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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马蹄莲
书名: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作者: 姜辜 本章字数: 6747 更新时间: 2020-05-09 17:25:56
在离殡仪馆还有一个转弯和一段大概五百米的直线距离的时候,祁又生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江棉看了看不远处已经露了大半个身子出来的乳白色建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走了?”
“你还好吗?”祁又生将钥匙拧了大半个圈,车子彻底熄火了。
“我?我怎么……”
“你快把手里的马蹄莲捏断了。”
祁又生话音一落地,江棉就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于是那束包装精美的马蹄莲就这么直直地从她的手掌间坠到了她的大腿上。
所幸坠落高度不到十厘米,所以除了让花朵上的露珠滚落了一些之外,它依旧美丽。
“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现在可以立马掉头送你回家。”
“别……”江棉咬了咬下嘴唇,“我答应了严之霖要帮他来看看叶雯雯的,而且就我自己来说,也挺想来看看她的,所以我才特地选了周末,因为我是真的很想好好地、专程地来看看她——我一路上攥着花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我只是,只是……”
“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算是吧。”江棉莫名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好像被祁又生这么直白而简练地概括出来之后,这件事就变得没有那么复杂了。
“我7月份就来过殡仪馆两回,一回是跟着妈妈去殡仪馆后面的烈士墓地看看我爸,一回是跟着大队来参加一位老刑警的追悼会。可叶雯雯不像我爸和我那么熟——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爸,但我仍然觉得我和他是熟的——你觉得这点奇怪吗?”江棉笑了笑,好像就算祁又生说了奇怪,她也不会介意的样子。
“她也不像那位得了胃癌去世的老干警,我是完全不认识她的。所以,我跟叶雯雯本来是陌生人,但因为这起案子又好像稍微熟了那么一点,最后定在了一层不生不熟的关系上——特别是这种关系还是我单方面的。可现在我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去拜访她——哪怕我有严之霖的嘱托,但也总有点奇怪吧?祁又生,说真的,我想了一路了。”
“江棉,你这么想。”
祁又生扭过头去看江棉的时候,才发现她的上半脸正浸泡在一层很浅的金色阳光中。
按理来说,夏天的阳光是不能和浸泡这种湿润的词语划上等号的,但所幸这几天有降温的趋势,所以哪怕已经过了十点,祁又生也觉得此时的阳光,带了些温柔的色泽。
“叶雯雯已经成了一把没有任何温度和思想的灰烬,她不会为难你的。”
“你……你们入殓师可以说这样的话吗?”
尽管知道祁又生说的是实话,但江棉仍有点意外,以至于她的睫毛都连着颤动了好几下。
“那你现在做好要见叶雯雯的准备了吗?”
江棉一愣,随即很轻,但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祁又生带着江棉直接从地下停车场的员工通道走进了一条有点黑的走廊。
“这里的灯坏了,一直没有修好。”祁又生回头看着身后的江棉,“不过这条走廊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你不用担心会被绊倒。”
“我不怕黑的,只是这里……”江棉话说到一半,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于是,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马蹄莲,在听到塑料窸窣声的同时,她还摸到了自己小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比外面冷好多。”
“殡仪馆本来气温就要低一些,而且我们现在是在地下二层。”祁又生因为照顾着江棉,所以走得比平时慢很多,“等到了地下一层,会稍微好一点。”
“地下一层是专门放置骨灰的地方吗?”
“不止。骨灰存放室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间,太平间和入殓室也都在地下一层。”
“我之前只去过殡仪馆背后的烈士陵园和专门用来开追悼会的大厅,甚至我以为停车场上面的那一层就是悼念大厅——”江棉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脆,“原来中间还有一层。”
“我以为第一次来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害怕。”
“可是我不是跟着你在走吗,为什么还要怕?”
祁又生没回头都知道江棉肯定眨了眨眼睛。他也是在这个想法涌进脑子里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在无意中记下了她一些小习惯,比如她在问疑问句的时候,会眨眨眼睛。
“大概……”祁又生不得不承认,他因为江棉话里那份笃定的信赖而产生了一秒的晃神,“大概是我见多了有些怕我的人。”
“我觉得他们那样不好。”江棉本来想说“不对”的,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害怕这种主观情绪,不能去算一个人做的错事,所以最后她还是说了“不好”,尽管她知道这个词汇没办法完全排遣掉那股莫名横亘在她胸口处的闷。
然后,她就听见了祁又生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可是太轻了。在走出走廊并顺利接收到大厅里第一捧光明时,江棉有些微微的眩晕,于是在这片眩晕里,她顺理成章地认为祁又生刚刚的那句谢谢,说不定是个幻觉。
“祁老师,你怎么来啦?”
一个与周遭沉闷气氛不相符的清甜女声把江棉从那片眩晕里解救出来了。
江棉的眼神飘了几秒,最终才定格到发声者身上。
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有些小的女孩子,单眼皮,眼睛却很大,口罩只取了一边,正摇摇晃晃地挂在左耳上。
“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我有帮你的绿植浇水喔。”她带着笑意,嘴边有两个很深的梨涡。
“有事。”
——这真是一个无懈可击又等于没有回答的回答,江棉在心里这么想。
“她是你带的大学生吗?”等那个女孩走了之后,江棉才开口。
“嗯。今年暑假来了一批殡仪专业的学生,有几个被分配到我的名下当实习入殓师。”
“真了不起——”江棉小小地拉长了声音。
“习惯就好。”祁又生拿出了骨灰存放室的钥匙,这是昨天在下班回家途中收到江棉短信时,他特意折返找主任拿的,“我第一次带他们入殓,只是让他们在边上看着,可女孩子差不多都哭了,男孩子也有几个受不了跑出去扶着墙干呕。”
“其实我刚刚那句了不起——”江棉对上了祁又生看过来的眼神,“是在说你。”
骨灰存放室比江棉想象中要小很多。
整间房子大概不超过二十平方米,正中央的日光灯似乎瓦数不太够,除开四个角落之外,也有一些货物架上的骨灰盒子没有被清晰地照明。
江棉走了进去,她的步伐非常轻柔,同时也非常缓慢。
因为她害怕她身上的血肉和无意间的莽撞,会破坏掉眼前这层寂静而庄严的灰白色。
“叶雯雯在你左手边最后一个架子上。Y开头的,这里只有她一个。”
“她家里人什么时候来带她走?”
江棉顺着祁又生的指示,几乎一抬眼就找到了叶雯雯的骨灰盒——本来她以为至少要默背一整遍字母顺序才能找到叶雯雯的。可现在看来,反而更像是叶雯雯在专门等着她。
“年底。”
祁又生朝着江棉走近了几步,然后他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捧马蹄莲放了上去。
“她家里人说来回一趟有些浪费车费,所以拜托了同乡打工的人在过年的时候顺带捎回去。”
“也好。”江棉笑了笑,“反正她也不是很想回到她那个家。”
片刻的寂静后,江棉仰起头,她的几个指头在半空中显得岌岌可危。
从祁又生的角度看过去,江棉的手正好伸在了光照和阴影混合的交界处,所以它们的颤动既微妙,又明显。但这个靠近的过程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它们最后一定会顺利地降落在叶雯雯的骨灰盒上。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指尖竟被某种冰凉感,实打实地烫了一下。
真奇怪。她收回了手,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明明是那么冷的一个罐子,为什么会在触碰的时候,给了她一种像是被大火灼伤的错觉?
“叶雯雯……”江棉的声音也愈发轻了起来,“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一股强大蛮横,却又轻盈空灵的哀伤,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了江棉,它牢牢地裹住了她。
于是,在这股哀伤的禁锢下,江棉凝视骨灰盒的力度,都大了好几倍。
“你肯定什么都知道的。因为我妈妈以前和我说,其实死去的人,才是最明白的,他们站得高高的,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所以其实你知道,严之霖一直将他正盛集团继承人的身份看得比你重要,是不是?你也知道,他劝你瞒着严伯伯打掉孩子并不是怕从此以后你真的变成一个所谓的情妇,他只是害怕你和你的那个孩子毁了他的人生而已,是不是?还有……”
江棉咬了咬下嘴唇:“你肯定也知道,当严之霖在季野家厨房里听到你的死讯时,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的,是不是?说不定他还很感谢这场阴错阳差让他的人生终于重回正轨,毕竟没有什么比‘死’来得更干净果断——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她不怪你朋友。”
祁又生的声音很静,莫名地,江棉觉得祁又生其实站在了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
“她跟我提及这些事的时候,她只怪她自己——就像老一辈才会说的,怪自己的命不好。她说她以为当她拥有了花不完的钱和焕然一新的衣食住行后,她就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叶雯雯,这种不一样足够让她甩掉那场长达十八年的耻辱,但是她错了。然后,她遇到了所谓的爱情——大概就是你口中的严之霖。”
他的声音,像是越来越远了,但同时又十分清晰。
“于是,她又燃起了斗志,她把那些物质完不成的事情,又通通交给了这份感情——所以她才这么害怕严之霖和宁莫寒假戏真做,她怕失去他,她怕她一辈子都只能活在以前的耻辱里,她怕她穷尽各种办法之后才发现她的人生本来就是扎根在烂泥里。”
“难怪宁莫寒说叶雯雯总是不管不顾地找她麻烦。然后呢?你们还聊了什么?”
“很零散,因为她大脑活跃到了一种比较混乱的程度,而且我当时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给她入殓这件事上。”祁又生顿了顿,“但关于案子方面的信息,我之前都已经告诉你了。比如她告诉我她不是被宁莫寒杀的,再比如她打掉了一个很倒霉的孩子——这是她的原话。”
“可是祁又生……”江棉将头转了过来,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祁又生,“这些事情,真的是叶雯雯在死后,在你给她入殓的时候,她亲自告诉你的吗?”
“我以为……”
以为什么呢?祁又生顿住了。以为江棉已经相信上次他在车里和她说的那些话了吗?
他还记得那晚——那晚的月光越到后面,越是明朗。封闭的车厢内,江棉亮晶晶的眼睛像是两尾在发光的小鱼。她的声音有种绵长的温柔,却非常干脆地盖过了宁莫寒因为醉酒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她诚意满满地看着他,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她相信——说她相信他。
“别,你别误会。”江棉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急迫,“我说过我信你,所以在这点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卦的——只是祁又生,这实在是有些太不合常规了。一个活人,变成了死人,还怎么告诉你这些事情呢?你们是通过什么来交流的呢?难道就和普通人一样用……”
“当然不是。”
祁又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家人之外的人正式地谈论起这件事。所以,他看向江棉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就像他当初无法相信自己的身体发生了类似超人力的转变,现在的他,也无法分辨出他的眼神里具体涵盖了一些什么情绪。
“你知道,人的死亡大致能分为两种,临床死亡和脑部死亡,但这两种通常不是同步的,也没有一个确定的先后顺序。所以,常常会有人出现心跳之类的身体感官已经停止运作了,脑部却还很活跃的状况——我能沟通的人,或者说往生者,只局限于此部分。”
“死亡标准我们之前也接触过。”江棉说,“虽然我国现在并没有采取脑死亡标准,但是医学不是越来越发达了嘛,那些精密的仪器难道不能……”
“仪器也是人类运用大脑发明出来的,你觉得呢?”
祁又生静静地看着江棉:“就像人在深度睡眠中,脑子可能会以为身体已经死亡,所以脑子会因为‘害怕’或者‘不放心’而传递信息给身体,让身体在睡梦中做出剧烈动弹的生理反应。相应地,人的身体在临床死亡之后,大脑也可能会错误地理解为它也随着身体死亡了。所以我接触过很多以为自己脑部已经死亡,但其实我还能接受到他们脑电波的往生者。”
“所以你们——不是靠说话,而是用脑电波交流的?”
“对。”祁又生点头,“往生者不像还活着的人,可以用嘴来过滤一遍自己脑部想要传递的信息。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使用这个功能,加上弥留之际的多种情绪重叠,所以他们的脑电波和那些渴望表达的意愿,通常都会有些混乱,要缓一会儿,我才能和他们自如地沟通。”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觉得很残忍。”
祁又生默不作声,只静静地看着江棉,她好像很浅地皱了一下眉头。
“身体死亡之后,脑部也不会存活太久——我的意思是,就算因人而异,但等待着那些人的终究是死亡和安葬。如果等他们缓过来,再眼睁睁——不对,不是眼睁睁,但至少他们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被土埋、被火烧——这种感觉难道不残忍吗?就像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却又要再重新体验一遍死亡。”
“所以,往生者们在最后拜托的心愿,我都会尽力而为。”
“那叶雯雯最后的心愿是什么?”江棉有些好奇,“要你告诉办案的警察,凶手不是宁莫寒?”
“这只能算她的一个嘱托,不是心愿。”祁又生将眼神放远了,仿佛江棉的背后延伸出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原,“‘来生不为人’,这才是她的心愿。”
骨灰存放室的门,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嘎吱”。
紧接着,从外面探进来一个男人的头。
“杨主任。”祁又生这么喊他。
“我说怎么里面有光呢,原来是你在里面,我还以为是不是我终于撞见了……”被唤作杨主任的中年男子乐呵呵地笑着,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原来祁又生的斜对面,还站着一个女孩子,很瘦,就算一半的脸被埋在阴影中,也难掩她的清秀气质。
“这个是?”
“是来看叶雯雯的……”祁又生停了下来,因为他也拿不准江棉算叶雯雯的什么。
“哦,是同学吧?”杨主任一边粗略估计着江棉的年纪,一边发现了叶雯雯骨灰盒旁静静躺着的马蹄莲,“这……虽然都是白色,但我还没见过谁用马蹄莲来拜访故人呢。”
“不是,我们是朋友。”江棉笑了笑,“所以我保证,叶雯雯一定会喜欢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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