真相需要被看见,被记录下来。尤其是在那些‘大烟囱’的主人及其盟友认为最安全、最不容置疑的地方。”
画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宾利小姐们正围着一幅肖像画嬉笑。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下,将那些精致的裙摆和璀璨的珠宝映照得更加耀眼。这与麦考夫口中那个被机器吞噬的男孩的黑暗世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伊莎贝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索尔兹伯里小姐,”麦考夫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您出身高贵,拥有无懈可击的社交身份和通行证。您的家族在曼彻斯特附近也有产业。下个月,您母亲计划去视察那里的庄园,并进行……慈善访问?”
伊莎贝拉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是的,母亲确实计划带她去北方的庄园小住,顺便去慰问一下依附于家族产业的一些工人家庭。这本是例行公事,一种体面的慈善姿态。但在麦考夫·福尔摩斯那洞察一切的灰眸注视下,这次行程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沉重无比的意义。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慈善访问……是一个极好的起点。”麦考夫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切开她完美的淑女伪装,直视她内心那蠢蠢欲动的不安和求知欲。“真正的慈善,或许需要一双能穿透表象的眼睛,和一支能记录真相的笔。有时候,最平常的社交访问,也能成为照亮阴影的……一盏微灯。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谨慎和判断力。”
他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很高兴与您探讨艺术与……社会观察,索尔兹伯里小姐。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听听您对曼彻斯特……‘风景’的独特见解。”他微微欠身,动作流畅而无可挑剔,仿佛真的只是结束了一场关于画作的闲聊。随即,他那庞大的身躯便无声地融入了另一群交谈的绅士之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伊莎贝拉独自站在原地,面对着那幅荒原日出的油画。画中喷薄的光明依然壮丽,但阴影处那浓重的煤灰色,此刻却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带着铁锈和血的气味。麦考夫·福尔摩斯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普通”的伯爵小姐生活的表象下,炸开了惊心动魄的暗涌。
她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丝绸折扇。那扇骨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所处的位置——彭伯里的画廊,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然而,白厅的暗影,曼彻斯特的机器轰鸣,以及一个陌生男孩被卷入黑暗的命运,已经如荆棘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脚踝。
画廊里的谈笑风生依旧,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但伊莎贝拉·阿什顿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那一刻,在她看似完美的淑女世界里,悄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精美的画作和优雅的人群,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舞台边缘,而帷幕,已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