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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头之吟
书名: 昨夜星辰昨夜风(合集) 作者: 妖 本章字数: 12200 更新时间: 2020-05-21 16:35:22
{胸口的痛直串脑中,喉头涌上腥甜的味道,眼前的光渐渐变得透亮,程靖夕的脸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像是倾盆的大雪,默不作声地将我们统统掩埋。}
我在小旅社度过了三个季节,看着四季分明的更迭,我的心已平静许多。没有开心,也没有悲恸。冬至的时候,我决定回去看一看老宋。
从小旅馆所在的远郊到市区,坐车用了整整两个小时,一路上我都在看窗外,惊诧于当时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了这样远的路。但彼时的心境,今时想来,却遥远得像发生在上个世纪。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也更冷,神仙山墓园门口,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细雪,来往的人很少。我买了束白菊,还有些糕点,轻车熟路地往老宋长眠的地方走去。
到了老宋的墓旁,我怔了怔,老宋的墓碑很干净,甚至没有被薄雪覆盖,但很快,我便想通了,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兰西应是经常来这里扫墓。
我在墓碑旁坐下,夹杂着细雪的风吹在我脸上,凉凉的,我望着老宋的照片,说:“爸,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你放心,我很好。”我闭上眼,抱着墓碑,仿佛就像抱着老宋。
过了很久,我睁开眼,当眼前的一切再次清晰时,几步之外的菩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让我全身的血液仿若在一瞬间冻结。我以为已将他在心底妥藏埋葬,可如今才晓得那都是欲盖弥彰,原来他的身影在我脑中,一刻都不曾淡忘过。
他似乎瘦了,露出下巴坚毅的线条,憔悴了不少。
我们就这样两两相望,谁都没有动作,也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不知何时刮来一阵风,撩起的发尾扫到脸上,遮住了眼。我伸手拨了拨,放下时看见他大步朝我走来。
“小初?”他在我面前停下,低头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有错愕,有惊喜,也有忧伤,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我,却又僵了僵,放在身侧:“真的是你?”他默了默,转道,“这么久,你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苏荷和兰西也找不到你。”
我垂了眼,扶着膝盖站起来,拉了拉衣角,淡淡道:“不过是去散心罢了。”
他看了我半晌,放低了声音,说:“我很担心你。”
我偏头看他:“担心我做什么?”笑了笑,将一些我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的话说出来,“我们已经结束了,程靖夕。你真的不用这样,老宋这件事上,我想开了,他真的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而自杀,那又怎样?是我们对不起你在先,你的报复,合情合理,就算你误会了我,可你的误会也是人之常情,换做谁在那样的处境下,也都会误解。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需要将我看成是该补偿的责任,其实在这点上你不如我看得开,你并不欠我什么。”
我的话说得很慢,程靖夕的脸,也慢慢变得苍白。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苦涩地摇了摇头:“你从我这拿走了我的东西,怎能说不欠?”
我惊讶地抬头:“我拿了你什么?”我明明记得当初从他的房子里离开时,还特意拿出所有他给我东西,连他给我买的手机我都留下了。
他握住我的手,拽向自己,放在胸口,然后淡淡道:“我的心。”
我有些发怔,看着交叠在他胸口的手,半天,才抽出自己的手,笑了笑,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说这些话安慰我?”
他再次摇头:“小初,我喜欢你,是真心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原来,到了身临其境之时,才晓得,说得再冠冕堂皇,我的心却还是会因他而跳动。
我抬起头,忍住想哭的冲动,直视他的眼睛:“你说你真心喜欢我,可我看不到你的真心用在了哪里,我被人骂是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时,我成为众口之矢时,你却从没有站出来维护我。”
他一愣:“原来你在意这个,我以为,我们的事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你不是没有顾虑到我的感受,而是怕连自己的心意也没看清。那天,你无意识下保护闻澜的动作,让我明白了很多,我要的你给不了,你也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或许只是我从未到过你心底。”
他的眼神晃动得厉害,面上却十分平静:“小初,由始至终,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人,这一生,也只会有你一人。”
我笑笑:“如今,我已经不会再被这样的话动摇了。”我抬头望向他,“曾经我失去你时,我会很难受,可这一次,我一个人,竟也过了这么久,日子也过得很好,很平静。我觉得这很难得,或许在我内心深处,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如从前了,我们好聚好散,不……我们从未彼此真心的在一起过,又怎么说得上好聚好散。我们不要再见了,结束了。”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你虽放下了,我却不会放手的。小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决心。”
我没有再说话,离开了这里,没有回过头。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城里许多条路都被封了,回郊区小旅社的车也停了,要等这波大风雪过去才重开班次。
我便就近找了个酒店住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在条件艰苦的郊区锻炼过,时隔这么久,睡席梦思软床,我反而不适应了,当夜便失眠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酒店有自助早餐,我吃饱后,便在酒店附近散步消食。天刚刚亮,路上行人很少,一夜过去,地上的积雪已到膝盖,每一脚都陷得很深。我从小就喜欢雪,虽然我怕冷,但仍阻止不了我对雪的喜爱。
我像个十几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人踩雪踩得不亦乐乎,腿上是湿的,额头上却起了层汗,我回到酒店时,正碰上送报纸的邮递员,我顺手就拿了份坐在大厅翻看。
过去几个月,我甚少看这些,郊区不发达,附近一带也鲜少报刊亭之类的。几个版面的社会新闻看得我昏昏欲睡,我就直接翻到了娱乐版块,才看一眼,我就愣住了。娱乐版用了整整一个版面来报道一个专访,而专访的对象,是程靖夕。标题写的是《商业巨贾程靖夕首次接受媒体专访,深情告白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花了很久的时间看完了整篇报道。
程靖夕虽然没有说出我的名字,但很明显,任何人看了墨尔本那一段童话般的描述,都知道主人公是我。
昨日程靖夕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原来你在意这个,我以为,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我不会放手的,小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会让你看到。”
他这是在向我证明吗?可一切都太迟了,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我已经无法相信了。
我决绝地合上报纸,走上了楼。
之后等待暴风雪过去的几天,我都没有再出门,其实我是害怕面对,我知道,程靖夕这个专访一出,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并不想让自己卷进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我的人生,没有他的人生。
等了一周,暴风雪才有减弱之势,之前留过电话的司机打电话告诉我,今天他会有一班车回郊区,问我要不要回去。我挂了电话就连忙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一切都很匆忙,关房门时,不过是转身的一瞬间,我的脖子上突然遭受了狠狠一击,连叫都来不及,就昏死了过去。
意识恢复之时,脖子上的剧痛让我忍不住轻吟出声,随之而清晰的,是身体各处的五感,我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被人绑住,根本无法动弹。
我在微微的一点光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旧的楼里,四面都没有墙,冷风夹杂着雪在耳边嘶吼。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中,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后,是闻澜。
我动了动手脚,说:“你把我绑成这样,你到底想干吗?”
她朝我走近:“你要是一直都消失了该多好,为什么偏偏要回来?为什么又要同程靖夕纠缠在一起?你知道他明明对你心存愧疚,为何还要扰乱他的心,居然还让他发出那样的专访,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他!让他出了那样的专访,为你洗白,却让我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她在我面前停下,俯下身来,脸色和语气又变得暴躁起来,“我今天,就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我无奈地咬了咬唇,虚弱道:“闻澜,你为什么总是拿你想的那些强加在别人身上,我回来是为了看老宋,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想和程靖夕再续前缘,是暴风雪封了路,没有车可以载我回去!”
她笑了,风吹起的雪花落在她嘴角,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抹去:“你少在狡辩!”
我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我感觉面前的闻澜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她了,像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别过头,说:“随便你怎么想,专访的事我一无所知。”
她冷笑:“你一无所知,明明就是你在墓园里对程靖夕说了那样的话,他才会……”
“你怎么知道我和程靖夕在墓园里见过面?”我打断她,她一愣,神色有些晃动,脸上瞬息万变,最后把眼一垂,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听过吗?他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看着他。”
闻澜突然笑起来,手里拿着绳子,走到我面前,抬起手腕看了看,“程靖夕应该快到了,好戏就要开始了。”
我瞪向闻澜道:“程靖夕?你还叫了他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闻澜转过头,将目光移向我,她的眼圈红红的,颤声道:“我失去了爸爸,我剩下的就只有阿夕,可你要抢走他,爸爸不要我了,他也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失去呢?是他们先舍弃我的。”她笑了起来,像少女般灿烂,“我说过的,你们这样对我,会有报应的。”
我瞪大眼,心跳骤然加速,我突然明白这一切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程靖夕,他不能来,他会出事的。这样的念头一出,我就开始挣扎:“你不是爱程靖夕吗!你不能做伤害他的事,放开我,让我走,我会走的,立刻就离开福川,再也不回来!”
闻澜突然冲过来抱住我,脖子上一阵细小的痛感,我闷哼一声,身体的力气仿佛在渐渐流失,闻澜在我耳边道:“已经太迟了,这是麻醉药,你话太多了,安静地看戏吧,你们给我的,我要你们也尝到,痛失所爱的感觉。”
我全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用仇视着她。
她将我手脚的绳子绑紧了,将我拖到房间的边缘,没有墙壁的外墙挡不住一丁点风,重型起吊机的一角伸在外墙的半空中,闻澜将我绑了上去,固定好绳结。
身体被悬挂在半空中,风吹在身上时,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身体左右晃动,我很害怕,可我害怕的不是被挂在这里,而是害怕,程靖夕来之后会发生的事。
闻澜又整了整拴住我的绳子,拿出眼罩,拍拍我的脸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不会挂在这多久的,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给我戴上眼罩,无边的黑暗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颜色。
黑暗中,我只能听见风声以及钢铁碰在一起的悉唆声,时间仿佛都因黑暗而漫长起来,我的四肢渐渐被冻得麻木生痛,恍惚间,我仿佛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初!”那是程靖夕的声音。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相隔不远的闻澜也动了动。
我知道,他来了。
声音由小及大,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后,程靖夕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小初?!你有没有事?闻澜,你到底在做什么?放开小初,我会看在闻老师的份上,不追究这件事。”
闻澜大笑起来:“看在我爸的份上?程靖夕,试问你做的这些,有顾念过我爸对你的一丁点的情分吗?他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拼了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你啊,是你让他带着遗憾离世的。”
一阵沉默后,程靖夕的声音低了起来:“是我对不起闻老师。”
闻澜冷笑了两声,声音轻巧而得意:“对不起我爸的,不是你,是她!宋初慈,没有她之前,我们一直好好的,她出现后,什么都变了,你答应我爸爸的,你说你会照顾我!你忘了是谁害你父母双亡,又是谁在你生命垂危时救了你!”
她扑过来,激动地扇了我几个耳光,然后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可在麻醉药效下,我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要她死了,什么都会恢复原状的。”
“闻澜!你冷静点,小初若有什么差池,我不会原谅你的。”
闻澜冷哼了声:“我能走到这一步,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玉石俱焚,想想倒也不错。”
“闻澜,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会放了她?我求你,放了她。”
程靖夕的声音在颤抖,高傲如他,我从未见过他求过任何人,这应当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示弱。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很想开口让他走,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居然为了她跪下?”闻澜疯狂地大笑起来,“程靖夕,你真的爱她吗?你将我置于何地,我可是爱了你十多年啊!为什么她一出现你就爱上了她?为什么?”
“闻澜,我早就和你说过,就算没有小初,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
“程靖夕,你真残忍。”闻澜又笑又哭,“你们让我失去了爸爸,也让我失去心爱的人,你们让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痛,我要还给你们!”
“不!”
绳子在剧烈的颤动,我听见到滑动的绳子发出咯吱声,以及程靖夕的声音,他说:“你们闻家给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你。”
绳子另一头的重量倏然一轻,我急速地坠了下去。
我忽然听见闻澜的尖叫,背上有什么东西突然一紧,我顿在半空中,而下一秒,我的身子被猛地一扯,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下坠感继续来临,风在我耳边呼啸嘶吼,可我被紧紧抱在那个怀中,一点都感觉不到冷,我闻见檀香的味道,我混沌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程靖夕居然跟着我跳了下来。
他的呼吸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用力翻了个身,猎猎作响的风中,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我听见他说:“我爱你。”然后更加用力地拥紧我。
没人知道,从空中到地面,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我的心里经历了怎样一场海啸,它摧毁了我筑起来的所有堡垒,所有快乐的,痛苦的,幸福的,悲伤的建筑。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紧接着传来的,是程靖夕痛苦的呻吟以及坠地巨响,可我甚至感觉不到地面的硬度。
巨大的撞击感让我全身都在痛,颤抖着伸手,用最后一点力气扯开自己的眼罩,我看见程靖夕苍白的脸,他就躺在我身下,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我,为我挡住了那致命的撞击,大雪纷扬的落在他白得透明的脸上,朱红色的血从他的口鼻间汩汩流出,他头下的白雪地被血一寸一寸染红,可他紧紧护在我身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原来,这才是他的选择,是将恩情以命相还,同我一起死。
要怎样的爱,才会有同死的决心?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胸口的痛直串脑中,喉头涌上腥甜的味道,眼前的光渐渐变得透亮,程靖夕的脸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像是倾盆的大雪,默不作声地将我们统统掩埋。
凛冬已至。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围了许多人。
他们走来走去,嘴巴在动,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声音聚集成一个尖锐的电波,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疼得厉害,也幸好这样的痛,让我的神思一点一点恢复起来。
我摸索着想下床,可我发现我只要一动,全身的细胞都跟着痛,我小声地呻吟起来。
有医生冲过来将我按住,掀开的眼皮拿小电筒照了照,然后向旁边站着的苏荷、兰西说了什么后又走了出去。
我艰难地开口叫苏荷:“苏荷。”声音就像在沙漠里濒死的旅人,嘶哑得可怕。
苏荷马上扑到我身边看我,她的眼眶又红又肿,看得出她是哭过的,她说:“小慈,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你消失了这么久,都没和我们联系,一出现就是差点死掉,幸好你没有事,幸好,幸好。”
我吞咽着口水,润了润自己干痒的喉咙,问:“程靖夕呢?”
苏荷突然不说话了,她将头低了下来,可我还是看到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急就开始剧烈挣扎,想要爬起来,我连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只知道自己要去找程靖夕,我要看见他。
“小慈,你别激动,你的肋骨断了,不能乱动。”
苏荷想要按住我,却被我突来的力道狠狠推开。兰西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我拼命挣扎,甚至咬他,可他都不为所动,我的胸口一阵剧痛,疼得我哭号起来,我哭喊道:“程靖夕,程靖夕,我要见他,你让我去见他,他挡在我身下,他流了好多血,我好怕,我好怕啊,兰西!我求你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尸体,我求求你。”
兰西微微放开了我,摸着我的脸,心疼道:“他没有死。”顿了顿,又低声道,“他伤得很重,尤其是头部,他在重症监护室,还没有醒过来。”
苏荷站过来,握住我颤抖的手,说:“他会醒的,我爸爸,请来了美国的专家,你要相信我,你不能倒下去,你要好好养伤,等他醒来,看见你好好的,他一定很开心。”
眼泪一阵阵掉下,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我胡乱点头,我说:“我会好好的,可是,苏荷,兰西,我求求你们了,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
苏荷和兰西对望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我带你去。”
我躺在活动的床架上,被他们推去了程靖夕所在的重症监护室,袁北辙站在外面,看到我,激动道:“宋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又转过身,向玻璃里面躺着的程靖夕道,“程先生,你看到了吗?宋小姐醒了,你也要快点醒过来。”
那是无菌室,我们进不去,能这样看着他,我已经很满足了。从我这个距离看去,他的床边有许多机器,身上也插满了管子,带着氧气罩,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我的手贴在玻璃上,明明看上去那样近,可我却碰不到他。
我胸口很痛,像有只手紧紧抓着我的心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喉头里不断往上涌。
然后我听见苏荷尖叫:“医生!她吐血了,不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吗?医生!”
袁北辙手忙脚乱地同苏荷一起去找医生,兰西俯下身,拽着衣袖擦我的嘴角,我轻声同他道:“没事的,兰西,我真的没事。这一点血,和程靖夕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眼睛却始终盯着程靖夕,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兰西哽咽道:“小慈,他会醒的,他那么爱你,不会舍得丢下你一个人的。”
我的视线还落在程靖夕身上,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会好起来,他还需要我照顾呢。”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我每天都按时吃饭和吃药,按时做复健,剩下的时间,我就会在程靖夕的窗外看着他。
程靖夕的头部积血严重,瘀血散不掉,还出现许多并发症,被送进抢救室五次。我每天都在哭,我的身体就像个巨大的蓄水罐,眼泪仿佛永远都流不完。
袁北辙和我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说,当时我下坠时,绳子勾到起吊机一角,停顿了一下,然后程靖夕跳了下来,抱着我一起摔了下去,但幸好这持续几天的暴风雪在地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否则我和程靖夕早就摔得粉身碎骨了。救护车是闻澜叫的,警察赶去时,她傻傻地坐在我和程靖夕相拥的身边,不会哭,也不说话了,她已经被收押到警局,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可她受不受惩罚,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我来说,只要能让程靖夕醒来,我什么都能原谅。我终于明白古代那些帝王时常为了某个妃子的平安而大赦天下的心情了。
我错了,我误会了程靖夕对我的情意,我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没有认认真真感受过他的心。我现在知道我错了,可我不知道,上天还会不会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我对袁北辙说我好后悔,他问我后悔什么,我说我后悔出现在程靖夕身边,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袁北辙就叹气,他说:“你这样说,程先生知道了一定很难过。他曾告诉我,能遇见你,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事,他爱的从来就是你。就算是最开始,他以为你是带着目的接近他,可他还是不知不觉爱上你,他最后同你摊牌,那样生气,可他气的不是你是宋亦夫的女儿这件事,他是在气自己,因为就算知道你所有的深情都是阴谋诡计而他自己还是陷了进去,那是一种痛心又绝望的气愤,所以他才会去找宋亦夫,向宋亦夫问清楚。”
“宋小姐,你一定是以为程先生刺激了你爸爸,才导致他自杀的吧。可当时我也在场,程先生没有向你父亲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问了你的情况,当他知道宋亦夫根本就不知道你同他交往的事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天你的父亲求程先生,放过无辜的你,他说他要缴的罚款数额巨大,宋小姐你背不起,宋家出了这样的事,别的公司会趁机收购宋家的一切,价钱也会压得很低,你根本拿不到什么钱,根本无法偿还那些庞大的债务,他求程先生买下宋家的一切,让你有钱还债,说他自己的罪他自己来赎,你是无辜的。程先生答应了,就算你父亲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宋亦夫会自杀。”
我捂住嘴,眼泪流得更汹涌。
袁北辙继续道:“后来程先生同我说,大概宋亦夫怕他继续伤害你,所以就用自己的死,来终结程先生心中的仇恨。程先生觉得归根究底还是他害死了你父亲,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你知道这件事后,又会心碎成怎样。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只能在你背后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他只能耍一些手段来靠近你,那次在乡下遇见你们,你以为是巧合吗?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呢。你去找工作,他就以SOHA全年广告合约为代价,让蓝景广告接纳你,可是最后你并没有去成蓝景,你去了大鹏,他就将Umiss的广告给了大鹏,这个在广告界一点名声都没有的小公司。”
原来,他为了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又是一阵心痛如绞。
“在墨尔本,他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和你在一起,程先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我很开心你们还能在一起。可是闻澜将照片给了闻教授,闻教授以死逼他回去,闻教授是程先生的恩师,当年程先生父亲去世,家里也没什么积蓄,他辍学照顾病重的母亲,是闻教授替他缴纳医药费和最后的安葬费用,还动用自己的关系将程先生带去国外读书,程先生在陌生的国外将超市开得风生水起,还曾遭到当地人的嫉恨,而我和程先生就是在那时相识的。程先生差点被他们陷害坐牢,虽然后来也是靠着他的本事解决了问题,但也少不了闻教授到处为他打点一切,替他拓开了国外的市场,所以程先生一直惦念着这份情谊。即便他知道闻教授待他那么好有一半的原因是闻澜,可他早就同闻澜言明,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
袁北辙还说,程靖夕一直都在为没能见上闻教授最后一面深深自责。闻澜是闻教授唯一的血脉,程靖夕对他们一家满都是歉疚。就连在墓园见面的那次,他也是因为担心闻澜会对我出手伤害,才会将其制止在身边,因为当时的闻澜已经神志不清。
“他找不到你,他跟我说,若一个人动用所有努力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个人,那对方一定是真心要藏起自己,是谁都找不到的。他每天都会去你父亲的墓地等你,他说你不会见他,可你会来看你父亲,那么只要他等,就一定会等到你。程先生确实是等到你了,可是,宋小姐,你从前都愿意听他解释,为什么这一次你就不愿听呢?为什么连那么一点时间,都不愿给他?”
我静静听完这一切,就像有人端着冰凉的雪水,对着我从头到脚淋下去,我的心脏麻木得感觉不到跳动,我的脑海里全部都是那天在墓园里看见他时的场景。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我真的是他太过想念而产生的幻觉,一碰就会消失。
很久以后,我开始哭,没有循序渐进,张开嘴就是悲恸的大哭,我知道我错了,是我一时的嫉妒,我嫉妒他和闻澜在一起,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我明明长着眼,却看不见他的真心,非得到最后,他用那一跃才撞开我盲目筑在心上的堡垒。
我真的好怕,好怕连告别都来不及,好怕他会带着被我伤透的心,离开这个世界。
可我甚至来不及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爱你。
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已经好转,程靖夕也从无菌的重症监护室,转到一般的监护室里,还摘下了氧气罩,我终于可以坐在他身边,触碰到他了。
闻澜自那天起,就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她受了太大的打击,智力回归到幼年,自然,谁都记不得了。
苏荷家从国外请来的医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她那个未婚夫找来芬兰刚退休的脑科医师,医生同专家们一起研究了好几天,最终制定了一个成功系数超过80%的手术方案,做完前续的准备治疗后,程靖夕就可以动手术了,他醒过来的日子,也指日可待。
一切看似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就在程靖夕做手术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天护士来给程靖夕剃头发,我看见他后脑勺上的伤口,那天的记忆汹涌而来,我的心痛得不可抑止。我看不下去,走到走廊上大口的喘气,然后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号码是一串诡异的数字,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起来。
“宋宋……”
那道恐怖如鬼魅的声音仿佛穿透手机,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挂了电话后,我腿一软,跌坐在地面,我靠在那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后来兰西来了,将我从地上扶起来,问我:“小慈,你怎么了?”
我苍白着脸对他摇了摇头,我说:“没事,只是想到程靖夕明天要做手术了,我有些害怕。”
他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笑容,握住我紧攥在一起的手,说:“别怕,他会醒的。”
我咬着唇,咽下快要涌出来的泪,点了点头:“嗯,他会醒的。”
那天半夜,我一个人悄悄来到程靖夕的病房,我打了热水,替他擦了遍身体,然后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贪婪地看着他每一寸皮肤,他的后颈上还有针孔造成的轻微红点,触目惊心。
床边的心电监测仪微弱而有规律地发出滴滴声,那是程靖夕的心跳,他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我将头轻轻放在他的胸口,说道:“我很想你。”
我一遍一遍抱着他,喃喃自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无数遍。
我抬起头,眼泪砸在他脸上,看上去就像是他的眼泪,我颤着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哑声道:“一直都是你在跟我说‘对不起’,可真正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伤了你的心。那都不是我真心想要告诉你的,那些都是气话,我爱你,我是那么爱你,又怎么会怪你。如果你爱我,你一定要醒过来,请你一定要醒过来。”
我捧住他的脸,轻轻吻在他冰凉的唇上。
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下去。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我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外面,我望着黑暗中沉睡的楼房,就像一座巨大的城墙,我在墙外,程靖夕在墙里。目光渐渐上移,我看见夜幕之上,布满了透亮的星子,那是历经了长久的寒冷雪天,难得澄澈。
原来福川的星空也有这样美的时候,竟有与墨尔本的星空那么相似。
可我知道,就像我再也不会遇见程靖夕那样,再也看不见墨尔本的星空。
我最深的惦念,最浩渺的寂寞。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在那细小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时,我曲起痛得麻木的膝盖,一步一步,踏进了无边的永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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