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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4775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一天夜里,将近11点钟,来了一匹马,突然在大门口停下。马蹄声惊醒了他们。女佣人娜塔西也被笃笃的马蹄声惊醒了,发觉马就停在门口,她打开阁楼的天窗,盘问一个停在街上的男人,才发现他是来请医生的,身上带了一封信。娜塔西走下楼来,冷得直打哆嗦,她先开锁,随后拔出门闩。来人下了马,跟着女佣人,很快就进了房间。他从自己的灰绸毡帽里,取出了一封用旧布包着的信,郑重其事地交给夏尔,夏尔就倚着枕头看信。娜塔西站在床边,手里举着灯;少奶奶不好意思,脸朝着墙,背对着来客。
这封信用一小块蓝漆封口,是请包法利医生赶快到贝尔托田庄去,医治一条断腿。但是从托特到贝尔托要经过朗格镇和圣维克托,拐弯抹角足足有六古里。夜是漆黑的,少奶奶担心丈夫会出事。所以决定来人骑马先走,夏尔要等三个小时之后,月亮出来后再动身。还要那边派个孩子接他,为他带路,开栅栏门。
凌晨4点钟左右,夏尔穿好大衣,扣得严严实实得,就向贝尔托出发。人刚离开热被窝,还睡意朦胧,坐在安静地小跑的马背上,任它颠动着。马跑到田垄边荆棘圈住的土坑,就自动停下,夏尔身子一晃,惊醒过来,这才想起了断腿的事,就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他所了解的全部接骨方法。雨停了,晨曦初露,光秃秃的苹果树枝头,宿鸟栖息,一动也不动,短短的羽毛在冷峭的晨风中不住得抖动。平坦的原野,一望无际,村落周围,密密的树木,形成紫黑色的点子,星罗棋布在灰蒙蒙的大地上。天边,大地融进天空的灰暗色调。夏尔不时睁一睁眼睛,不一会,只觉脑子疲倦,瞌睡又上袭来了,立即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新近的感觉和往昔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恍惚中自己似乎变成了两个人,既像刚才躺在床上的丈夫,又像过去走进一间手术室的学生。在他的意识里,药膏的热香和朝露的清香混淆难辨;他听到床顶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太太睡着了……经过瓦松维尔时,他又瞥见一个小男孩坐在沟边的草地上。
“你就是医生吗?”孩子大声问道。
听了夏尔的回答,孩子就提起木头套鞋,撒腿在前面跑起来。
路上,医师从小向导的嘴里得知,鲁俄先生是当地最富裕的农民之一,昨天在邻居家过三王来朝节[三王来朝节在1月6日。],傍晚回来时不慎摔断了腿。他的老伴过世已经两年,身边只有一位“千金”,帮忙料理家务。
车辙越来越深,贝尔托很快就要到了。孩子钻进一个篱笆窟窿,一眨眼就不见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一个院子边上,打开栅栏门。马踏着湿漉漉的草地,毫无声息地走去,夏尔不得不俯在马背上,以免树枝碰到头。看门的狗在棚子里扯着链子,汪汪乱叫。跨进贝尔托院子时,马受了一惊,来了个大闪避。
这是一座看去很殷实的庄园。马厩里,从敞开的门上,可以看见几匹高大的耕马,安安静静在新槽里吃着草料。沿着房子墙根,有一大堆肥料,水汽缭绕。在上面啄食的母鸡和火鸡当中,还有五六只孔雀,这是科地区的珍禽。羊圈大大的,谷仓高高的,墙壁像手掌一样光滑,车棚里停放着两辆大车和四架耕犁,还有鞭子、套包和全副马具;马具上蓝色的羊毛垫毡,积满谷仓顶上落下的浮尘。院子越往里越高,两旁对称地栽着树木;池塘旁边,回荡着一群鹅的鸣叫。
一位年轻女士,身着镶三道绉边的美丽奴毛料[西班牙良种羊的细毛织物。]蓝袍,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让进厨房。厨房里生着旺火,炉子四周大大小小不同的闷罐里,煮着雇员们的早饭。壁炉里侧还烘烤着几件湿衣裳。火铲、火钳和吹火筒都大得出奇,明晃晃的,像钢一样锃亮。沿墙根一字儿排列着整套的炊具,大大小小,映着通红的炉火和窗户射进的曙光。
夏尔上二楼去看病人,只见他正卧在床上,蒙着被窝发汗,帽子被扔得远远的。这是一个矮胖的老头儿,50岁左右,白皮肤,蓝眼睛,秃脑门,还戴着耳环。床头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一大壶烧酒,他不时喝两口,给自己提提神。12个小时以来,他不停地咒天骂地,但一见到医生,就再也没有精神了,轻声地呻吟起来。
骨折伤势简单,可以说一点不复杂。夏尔没料到会这么容易处理。他想起他的老师们在病床边的态度,便用各种宽心的话来安慰病人。外科医生的温存,就好像抹手术刀的油一样。为了做夹板,他打发人到车棚里抱来一大捆板条,挑选出一条,又锯成小块,用碎玻璃刮光。女佣人取来一条床单,撕开作绷带,爱玛小姐就设法缝几个小垫子。找针线盒找了好长时间,父亲急得大发脾气,她却并不做声;缝的过程中被刺破了指头,就小心放进嘴里吮着。
夏尔惊讶地发现,爱玛的指甲那么晶莹发亮,指尖纤细,修剪为杏仁状,比迪普的牙雕还要光洁。然而,实际上她的手并不美,恐怕也不够白皙,关节处略显干瘦,而且太长,线条不够丰腴、柔和。她身上最美的地方,是那双眼睛,眸子虽是褐色,经睫毛的衬托,倒显得十分乌黑,向你望过来,毫无顾忌,显得天真而大胆。
包扎完毕后,鲁俄先生便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下楼到了厅房,房里有一张华盖大床,挂着绘有土耳其人物的印花布帐子。床脚有一张小桌,摆了两副刀叉和两只银杯。屋里能闻到鸢尾草的香味,还有面窗的橡木立柜里散发出来的呢布霉味。靠墙角的地上,整齐地放着几袋麦子,那是谷仓装剩下的。谷仓就在隔壁,门口有三级石阶。厅房壁上渗出了墙硝,绿色的涂漆一片斑驳,作为房间的装饰,墙壁正中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幅炭笔画,画的是密涅瓦女神[密涅瓦为古罗马司掌各行业技艺的女神,后来又司理战争,常被人视为与希腊女神雅典娜为一体。]的头像,镶在镀金的框子里,下面用古体字写着:“献给亲爱的爸爸”。
话题先是病人,后来转到天气、严寒和夜晚在田野间乱窜的狼。鲁俄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现今,庄园的管理几乎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房间里寒气逼人,她一边吃饭,一边不住得打哆嗦。这便让人发现了她那显得肉感的嘴唇:平常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咬住嘴唇的。
她那雪白的翻领里,露出脖颈,头的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颅盖的弧线,微微倾斜,把头发分作两半;头发油光发亮,看上去宛若两整片,呈波浪形推向两边的鬓角,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然后又汇拢来,在脑后结成一个大大的发髻。这样的发型,乡村医生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的面颊红扑扑的,上衣的两颗纽扣间,像男人一样,挂着一副玳瑁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向鲁俄老爹告辞后,又返回厅房,见到小姐伫立在窗前,凝望着园子里被风刮倒的扁豆架。她忽然转身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找我的马鞭。”夏尔回答道。
他在床上、门后和椅子底下四处寻找。马鞭掉在麦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就俯在麦袋上去捡。夏尔出于殷勤,抢前一步,也伸长胳膊去捡。姑娘俯在他的身子底下,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微微碰到了她的后背。爱玛直起腰,脸涨得通红,侧转头看他一眼,同时递过了鞭子。
夏尔临走时说好三天后再来贝尔托,但是第二天就跑来了。此后差不多一星期来两趟,还不算假装路过、出其不意的探望。
其实一切顺利。鲁俄老爹的伤势,按常规日渐好转。过了46天,已经能试着在房间里走路,而不要别人搀扶了。人们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作一个本领高强的人。鲁俄老爹夸口说,就是请来伊沃托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也不见得痊愈得这么快。
夏尔根本不去想,自己为什么有兴致经常去贝尔托。即便想到这上头,他也多半会把自己的这份热心,说成是因为患者病情严重,或者也许是为了贪图厚利。然而,难道真的是为了这些原因,出诊这家庄园,就成了日常兴味索然的业务之中令他迷恋的例外吗?去贝尔托的日子,他总会早早起床,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到了庄园门前,就滚身下马,在草地上擦干净马靴,又戴好黑手套,才走进去。每当发现自己到了那个院子,感觉到肩膀触到转动的栅栏门,看到公鸡在墙头啼鸣,仆人们出来迎接,他就感到欢欣雀跃。他喜欢那里的车棚和马厩,喜欢鲁俄老爹拍着他的手叫他救命恩人,喜欢爱玛小姐穿着小巧的木屐,踏着厨房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在他面前穿梭走动。木屐的高跟略略增高了她的身材,而且走起来鞋底快速掀起,摩擦着皮靴帮,会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每次她都会送他至第一级台阶。马还没牵来,她就站在那里。再见已经说过,彼此再无话可说。清风包围着她,吹乱后颈蓬松的短发,或者拂动她腰间围裙的带子,小旗般舒卷。有一次,时逢化冻,院子里树木的皮渗着水,屋顶的雪开始融化,她到了门口,回转去找来一把阳伞,撑开来。阳伞是闪色缎子做的,阳光透过,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闪烁。伞下,她的脸上挂着微笑,领略着融融的暖意;雪水一滴接一滴的,打在紧绷的闪缎上,嘭嘭有声。
夏尔前几次去贝尔托,少夫人少不了要询问病人的情形,甚至在她记的复式账簿里,专门为鲁俄先生挑选了又白又干净的一页。但当她得知鲁俄先生有个女儿,马上四处打听,了解到鲁俄小姐是在乌尔苏拉会[ 天主教女休会 ,专门从事女童教育。]修道院长大的,据说受过“良好教育”,就知道她自然懂得跳舞、地理、绘画、刺绣,还能弹弹钢琴。这还了得!
“难怪他每次打算去看她时,”她暗自嘀咕道,“总是满面生辉,总要换上新坎肩,也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嫉恨着鲁俄小姐。为了发泄心头的怨气,她开始旁敲侧击,夏尔听不懂;接着,她就偶尔挖苦几句,夏尔怕吵架,也不予理会;最后,她公然恶语相加,让夏尔无言以对。
“那鲁俄老头子已经好了,那家人却连诊费也不付,他为什么还常去贝尔托?啊!原来那里有个人儿,有个会花言巧语、会刺绣的人儿,有个女才子。他爱的正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姑娘!”
她不住得数落道:
“鲁俄老头子的女儿,一位城里小姐!算了吧!他们的祖父只是个羊倌,他们的一位表亲跟人吵架,大打出手,差点吃了官司哩!她何必那么神气,星期天还去教堂,穿着绸袍,招摇过市,活像一位伯爵夫人!再说,她爹那个可怜的老头子,要不是去年油菜得收成好,怕是一屁股债都还不清呢!”
夏尔听得心烦,就不去贝尔托了。爱洛伊丝却爱情迸发,又是哭,又是吻,发作一通之后,硬要他把手放在弥撒经书上,发誓今后再也不去。他乖乖顺从了。行动上俯首帖耳,欲望却叫他胆大妄为,因而老大的不甘心,只好自欺欺人,天真地以为,这道不准他去见爱玛的禁令,在他无异于一种爱她的权利。况且,这寡妇那么瘦,牙齿那么长,一年四季披一条黑色的窄披肩,尖角垂在肩胛骨之间,枯瘦的身体,再裹件袍子,就像剑插在鞘里一样;偏偏袍子又过短,总是露出脚踝和交叉搭在灰色长袜上的宽鞋带。
夏尔的母亲不时来看望他们。但是,老太太没待上几天,就好像在儿媳的影响下,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于是,婆媳俩就如两把刀,向他又是刺又是砍,评头论足,百般挑剔:你看他吃得那么多,成何体统!为什么随便来个人,都要以酒款待?法兰绒衣服他死不肯穿,真是固执得少见!
开春时,安古维尔的一位公证人,也就是杜布克寡妇的财产保管人,搭了顺水船,将事务所的所有银钱席卷逃跑了。虽然,爱洛伊丝除拥有约6000法郎的船股之外,在圣一弗朗索瓦街还有一所房子。但是,这笔被她吹得天花乱坠的财产,除了几样家具和几件旧衣裳,半点也没带进这个家门。这件事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迪普那座房子,连打地基的桩子,都抵押给了别人;至于她在公证人那里存了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即便是船股也顶多不超过1000埃居。敢情她说的全是谎话,好个小娘儿们!老包法利先生一怒之下,当街将一张椅子摔得稀巴烂,指责老伴祸害儿子,给他套上这样一匹瘦瘪马,算上马鞍连马皮,也分文不值!老两口来到道斯特,想要问个明白,结果吵了起来。爱洛伊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扑到丈夫怀里,要求他保护自己,免受公婆的欺侮。夏尔试图为她说几句话,父母一怒,便扬长而去。
但是打击已中要害。才过了一个星期,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就吐了一口鲜血;第二天,夏尔正转身去拉上窗帘,忽听她然说:“啊!我的天!”接着叹口气,晕了过去。她死了,多么奇怪!
下葬之后,夏尔返回家里。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他上楼走进卧房,发现她的睡衣还挂在床头边;于是他就抱头坐在书桌前,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痛苦中,一直待到天黑,说到底,她还是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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