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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课堂在大自然里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1710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李晓音又一次坐上了远行的火车, 心境跟两年前第一次坐火车已迥然两样。那时,她是第一次出门的农村女孩,座位都没有,穿着土气的衣服坐在行李包上,没一个人理她。现在,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部中士。周围人们不时地看着她, 特别是坐在对面的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看她的眼神她很熟悉,那是羡慕,是眼热。她忽然想起读过的一篇小说,书中女主人公就是一名女军官,坐在火车窗前,看着窗外的美景。想到自己不日将成为女军官,她掩饰不住喜悦,朝对面的女孩微微颔首。

是友好,是矜持,是藏在心底的得意与骄傲。

车从秦城一路向东,树木越来越绿,山越来越矮,水塘越来越如网般密集, 这对从小生活在老天不下雨就没饭吃的地方的李晓音来说很是新奇,连窗外的空气都带着水的润滑,甜滋滋的。她暗自思忖,如果这些水塘能搬到老家,土地就不会干旱、贫瘠。包产到户后,爹和三哥各自种着分到户的七八亩地,吃饱饭不成问题,可村里多半年都尘土飞扬,待在家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兵,有的全国各地四处打工。

下了火车,登上摇摇晃晃的大轮船时,她的脚步是虚的,头是晕的,心扑腾扑腾跳着。别说坐船,就连这艘水上巨轮,也是她平生头一次见。

船有三层,为了安全,她选了最下面一层。甲板上不少女人挑着担卖东西。有个瘦瘦的女人卖的东西长得有些像家里种的洋芋,但表皮又很粗糙,上面还有一圈毛。女人问:“芋头要不要? ”语速快,声音软,好听。还有一个女人高声叫卖着:“新鲜的藕,降价了,赔本了,快来买! 不好不要钱! ”

原来南方种的东西跟北方不一样,李晓音暗想,走到船头,远眺中国第一大河———长江,它比黄河清澈、宽阔,也比黄河有灵气。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边,两岸高楼林立,渔船不断。我刚二十岁,全中国最大的两条河都见了,爹妈,好想让你们也看看这么美的河呀。

随着汽笛一声长吼,船慢慢地向前移动,浪花忽地漫上船沿,她慌忙紧紧抓住船上的栏杆,一阵眩晕。不久后,她就自如地来回在甲板散步了。

下了船,学校有人来接,她一路提着的心才放下了。街上的树她不认识,树干白白的,浓荫接天连地,上面还长着圆球。人们语速快,她也听不懂,像到了外国。青石板铺的路,叶子落在上面,颜色还是那么鲜艳。

学校更是出乎她的意料。雕花的石栏、浓厚的树荫、朱红色的大门,哇,这就是大学校园,与她想象中的军校不一样。一个词,洋气。大门前还有一条小河,清澈明净,倒映着变形的树影和楼影。教学楼的屋顶是重檐歇山顶,琉璃瓦屋面,富丽堂皇,这是民国时期的建筑,旁边立着一个大牌子,上写: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校园两边全是她不认识的树,枝条茂密,隐约可见天空的几片云彩。

女生住在二楼,楼梯左边开了个小门,上写:男士谢绝入内。

宿舍布局跟女兵排的时候差不多,四张床,两两相对。四张桌子,两张靠左右墙,两张面对面。

她听说,新闻系九十多位学员,七位是女生。除了李晓音是战士学员,其余清一色全是干部,陆海空武警齐全。这是全军唯一的新闻系,李晓音怎么能不激动呢?

李晓音到时,宿舍已有一位同学了。她个子适中,皮肤白净,看着柔弱,说起话来嗓门不大,却很有威严。她的铺在里头靠窗的位置,陆军军官服挂在床架上。她看到李晓音进来,把正读着的书放下,说:“小妹妹好。”

李晓音看她对面的床空着,就把自己的被褥放上去,正要铺,一位武警女军官背着行李走了进来,说:“我体质弱,门又开又关的,容易着凉,住到里面对身体好。”腔调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有些蛮横无理。

这叫理由? 李晓音只当没听见,把褥子铺到床上。正要铺床单,那位陆军女军官走到她跟前说:“小妹妹, 你能不能让这位大姐姐睡这个铺呢?她身体不好,咱是不是该关心一下?”她带着笑,让人不可抗拒。李晓音只好把自己的被褥搬到靠门的铺位上。

不一会儿,有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七五的女孩走了进来,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镜头又粗又长,像只小钢炮。镜头是红圈,看着就专业。女孩把行李往唯一的空床上一扔,伸出手说:“大家好,我叫刘蕾,北空的,干事。”

陆军女军官说:“大家好,我叫田心怡,是南州军区某部的护士。我对床叫柳宛如,武警某部的新闻干事。靠在门边的叫李晓音,从大西北来,是唯一的战士学员。咱们还有三个同学,在对面宿舍,吃饭时再给大家介绍。咱们从天南地北来到这里,以后就是姐妹了。能考到这个全军有名的新闻系都不简单,请大家多帮助我。来,请尝尝本地的小吃状元豆。”

三天后选班干部,无记名投票,田心怡被选为女兵组组长,柳宛如被选为党小组组长。

李晓音最喜欢在教学楼上课。每次走近那栋百年建筑, 不觉间腰杆就挺直了。进教学大楼要先上二十几个台阶,台阶两边是高高的汉白玉栏杆。大厅内立着好几个粗粗的红色圆柱,地板是原木色,门和窗是穹形,走廊也充满了设计感。天井里种着芭蕉,还有个小花园,里面有小桥,有流水。说是教学楼,莫如说是宫殿。

半个月后,李晓音脱掉了战士服,穿上了缀着黄灿灿铜纽扣的干部服,戴上了红肩章。其他女同学换上了上面别着星星肩章的毛料制服。

田心怡是上尉,柳宛如和刘蕾是中尉。老师们穿着便装,不细看胸前佩戴的文职干部胸章,还以为他们不是军人。

一进宿舍,同学们立马换上睡衣,吃零食、化妆、听音乐,谈的话题更高深,什么弗洛伊德、荣格、房龙,什么蓝色文明、黄色文明,她听得云里雾里。但她不自卑,她有三毛、席慕蓉、汪国真。除了田心怡,其他女同学很少主动跟她交流。她话也不多,感觉好孤独。

没想到的是,开学三周后,她的新兵战友秦小昂也背着行李来上学了。她知道秦小昂当了海军,可看到秦小昂穿着白色的军装,戴着黑色的肩章,一时有些恍惚,很难与新兵连时那个陆军秦小昂对上号。

柳宛如坐在床上,脚伸到盆里,边泡边说:“这时来上学,八成是走后门来的,小丫头来头不小。”

田心怡低声说:“我发现是我们军区的车送来的。”

刘蕾正在换睡衣,说:“任何时候,都有这种不正之风,幸亏没跟咱们住一间宿舍,否则,哼……”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田心怡小声说:“大家的议论只限于宿舍,到此为止。抓紧洗漱,一会儿就要熄灯了。”

正在这时,秦小昂推开了宿舍门,拿着一大堆吃的,说:“各位姐姐妹妹好,我叫秦小昂,苏州人,东海舰队某部战士报道员,请大家多关照。”又说,“李晓音是我新兵时的战友,我跟她说会儿话。打扰姐姐们了。”说完,她拉着李晓音跑下楼,来到操场。

天渐凉了,繁星挂在天上,草坪好像袭了一层银纱,李晓音的心情像夏夜的星空一样舒展。

多了一个跟自己同样身份的战友在一起, 李晓音心里踏实了许多。两人坐在草坪上,李晓音问秦小昂:“你为什么来这么晚呢? 早来该多好。”

秦小昂解释, 她所在的部队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 遇上了台风。

“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以后他们就知道我秦小昂有多厉害。”言下之意,她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议论。

“没人说你呀。”李晓音心虚。

“哼,还用说,脸上就看出来了,你别看她们这个尉那个尉的,咱是光牌不假,可咱比她们年轻四五岁,这就是资本。”秦小昂双手撑在草坪上,头仰望着天空说,“不日,我们就是那两颗最亮的。”

“呀,九点三十分了,快上楼洗漱! ”李晓音打断秦小昂。

浴室太远, 女学员们夏天都在水房冲澡。她们快速地冲了个凉水澡,时针指向十点。熄灯号嘀嗒一响,整个楼道黑了,李晓音赶紧跑进宿舍。

2

在校园待久了,李晓音认识了南方的一些植物,樟树、法国梧桐,还有桂花、鸡蛋花。只要有空,她就在校园里溜达,满校园看不够。

军校学员跟部队官兵一样,吃饭、上课、看电影等集体活动都要整队前往。李晓音喜欢看着一列列队伍去上课。她发现,她们系的队列是全营区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学员们都穿着军装,提着统一配发的棕色文件包,随着队长的口令前进。对立志要当作家的李晓音来说,每支队伍跟天上的星星一样,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可细瞧,就能察觉出其中的风致。

一般最先走进教学大楼的是从地方招生的本科班学员,属历史系、经济系、哲学系,这些学员们都很年轻,多戴眼镜,队列走得最认真,但缺乏军人的精气神。精气神是什么,李晓音说不清,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出。

第二支队伍是政工系清一色干部。学员肩章上的星星在远处特别亮眼,他们的步子疲疲沓沓。

只有第三支越看越可琢磨, 那就是新闻系。新闻系学员多半是战士,而且陆海空全有。他们都是搞新闻出身的,凭着记者的敏感,知道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他们, 在队伍快要拐到教学楼前时, 他们像走上了舞台,神态、步子、摆臂的动作,都特别有力,眼神也充满了军人的专注。最不容忽视的是这列队伍里的女学员,既不像本科班女学员那么青涩,又没有政工系女学员那么老成,她们有知识女性的魅力,又有女军人的英姿,能吸引众多的观众。

李晓音把她的这一发现告诉秦小昂, 秦小昂说:“你的意思是她们六个是花,我俩只是绿叶? ”

李晓音笑着说:“她们身上有的我们有,她们身上没的,我们也有,我们年轻呀。”

秦小昂双手插进她宽大的蓝色水兵裤子口袋里,点着头说:“不错。

以后走队列,咱们俩战士女学员要赛过她们这尉官那校官的。”

不久,一件事证实了李晓音的观察,军报刊登了学员列队走进教学楼的一张照片,拍的就是她们。她跟秦小昂在队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秦小昂也很高兴了,说咱也算名人了。

李晓音早早吃过饭,站在桂花树下,观察列队上课的队伍。她发现了一支新的队伍,全是干部学员,面孔是新的,神态是紧张的,有一个还把文件包提到了右手,队长马上让他纠正过来。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帅气,脸黑黑的,嘴唇上有些起皮,步子迈得沉稳,坚实。

是二哥?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看花了。一上课,她就把这事忘了。

第二天是周五,她刚走进宿舍,有人喊:“李晓音,楼下有人找! ”

除了老师,还会有谁找我? 她拿了一件外套,边穿边跑下楼。真是二哥。

穿着上校军装的二哥很精神。李晓音感觉在同学面前特别有面子,她恨不得让全楼的人知道她有一个这么帅气的哥哥。二哥说他也来穿着上校军装的二哥很精神,他来看李晓音,让李晓音感觉在同学面前特别有面子。

政治学院学习,短期培训,一个月。

“走,哥带你出去吃饭,想吃什么尽管点。”

兄妹二人来到一个饭店,二哥让她随便点,李晓音笑着说:“跟哥在一起,吃什么都行。”

二哥点了不少,李晓音说够了够了。当然少不了要面,米饭对北方人来说,总吃不饱。只有雪菜肉丝面,二哥要了两碗,吃了一口就说南方人不会做面,清汤寡水的,一点也不筋道。

二哥话多了,也比以前细心了,问李晓音上的什么课,学得懂不,需要钱不。李晓音一一回答,再三强调自己的津贴够花。原来以为上大学会轻松,可是自己在班里一点都不突出,好几个同学上过前线,有丰富的工作经历。

“世界很大,优秀的人很多,既要跟别人比,要上进,又要跟自己比。只要在进步,就是好样的。”二哥第一次把李晓音当成了他的战友,谈国家形势,谈军队建设,谈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战胜了半摩托化的国民党军队,谈抗美援朝战争时志愿军以双脚跑赢机械化的美军,被誉为“世界最强步兵”。

李晓音频频点头, 二哥更滔滔不绝了:“和世界上其他大国的陆军一样,我军也先后经历了徒步化、骡马化、摩托化、机械化阶段,进而向信息化发展。现代机械化集团军由装甲兵、炮兵、工程兵、防化兵、航空兵、防空兵、电子对抗兵等专业兵种组成,装甲力量成为主要突击力量。

现在我军已经进入了机械化时代,将迎来更大的变革。要学好编程,计算机将会改变人们的生活。这次来学校,我这个‘老高原’收获很大。你是搞新闻的,除了关注文学,军事书、政治理论书都要看。”

两个来自大西北的农家兄妹走在这个六朝古都中, 哥哥给妹妹挡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妹妹拉着哥哥的手,洋溢着幸福。

进入校园,远处飘来桂花的香味,不知哪个学员在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听到这歌,李晓音稍稍分了下神,二哥说什么她没注意听。二哥可能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先别急着谈恋爱,等毕业以后吧,要不两地生活,怎么办? ”

“嗯。”

“这么好的学习条件,要珍惜。我昨天到图书馆一瞧,天呀,三层呀,我都想睡到图书馆,天天看书。”

“哥,我明白。”

兄妹俩说着话,不觉间到了宿舍楼下。

“我能到你宿舍看看吗? ”二哥说。

天已凉了, 女同学穿衣也不像夏天穿件睡衣就进出。但李晓音还是像之前一样,在门口大喊了一声:“大家注意了,有情况!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会注意着装。

等了两分钟,李晓音才把二哥带进宿舍。刚进小门,就碰到了秦小昂。她问:“你是李晓音的哥哥,都上校了? ”

二哥笑笑。

同学们都在。“首长请坐! ”田心怡马上站起,敬了个礼。刘蕾打量了来人一眼,笑着说:“你是李晓音的哥哥?”二哥点点头。柳宛如则搬了把椅子请二哥坐下。

二哥跟众女生一一打过招呼, 说:“晓音年轻, 请诸位姐姐多帮助。”说完,脸腾地红了。

秦小昂拿着一盒饼干递给二哥, 二哥摇摇头说:“那是你们女孩子爱吃的。”他走到李晓音的床前,摸摸褥子,又问哪个是她的桌子,然后说:“你的生活太艰苦了,得买个厚褥子,南方冬天没暖气,很冷。还有,得买些吃的。你桌上除了书,啥都没有,太苦自己了。”

“哥,我有钱,津贴已经拿到二十七元了。”

“拿着! ”二哥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想了想,又掏出五十元,塞到李晓音的手里,走了。

李晓音用一百元买了一台收录机, 剩下的五十元她决定留着放寒假回家当路费。

“哇,你好幸福呀,有这么帅的哥哥。”秦小昂说。

“我有好几个哥呢。”李晓音骄傲地说,随后又补充道,“你也幸福,还有当军官的爸爸妈妈呢。”

“我记起来了,你还有一个哥哥在北京呢。”

李晓音更注意自己的军人形象了,有个声音总在耳边响起:要做得更好,哥哥看着呢。

多年以后,当李晓音参加全军文化干部培训班,跟在这所军校上研究生的儿子站到一支队列里时, 她又想到了跟二哥站在同一队列的情景,既紧张,又美妙。

二哥来看她后,李晓音感觉自己的腰板硬起来了,敢在宿舍敢大声唱歌,敢跟女学员说不,敢打开新买的录音机听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敢在吹熄灯号后戴着耳机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剧。她还花了二十元买了一堆零食,大方地与同学们分享。

3

李晓音最盼望上《大学语文》课,她的心情像林黛玉在大观园诗会一样,想在同学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写作才华,她的散文可上过全军的文学刊物。开课了才发现,讲的是古文,那些选自《左传》《战国策》的文章让她头疼。她也不喜欢授课老师。她想象中的《大学语文》老师像电影中的当红影星,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风衣,留着长发,高声朗诵着爱情诗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现实课堂讲的是没有意思的某某论战、某某陈情表、某某本纪列传,刀光剑影生生灭灭,提不起她的兴致。面前的老师,要是有身军装衬着,可能还威武些,现在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袖子还磨破了,讲起课来只望着天花板,让大家昏昏欲睡。

就是这个老师,突然一天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了。那天刚下过雨,九十来个同学在铃声中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 不一会儿又伏在桌上准备睡觉。

老师突然说:“新雨过后,空气清新,我带大家去看看长江。你们刚到学校,怕还没看过长江大桥吧?那可是咱新中国自己建造的第一座大桥呀。”

同学们愣了一会儿,看见老师已合上了讲义,都大叫:“哇,走,逛长江大桥去。”

“不是逛, 大家仔细观察, 写一篇以长江为主题的作文, 字数不限。”老师拍拍身上的粉笔末,又道,“十分钟后,出发! ”

站在雄伟的大桥上,望着江面川流不息的船只,李晓音想到了小时家里墙上挂的一幅长江大桥的宣传画,那时她八九岁,看着画上那么多的车,特想坐坐。二十岁时,她终于站到了大桥之上,却很想念家里的那幅画。她好想让爹妈也看到这么雄伟的大桥,看桥下翻卷的浪涛。她把这种思绪写在作文里,老师只给了她七十六分,评语是有点小家子气。

秦小昂写的是:站在大桥上,望着长江,想起了毛主席的诗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未来漫漫,相信自己会以饱满的激情,驰骋大江南北的军营,把人生版面编排得既充实又灿烂。

老师给了八十分。

田心怡写的是:我站在长江大桥上,望着守桥的武警战士,心潮澎湃不已,江山为什么如画? 只因战士们的日夜守望。

老师双手撑在讲桌上,说:“同学们,老话说,一个人格局有多大,年轻时就能看出来。不瞒大家,现在我已看到你们二十年、三十年后的情景了。”

“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三国演义》讲述三国鼎立,起起落落,是大气魄;《红楼梦》里的家长里短,也丝毫不影响它是世界名著。”李晓音竟然没喊报告,也没举手,也没站起来,就这么坐着,毫不尊重有二十年教龄的老师,直不棱登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老师一下子愣住了。学生可以不听他的课,可以睡觉,但还没有一个学生敢反驳他,而且是一个战士学员。但老师毕竟是老师,他片刻又笑了,比以往时候更底气十足:“这位同学,《红楼梦》格局小吗? 从女娲补天写到石头幻化人间,从帝宫写到钟鸣世家,从南写到北,从医药写到建筑,从小儿女写到市井乡野,你会认为它格局小? ”

李晓音哑了。

这堂作文课让一心想在同学面前露一手的李晓音好生挫败, 也让她失去了上语文课的兴致。后来她到军艺文学系给学员上课,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挫伤学员的求知欲。

大家都盼着上摄影课。穿着四处都是口袋的长发老师往讲台一站,就很帅。课就更有意思了。

教室的灯灭了,窗帘也拉上了,有个同学专门放幻灯片。放一张,老师讲一张:

“同学们,你们看这一张,构思是不是特别新颖?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原野上,有三个农妇在捡麦穗。它用的是什么画法? 讲的是什么内容? 画家和画作名字叫什么? ”

教室静极了。

秦小昂说:“好像叫《捡麦穗》,画家忘了,反正是外国的。”说完,她嘻嘻笑了。

田心怡说:“色彩很棒,构思精细,刻画出了农民们生活的辛劳。”

李晓音举起手,老师让她坐着回答。

李晓音回答:“老师,这是法国画家米勒的作品,名字叫《拾穗者》。

它既用了对角线法,也结合了三分法和黄金分割法。三位农妇在画面上斜向排开,姿态各异。画面最右边的妇女,侧脸,半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束麦穗;中间扎红色头巾的农妇正拾着,另一只手摸着鼓鼓的袋子,看得出她已经捡了一会儿了;扎蓝头巾的妇女像是刚来,左手握着捡来的麦穗,把它们放在背后,右手只有一小撮。她们拾得很认真,唯恐漏掉。

背景是一片正在收割的田地,广袤无垠,麦垛堆积如山,一派收割忙碌的景象。一辆载满麦子的马车正要走,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右手指着那些农夫,像是监督他们干活儿。远处还有几个农民正在劳作,画作有了层次。整个画面用色也很协调,三位农妇头巾的红、黄、蓝与画面整体暖黄色基调相融合,全画安静又庄重。”

“大家回答得都不错,李晓音同学观察得最细,值得表扬。摄影跟绘画、写作一个理,抓住不同点,写出细微性,就是好作品。”

这堂课给了李晓音很大的信心, 她特别专心地听。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个小小的胜利让她得意了好一阵。

摄影老师带大家到梅花山现场教学,满山遍野的梅花,女同学争相拍照。这是李晓音第一次看到梅花,那些绿梅、红梅,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梅花巾》,想起了小说《家》中的梅表姐,还有江姐唱的“红岩上红梅开”。这些遥远的记忆和眼前的梅花联系起来,她诗兴大发,写了平生第一首诗。

摄影老师说:“我突然有灵感了,你们女学员来个八仙女赏梅,动作自由发挥。”说着,拿起相机,趁她们不注意时拍了一张照片,真是太美了。

老师选了一棵小梅树,八个女学员以不同姿势赏梅:穿绿色陆军上尉服装的田心怡小心地用手心托着一枝梅花,轻轻地嗅着;穿白色海军服的秦小昂背对着梅树,好像闻了梅花的香味,正转过头来;空军中尉刘蕾蹲在地上举着相机……李晓音一只脚抬起,怕踩着了落花似的。

这一张名为《摄影课》的照片登在了全军的综合刊物《军人生活》封面上,内文配了李晓音写的通讯《我们的课堂在自然里》,产生巨大反响。据说当年报考新闻系的学生比往年多了一倍,有人说新闻系女学员太漂亮了;有人说新闻系课真棒,开放式教学,全军首例;还有人说,他们不是在上军校,他们是在青春的大观园里任意飞翔。系里收到好多来信,这让李晓音心里美滋滋的,大有扬眉吐气之态。

4

上军事采访课时,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雪降至这个南方城市。

授课的顾老师是个瘦瘦的南方人,说:“同学们,你们学了半学期新闻采访理论,现在就去现场抓新闻吧,明天上午十点前交稿。”

秦小昂站起来说:“顾老师,我不知道在哪里找新闻呀。”

顾老师笑着问:“秦小昂同学,你不是上学前就发过新闻稿吗? ”

秦小昂说:“可那时我们有线索, 循着线索只管采访。随便跑到大街上采访,还真是头一次。”

“秦小昂同学,你先告诉我,什么叫新闻? ”

“老师讲了,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很对,你就满大街找人咬狗的新闻吧。”

“可是,人不会咬狗呀。”

“真是个傻丫头。”顾老师笑着摇摇头。

大家跑得没影了, 只有秦小昂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望着满天雪花抹眼泪。李晓音问原因,秦小昂说她想跟柳宛如一起,柳宛如说要去医院;又想跟田心怡一起,田心怡说她去的地方更远;最后只好一个人在这里。

“跟我走。”李晓音拉着秦小昂上了公交车。一上车,李晓音就知道大家不带秦小昂的原因了。这个公主,真是事多,一会儿说后面有人碰她屁股,一会儿又说前面的人吃了大蒜,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可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

李晓音说:“受不了就下去吧。”

秦小昂不再抱怨了, 小小的嘴噘着。李晓音推推她, 说:“秦大公主,咱们不跟同学去抢新闻了,咱们写大雪见闻,你得仔细观察周围人的神态、马路上行人的举止变化。”

“这与大雪有什么关系? ”

“真是笨死了, 大公主。你没看到大街上骑自行车的人不停地摔跤,车上小孩子不停地咳嗽,还有女人抱着热水袋? 这不就是下雪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吗? ”

“可这样不是新闻,最多算侧记。”

李晓音想想也是, 说:“那再去寻找真正的新闻。下雪肯定给全市各行业造成了影响,比如交通部门,肯定要增加巡逻车;菜市场,蔬菜要涨价;医院里感冒、骨折的病人增多。只要动脑子,肯定能抓到新闻。”

“那去哪儿? ”

“咱们是军人,肯定得去部队了。雪下得这么大,守卫长江大桥的武警官兵最具新闻性,这也是军队和地方报纸关注的焦点。”

秦小昂全力支持,两人下了车,直奔大桥。

雪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滑,秦小昂脚下一滑摔倒了,说她不想去了,大不了这节课得零分。李晓音把她拽起来。两人来到大桥武警守桥班时,雪水把军装都打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她们刚开口表示想采访,班长就说,没经上级部门允许,他们不能接受采访。

李晓音急得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秦小昂朝她摆摆手, 掏出学员证,跟班长又套老乡,又讲好话,还把自己摔破的手指给班长看。李晓音打起了喷嚏,说可能感冒了。班长看着她俩。秦小昂说:“班长,咱们都是革命战友,你不能不帮这个忙呀。我们这次采访任务完不成,我就提不了干。”说着,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班长愣了一下,同意打电话请示上级,得到批准。

她俩采访一个武警战士。此人大高个,小眼睛,不擅于交谈,问半天,都是站得端端正正地大声说:“为人民服务!”秦小昂急得直跺脚。李晓音问:“你爱大桥吗? ”战士说:“当然。”她又问:“为什么呀? ”

“整天看着南来北往的车流,看着一个个旅客安全地过去,我就很高兴,因为我感觉他们就是我的爹妈,就是我的叔叔阿姨弟弟妹妹。”

“大雪天,你站在桥上,心里想的是什么? ”

“我心里好紧张,怕车辆相撞,怕行人摔倒。我们守卫的大桥,上面有公路,下面有铁路,有时车上的东西会掉到铁轨上,可能导致翻车,所以我神经高度紧张。有时梦见有人掉下去,经常被吓醒。还有人轻生,跳江。有次一个中年妇女在桥边站了一个小时,我都不敢上厕所,差点憋坏。桥上一直有车辆通过,我们晚上根本睡不着。”

“你可以戴个耳塞呀。”

“戴了耳塞,万一有紧急情况,听不到怎么办? ”

“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 ”

“战友们各显神通,发明了‘六分钟强行速睡法’‘数车辆法’‘深呼吸法’等。我刚到这里时,怎么也不适应,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几个月后,习惯了噪音,就好了。”

李晓音笑了,说:“讲得挺好的。”

回去后,李晓音写了篇通讯《大桥上的守护神》,把秦小昂的名字加在后面。秦小昂看后,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白白加名,我要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遗漏。”她又加了两个小细节,还配了几张她拍的官兵守桥的照片。站在大桥上的哨兵军姿挺拔,像一尊雕像,橄榄绿军装上落满雪花,睫毛上沾满冰晶,脸颊冻得通红,唯有那如炬的目光,穿过雪的迷雾,将前方看得清亮。李晓音说这照片拍得好。三天后,《南江日报》发了这篇稿子,整整一个版。之后,此通讯又在军报头版发表,被评为年度优质稿件。

秦小昂拿着报纸不停地感叹:“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朋友。患难见真心呀,患难见真情呀。晓音,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能成为朋友?因为你心地善良。从新兵时到现在,你一直保持着这份可贵的精神,我相信我们会成为一生最好的朋友。无论将来我们到哪儿,我保证,你来我家时,就像回家一样,我要把我丈夫赶去睡沙发,要跟你聊一个通宵,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要像亲姐妹一样。”

“不害臊。还没结婚,就想着生孩子,没羞。”

“哎妹妹,这叫未雨绸缪。我给你唱一段我们家乡的小调,歌词我改了,以此感谢你。”秦小昂说着就唱起来:我有一段情,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啊,让我来,唱一支姑苏景呀,细细那道道来,唱拨拉诸公听。运河缓缓流啊,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园林天下闻。拙政园,堂阔宇深。沧浪亭,水涟涟,三白芸娘风雅情。苏绣宋锦碧螺春,昆曲苏剧牡丹亭。虎丘剑池千古谜……

“小昂,你唱得太好了,我现在就想去苏州。”

“等放了寒假,不,寒假不好,天太冷,暑假吧,跟我回去,管保你乐不思家,不,乐不思全中国。”

两人关系更好了。

最后一门课考完,就放寒假了。

十几门课, 别的课好说, 李晓音担心马克思主义原理课程。复习时,她坐在秦小昂床上,两人一问一答。南方屋子里比外面冷,也没暖气,她俩披着军大衣,盖着被子,一左一右靠在床头,不停地背题,两双脚抵着,互相取暖。

入冬,天空阴沉沉的,李晓音格外想家,想家里烧得热热的土炕,想院子。暖洋洋的太阳照在雪地上,不一会儿,雪水就流得满院都是,树上的积雪不时噗的一声掉下来,有时钻进人的脖子,像调皮小孩的小手,让你忽凉一下,麻酥酥的,凉中又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亲切。

秦小昂看她走神了,说:“晓音,专心点。某资本家经营的企业通过改进技术提高劳动生产率, 使其生产商品所花费的劳动时间比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少百分之十, 由此形成商品个别价值低于社会价值的部分是什么? ”

李晓音回答:“是超额剩余价值。”

“资本不是一种物, 而是一种以物为媒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此话对不对? ”

李晓音想了一下,答:“对。该我问你了,什么叫剩余价值? ”

“我想想,你能不能换一个问题,怎么老是剩余价值? 难道就没有其他题? ”

李晓音合着书答:“剩余价值是雇佣工人所创造的并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超过劳动力价值的那部分价值,它是雇佣工人劳动的凝结,体现了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那我再问你,什么叫资本原始积累? ”

“资本原始积累? 好烦呀,你说答案吧。”秦小昂跳下床,灌了热水袋放到被窝里。

“真舒服呀,好暖和。”李晓音闭着眼背,“资本原始积累是指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相分离,资本迅速集中于少数人手中,资本主义得以迅速发展的历史过程。小昂,我觉得辩证唯物主义还好说,这个经济学,我学得稀里糊涂的,虽然能背下来,但是真的说不清,老师出题,我肯定歇菜。”

“算了算了,我头都痛了。来,听一会儿音乐,《梁祝》还是《友谊地久天长》?听听流行音乐吧,刘文正、齐秦、蔡琴,他们可有名了。”秦小昂说着,打开旁边的录音机。听了一会儿,看到李晓音还在背题,她忽然扔下书说:“哎,晓音,我带你去见一位老乡。”

“明天就要考试了,你现在要去看老乡? ”李晓音不太理解。

“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回来,这叫劳逸结合,松弛有度。”秦小昂拉着李晓音到服务社买了一袋水果,来到教工单身宿舍。敲开门,是马克思主义原理课程的老师。

秦小昂说:“遇到一些问题,想向老师请教。”

老师笑着说:“你们学习用功呀,快请进。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们讲讲。”

“老师,能否再给我们讲讲经济学中关于剩余价值的章节? ”

老师讲了一个多小时,吃饭的号吹了,李晓音催着秦小昂离开。

考试成绩出来了。新闻系九十多名学生,总成绩前三名全是女生。

第一名是秦小昂,第二名是田心怡,第三名是柳宛如。李晓音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只考了五十九分,秦小昂考了九十分。

秦小昂说:“李晓音,你是笨蛋吗? ”

李晓音黑着脸问:“你什么意思? ”

秦小昂叹了一声:“算了, 给你说个事, 我猜柳宛如毕业要去北京。”

“你怎么知道? ”

“我发现她直呼副院长的名字。你想想,直接喊将军的名字,你说他们熟不熟? ”

“那是不尊敬首长呀! ”

“唉,对牛弹琴。寒假好好复习,准备回来补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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