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美记梁启超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梁启超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聘美记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梁启超 本章字数: 10243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57:50
美轺载笔
光绪丙申七月二十日(西八月廿八号),李中堂率随员人等,由海程行抵美国纽约(“纽”,译言新也。欧洲有海口曰“约”。欧人既辟美洲,见其形势相同,即仍其号,而冠“纽”字以别之)埠口外。美廷预简之导迎官闻报,即乘小舟出口,代大合众国君臣士庶奉迓星轺。俄而宪舟过港口炮台,台端鸣炮十九声,循申敬头等钦差之礼也。纽约为美洲最大商埠,口内停泊商舶,本来帆樯林立;益以彼都人士买棹出观嘉客,益复舳舻衔尾,舸舰迷津。宪舟少进,经美国北西洋驻泊海军之外,水师提督号旗船又鸣炮廿一声。其左右翼兵舰十艘,各以国旗屡降而屡升,如拱揖为礼也者。四周之大小各船,齐奏军中得胜之乐。盖视中堂如本国之大将军,今日正奏凯而归也。其亲且敬也若此。
迨宪舟过威严炮台,台端又鸣敬炮。(谨按:中堂出游欧美,本宜随带兵船。遇主人鸣敬炮之际,客舟亦鸣炮以答礼,体制必更觉隆重。)既抵纽约埠,美人之望见中堂颜色者,皆曰:观其凭舷顾盼,竟不觉海行之苦,矍铄哉是翁也!各报采访使者,视为绝大新闻,争拏舟以奉迎,各操觚而作记。美国麦柯客大臣,前充贺俄庆典使者,曾与中堂交稔者也。久为大将、两为民主、盛名鼎鼎之格兰德君虽已谢世,而其公于富德立,则昔随环绕地球既至天津,曾蒙中堂晋接者也。至是,各以小舟系缆于宪舟旁,攀跻而上,投刺入谒,各道怀思。
宪舟泊定之后,中堂即肩舆登岸。地方官派出之水陆雄师,擎枪站队,沿岸恭迎使节。杂以空巷出观之士女,既如荼而如火,复如□而如云。中堂旋换登大马车,巡街诸捕役各乘马前驱以清道。又有马捕二行夹护车旁,马兵四队追随车后,迤逦过大街,至华大府(纽约大客邸也)门外停车。沿路聚观者,人多如蚁;巡捕分段弹压,毋许喧哗。中堂既入行台(闻以辘轳梯送登第十层楼上),旋就寝室小憩,暂不见客。各随员亦后先毕至,纷纷安置行李,盖时已傍晚矣。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第四十三页:二十一日(西八月二十九号)凌晨,节相由英境乘轮抵美国纽约城。先是,美政府与中国驻扎华盛顿公使商榷,援照前年接待西班牙油辣苦哇公爵之礼待节相。使节既至,美官远迓如仪,其隆文繁节与欧洲埒。更有数万体面商民,执旗列岸而迎,脱帽欢呼,万声如一,此欧洲各国仪节所未及者也。既至客邸,美官重入起居。节相因海轮劳顿,遂小憩一日。】
二十一日,中堂在纽约行台。民主克利兰率其外部大臣驰抵纽约,假前任海部大臣府第为行宫。按美国当盛夏之时,议员例皆乞假休沐,民主亦萧闲无事,觅凉爽之地以逭暑。今闻中堂至美,将递国书,不欲使嘉宾有跋涉之劳,即日纡尊远至。似此情亲意挚,实属得未曾有。然非中堂之贤,其何以得此于民主哉!中堂闻报,恭捧国书,率领随员,共登朝车,敬谨入觐。问答历半点钟之久,语甚浃洽。
辞出后,中堂回行台,俄国驻美公使来拜。是夕,美国前曾来华之钦差总领事以次各官,暨大小诸商人,醵金特设盛筵,联名请中堂赴宴。肴馔既毕,宾主举觞相属。诸人闻中堂答谢之语,无不畅然意满。(语为西报所不详,无从译录,殊可惜耳。)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四十三页:二十三日(八月三十一号)起节赴华盛顿,美官迎入行台。时美民主大总统苦裂布兰度氏避暑他出,节相此来,既联邦交,必须面谒美总统。总统遂定日暂返都城,与行庭见礼。仪节略如欧洲各国。】
【同上:二十四日(西九月一号),美官陪侍使节,询及前年奉使东洋议和,颧受枪伤,现复何如?节相答以尚留子弹于内,日前赴德,道出柏灵,有操奥人朗德根照骨之术者,延摄面影,即见枪子一颗存于左目之下,纤毫毕现,将请名医剖而出之,尚未果定。考奥人朗德根照骨法,凡衣眼、血肉、木石诸质,尽化云烟,所留存镜中者,惟五金类及骨殖全副而已,术亦巧哉!】
二十二日(西八月三十号),中堂出自纽约行合,至前民主格兰德寝园,有宿草矣,为怆然者久之。从者以鲜花环进,敬悬墓门,循西礼也。富德立公子迎于松楸之外,陪同行礼既毕,中堂即造其家,答谢迎于舟次之盛意,兼请见其母格夫人。
二十三日(西历一千八百九十六年九月一号),李仪叟使相在美国纽约大海口。美国信奉基督之各教会,以各有播道(教会各有主名,而各遗教友分赴他国播扬真道,总名曰播道会)会友在华,蒙中朝之怀保,兼承使相之护持,爱公举督理播道之诸名流,同参使相于行台,借申感谢之忱,礼也。领袖之士,宣读烦词一通,复出一笺,诵于使相曰:
各教会之在敝国,共有会友七兆七亿余人,先后选派七百三十三人远赴贵国,或为传道之牧师,或为课读之蒙师,或为疗病之医师。于设立教堂之外,共开学塾约四百处,塾中收得生徒约一万二千名。复辟医院六十处,去年腊月杪为止,在华男女之入院就医者共计四亿九万三千余名。
口诵毕,遂曰:
敝会中人各抱播道之愿,是以普天率土罔不有车辙马迹焉。然主人相待之优,屈计莫如贵国。是皆大皇帝之隆施厚贶,敝会五中感篆,终不可谖。
领袖之士复曰:
我教中群趋东海之人,非求贵国之利,亦非沽敝会之名也;又非奉人之指使,充间谍而购机密一也。下士之功修,无与于大廷之政术。惟期宣述幸聆之好消息,以遍传于天下(即《新约》中之精义也);复推基督遍救世人之宏愿,借医术以救人身之疮痍疾痛;立学堂书院之属,以教人心之谬误愚蒙;犹未已也,冀人洗涤邪恶,以救其不昧之虚灵。职此之故,自视其当尽之职守,非列国之此疆彼界得以限之也。以一教通举世之万教,实与上帝真实无妄之道息息相关。敝会中人幸得真诠,断不敢据为己有。必仰体乎天父一视同仁之意,竭力宣扬。匹夫匹妇有不获与闻者,于我心有戚戚焉。而又不欲人之感谢也,天命属乎藐躬,罔敢陨越。如通商然,万国懋迁有无,以羡补不足,人皆知有大益者也。又如格致家然,使万物之受治于人,而得其用,人亦知其有大利者也。惟传道也亦然,出其所有,分其所余,以公诸当世。诚念真实无妄之道,关乎天下者莫之与京,且关乎众人者莫之能外。通商、格致、情事虽与之相若,实尚嫌拟于不伦矣。
使相答之曰:
本大臣甚愿接见宏宣教化之诸君,又甚喜诸君来迎之诚意,而下怀缕缕,有宜乘机以告者。本大臣方将承大皇帝之命以谢诸君,而诸君以我国优待传教之旅人不致见恚,不知此皆我政府分所当尽之事,初非有见好之意也。诸君言出外传道非求赏赐利益,本大臣愿证此言可信。君等来华,既无微服潜踪密访机密之事,亦与国政无所干碍,且亦不侵犯官权,此皆信而有征,无些子假借语。
若以大道一言之,本大臣恒谓基督之福音,实近于吾儒之圣道。惟儒教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基督教则谓“己之所欲,必施诸人”,用意似颇相反。要其旨归之所在,纵有异同出入,一任他人之评论,本大臣惟主二教相近一语而已。
又考贵国人论道之真源,每曰人一而可分为三:人身,一也;人性,二也;人灵,三也。身以医院救,性以学校救,灵以教会救。本大臣素佩督理此事之人竭尽心力,其吃紧为人处,实已一无缺憾。所惜救灵一说,儒教奉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训词以为圭臬,故至今存而不论;本大臣亦不甚了了,不必多言。至于救性之善,贵国人来我国设塾甚多,俾华人得获读书之机会;且由是而知格致之学,兼能以一艺名家者,亦复不胜偻指。又若救身者,贵教会多设医院于我华,以施医给药诸功德,济行医卖药之穷。要之救性救身,实与救灵相辅而行也。
犹未已也。我华前遘奇荒,贵会友亲往放赈,不惮辛苦,不借躯命;贵国富家善族,则裒集多金,以助成功。此皆诸君之鼎力,本大臣至今感之。又有种贩鸦片之事,流毒吾华至无穷尽。各贵会深知其害,不但立禁烟会婆心苦口以劝英人,且思代除烟瘾之法以救华人。及遇诚心受教之人,必令先戒洋烟,始许列名教籍。华人受益,尤在无形。
若夫本大臣一己之事,更于贵会有深感者。本大臣前在日本猝受夷伤,乃蒙贵会在远不遗,代祷上帝默垂荫庇;本大臣得读祷文,深铭肺腑。文中且有冀望我君我民我国从此出水火而登衽席语,果蒙皇天恩佑一切转危为安。此种风义实令人天钦感,本国与本大臣何修而得之于诸君哉!
诸教士闻使相之语,无不畅然意满。领袖之士复道及:“美国待寄寓之华人不甚公平,颇招贵国之怒,然亦非美人之所喜也。有寓于美之客籍人,因妒生恨,酿成此祸,莫奈之何也。”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第四十四页:二十六日(西九月三号),总理教会大善士数十人,公谒使节,为言久仰盛名,幸辱赐顾;且谢保护在华之教会,俾传道之士历年免于阻挠之害。节相谦逊不遑。因其纵言及于大道,节相谓:“孔子之道与基督之道,大略相同,惟一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则‘己所欲者,必施诸人’,差有广狭之别。然孔子不又云‘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某西士对曰:“中堂特专就人事立论,自尔莫不相同。然人与人相接,仅人之一伦耳。基督之教,括天、人、物三大伦,广远高深,天下实无其匹。是故分人伦而为五,于天无涉,于物无与;而尚有人力所不能尽之处,人事遂退处于无权。耶稣教人,不但使之治人而已,凡人分之所应为,神即与之以能力,使之登峰造极,必有大奏奇效之一候。故其命弟子曰:‘汝往哉!遍传福音,上天下地之权尽赐汝矣!’诸弟子衍其薪传将二千载,即遇极恶之人、极难之事,而赖神力以默为佑助,积时成岁,阅人成世,必使万恶尽归一善,万难尽归一易而后已焉。夫孔子之道,犹车轮也。人知车轮之能转,而不知其何以转。耶稣之道,犹御者也。御者转其车轮,行乎万里。耶稣传其教法,遍乎五洲。欧美之兴,基于此矣。”观西士言,虽曰道其所道,其亦有道乎哉?】
诸会友散后,时将午正,使相赴商会公所之宴。席间陈设,多仿中华规制。四壁遍悬龙旗,间以美国之花旗,尤为灿烂。同席者将及百人,亦大会也。午点既撤,主宾循例举觞,共道通商之政,罄无不宜。(西报未之详记,亦甚可惜。)
旋有多人各乘马车,送使相至华人群萃之处。但见街市间人多如蚁,不能载驰载驱。使相等皆降舆步行,华人比户悬旗,欢迎贵使。下午,使相登车,车门遽闭,轧伤指甲,痛不可忍。夜间,华人特设盛筵恭迓,相君竟不能至,殊败兴焉。
二十四日,李仪叟使相在美国纽约海口。清晨,客来甚众,各报馆访事友亦联袂而来,使相依次接见。访事友各举其所欲知者,殷勤进质,使相随机应对,谦德弥光。但论及数年前美国限禁华人一案,似殊不惬于心,未免讼言共和党众及爱尔兰人(英人之同寓美国者也)之不合。且言华人之才品皆胜爱人,致遭妒忌,亦固其所;然为美计,正宜招致有用之人,乃皆袒爱而抑华,殊出情理之外。
或有以英事为问者,因曰:“中堂正来自英国,较之我美,优绌若何?”使相曰:“君本隶英籍者也。美国之人才皆从英出,孰优孰绌,岂使者之所能定哉?”(原注:妙语天然。)
午后,使相出行台,答拜美国前任驻华使者西华德大臣(西大臣由上海总领事升授。今上海虹口有西华德路,其遗迹也)。闲谈别后景况,问其何以消遣。西大臣曰:现充保寿公司总董(按,即谚所谓保人险者也)。中堂曰:“使者之寿,可托贵公司承保否也?”西大臣曰:“按照公司定例,如中堂者,不敢承保。”中堂曰:“以余年迈而保不住耶?”相与大笑而别。
二十五日,傅相将离纽约而往斐辣特尔飞,亦美国通商大口岸也,距纽约英程九十里,黎明即起。卯正,寓居纽约之大华商五十人,整肃衣冠,趋诣行台恭送台旌。旋呈公备之银瓶一座,美国驰名之铁镄钠银肆所铸者也,使相受之。华商既退,使相将行,又念行台侍奉诸女伴皆颇敏慧,命取鲜花球人犒其一;更以新茗四箱,小影一幅,赠行台总经理人;其在台之书记,亦各赠小影一幅;佣役人等,则各赏美金十元。
方处分间,地方官毕集,群登马车,送至火车站,巡捕马兵沿途护卫。将入车站,先有华人无数,肃立道旁;既睹前麾,叩首至地。美人则目笑存之曰:“何自卑至此也!”使相旋率随员登美廷特备之公车,微特装饰之华无出其右,即前导汽车之高大,亦竟莫与比伦。辰正三十三分,地方官辞出,汽车展 效驾。公车一串,相率飞驰。
巳正,抵斐辣特尔飞,在路仅报时钟一点二十七分耳(纽约至斐辣特尔飞,略远于苏州至上海)。城中大吏及武职大员,闻使相行旌将至,先期各率国兵迎于车站,行效劳礼。民绅之贵者及斐辣特尔飞本籍人,亦复奔走偕来,欢迎使节。使相舍火车而登马车,驰驱于九达之衢,但见人烟稠密,气象万千。俄至美国第一尊严之地(一千七百七十六年,美议员聚议一堂,自立为民主之国,即名其堂为“立国堂”。堂上本有大钟,议定而钟鸣,更名其钟为“自立民主钟”。至今一百余年,凡过此堂而闻此钟者,无不欣然以喜,因视筑堂之地为清严尊贵之乡云),地方官群集于此,行迎客礼,循例互致颂辞。居民亦喜迓嘉宾,各于门首悬旗,同申忭悃。工商人等,即视同游息之日,相将辍业以嬉,而以得睹中国伟人为生平之幸事。地方官更导使相遍游各名胜。
下午,重登火车,向华盛顿都城进发。飙轮既息,使相降车,欲乘预备之肩舆出车站以登马车,盖衰年步履倭迟,不得不尔也。乃事有出于意计之外者。使相昨在纽约接见报馆访事诸人,道及爱尔兰人之荒谬。新报即备录之,爱尔兰人见而大恚。管理华盛顿车站地方之小捕官,正爱尔兰寄籍之人,遂严禁其所属巡丁,毋得为使相执役。美廷饬遣导迎之马兵官知之,婉商捕官,暂借四人以充轿夫,捕官执不许。马兵官乃属外委督捕舁舆,捕官又飞奔而来,斥捕出站。使相立待良久,行将缓步而出。管理车站人员目击捕官慢客,心滋不悦,急命铁路工人代充轿役,始舁使相至马车旁。出轿登车,驰至矮林墩大客馆,盖华盛顿地方官于此预备行台也。使相下车入室,于焉憩息,亦孔之惫矣。
二十六日,傅相在美国华盛顿都城之矮林墩大客馆。辰正,乘马车而出,京营守将饬派马兵夹道护送,迤逦至议院。下车入内时,则残暑未退,议员皆不入直,故院中阒其无人。使相入其藏书楼,纵览一周出,复登车至中国使馆。中国驻美使者杨子通星宪(儒)肃迎入座,互谈时事,留食午膳,即返客馆。美国大船厂主顾兰德来谒,须谈甚久。
二十七日,小雨溟溟,久不开霁。使相本欲展谒开国民主华盛顿山陵,并访其故居,观其留名阁。皆以雨阻,不克出城。或语华盛顿留名阁体制于使相曰:阁高五百余尺,初筑时议取石之美似玉者合成宝相。美商闻之,无不兴高采烈,各就其通商之地遴选美石,精益求精。于是,或为琅玕,或为璎琅,或为玲玏,或为琇莹,或为 之磨砻,或为郁镶之 确;或为 硞 礭之崄峻,或为 磈礧之 碒。不惜重金,多方罗致,纷纭辇运,以达美都,盖不啻宋徽宗之求花石纲也。而经营缔造之者,则又慎择良工,别构巧范,穷年累月,底于合尖。其色,则青赤黑黄,斒斓耀目;其形,则方圆凹凸,转折从心。而且旁设辘轳,上通輗軏,奇势陡绝乎云表,游踪直上乎天空。美洲不乏巨丽之工,盖至此而殆已观止矣。中堂为神往者久之。
下午,微露晴曦,仅能薄游于城市之中。凡公家之巨室,如国库,如邮政局,如各部院衙门,类皆甃石为墙,范镔作柱。又过赡养老兵院,规制亦颇雄伟。所最可惜者,民主以避暑出都,各大臣亦皆星散。一切深宫複室,尽皆严扃深锁;嘉宾莅止,徒为门外汉而已。然观九达之衢,尽融西门町而成,光滑如镜。倾城士女,多乘脚踏车以出,往来如织;亦有专为瞻仰远客而纷至沓来者。潞国精神,为之一爽。傍晚,言旋行馆。葡萄芽国驻美使者来谒,使相迎送如仪。
或有以脚踏车一辆为馈者。使相大喜,而又恨其不能坐也,请其人试行一周,并问价值若干,始称谢而受之。
二十八日,使相出自美都,率同随员人等登公家特备之火车,将往英属之坎拿大。至英美交界处,停车小憩,改乘马车,往观泥矮泇濑大瀑布。喷珠溅玉,注壑奔岩,悬天半之长虹,洗尘中之倦眼,使相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瀑入溪涧,淫为大川,上架铁桥,可通车马。英官盛饰公车,迎于桥左。于是,巍巍相节,遂辞美界,而又入英界矣。夜宿行馆,供张甚盛。
二十九日晨,使相登火车至多郎都城。城中正赛小会,车抵会场门外,闭汽停轮。民间公举之多郎都巡抚,整衣出迎。坎拿大政府之领袖适在会中,因与在城文武大小各官,以及会董人等,相率迎于道左。冠裳之盛,一时无两。使相逐一接见,深致谢忱。既而改乘小车,入场游览一周。巡抚特就会中之厅事,饷以盛筵。席间互致颂词,使相并盛称诸董之设是会,益人神智,良非浅鲜。席散兴辞,已交酉正,遂登火车,将首途而往万古阀。盖使相预定回华之邮舰,期以八月七日(西历九月十四号)自万古阀放洋也。万古阀在多郎都之西,相距英程三千里(约合华里万里),连以铁轨,通以火车,屈计行程不过六日。费长房缩地术,向不过视为谰语者,今竟实有其事矣。
濒行之顷,送别者云蒸雾沛,毕集于飙轮电辐之旁,亦有报馆中人,各援笔纪其行色。英都《泰晤士报》馆采访使者,言于使相曰:“中堂自东土而来西国,行旌所指,直如上将之凯旋。我辈西人,乍悉星躔,即传电报。前途既知消息,无不计日欢迎。此非仆等之好为谀词也,各报所纪之事实,类皆足以证明。贵国古时诸葛之大名,其能如中堂之真垂宇宙哉!至于此日之来坎拿大也,舍美邦之轨辙,而就英国之程途。我辈坎人喜觌节旄,亦不啻红旗之报捷,惟祝中堂一路平安,回国之后,重掌大权,振兴新政,于以中外禔福,千秋不朽,岂不美哉!”使相称谢者再,火车已汽笛竟吹,遂各挥手而别。
八月朔(九月八号)至初六日,使相皆在车中,晓夜遄行,无可纪载。惟知每到一车站,地方官吏道左承迎,恐后争先,皆以一见丰裁为幸。使相亦欢颜相问,几忘行李之艰辛。其至汇泥钵也,接阅英国总理坎拿大事务大臣电报,内开:
英廷以李某奉使远来,善全交谊,特赠头等职衔,用示嘉赏(按其名曰“印度类宝星”,而统称之为“大星”,盖英廷不轻予人之懋赏也),其二子李(经方)、李(经述)及译员罗(丰禄),亦宜赏以职衔,皆以宝星为标识,其各祗承,钦哉。
使相即嘱罗稷臣观察拟就谢表,电达伦敦,敬承骏惠。又发一电致英政府云:
李某今在坎拿大途次,深感地方官竭诚迎进之盛意,藉非贵大臣风声所树,其何修而得此哉!至于坎拿大之铁路,为天下第一大工,各国罕有伦比,且于贵国大有裨益;万一遇有战事,又可借之以匡海程之不逮,本大臣铭佩于心,永矢弗谖也。(按:俄国因见美洲此路,激而成鲜卑绝大工程。)
初七日(九月十四号),使相乘火车至万古阀。邮船公司主人闻报,恭迎车次,奉导登舟。舟中预备一切,无不妥洽。万古阀地方官先迎后送,情文周浃。更有华人无数,从美境及各处而来,拜送节麾,诚敬无比。舟将起椗,海中驻泊之英巡舰鸣炮恭送。使相向坎拿大大吏辞行,其末语有云:“本大臣水陆所经,历承优待,中心感激,莫可言宣。至于沿途所遇之景色,忽而热如盛夏,忽而冷似严冬,雪海火山,无不备见,其为欣幸,又岂在寻常意计中哉!”俄而汽笛声喧,舟出大洋,遥指日本国进发。盖环绕地球,将周遍矣。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第四十五页至四十六页:初八日(西九月十四号),自饭考佛乘美国太平洋轮船公司船赴香港。所经东洋横滨各海口,未登岸。
【二十六日,由横滨乘“广利”轮船到天津。文自制军王夔帅、武自提督聂军门以次,皆赴唐沽、大沽一带,恭迓使节。唐沽、天津两车站,支搭彩棚,悬挂灯彩。工部局及各西商亦结棚幕,遍悬各国旌旗,中挂龙旗,如众星之拱北。至晚,使节未至。
【二十七日,晨,德律风传语,知“广利”船已入大沽口。炮台、兵舰及各队,均鸣炮排枪以致敬。使节既至唐沽,相为慰劳。十点钟,乘花车赴卫。十一点钟,抵河东车站,与中西各员接见毕,登舆入河北行辕。
【九月初二日,王制军设音尊于海防公所,为节相洗尘,以次公宴。
【十一日,节相赴都复命。既抵京,仰蒙召见。
【十八日,奉上谕:“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
美轺附论
天下教化之古且善者,向推儒教。乃由今计之,儒与释、道二教合而为一,仅得四垓五京人。基督教合耶稣、天主、希腊三门,竟占九垓人。(五洲生齿,约共一千五百兆人。如上所记之外,尚有八京人则为回教;其余皆尚未受教,西语名曰“沛根”。)似此信从之众,更有仁君谊辟,名将贤相,亦多奉以为宗,知必有足以兴国、足以服人者。
李中堂翰林老辈,前无古人。儒者仰之,不啻泰山北斗。而能通权达变,为儒教与基督教通郑当时之驿。试读上篇作答诸教士语,断非谬执偏见者所能梦见。美国诸教会报全录其语,复各以己意为之跋。今选其尤关紧要者,附以中堂在英时与教会酬酢诸语,节译数首,颇愧不文。然意倍词前,有教无类,既足征上相睦邻之雅,亦未始非华人借镜之资也。——丁酉季秋,蔡尔康识。
○美国教会报云:中国大臣与我教会中人觌面倾谈,道及儒教之圣道与基督教之福音,颇似同条共贯;惟一则“不欲勿施”,一则“所欲必施”,为各别耳。窃谓若使专就人伦立说,基督教固别无表异也;然而基督之道,上通乎神,下格乎物,中交乎人,非他教之偏而不全者比也。犹未已也,基督所立之道,不但纲举目张,俨使人有规模之遵守,又使人得默助之力,见义而能勇赴,有豫冀之恩,有志而可竟成。故推究到极至处,儒教与基督教之别,实在于生气之有无。基督教活泼泼地,遇事皆兴高采烈;儒教则冷清清地,见端惟居敬主静。而国家盈虚消长之机,亦即于是判焉矣。
○又一教会报云:孔子云“施诸已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固本诸忠恕之心也。然自吹毛求疵者观之,行一事而必先衡己之愿否,恐私意将自此而萌;且穷其不愿勿施之所终,又恐流于寂然不动之大弊。若基督教之“欲人何以待己,己即以是待人”,实有大相径庭者。
基督以上帝为万民之父,即以万民为己之弟兄。于是,人与上帝欣合而无间,人与人亦维系于无形,而以二语为紧要关键,曰“竭尽心力以爱上帝,即推上帝普爱群生之意,竭尽心力以爱人。”爱人奈何?推己之所欲以与之而已。爱人者人恒爱之,上帝亦以其能爱人也而爱之。天虽远,万民虽疏,彼此有一爱以相连结,而远者近,而疏者亲。以是而笃天伦,天人之交,有合而无离;以是而敦人伦,人与人之交,有推暨而无界限。
异日者,基督之道大行,万国往来,互敦仁让,皆以“所欲必施”之一念基之。而天下永无兵革之灾,则儒教之所谓“不欲勿施”者,亦无乎不寓其中矣。若夫儒教之专讲人伦,以“爱由亲始”为主,揆诸上帝“一视同仁”之意,又恐有公私广狭之不侔矣。
○美国教会报又云:我辈闻李中堂猝受夷伤,深恐中国失此重臣,日本难成和议,中日生灵之涂炭罔有终极;因共纠约同志,竭诚祷告上苍,默垂荫庇。此特出于公爱之一念,不求人知者也。至若教会分遣善士选传真教,绝不与人家国事。我辈复共议禁烟良策,冀拔华民于苦海之中,历年以来,孳孳不倦,乃已尽邀中国大臣之明鉴,是皆我辈所深慰于心者也。
○纽约《日报》(此报月出一卷,以“日”为名,喻其明也,前译作《太阳报》)云:中堂称道教会之语,出于中心之珍爱,非面谀者比也。教会诸善士,甫于中国大臣之口得此绝好见证,深幸历年来之苦心孤诣,不致湮没而不彰矣。
○伦敦电报云:中堂至坎拿大,会晤英人,使译员代问曰:“贵处初征华人丁口税,每年以美金五十元为率;今闻议院诸君欲骤增至五百元,其意何居?”顾未知若何答复也。
○李中堂之驻节英都也,英国播道会教士十一人同时晋谒行辕。领袖之士既呈颂词,复白于中堂云:“我等十一人,分隶十一会,各会皆有教士在贵国播扬天道,度贵大臣早知崖略。我等今各膺本会之推举,特来迎谒。喜见贵大臣游历各国平安悦豫,不必沥述传道之事,亦不必畅论宗旨,增贵大臣酬应之繁。惟窃愿有所陈谢者:敝会遣人至华,于劝人向善之余,更举行医、教读诸善事。历承贵大臣妥为照料,优加保护,俾侨寓有安居之乐,出游无阻滞之忧。我等略知华人中颇有不悦于心者,幸仗贵大臣之福荫,始共懔遵上谕,恪守官示,教士不致因行善而遇祸,愚民亦不致因滋扰而罹刑。敝会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祝贵大臣寿算绵长,精神矍铄,长途跋涉,诸事如意,其旋元吉,纯嘏尔常;且今兹快赋壮游,诸葛大名遍垂宇宙,回国之后,本其无穷之阅历,分外光辅王室,以成不朽之盛业。我等更虔求上主赐贵国以绥安隆盛、日进无疆之景福,而我等所传之道,又堪以襄赞高深。是所谓中外蒙庥,遐尔一休者也,惟贵大臣鉴之。”中堂称谢不置。
○英国教士之创为禁烟会者,既呈笺于中堂,复使人踵门求见,而嘱中国使馆马格里参赞为先容焉。马参赞承中堂之命而对客曰:“余本愿多得宽闲之岁月,以盘桓于贵国。所奈程期迫促,酬应纷繁,不能腾出寸阴,奉攀清话,私衷抱歉,莫可言宣。抑别有说者,诸君即不吝玉趾,鄙人得陪奉清尘,而于贵会筹措诸事宜,似非作客之身所得遽行启齿,惟有纫感五中,敬承云天之高谊而已。至于贵国前派查烟人具报贵议院云,印度鸦片之入华与否,惟视华人之自愿。侧闻诸君之所垂问者,实在于是。要之,此语之为虚为实,鄙意之何去何从,是行皆不便明言。诸君解人,当不责鄙人之谢客也。”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