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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第四章 工友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0730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刚到锦州时,父亲一家住在一个日本人丢下的大仓库里。仓库里的东西早就不知去向了。那些刚刚获得了自由的囚犯、战俘、无家可归的难民和那些闯关东没站住脚的人都住在这里。有的是一家一户,有的是单身汉,还有互相认识的三五成群的老乡聚成一堆,各自辟出一块地方,有的拉上个床单做帘子,有的用绳子圈出自己的地界,还有一些,干脆找个地方随便一躺就睡觉。都是受苦受难的人,一般情况下,大家互不相扰,各干各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几句口角甚至动起拳头来,但是大家一劝也就平息了。
锦州的冬天来得早,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四面透风的仓库抵挡不住寒冷的袭击,住在仓库里的人们只要一回来,就都钻进了被窝,相互认识的便三五成群挤在一起用被子盖着腿,一边聊天一边互相取暖。老天爷还算眷顾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在仓库的一角,堆着一堆没人要的榻榻米,这些榻榻米部分用来做床,部分用来堵那些漏风的墙,否则非把人冻死不可。白天,父亲出去找工作,母亲带着哥哥到菜市场去捡些菜帮子、菜叶子,回来洗净,掺到粮食里充饥。吃不了的就晾干,留着以后吃。一连十多天,父亲都没有找到工作,身上带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母亲把暂时穿不着的衣服和所有能变成钱的东西全都换成了粮食,依然没有撑到父亲找到工作的那一天。家里断顿了。父亲已经有了回去的意思,就在他打点行装准备上路的时候,母亲在街上看到了一则招工广告,就这样,父亲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工作。
冤家路窄,父亲没想到,领他们干活的工头居然是原来的把头王连升,这让他心里感到十分不快。不过,光复了,王连升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骑在工人头上作威作福了,每天只是到上面领活、领回活来再给工人派活,别的事不怎么管。其实也用不着他管,铁路上采取的是计件制,这是他们比日本人聪明的地方,活一派出去,工人们就会自动地拼命干,因为干得多拿得多。管理的人只负责验收就行了。他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办法,是急于打通平沈铁路干线。如果采取计时制,工人们磨起洋工来,铁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通车了。日本人也不是不懂得计件制效率高,只不过不甘心给劳工们支付这么多的工资,还想榨取他们更多的血汗而已。
王连升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因为计件定价不可能定得件件都合理,有多少、肥瘦、好干不好干之分,分你一个肥的,费不了多大劲就能挣很多钱,但是挣到手你绝对不能全数拿走,必须得拿出一部分来孝敬工头,否则以后就别想再拿到这样的好活;如果整天分给你瘦的,累死也挣不到几个钱,所以工人们都巴结王连升。父亲不愿意巴结他,每次分活,他和柱子拿到的都是最难啃的部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比别人少拿多少,因为他们肯出力气。再难啃的活,到了他们手里,仿佛立刻就变得容易了。那些巴结工头的,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钱,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
父亲很快就挣到了一笔钱,他想给奶奶捎回去,但是找不到人。锦州城里几乎天天都有从山东过来闯关东的人,却没有一个要回去的,父亲只好通过邮局给奶奶汇款。那时国共两党在河北、山东一带的摩擦不断,邮路时通时断,父亲托人写的信和寄出的钱奶奶根本没有收到。一直快到年根底下,才找到一个回老家的人,给奶奶带去了第一笔钱。
那间大仓库很快就被军队征用了,父亲租了房子。母亲在家闲不住,除了去拾菜叶,还经常到外边拾一些砖头、铁丝和碎木头回来,铁丝能卖钱,木头能烧火,那些砖头没用,就在房东院墙外堆着。父亲问她捡这些东西干什么,她说要自己盖房子。父亲说,现在正忙着挣钱,顾不上。母亲说,我先准备着,等你有空再盖。
有一天,父亲下了班,正往家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了看,是白景云。白景云见了父亲很吃惊,问了一句,你还活着哪?说完又觉得不合适,急忙说:“你是俺的救命恩人,俺这辈子也忘不了你!”说完,便要拉着父亲去喝酒,父亲不想和他这样的人打连连,推拖着要回家,白景云见请不动他,便说:“给你找点活干不干?”
父亲那阵刚好不太忙,就问他:“啥活?”
“刻个碑。”
“给什么人刻?”
“我的一个朋友。”
“有料么?”
“连料一块包给你,要上好的青色大理石,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两个人说好了尺寸、价钱。第二天,父亲就上山采石料去了。锦州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有大理石,父亲很快就在日本人废弃的一个采料场上找到了合适的石头,在山上打好了毛坯,背回家来。过了几天,白景云把要刻的字写好送了过来,父亲就利用每天下班后的时间刻上几笔,因为白景云给的价钱不低,父亲刻起来也格外认真。碑刻好后,父亲问白景云送到哪里,白景云说不忙,哪天你帮我直接立到坟前去。说完,白景云硬要拉着父亲到他家里喝两盅,父亲实在推托不过,就去了。
白景云已经把那个日本人留下的商店重新开了起来,做起了小百货生意,虽说挣不上什么大钱,可每天都有进项,足够他吃喝的了。他把父亲领到家里,关了店门,让那个日本女人去弄饭菜。女人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很不方便,半天菜还没上来,白景云就骂开了:“你他娘的磨蹭什么哪?这么半天菜还没上来,没用的东西!”
那女人听见白景云生气了,一溜小跑端着两个盘子进来了,白景云向她介绍说:“这就是给你丈夫刻碑的那个石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女人深深地给父亲鞠了一躬,嘴里连说:“谢谢,谢谢!”
女人退出去之后,白景云得意地说起他和这个女人认识的过程,父亲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你让我给日本人刻碑?你为啥不早说?”
“给日本人刻碑怎么了?你反正是挣钱嘛!”
“那也得看什么钱,我可不是什么钱都挣的!”说完,父亲起身就走了,回到家里,他把那块石碑砸了个粉碎。
却说白景云在那个日本女人家里住下来之后,日本人很快组织起了一个日本居留民会。市面上安定下来之后,不再有随便打杀日本人的现象,日本人也敢出来走动了。白景云刚来的时候,女人刚从死里逃生的危险境地脱离出来,对白景云还有一定的感激之情,但是市面上一安定,女人就后悔了。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日本人,叽叽咕咕地用日语和女人说了一阵子话,女人就哭了起来。从那以后,女人就变得神不守舍,整天背着他哭哭啼啼。就连晚上做那点事,也是心不在焉的,就像一段木头一样,任凭白景云随意摆布。白景云觉得很无趣,花了不少钱给她买吃的穿的,千方百计想逗她高兴,可是,一个丧家亡国之后又不得不卖身的女人,怎么能高兴得起来?时间久了,白景云也不耐烦了。有一天,看见那女人又在哭,白景云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让你哭!我让你哭!整天哭丧个没完,你还想不想跟我过了?”
从那以后,白景云经常打她。女人挨了打也不吭气,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地哭一场。国民党政府全面接管东北以后,锦州成了日本战俘和移民遣返的集中地,一批又一批日本人从全国各地被转送到这里,又一批批被送回国去。看着一批批日本人被送走,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对白景云说:“你救了我,我非常感谢,这些房子、钱,都给你,让我回日本,行不行?”
白景云一听就火了,伸手给了女人一巴掌:“你休想!你这个臭娘们,过河就拆桥!当初你用着我的时候,怎么都行;现在用不着了,想把我一脚踢开,门都没有!当初要不是我护着你,你他妈早没命了,还回什么日本?”
第二天,女人去了日本居留民会,几个日本人陪着她回来,又来向白景云说情,并答应回到日本后再给他寄一笔钱来。白景云已经意识到这个女人留不住了,又听说给他钱,就有点松口,说:“那也不行,她怀着我的孩子呢!等他把孩子给我生下来,愿意上哪上哪!”
其实女人一直没有向他提出要走,也是这个原因,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得回去,这才向白景云提出来。日本人说,遣返是有时间限制的,等生完孩子可能就回不去了。白景云一副无赖嘴脸,往床上一坐,翘着二郎腿说:“我管不了那么多,除非你们现在把钱拿来。”
那几个日本人答应回去凑钱,可是走了几天也没回来。白景云正做着发财梦,等着日本人拿钱来给他,警察局找他来了:清查逆产。
“姓名?”
“白景云。”
“职业?”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按现在说,是商贩,按过去说,是劳工。”
“劳工?”警察看他油头滑脑的样子,不大相信。白景云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让警察看他身上被日本人打的伤,并且说出了做劳工的具体地点、管理机构的名称。警察不再怀疑他的身份,接着问道:“那你是怎么占有这处房子的?那个日本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老婆呀,我们结了婚,我就搬到这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白景云眨巴眨巴眼睛,想说得尽量早点,又不大敢,磕磕巴巴地说:“让我想想啊,大概,大概……”
警察见他耍滑头,不耐烦了:“大概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霸占的?”
白景云说:“绝对没有,她是自愿嫁给我的。不信你问她!”
警察转过身来问那个日本女人:“是自愿的吗?”
女人摇摇头。警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对白景云说道:“瞅你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走吧,跟我们走一趟!”
白景云急了,冲着那个日本女人骂道:“你他妈的不能昧良心哪,你说实话,当初是不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
女人见警察要把白景云带走,急忙拉着警察的袖子说:“我是自愿的。”
警察火了,冲着那个女人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说话没谱啊!到底是不是自愿的?”
女人的汉语已经说得比从前流利多了,她把认识白景云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警察听完,对白景云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人家当初就是迫不得已,现在不愿意了,你必须从这搬出去!这处房子收归国有了。她在遣返之前,可以暂时住在这,你,滚蛋!”
白景云还有点不甘心,说:“他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那我们不管。你们不是合法夫妻,不受法律保护。她要是愿意,你们就到民政局去登记;人家要是不愿意,你就得滚!否则,以霸占民女、抢占逆产论处!”
说完,警察走了。
有了警察撑腰,日本女人硬气多了,当天就搬到日本居留民聚居地去了。白景云没敢拦,把店里值钱的东西抓紧卖掉,也搬走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日积月累,拾来的那些砖,很快就够盖两间房子的了。父亲这时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真的动了盖房的心思。当时锦州城里的地皮还没有严格的管理办法,找了一块废墟,清理出来就盖上了,也没人管。父亲还买了一些新砖,和那些捡来的半截砖搭配起来使用,居然盖起了三间漂漂亮亮的大瓦房。父亲把东西两间房都盘上了火炕,一边是自己住,另一边准备将来给奶奶住。他用盖房剩下的木料打了一对箱子,刷上油漆,还做了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就在万事俱备、准备搬家的时候,从老家来了几个人,都是河阴县的,也是来闯关东的。他们刚来,还没找到工作,吃、住都没有着落,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父亲是河阴人,就找到他这里来了。父亲一看见这些乡亲们,就想起自己刚来时那种走投无路的处境,于是把这些人领到新房里,让他们先歇歇脚,之后便和母亲忙活着给他们做饭。吃过饭,父亲和他们聊了一会天,并答应帮他们打听打听哪里有活干,可是这些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无处可去,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下,说:“你们今晚就住在这吧,这可是我新盖的房子,一天都没住过,你们在意点,别给我弄脏了。”说完,父亲便去烧炕。刚打春,父亲怕他们晚上冷。母亲把家里能腾出来的被褥都拿了过来,给他们盖。
第二天,父亲来到新房一看,吓了一跳,住在这里的人一下子多了好几倍,有大人,有孩子,加起来有二十多个,炕上地下全是。这些人,有的是一起来的,有的是到了锦州之后认识的,白天分头去找生路,晚上又聚到了一起。父亲看着这些人,为难地说道:“我本来准备今天搬进来的。”
那些人看见父亲,一个个都站了起来,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其中一个看见墙上弄脏了一块,急忙用袖子去擦,嘴里连说:“这是谁呀?你看看给人家弄的!”很快,这些人就收拾好了东西,其中一个头天晚上在这吃过饭的对父亲说:“鲁师傅,你是个大好人哪,谢谢你收留了我们,等我们找到活干,一定回来看你!”
那些乡亲们走了,父亲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点不忍心,又追了上去:“要是今天还找不到活干,晚上就再到这儿来。”
那些人说,“不了,不了。哪有这样麻烦人的。”
父亲说:“真的,我今天不搬了,房子给你们留着。”
那天,父亲没有搬家,他知道他们晚上还会回来的。到了晚上,他们果真又来了,不过是很晚才来的,来早了害怕又要招待他们吃饭,给父亲添麻烦。进来的只有早上说话的那个人,他说:“鲁师傅,不好意思,我又回来了,我们不想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只想先借一间房子,让带孩子的几个老娘们住一晚上,俺们这些老爷们好办,随便到哪凑合一下都行。”
父亲说:“你就别客气了,房子还空着呢,你叫他们都过来吧。”那个人推让了半天,见父亲确是一片诚心,便出去把昨晚上那些人都叫了来。父亲知道他们当中多数人没吃饭,于是连夜蒸了几锅窝窝头,炒了一大盘咸菜送了过去。
晚上,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要不就让这些人住在这儿吧,锦州现在用人的地方多,活好找,我掂量着,不出半个月,他们都能找着活干。等他们找着活搬走了咱们再搬。”
母亲说行。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想去告诉乡亲们他的决定,一进门就发现,人比前一天又多了几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意思对大家说了,乡亲们千恩万谢,其中几个人当时就给父亲跪下了,父亲急忙把他们扶起来,嘴里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过了几天,果真有几个人找到工作搬走了,可是紧接着又有人住了进来。半个月过去了,先来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可是住在这里的人数却一点没减少,反而增加了,有时侯连屋檐下都躺满了人。父亲无奈,只好撵他们走了。可是他又不忍心,每次走到新房跟前就犹豫了,抽上一袋烟,踌躇一会,就又退回去了。有一天,他终于下了决心,走进了自己的新屋,本来人声嘈杂的屋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低着脑袋不敢看父亲的脸,他们知道,只要这个人轻轻说一句话,他们立刻就得走人。父亲是要说那句话的,可是事到临头,他又心软了,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一跺脚,又退了出来。
父亲心里很窝火,很长时间没到新屋去。那几间房子便成了闯关东的人们的临时客栈。许多后来的住户,甚至连房子是谁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里可以住,便跟着来了。但是多数人还是知情知义的,来和走都要和父亲打声招呼,说些暖人心的话。那些搬出去找到工作的人,也不忘旧情,常常回来看看父亲。每次来都不空手,倒是让父亲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因为这几间房子,父亲交了很多朋友,有些人他早已不认识了,可是别人还记得他。渐渐地,父亲出了名,凡是山东人来闯关东落不下脚的,人们就会告诉他:去找河阴来的鲁师傅。有些不是山东人,但是只要找到父亲,父亲从来不拒绝。像找工作之类的事情,父亲可能办不了,但是他朋友多,可以帮你打听,而且往往出不了几天就有消息。
房子春天就盖好了,可是到了秋天,父亲还没住进去。父亲也想通了,对母亲说:“这房子咱不要了,就算给闯关东的人做点好事吧。”
母亲说:“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不想要了。这房子咱虽然没住上,可是这些乡亲们也没亏待过咱们,真要算细账,你还赚了呢,你想想,光是他们来看你就带了多少东西!你把这三间房子租出去能赚几个钱,能买到这么多东西吗?当然,咱也不图人家这个,能帮的就帮人一把,你头一次闯关东,咱娘和我是怎么过来的?要是没有街坊四邻的接济和教友们的帮助,咱娘和我早就饿死了,你也早就该打光棍了。”
“可是咱娘咋办?没有房子怎么接她来?”其实父亲心里窝火,主要还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房子被占了没法接奶奶过来。
母亲说:“愁什么,再盖!”
母亲又开始出去拾砖头了。还有不少工人家属帮着拾。到了年根底下,居然又有了一座砖头堆成的小山。那年过年,家里来的客人特别多,大家都知道父亲把房子让出去了,至今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都觉得不忍心,于是有人提议,大家出钱,给父亲再盖一座房子。可是父亲说,谁的钱也不要,他自己有能力再盖一座新房。工友们也知道父亲不会收这个钱的,于是便私下里分工,你们几个买大梁、我们几个买椽子,他们几个买砖瓦。一开春,大家齐刷刷地把盖房的材料送来了。这些工友中,木匠、瓦匠、石匠、铁匠、电工、油工,什么工种都有,他们每天一下班就到父亲盖房的新址来,一直干到半夜才回去,没几天就盖起了一座新房,比原来那三间还要高大宽敞。父亲和母亲深深地为工友们的情谊所感动,新房落成后,父亲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在馆子里请大家热闹了一场,这些工友们也乐得大家在一起乐和乐和,纷纷前来贺喜,他们又给父亲带来了被里、被面、床单、被套、布匹、脸盆、茶壶、暖瓶,一应生活用品都全了。
节前,柱子回老家接我姑姑去了,父亲托他把奶奶带来,但是奶奶不来。奶奶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几次托人捎回来的钱也都收到了,让他们不要惦记,好好挣钱,将来好买几亩地好好过日子。奶奶还特地让柱子带话说:“不要急着回来看俺,什么时候挣够了买地的钱,什么时候再回来。”房子盖好之后,父亲又给奶奶去了信,问她愿不愿意来,如果愿意来,他马上回去接她,奶奶还是说不来。从此,挣钱回家买地就成了父亲奋斗的目标。
自从先前那几间房子住进了人,母亲每天都要给他们送几个窝窝头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总有一些特别困难,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的,母亲担心会有人饿死。母亲家里并不富裕,但是每天多蒸几个窝窝头的能力是有的,因此坚持每天都送。这些窝窝头果真救过几个人的命,但是大部分是给孩子们分着吃了。有一天,她刚到,就看见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一步一晃地走了过来,看样子月份已经不小了。那女人蓬头垢面,脸色蜡黄,母亲刚要去扶她,她已经栽倒在地上了,只见她双手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不一会,身下就湿了一大片,母亲说:“不好,羊水破了,她是要生了。”说着,便招呼周围的妇女把她抬到屋里炕上去,自己跑去叫接生婆。
忙活了一阵,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接生婆从屋里走出来,大家围上去问怎么样,接生婆说:“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大家问怎么不对劲,接生婆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说完,接生婆接过母亲给她的钱就走了。
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和这么多人杂居在一起怎么行?母亲把她接到了家里。那时母亲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伙房是与房东共用的,一家三口只有一间居室,父亲回来了没地方住,母亲说:“你到那边和他们挤一挤吧。”父亲这才算住上了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不过是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挤在一条大炕上。
刚生完孩子的那个女人十分虚弱,母亲把她接到家里,替她梳了头洗了脸才发现,原来这女人还是个孩子,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母亲问她话,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母亲知道这是个苦命的人,便不再问,尽量让她吃好,好好休息。女人差不多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每天醒来,母亲把饭端到她跟前,吃完就再接着睡,对身边那个孩子,连看都不看一眼。母亲几次把孩子抱到她跟前,让她看看,可是一看见孩子她就使劲地把眼睛闭上,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母亲想起接生婆说过的话,于是仔细观察那孩子,果真有点不对劲:那孩子长着一双蓝眼睛。第四天,女人醒来,吃完了饭,似乎有了点精神,对母亲说道:“大姐,我求你个事,你把那孩子替我送了人吧。”
母亲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想了想说:“送了人你会后悔的,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白胖白胖的。”说着,母亲把孩子又递给了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接过孩子来,只看了一眼,便把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母亲接着说道:“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你都要想办法把她养大。孩子不能没有娘。”
一句话,说得那女人眼泪噗噗地掉了下来。母亲不禁联想起自己从小远离父母、寄人篱下的不幸遭遇,也跟着掉起眼泪来。过了一会,母亲擦了擦眼泪说:“你也该下奶了,让孩子裹一裹吧,裹裹奶就下来了。”
自从那女人给孩子喂过了奶,就再也放不下这个孩子了。过了几天,她能下地了,又对母亲说:“大姐,这孩子我还是不能要,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留下,你要是不喜欢,就替我送了人吧。”
母亲知道女人已经舍不得这孩子了,又劝她:“你还是再仔细想想,不然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女人又哭了起来,说:“我就是想要,拿什么养活她呀!”
母亲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会有办法的。”
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突然不见了。走时留下一片洋灰袋子纸,纸上用粉笔画着一个小人跪在地上给两个站着的人磕头。母亲把那片纸给父亲看了看,父亲叹了口气说:“唉!留下就留下吧,不就多一口人么?咱养着。”
母亲说:“她不会把孩子扔下不管的,迟早她还得回来。”
果然,过了一个多月,她又回来了。一进门就直扑炕上,一把抱起孩子,再也不撒手了,生怕被人抢去似的。
女人向母亲述说了自己的身世:她叫李秀娥,家在沈阳郊区,今年十九岁。去年,在出嫁的路上被几个喝醉了的苏军士兵轮奸了。出事以后,婆家的人一跑而光,把她撂在半路上不管了。娘家人到婆家交涉,婆家说,她还没进门,婆家管不着;娘家说,是你家的人八抬大轿从我家抬走的,出了我家的门就是你家的人,你就得管!两家打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一个人去追究案犯,也没有人关心一下秀娥。秀娥想回娘家,父母说:“你一回来,婆家更不管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婆家。不然你将来还怎么嫁人?”
秀娥又羞又气,一赌气,哪边也不去了,开始一个人到处流浪,最后流落到了锦州。
秀娥哭着说:“当时一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我就觉得恶心,心想,只要一生下来,我立刻就把她掐死。可是真的看见孩子,就下不了手了。那天我走了,是自己不想活了,我知道大姐是好人,一定会把这孩子带大的。可是真到要死的时候,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耳朵里老是听见孩子在哭,所以我就又回来了。”
“回来就对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想了。”
秀娥止住了哭声,说:“大姐,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就给她起个名吧。”
母亲一边想一边念叨:“孩子是锦州生的,要是男孩呢,叫个锦生就挺好,女孩怎么起呢,叫锦花吧,有点太艳了,怕不好养活,我看就叫锦华吧!”
“好,就叫锦华。谢谢大姐!”说完,秀娥抱起孩子就要走。
母亲问她:“你要到哪去?”
秀娥两眼茫然地说:“还没想好。”
“没想好怎么就把孩子抱走了?这样吧,你先住在我这儿,有合适的我帮你说个人家好不好?”
秀娥想了想,说:“我也只有这一条路了。那就拜托姐姐吧。可是我也不能老住在大姐这里呀,我住那边去!”
那边,指的就是父亲那三间房子,母亲说:“那不行,孩子太小了。你就放心住在这吧。”
两个人推来让去,最后达成妥协,秀娥住那边,孩子住这边,晚上由母亲替她看着。
从那天起,母亲就不断地托人给秀娥找婆家。秀娥生完孩子,吃了几天饱饭,气色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她才十九岁,梳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脸上泛着青春的光泽,如果不知内情,看上去还是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介绍来的人见了本人都愿意,可是一听说她已经有了孩子,而且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就都望而却步了。如果是一般的孩子还好说,可是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有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称呼——小杂种。所以,母亲的这些努力都没有成功。
和父亲一起在铁路上干活的,有个山东人叫牛春来,比父亲小一岁,人比较木呐,说起来也算个石匠,但是技术很差,一起搭班干活谁都不愿意要他,只有父亲不嫌弃他,每次领活都是他、柱子和父亲三个人在一起搭班。春来笨归笨,但是干起活来从来不惜力气,干不了细的,就干粗的,比别人笨,就多干点,过去和别人搭班的时候,有的人会说,你技术太差,工钱要少分点,他也不计较,因此,大家都叫他傻老牛。
石匠活往往都是先从破料开始,然后是成型、粗加工,到后面才是见真功夫的细活。三个人在一起搭班,春来干第一道工序,柱子是第二道,父亲是最后成型的那一道,这样配合起来反而效率要比别人高。
傻老牛其实一点都不傻,是非善恶分得清清楚楚,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到雨雪天不出工的时候,他就打上两瓶酒,约上柱子,到父亲家里来喝上一顿。那会柱子还没把我姑姑接来,两个单身汉,一个打酒,一个割肉,往父亲家里一坐,从中午能一直喝到晚上。三个人都是好酒量,一次能喝两瓶。那可不是现在这种瓶子,而是那种日式的,山东人管它叫棒子,一棒子能装三斤半。
春来三十过了,还没结婚,他特别喜欢孩子,每次来了都要给哥哥带几块糖,还要抱抱锦华,一边摇晃着嘴里一边不停地夸奖:“这个小杂种,长得还挺漂亮的!”
有一次,让母亲听见了,母亲当时就把脸拉下来了:“春来,你刚才说什么?你以后再敢这么叫,就永远不要登我家的门!”
春来从来没见过母亲生气,顿时吓傻了,连连说道:“是俺不对,是俺不对。俺的小祖奶奶呦,你看俺稀罕你还稀罕出事来了!”
他这么一说,母亲又笑了。母亲问他:“你真稀罕这孩子?”
“真稀罕,你看这小丫头长得多好看呀,你看那眼睛,跟会说话的似的,咱山东妮儿哪有这么漂亮的?”
“那就把这孩子送给你当闺女吧。”
“那敢情好。可是俺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养活呀!俺这会要是有个家,马上就把她抱回去!”
母亲一听这话,急忙跑到新房子把秀娥叫了来,秀娥问她什么事,母亲说:“家里来客了,过来给我帮帮忙。”
那天,母亲在厨房里炒菜,就让秀娥一盘一盘往上端。端菜这点活不够秀娥干的,她就过来帮着洗菜择菜。母亲说:“这里不用你,你过去盯着点,谁的酒盅空了,就给斟斟酒。别把客人冷落了。”
秀娥不明就里,就按母亲的吩咐,端着酒壶站在一边给三个男人斟酒。
春来是个老实人,看见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在旁边斟酒,羞得头都不敢抬,只顾一个劲地闷头喝酒,不一会就喝醉了,是柱子把他背回去的。
春来走后,母亲问秀娥:“刚才那个人你瞅着咋样?”
秀娥这才明白母亲的意思,羞答答地问:“你说的是哪一个呀?”
“喝醉了的那个。”
秀娥这会也顾不得害羞了,直言道:“我看背他走的那个人长得挺俊的。”
母亲的目光立刻暗淡下来,说:“那个人有家了。算了吧,以后有合适的再说吧。”
秀娥有点着急,说:“不,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像我这样的人还敢挑人家么?只要姐看着合适就行。”
母亲说:“强扭的瓜不甜,得你自己看着顺心才行。”
秀娥道:“我来的时候姐没和我说,我也没仔细看,要不,让我和他再见一面?我看他一直低着头喝酒,一眼都没看我,估计他也没看清我,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雪天,没法出工。父亲把春来找了来,秀娥早就在家里等着了。父亲找了个借口说有个工友要请客,带着母亲和哥哥躲出去了,让他们自己在房子里说说话。其实父母亲就在不远的新房子里和那些住户们聊天呢。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家人才回来,进门一看,锦华在炕上睡着,两个人一个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梢,谁也不说话,母亲估计是不成了,把秀娥叫到厨房里,例行公事式地问了一句:“相中了吗?”秀娥居然点了点头,给了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那边父亲也在问春来:“咋样?”
春来说:“中。”
“那人家愿意吗?”
春来低着头,嘿嘿笑着说:“她愿意。”
这时母亲走了进来,叫着父亲的名字说:“润德,还不快去打酒?顺便把柱子也叫来!”
父亲说:“那你们就赶紧弄菜吧!”
春来争着要去打酒,母亲说:“今天不用你。”
春来傻乎乎地问:“那俺干啥?”
母亲把秀娥往他面前一推,说:“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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