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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秦腔 作者: 贾平凹 本章字数: 7581 更新时间: 2023-12-28 17:24:42

村干部在大清寺里会开了个乱咚咚,王老九的老婆不管这些,她跑到庆满家要庆满赔偿麦秸堆。庆满不了解情况,一定要找着哑巴问个清楚。王老九老婆说:“他是个哑巴,你怎么问他?”庆满说:“哑巴也知道个点头摇头吧?”庆满到处找,找不着。其实哑巴是藏在我家的。庆满没有找着哑巴,二反身回到家,王老九的老婆还坐在家里哭闹,口口声声说哑巴是反革命,反革命故意放火,而庆满找哑巴找不着也是故意包庇,包庇了反革命,反革命放了火还要杀人呀!庆满就和她吵,嘴笨又吵不过,说:“男不跟女斗!”王老九老婆气坏了,就寻绳往门框上搭,说:“我给你挂肉帘子!”庆满便把自家的麦秸堆赔给了她。

哑巴是半后晌悄悄回家的,庆满一见就把他用麻绳捆了打。文成赶紧去给夏天义报信,夏天义才从稻田里回来,两腿的青泥,用竹片儿刮着,说:“打着好!”文成去了,一会儿再来说哑巴被吊在门框上,他爹把顶门杠子都打折了。夏天义熬茶,茶熬得糊糊的,说:“打着好!”文成又去了,又跑了来说哑巴被打得尿了一裤子。夏天义吃黑卷烟,说:“打着好!”文成一走,他把院门关了。隔了一会儿,门环摇得哐啷啷响,夏天义吼道:“不要给我说了!”门外却是竹青,竹青说:“是我。”竹青来说的是两委会的内容,夏天义一听就笑了。竹青说:“爹笑哩?”夏天义说:“秦安长进了么!”竹青说:“秦安敢说话倒敢说话,恐怕君亭不会听了他的。”夏天义说:“你去吧。”竹青一走,他就披了褂子,叼着黑卷烟出门了。经过了庆满家,院子里还响着哑巴的嘶叫,夏天义只咳嗽了一声,庆满住了手,哑巴嘶叫得更厉害。但哑巴失算了,他爷没进院,一阵脚步从院墙外又响过去了。

夏天义在东街、中街、西街只走了一圈,许多人就知道了两委会上的意见不统一,而老主任是不同意君亭的主张的。夏天义当年淤地没有成功,村民的意见大,但夏天义一下台,村民又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了夏天义。夏天义绝对不会给自己谋私,他走过的桥比君亭走过的路多,夏天义现在不同意君亭的主张,他们也就指责君亭是不是头脑发热啦?再者,安装了新变压器,君亭让俊奇专门看管,还增加了看管费,君亭把好事都给了对他好的人,那么办市场要建牌楼要建楼要建摊位台,不知又好过谁呀?他们说:我们也不同意办市场,与其让一部分人富,不如要穷都穷!

我也是反对建什么农特产贸易市场的。我跟在夏天义的屁股后,他到染坊我到染坊,他到大清堂和赵宏声说话,我也到大清堂和赵宏声说话。我见人说:“知道不,君亭要建农贸市场呀,这不是胡闹吗,那几十亩地是插根筷子都开花的肥地,说糟蹋就糟蹋呀?!”旁人说:“老主任你咋看?”夏天义说:“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旁人说:“那我听老主任!”夏天义并不回应,背抄了手继续往前走,他后脖子上壅着肉褶褶,随着脚步颠儿颠儿颤。我小跑步撵他,我说:“天义叔,天义叔,你后脖子冒油哩!”夏天义不理睬我。我又说:“袄领子都油了!”夏天义还是不理睬我。我说:“哪怕把衣服油完哩!”但是,丁霸槽在一旁说我:“引生和来运是一样啦!”这话我不爱听了。和来运一样又怎么着?来运跟着夏天义走,只要赛虎一出现,它就爱情去了,我张引生比来运忠诚!我们最后走到书正媳妇在中街开的饭店门口,夏天义回过了头,说:“你吃不吃凉粉?叔请你!”我说:“你去年打过书正,他媳妇肯卖给咱凉粉?”夏天义说:“我打过书正?”我说:“伏牛梁上退耕还林的时候,书正为兑换地耍死狗,你去扇过他一巴掌。”夏天义说:“这事我都忘了,你狗日的还记着?!”就站在饭店门口,噗噗地吸黑卷烟。书正的媳妇大声地说:“是老主任呀!”夏天义说:“叫二叔!”书正的媳妇就说:“二叔你吃呀不?快坐快坐!”用袖子擦板凳。夏天义说:“引生说我打过书正,你就不肯卖给我凉粉了?”书正媳妇说:“他疯子说疯话!书正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咋打不得?打着亲骂着爱,不打不骂是皮儿外!”夏天义说:“那好,你把碗洗干净,来两碗凉粉!”我和夏天义就蹴在饭店门口吃凉粉。

夏天义喝酒不行,只是爱吸黑卷烟,再就是好一碗凉粉。“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他,才戴高帽子游街结束,他就在街上小吃摊上吃凉粉。从村主任位上被免职的当天,他又坐在街上的饭店里吃凉粉。他是有了重要事情的时候就吃凉粉,醋要重,辣子要汪,我想,他浑身上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头脑,应该是胃。现在,夏天义吸一口黑卷烟吃一口凉粉,凉粉中的辣子把嘴都染红了,脑袋上流着汗水。君亭骑着摩托从西街牌楼下骑过来,他没有看到夏天义,夏天义看见了却低头还在吃他的凉粉。我说:“君亭骑得这快的!”夏天义说:“他急着哩。”

***

君亭确实是急着哩,他在清风街摸了摸底,支持建农特产贸易市场的人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就骑了摩托到砖场找三踅。君亭平日里是不搭理三踅的,但三踅是清风街上的惹不起,好多人怕他又巴结他,君亭就想借三踅的邪劲去影响一批人。君亭到了砖场,三踅光着大肚皮在三间砖场办公室里的炕上躺着,靠窗边的大案上一个女子叮叮咣咣剁饺子馅儿。君亭说:“日子过得好么,怪不得好多人对你三踅有意见!”三踅从炕上爬下来,一背的竹席八角纹印儿,说:“风再大,你君亭的树根不动,它树梢摇着顶个屁哩!”君亭说:“你咋知道我君亭的树根就不会动?”三踅说:“我是农民,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农民的瞎风气,你日子过不前去他笑话你,你日子过好了他又嫉恨你!这砖场我是管了多年,是没给清风街挣多少钱,可也没有把它搞砸呀,都嚷嚷着要承包,别人不晓得你君亭心里该明白,从东街数到西街,从西街数到中街,还有谁能把这砖场搞得转?没人么!”君亭说:“你倒对清风街了解得透!”三踅说:“坟地里就那几个鬼么,谁不知道谁?拿你君亭来说,黑天白日为清风街谋划哩,落谁好了?办个市场还在撂凉话!”君亭说:“你啥都知道呀!你说说撂了啥凉话?”三踅一下子亲热起来,递纸烟端凉茶让君亭坐下,又对那女子说:“馅儿剁好了,你拿到屋外去包吧,多包些,支书要在咱这儿吃饭哩!”女子一出去,君亭问:“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三踅说:“脸白吧?身上才白哩!”君亭说:“你别给我闹乱子啊?!”三踅说:“那咋敢?这是白娥,武林的小姨子,在咱砖场临时干些活。”接着就说些村民对办市场的不同看法,竟有一说成二,有二说成五,说得君亭垂头丧气。三踅说:“我这臭嘴,是不是说得多了?”君亭说:“你继续说。”三踅说:“你不敢没了劲呀?”君亭说:“我夏君亭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白娥在屋外包饺子,门挡着看不见,只看见斜伸的一条长腿,脚上是凉鞋,大拇指比别的指头长了许多。君亭挪了挪凳子,看不见那只脚了,说:“没有个主见我就不当这个支书!”三踅说:“这才是你君亭!那我给你说,现在人是穷怕了,也集资怕了,群众之所以反感办市场,害怕把工程又让个别人承包了,最后只是富了个别人。而设摊位呢,摊位给谁?”君亭说:“总得一部分先富么,一部分人先富了才可能带动全体富起来,我不是我二叔,也不是秦安!”三踅说:“对,谁集资谁有摊位,把政策定死,肯定支持的人多。”君亭说:“你估计支持率有多少?”三踅就从东街往西街一家一户来分析,认定西街支持的人多,因为西街村干部少而做小买卖的人家多。中街支持的人也会不少。至于东街,可能有你二叔,支持率不会太高。君亭说:“别的我不管,我只给你说,你不能坏我的事!”三踅说:“爷呀,三踅的饭碗子你说踢就踢了,我不晓得个利害?”君亭说:“你还要多宣传哩。”三踅说:“多宣传?那没问题,你只要看得上我……”君亭却说:“你把砖场的账这几天得弄出个清单,该交的款都交上,村里是急需用钱的。还有,修牌楼盖旅舍的砖你得备齐,这笔砖钱等市场赚钱后再结账还你。”三踅眼睁得多大,说:“君亭呀,你这是来征询建议的还是来收拾我的?”君亭说:“两方面都有吧。”三踅说:“要知道这样,你一来我就躲开了!”君亭说:“你躲不了,我还要吃你的饺子哩!”

吃毕了饺子,三踅送君亭出来,君亭低声说:“你把武林的小姨子留在这里,将来你媳妇来哭哭啼啼寻我了,我可没好话替你说啊!”三踅说:“你君亭我是服了,你不会只是个村支书,你还会往上走,能当县长哩!”君亭说:“那我先给你许愿,我当县长了就安排你当个局长!”就搂了三踅的肩,再说:“三踅,咱兄弟说哩骂哩,可我还真喜欢你这个坏人!”

君亭心里朗然了许多,就骑了摩托车到三角地那儿兜了一圈,又停下车,背着手用步子丈量了地的宽窄长短,然后从裤裆里掏尿,边走边摇在地上写字,他写的是他的名字。天完全地黑下来,君亭推了摩托进了东街巷子,路过夏天智家,院门开着,夏雨在院中挠痒痒树,他一挠,树浑身就抖,叶子哗哗哗的像笑。夏雨说:“才回家呀,进来坐么。”君亭说:“你哥走啦?”夏雨说:“早走啦!”君亭说:“噢。四叔没在?”夏雨说:“我爹和二伯三伯在堂屋里,你也来么。”君亭说:“他们老弟兄们说话哩,我就不去啦。”

白雪从县上回来,捎了一瓶好酒,夏天智就叫了两个哥哥来家,个小盅儿,我给你倒了你喝,你给我倒了我喝,喝得滋滋有味。夏家老弟兄四个的友好在清风街是出了名的,但凡谁有个好吃好喝,比如一碗红烧肉,一罐罐茶,春季里新摘了一捆香椿芽子,绝对忘不了另外三个。夏天智说声:“好酒!”听见院子里响动,问夏雨谁来了?夏雨说君亭来了又走了。夏天智说:“他知道我们喝酒,来了怎么又走了?”夏天义说:“他不愿意见我。”夏天智说:“这是为啥?”夏天义说:“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突然隔壁吵声顿起。夏天智说:“庆玉这两口子是一对冤家,三天两头地吵!赶快把新房盖起了搬过去,我也清静了。”就对四婶说:“过去看看,又咋啦?”

四婶过去,没有回来,吵声更大,听得出不是庆玉和他媳妇吵,是庆金的媳妇和瞎瞎在骂,骂得入不了耳。夏天礼就出去,又回来,说:“天智天智,你去。”夏天义就躁火了,说:“狗日的是一群鸡,在窝子里啄哩!越穷越吵,越吵越穷!”要扑出去,夏天礼和夏天智就拦着不让,夏天智说:“我去看看。”端了水烟袋去了隔壁院子。夏天义脸上还是挂不住颜色,对夏天礼说:“丢人呀,兄弟,我咋生下这一窝货色!”夏天礼说:“谁家不吵闹,你管?它哩!老四去了,他谁还能吵起来!”果然吵声就降下来。

清风街的故事从来没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你收过核桃树上的核桃吗?用长竹竿打核桃,明明已经打净了,可换个地方一看,树梢上怎么还有一颗?再去打了,再换个地方,又有一颗。核桃永远是打不净的;清风街传开君亭和秦安一个要建市场一个主张淤地,好些人就再不安分,他们热衷这个,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发表意见,而自己的意见又是重要得不得了,走东家串西家说黑道白。来了劲头的,拍桌子踢板凳地辩论,你不让他声高,他偏声高,一些人就胆小了,回到家去,四门不出,不敢有任何观点。君亭曾找过庆满,说到时让他组织一个施工队负责修旅社楼房和牌楼,条件是东街的人得支持他,尤其夏姓的族人。庆满当然高兴,但后来却知道爹支持淤地,而且秦安也来动员过他,说淤地是长久利益,又利于爹以前的政绩和声誉,兄弟五人便拿不定了主意。吃过晚饭,由庆玉牵头,叫了各户在他家商量。庆金没在,去单位办理退休和儿子顶班的事,淑贞就来了,一边坐在炕沿上纳鞋底一边听,麻绳子拉得哧溜哧溜响。商量的结果是达成一个意见:两种主张都不表态,看事态发展。如果村里决定了建市场,庆满一定要承包工程,还要争取几个摊位。如果淤地,那就要考虑迁坟的事。三年前七里沟淤地不成,爹下了台,爹心大,当天还在街上吃凉粉哩,娘却气得害了病,几乎都不行了。兄弟们当然准备后事,就具体分了工:庆金为长子,负责两位老人日后的丧事;庆玉和庆堂各负责一位老人的寿衣和棺木;庆满和瞎瞎各负责一位老人的坟墓。当时,庆满和瞎瞎就合伙拱墓,拱的是双合墓。拱墓时选了许多地方,都不理想,爹提出就在七里沟的坡根,说:“让我埋在那里好,我一生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在七里沟走了麦城,我死了再守着那条沟。”墓拱好了,娘的病却好了,只落下双目失明。现在如果真的要淤地,原先的墓地就太低了,需要迁移。说到迁移,瞎瞎就提出:“我和三哥合伙拱的墓,花去了一千二百元,如果迁移的话,拆下来的旧砖还能用,但肯定要耗去不少,还得再请工匠,再买水泥白灰,我粗粗合计了一下,得六七百元。迁移可以,受累也可以,可六七百元钱让我们再掏就不公平了,这六七百元钱是不是五家分摊?”瞎瞎话一出口,淑贞就不同意,她把针往鞋底上一扎,说:“这是以前定好了的事,咋能变化?比如我们家负责老人丧事,原定待五十席客,可到时客来了八十席,我待不待?一般是人倒头了三天入土,如果倒头的日子不好,阴阳师说得停放六天七天,那多出四天所耗的粮钱我能不能让你们分摊?”庆玉和庆堂说:“嫂子的话在理,迁移墓的费用我们不承担。”瞎瞎说:“你们不承担,那就重分工,大嫂说你吃了亏,我来负责丧事,你拱墓。”淑贞说:“屙下的屎能吃吗?你是最小,爹娘什么都护你,你还不知足?”瞎瞎说:“我是小,我沾谁的光了?”淑贞说:“你找媳妇的时候,好的看不上你,不好的也要出重聘礼,爹一句话:当哥的要帮忙!我们虽分了家,谁没出了钱?你现在为老人的事还这样不孝顺?!”瞎瞎说:“我不孝顺,你孝顺啦?你家的地都是爹替你家做的活,可你一年到头给爹扯过一寸布的衣裳吗?大哥吃公家饭,月月拿工资,你们穿的啥,爹娘又穿的啥?娘为啥病了,就是看不惯你们在家吃肉哩,爹在院门口问你们地里的麦收了没有,你吓得不开门,娘才气得害了病!”淑贞说:“呀,你给栽这么大个赃?!”拿了鞋底就梆地拍在瞎瞎的头上。瞎瞎嘴上坏,却是个胆小鬼,当时抓起笤帚打了嫂子一下,顺门就跑,庆玉庆满庆堂赶紧把淑贞挡了。淑贞扑沓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四婶去劝说劝说不了,夏天礼更是不行,夏天智一去,淑贞不敢哭了,瞎瞎也站在门外停止了骂。

夏天智说:“把椅子拿来!”庆堂忙搬了椅子。夏天智坐了,说:“哭么,骂么,咋不哭不骂了?赢人得很呀,我想听哩,咋不哭不骂了?!”庆玉、庆满、庆堂忙给四叔赔不是,庆满就说:“瞎瞎,你给大嫂认个错!”瞎瞎说:“那得说清,六七百元谁掏?”夏天智噎住了,气得手抖,四婶忙给他丢眼色,夏天智就冷笑,说:“都不愿掏钱了,你爹你娘一死就让他们臭在炕上算了么!”庆玉一看不对,踢了瞎瞎一脚,说:“咱这会不开了!以后要议咱家窝里的事,兄弟几个都要到齐,婆娘们少掺和!散了吧,都回你们家去,我给四叔消气。”来给夏天智的水烟袋点火,夏天智倒坐着不动,庆玉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夏天智仍是不喝,也不动。四婶说:“让他回,让他回。”庆玉和庆满就把椅子抬起来,一直抬到四叔的院门口。

夏天智把几个侄子和侄媳妇给镇住了,回家来再喝酒,但夏天义的情绪仍是一直缓不过来,一瓶酒没喝完,他就醉了。夏雨扶了二伯往蝎子尾走,夏天义一路紧紧拉着夏雨的手臂,脚下像拌了蒜,口里还嘟嘟囔囔说:“你三伯身体不好,我得照顾着他回去才好。”到了自家门前,突然大喊:“开门!开门!”二婶没应声,嘣地一脚踢出,声大得很,门被里边闩着,竟然踹开了,自己却躺在夏雨的怀里。进了院子,堂屋门也关着,夏雨小声说:“二伯二伯,这是格子门。”夏天义说:“好!格子门咱,咱不踢了吧。”

这件事发生以后,其实清风街知道的人并不多。此后的三天,白天还都大红着日头,一到晚上天便黑着没星光,又刮着风。中星的爹已经后跑很长时间了,后跑你懂不懂,这是土话,就是拉肚子。这个晚上他又去大清堂抓了中药回来,碰着庆玉推了架子车去砖场拉砖,庆玉便问起病的状况,说:“你整天给人掐算哩,禳治哩,咋还吃药?”中星的爹说:“医都不自治么!”却又问:“是不是要建个市场呀?”庆玉说:“你也关心这事?”中星的爹说:“要建市场,让君亭去寻中星,他在县政府么!”说完觉得肚子不对劲,提了裤子就找僻静处。庆玉说:“寻中星?”中星复员了分在县政府都没个具体事,寻中星有屁用?他在黑暗里笑了笑,就去了砖场。

庆玉在装砖的时候是把家里吵闹的事说给了三踅。三踅等庆玉一走,就去给君亭汇报,分析说夏天义家这么一闹,肯定会导致反对淤地,那么,东街的问题就不大了。又提供消息,说中街西街那些支持秦安的人活动频繁哩,他是来前的路上就看到西街的连义、军生,还有刘新生、李上善和秦安去了文化活动站,十有八成是一边搓麻将一边撺掇那事了。君亭听了,问:“你喝酒不?”三踅说:“不喝啦。”君亭拿了一瓶酒硬塞给了他。

送三踅出来,看见白娥在巷口的碾盘上坐着嗑瓜子,君亭装做没看见。返回屋,麻巧说:“三踅把武林的小姨子带来带去算啥事么!”君亭说:“算啥事?”就拨起柜台上的电话。

就是这一个电话,从此改变了清风街。这话一点儿不假。君亭是在给乡公安派出所拨的电话,他并没有说他是清风街的支书夏君亭,只是有个情况反映:一批人在魁星阁楼底的文化活动站赌博哩!君亭拨完电话就睡了,睡得死气沉沉,不远处的土墹上,王老九在伐他家的一棵椿树,斧头砍得很重,他没有听见,直到椿树咔嚓倒下来,惊动得鸡飞狗咬,他也没有醒来。

事情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但相信不相信,事情却确实是真的。王老九伐倒了树后,拿手电往桩茬上一照,他就吓了一跳,桩茬布满了血,再看倒下的树的截面,血水流了一摊,还在流。王老九就惊慌了,急急忙忙拿了斧头跑回家去。

那时候,我和哑巴就藏在一堵矮墙后,我们还要制造一个恶作剧。在天落黑前,哑巴来到我家,给我比画了半天,意思是王老九的老婆在他家闹,害得他挨了他爹一顿毒打,他就要报复呀。哑巴蛮力大,做事莽撞,我担心他会打伤人家的儿子,或者毁了人家的庄稼,就给他出主意。我的主意是在一个点心盒子里拉上一泡屎,然后封好,就放在王老九家门前的路上,让王老九或他的老婆捡了去,当然最好是挑着醪糟担子。当时我俩是藏在矮墙后瞧动静的,但王家大小都没有出来,倒是上善急急地从旁边过来,看见了点心盒,愣了愣,看着四下无人就一下子把点心盒拎起来,然后快快走了几步才打开来看,立即就扔了出去。我和哑巴又遗憾又觉得可笑,但不敢笑出来,要等着上善走远了再离开,偏这当儿王老九提了斧头要回家去。王老九告诉了上善,说伐下了椿树,椿树咋流血哩?上善说:“你不是引生么,你咋也说天话?!”王老九说:“真的流血哩!”王老九就领了上善,还有我和哑巴,一起去看那椿树。血水是流了一摊,我说:“这是棵女树,来月经的吧!”上善蘸了蘸血水尝了尝,说:“都胡说八道,椿树汁本来发红,只是它红得颜色重了些!”拍了拍手,笑话我们是少见多怪。我是不同意上善的说法,要和他顶牛,秦安、刘新生、连义和军生就走过来,嚷道着去文化活动站搓几把呀。我和哑巴就也跟着他们走,说:“你们去耍,我们也去!”上善说:“我们还商量事的,你俩去干啥?”我说:“商量啥大事呀还避人?我耳朵背听不见,哑巴听见了又说不出来。”秦安说:“走走走,又不是外入。”上善就说:“我要是输了,你引生得掏钱呀!”我心里说:“你手臭了,肯定要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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