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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2059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马金莲

鼻子,是塌鼻子,扁扁的,平实的那种,猛然一眼看去,像脸上多出的一疙瘩赘肉。鼻子头儿处却特别圆,像颗剥光皮的独头蒜。下巴尖尖的,生着黑乎乎的胡子楂。头上不长头发,光秃秃立在那儿,头皮红不拉唧的,让人老想到刚煮熟又剥了皮的土豆。

头有了。鼻子长上去了。嘴也有了。眼睛处卡了壳。黑进宝的眼睛不好画,这是动手之前我没想到的。其实,是因为我考虑得不周全,说动手就动手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记起黑进宝是没有眼睛的。全扇子湾的人都知道,黑进宝是个麻眼。麻就是瞎的意思,黑进宝是个瞎子。其实,除了这双眼,从外观上猛一打量,黑进宝那人长得挺周正的。头秃有啥怕的,戴顶帽子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要他自己不自动取下帽子, 谁知道人家头上植被覆盖率高不高, 更不会想到他是个寸草不生的秃子。事实是黑进宝那天是戴着帽子的。从进庄子,到坐到二爷家炕上,向长辈作揖,喝茶,吃葵花子,吃饭到和存女面对面拉闲,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他那顶显然被用力搓洗过的帽子,一直安安稳稳戴在头上。吃饭时汗出了不少,他也没有要动动帽子透透汗的迹象。包括精明过人的二爷在内,我们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穿戴一新打扮得干净利索的男人,帽子下会捂着一个亮得吓人的秃头。

黑进宝是媒人领来和存女相亲的。本来这时候庄子里还没有兴起男女面对面瞅对象的规程,只是由媒人说合,再经男女两方的老人明察暗访弄清双方的底细,只要对方家境好,人长得差不多,两家又远无仇近无怨,一点头一门亲事就成了。小伙子和大姑娘,双方连面也没见过。至于男女自由谈对象,甚至有人私奔未婚先孕等,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了。然而,存女和黑进宝,这一对男女见了面并说了话,这不合当时的常规。却没有人提出非议,因为有不合常规的原因,他们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傻子。

那个胡子长到胸口、头发全白的老汉托了媒人,领着儿子,据说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到达我们居住的扇子湾。是来看存女的。看存女到底有多傻,傻到了何种地步,还能不能给他的瞎儿子当女人。能生养娃娃就行,那老汉喝着盖碗茶说。老汉的意思很明显,他老两口只生了个独苗苗,想留个后,怎奈儿子眼瞎,方圆十里八村的姑娘谁也不愿嫁个瞎子,那些寡妇也心明眼亮的,黑进宝没人看得上。好女人问不上,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差一点,缺个胳膊少条腿儿什么的,也行。想不到还是遇不上合茬口的,就将底线降到了最低,只要对方是个女的,能给黑家生根立后延续香火就行。便有人想到了存女。

存女是二爷的大女儿。存女的三个兄弟早成了家,两个妹妹也快懂事了,存女三十多了还在大家的眼前晃悠。二爷心里那个急呀,他说女子生来是别人家一口子人,早安顿了早安一天心啊。黑进宝之前,有几个媒人上过二爷家门,是男方托来说存女的。二爷满口答应。待男方来了,见上存女一面,翻起身就走人,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本来二爷还存有把存女嫁出去的念头,经过几番相亲,二爷就彻底绝了这念头。再说,存女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终于有一天,当全扇子湾人都不存有把存女嫁出去的幻想时,黑进宝出现了。黑进宝平时肯定拄拐杖,走路时不断敲击路面,以便判断脚下的高低起伏情况。他是依靠一条棍长大的,不走路时就将拐棍收近身边,支在腋下,半个身子伏在棍上,歇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黑进宝却没有拄棍,走路也不靠摸索。那个大个子老汉在旁边拉着他。一老一少,手拉手,缓缓地走,黑进宝居然走得稳稳当当,不像个瞎眼的人。那老汉就高兴得不行,白胡子扫着胸,整个人也颤颤的。他可能太高兴了,有些忘乎所以,右手习惯性地去捋胡子,拉着儿子的手就放开了。刚才还挺胸抬头的黑进宝露出了原形,脚下跌跌撞撞,两手四下乱探,一把摸到老汉腿上。老汉这才记起儿子,红了脸,重新抓起了儿子的手。

庄里人来了不少,来看就要成为存女丈夫的那个人,以及一个傻子一个瞎子怎样面对面地瞅对象。这时正是冬闲时候,几天前下过一场雪,向阳的地方雪消了,阴洼处的田头路边还留些余雪,太阳照上,就开始流水,像谁一直流不干的眼泪。扇子湾的人从来没有这样闲过,只有大雪封门的冬天,大家才能消消停停过几天悠闲日子。就在大伙儿闲得无聊耳边快淡出鸟儿来的时候,忽然就有消息说马一凡的存女有婆家了,女婿腊月二十上门来。大家就留了心。吃过早饭,太阳照上窗台的时候,果然庄子东边出现了三个人,穿戴一新的三个男人。黑进宝出现了。

二爷家里围满了人,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找婆家的事引起这么多人留心,一庄子的人都在关心存女的事。一些女人挤在二爷家窗台下,借着风掀动门帘的时机往里面瞅几眼,兴奋地交头接耳,评论一番。大家的眼睛都有些发直,说想不到存女竟有这么好的福气,这女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简直一表人才。

就有人提议看看存女去。

对,看看去。

存女正坐在厨房炕上。来人仔细瞅瞅,发现她竟蹲在炕角,口里嘀嘀咕咕骂着什么。今天的存女穿一件紫红上衣,青布裤子,鞋也是新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还洗了头。存女的样子让人们吃惊不小,这女子竟然很俊气嘛。真的,平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等着相亲的存女确实比以往好看不少,主要是干净多了。说实在话,存女的模样令我吃惊不小,她猛然间漂亮起来,跟庄里那些大姑娘没什么两样了。但是,有一种担心隐隐揪我的心,要是黑进宝看上了她,那就糟了。光看存女今天的外表,黑进宝肯定会点头说行的。只要这一点头,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吆一头黑叫驴,驴背上备匹红毯子,存女便会被他们接走。这一走就离开了扇子湾,到那个叫榆树庄的地方,活完下半辈子。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存女住的窑肯定就空下了,空下来二爷便会把牲口圈进去,要么把他家所有的乱柴塞进去,反正依二爷的本性是不会让那窑空闲的。这样的话,那窑里肯定非常冷清,甚至有点瘆人。牲口的尿又湿又难闻,人进去是一刻也不能多待的。总之一句话,那窑里我是没法待了,更别说像过去和现在一样,一进去一整天不愿出来。那窑在二爷家大门外,高崖上一排窑洞中的一个。二爷家一共三个房,上房二爷住,下房两个女子住,厨房是存女的三兄弟两口子住的地方,存女又脏又疯,住在大门外的深窑里正合适。那面土炕由着她踢踏去,她在地下拉屎拉尿也不会脏着别的人。在大伙儿的印象里,那疯女子一直住在那窑里。黑进宝来的这天例外,存女被大家打扮一番后拉进家门,推到厨房炕上,等着让新女婿来看。

也有不赞同存女嫁人的,比如我那八十岁还拄着拐棍到处溜达的太爷。他口里漏着风说古巴子你疯了,敢把那么疯的女子嫁人,你是在闯祸,闯大祸。古巴子是二爷的小名。我当然不敢像太爷一样,叫声古巴子,说你不能让存女嫁人,万万不能啊。我只能在心里说对对对,太对了。太爷什么事上都犯迷糊,在这件事上竟显示出不同凡俗的见解,却没人理他的话。太爷的叮嘱等于起了一股清风,吹过大家的耳根,一阵冰凉,就烟云消散了。没人听太爷的。太爷也住一个窑,跟存女一样的窑,区别在于那窑在三爷家院内的崖面上。两个都住深窑的人,一个老糊涂了,一个疯着,谁还能对谁的事指手画脚呢。大事自然由有头脑的二爷来定夺。这样,在大家的忙碌下,黑进宝与存女见了面。

之前, 扇子湾的人肯定没见过这种相亲场面。那些已为人妇的女人们也没见过,就算那些一再改嫁不守妇道的寡妇,她们也没经历过这场面。

一个瞎子跟一个疯子见面,大伙儿的心不由得收紧了。说不清在为谁紧张,紧张什么,反正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了。

黑进宝在存女三弟的搀扶下进了厨房门,身后的人全屏住了呼吸。我也屏住了气。一个念头在心间飞速一闪,把这场面画上去。对,我惊喜得差点呼喊出声,就画黑进宝,瞎子黑进宝与存女相亲的场景,还有这一院子的人,把他们可笑的表情长久定格下来。我发现人们的脸色紧张得仿佛相亲的是他们自己,要么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或女儿。反正他们的心高高悬起来了。下庄的老马女人个头矮,趴在后窗口上往里瞅时,脚尖绷得过紧,或者是紧张过度,一股气没憋住,砰砰砰地连响了三下,竟然是三个大得吓人的响屁,响亮得炸雷一样的屁。我们一齐抬头望天,有人说这大冬天的,不会要下暴雨吧。看见的却是晴好的天,太阳笑眯眯看着我们,大地上挤作一团的我们。后来,这个场景被我搬到了墙上。为了再现这情景,足足花去了我半个下午的时间。人太多了,就只画了头,黑乎乎挤作一团,又毛刷刷的头,突出了一面窗户,窗户上一个女人的屁股高高撅起,一股气从屁股后作喷射状,像拖拉机冒出的烟,形成一道,冲天而上。而众人头顶上那个大得吓人的圆圈,有鼻子有眼,笑眯眯的,就是当时照着大伙儿的太阳。

存女穿上新衣洗净手脸后的模样出现在画面里,十分好看。她盘腿坐在炕角,低头捣弄什么。当日她手里拿的什么,我也无从知道。人太多了,挤满了房,连院子里也熙熙攘攘的,大人也挤不进那厨房去,我们屁孩子当然更没份儿了。不过,我凭想象,给存女手中添了一团毛线,让她低头捣弄毛线,而不是枯坐着。我还在存女的袖口领口处涂上一些毛毛乱乱的线条, 显示着存女的一些本来特征。这是有根据的,可以想象,虽然外面临时穿上了别人的新衣裤,存女原来的衣着并没被完全掩住,一些东西就如红杏出墙般探头探脑的。是领口处的烂布条子,是袖口上的破布绺绺。我在画穿了新衣的存女时,又在努力还原她本来的一贯模样。穿上弟媳妇衣裤的存女显得滑稽而可笑,那衣裳原本窄小,强套在身上,又是在存女的烂衣裳外面套,便十分捉襟见肘,使得那些原本想遮掩的东西,比如她的烂衣裳,她脏得发黑的皮肤,反而更显眼了。存女的打扮乍看干净清新,细看破绽百出令人忍俊不禁。幸好黑进宝是麻眼,一双眼明晃晃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当然也看不见存女的打扮。

黑进宝走到面前,挨着存女坐下去,这时有人嗷了一声。是存女三弟媳妇。存女压在屁股下的双脚显出来了,这时,人们发现,大家给存女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到位,有遗漏,明显出了差错。事情是这样的,穿过袜子的人谁都知道,袜子最容易烂的地方是脚尖与后跟处,烂了,我们就补了穿。再烂,再补,只要那袜子露在外面给人看的部位新,不出现洞,补过的袜子还能继续穿。家里人穿过的烂袜子,他们脱下准备洗洗后补一番再穿,却给存女拿去并穿上了。存女拿一双就穿一双,穿上脚就死活不愿往下脱。天长日久,日积月累,存女的脚上便套满了袜子。厚厚一层袜子,五颜六色的,把脚脖缠了又缠,那脚底却光秃秃露在外面,什么也没护。于是在无数个日子里,我们都能看到脚脖子上围满袜子腰的存女,像带着两簇竞相开放的花,奔跑在村子里外。等到相亲这天,大家当然觉得这样穿不行,无论如何得换换,穿一双干净的不露肉的袜子。然而想是这样想的,具体该做的,大家都忘了。大家七手八脚把精力全投注在存女的头上和身上,等到和黑进宝面对面的关键时刻,存女把她的臭脚伸出来了。无数双眼睛变得僵直起来,眼看这场亲事要吹。不幸中的万幸是,新女婿是麻眼,他看不见存女的脚以及脚上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破烂。但是,黑进宝的鼻子显然很灵,他使劲吸一口气,抽抽鼻子,说什么味道啊?双手伸出来,到处摸。一地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偏偏存女不懂得遮丑,那双脚不见往后收一下,却把手里的一团烂线藏到了身后。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这酸不溜丢的馊味儿,是存女脚上烂袜子堆里发出的。这个傻子! 存女的弟媳妇急得直咬指头,恨不能拿斧子把那双脚剁了去。这个矮个子小眼睛女人的心思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心巴望这一对男女今天就把事定下来,并迅速把存女嫁出门。存女一走,等于为这个家除去了一大“公害”,尤其是她,再也不用为那疯子费神了。存女没有娘,我们的二奶奶,一个矮个头一脸麻子的女人,早在多年前得肝病离世了。二奶奶临走拉着存女的手,又拉住碎媳妇的手,想说什么,脖子扯了扯,把要说的话强咽了回去。但临终那眼里的意思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她是放心不下她的存女。二奶奶的碎媳妇反应很快,她抓住二奶奶的手说娘你放心吧,这个瓜姐姐我会像自个儿的亲姐姐一样待,你就放心去吧。她声泪俱下的哭诉,把一屋的人全说得眼泪汪汪。二奶奶一走,这个家就全落在碎媳妇肩上了。我们便看见这个矮个子女人起早贪黑,上山下地,家里家外,苦活重活全少不了她,还得伺候公公,拉扯自个儿的娃娃,又要为存女的吃穿操上一份心。

天长日久碎媳妇的烦恼便藏也藏不住了,喊存女的声音里有难以隐忍的怨恨。

望着头顶永远湛蓝永远晴好的天,再看看天空里暖洋洋的大太阳,一种舒坦就漫过了我的全身。我躺在阳光里,听无数阳光扑洒在头上脸上身上时细密的响动。

这响动无处不在,渗入四肢百骸一般。我听见自己全身都在响动。毛毛虫爬在肌肤上,蠕蠕地动,又像是骨头自己在动,在皮肉深处,在目光难以抵达难以洞悉的幽暗处动。骨头分明在拔节,在那么急不可待地伸长,长粗。我总能听见自己成长的声音。我决定把蓝天和白云画出来,大太阳也画出来。就画一个蓝得渗水蓝得晕人的辽阔无边的看看就让人心里发颤的大天空,白白的棉花朵一样舒展的云,再画一群鸟。鸟儿柔软的身子划出那么动人的水纹,仿佛它们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海里游。

再画一片青草,绿绿的毛茸茸的青草,密密丛生在太阳身边。再赶几只羊过来啃草,云朵一样洁白的羊,小小的灵巧的嘴巴一动一动,细密的草叶在一连串咀嚼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一个女子,头发梳得光光的,头上别着刚从货郎处用一疙瘩头发换来的塑料花发卡,穿着新做的花衫子,在草地上放羊。赶羊赶累时,这女子就躺在草地上,听青草在身下吱吱地呻吟,听骨头在自己身体里吱吱地拔节。这个女子就是我,扇子湾马老旦的二女子,小名赛里买,大名还没起。不过,这事不用着急。不久的将来,马老旦一定会请人给这女子起个大名的。从种种迹象看来,我今后的大名不是马小花就是马小草,因为我姐叫马小梅,堂姐叫马小桃,我一定逃不脱这花呀草呀的老套子。庄里已经有三个马小花了,小学校里的那个老师似乎下狠心要让一庄子的娃娃全部重名才肯罢休。不过,不论怎样重复,这娃娃的大名还得请老师给帮忙起,人家毕竟有学问嘛。再说重了的只是大名,学校才用的,到了家里,全用小名,大人喊一声牛旦黑女或赛麦西燕什么的,那娃娃立马就“哎”地应声,绝不会答应错。屁大的娃娃就该用小名,一般情况下大人才用大名。大人分男人和女人,叫大名的只有大人中的男人。女人一般不用大名,当她们被男人用毛驴驮或手扶拖拉机拉进扇子湾这个庄子后,就不用她原来的名字了,大名不用,小名也很少用,成了谁谁的女人,后来生了娃娃,就被称呼成牛旦的妈或赛麦她妈。女人还是姑娘时候用过的名字旁人绝不能随便乱叫,尤其是屁大的娃娃。

然而,也有例外的时候。我们就不止一回听到父亲马老旦喊母亲的小名。阿舍儿,哎,阿舍儿,父亲的声音怪怪的,软塌塌的,像喝了过多的开水烫熟了舌头。闺名阿舍儿的女人正是我们姐妹几个的母亲,她低低应了一声,接着就没声息了。过一会儿,两个大人分明在悄悄说什么。正是半夜时候,我判定是半夜时候,因为我的美梦正做得欢就被尿憋醒了。我的尿比钟表的计时还准,一夜尿两泡,半夜一泡,鸡叫的时候又一泡。我刚想喊母亲点灯,就听见有人喊阿舍儿。分明是父亲。我揉揉迷糊的双眼,世界黑乎乎的,到处是深不可测的沉甸甸的黑。父母就在这黑暗里弄出一连串细碎的响动。能感觉到,他们是不愿意惊醒我们,让我们听到响动的。却分明十分急于弄出响动。我的父母这是怎么了啊,有什么不能公开不能点起灯来大家公开商量的事呢? 离春天的耕种还很远,我们正懒洋洋蜷缩在冬天的长夜里,听风声呐喊着扫过窗户,院里一个烂脸盆忘了拿进屋,被风吹着满院翻跟头,满院子都是哗哗哗的响动。摸一下姐姐,竟然抓住了一个汗津津的胳膊,姐姐迅速抽去了胳膊。

原来她也醒着,也忍着不发出一点声息。后来当我想把这个奇怪的长夜,长夜里奇怪的事情再现到墙面上时,涌上脑海的竟然全是黑色。长得没有尽头黑得密不透风的浓墨色裹挟了我,想想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父母就睡在这黑色里。他们以何种姿势睡觉,睁着眼还是紧闭两眼,在说什么悄悄话还是在偷吃什么好东西,我都无从知道,我画来画去,画出了一排枕头。白粗布上绣了花的枕头,一个挨一个摆放。枕头上枕了不同的人头。最大的,头顶秃光光的是父亲马老旦。吊两根辫子,瘦瘦的有点枯小的那颗是母亲的头。再往下数,就是我们几个娃娃,我们睡在黑夜里。

油灯盏挂在墙上的一颗铁钉上,火柴压在母亲枕头下。这些都画出来了。细看之下,总觉得这画面有欠缺,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些似是而非。父亲那蔫着舌头软绵绵叫阿舍儿的声音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那些细小得只有气息的响动也无法画出。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对着自己创造的画面感到了沮丧,感到了力不从心。这世上,原来有许多难以画出的事情。急躁之下,我伸手狠狠乱涂几下,横七竖八的乱线破坏了原来的画面,画面显得乱七八糟的。心里一阵烦闷。伸手抹了那些线条,重新往上画。慢慢画出来,却是我和姐姐的新居。那夜之后,父母像商量好的一样,父亲弄来几十块胡基在另一眼窑里砌了个小土炕,母亲扫些干柴填进炕洞里,点着了,那炕就热得烙人的背。母亲给我们分了半张旧席片,一床被子,外加两个枕头,我们就和父母分开睡了。在新炕上睡的头一夜,我们觉得很害怕,总觉得会有一双手从黑暗处伸上来,卡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喊不出声来。临睡前,豆大的一点灯光亮在墙上,照着姐姐靠在墙上的脸,姐姐不无忧伤地说我们不要长大多好啊,就噗地一口气吹灭了灯。灯光一晃,巨大的黑影扑过来,一切归于平静。我们的新居画出来,显得富丽堂皇,让人眼前顿时一亮。要知道,我是用上全部的热情,发挥出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想象力来描饰我们的新住所的。住过一段日子,我们不那么害怕了,甚至喜欢上这个土窑了。我们睡觉时可以把自己脱得精光,裤衩儿也不留,半夜腿就晾在外面,无所谓的,父母不在,没什么可顾忌的。偶尔睡梦香甜沉睡中尿在炕上也不用太担心,悄悄挪开身子继续睡,天亮起来,那泡尿早干了,踪影全无。当然挨不上母亲的烧火棍或鞋底子。

画面中,我为我们的土炕上铺上了毛毯,火红的只有贵客来时父母才舍得拿出来铺的那种毛毯。墙一改光秃秃的本来面目,那些泥坯不见了,而是贴满了花。红纸剪的花,火红的牡丹开了满满一窑。炕角叠放的烂被子也画成了红花绿叶的绸被。

这就够了,我们的窑里已经富裕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好看得像天堂一样了。当我停下手,退后几步,仰头认真欣赏面前的画面时,才发现我和姐姐的住处我完全认不出来了。这么富丽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只见过一家,是下庄子的李支书家。支书家我只去过一次。支书他妈无常后抬埋时,我跟在姐姐身后去了。我们到上房门口瞅了好一会儿,支书家上房门口围满了人,全是娃娃,都是平时想来但苦于找不到机会进支书家门的娃娃。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为什么我家跟支书家没有亲戚关系呢,比如他妈是我外婆,或者他女人是我奶奶生的,要么,就算拐弯抹角沾上那么点亲也行,那样,我妈就可以揣上几块钱带我去他家走动了。支书家天堂一样的房子我就能看上几眼,就能把它画到窑墙上了。没有特别的缘故,我们娃娃是进不了支书家大门的。他家门口拴的那条黑狗,肥壮得赛过一头牛犊,那双狗眼对一切外来者虎视眈眈。我们曾动过这样一个心思,弄包老鼠药毒死它算了。老鼠药的威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上庄子的伊哈娘穷日子打发不下去了,就喝了一包老鼠药,等人发现已经气绝了。伊哈娘的死相我看过,鼻子里流着血,血凝住了,成了黑紫色,头发披散着,凌乱极了,显然她断气前奋力撕扯过自己的头发。女人们流着泪替这个可怜女人收拾衣帽,然后她就被清洗一番,埋到土里去了。埋的时候,庄里的妇女都在哭。她们有真正可怜这苦命女人的,也有借机哭自个儿生活中艰辛的,是女人,就难免有些说不出的隐痛与悲伤。众女人悲伤的场景被我画下来,留在墙面上。伊哈娘的模样也留下了。凭记忆,我先画了她活着时笑眯眯的一幅像,又画了她男人得肺癌离世时她和几个娃娃痛哭的场景,还有她死后的模样,最后伊哈娘就成了一个土包。面对这个土包,我吃惊地发现,它竟和真的坟包一模一样,连存女也认出是个坟包,她拍着手笑。笑得嗓子眼里哗啦啦的,声音响亮地说,坟,坟,这是谁的坟,你的,我的。她拍着胸口笑呵呵地跑远了,欢天喜地的样子,像有人送了她一截红头绳一样令她开心。直到伊哈兄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了娃娃,成为真正的大男人,在扇子湾开始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母亲,他们用整个少年时代苦苦怀念的母亲,那个永远穿着破旧,见人一脸谦卑微笑的女人,被我留在了墙上,一直留到这窑塌毁。

支书家的黑狗也在墙上出现过,后来被我抹掉了。那狗,我始终没勇气毒死它。

机会却来了。支书的老妈无常了,支书家就人进人出,全庄的男女老少都去送埋体。

送埋体这天,狗大的娃娃去了,支书也没有理由挡在门外。我们就大摇大摆在支书家进出了二十四个来回,把里外看了个遍,连人家茅坑边那个尿盆也扫了一眼。送罢支书妈的第二天,支书家的情景就出现在窑墙上了。后来,听说这个胖子支书李大人又为家里购置了大彩电洗衣机什么的,我很想去看看,却始终再没等到机会。

有段日子,我一直在想,要是支书还有一个妈就好了,就可以再无常一个妈,我们就又可以大摇大摆到他家送埋体看稀奇了。

春天来了。几场大风刮过,春天就来了。种种迹象表明,春天不可阻挡地来了。

阴洼处山沟里残留的积雪消解了,处处流着雪水。到向阳的地坎下仔细搜寻,会发现草芽向上探出,嫩嫩的芽,已经有十分明显的绿意了。猫儿也不老实了,蹿上跳下整夜整夜地叫唤。是瞎骚情哩,女人们说。有娃娃老早脱下捂了一冬的厚棉衣,换上夹衣神清气爽地出来了,四下溜达。快入冬时娶来的几个新媳妇,走路不如原来那么利索了,据说吃饭时蹲在院角哇哇地吐,就有当婆婆的神秘兮兮地互相咬耳朵,那神情,古怪得有点夸张。有婆婆说她家新媳妇啥也不想吃,单单馋个酸杏儿。说得一庄女人口里全泛起了酸水。存女住的窑洞门窗上的草帘子也揭去了,是那碎媳妇入冬时挂的,看看天气暖和起来,就及早取下。草帘子一取,窑里顿时亮堂了不少,连最里头的墙面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放开手脚地画画了。三九寒天时候冻得人不敢出门,不能伸手画画,憋得手指头早发痒了。有点后怕的是,这个冬天存女差点被嫁了,差点被一个叫黑进宝的瞎子领去当女人了。存女一走,二爷就不会让这窑空着了,要么圈进牲口,要么把他家所有的烂柴全装进去,说不定还会在门上挂一把铁锁。二爷那人,完全做得出那事的。到时,我就不可能这样自由地进出这窑了,就更画不成了。我抽着冷气,双手抹去墙面上的残画。是入冬前后画的,现在算来,已隔了好一段日子,这中间,我们从旧年跨过,进入了农历新年,也就是说,这些画和画面里的人和事,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掌心抹去它们的同时,我把过去的一年也抹掉了。手心里竟隐隐地有些疼,心里也疼着,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土末子顺手心刷刷往下掉,一个人消失了,又一个人的脸庞不见了,一间房子不见了,一眼窑化成了土末,一头驴一只母鸡几只麻雀几棵树,全不见了。双手挥舞,过去一年的细枝末节在眼前一一浮现,又迅速消失。也有留下的,画在高处的,当时我是踩在一个板凳上画的,现在二爷拿走了板凳,擦不上了。也有刻意留下的,伊哈娘那些画面就在其中。

现在要画的是存女,是黑进宝,是积攒了大半个冬天,发生在扇子湾这个庄子里鸡毛蒜皮形形色色的轶事。

黑进宝的光头最好画了。我伸长的食指在绵绵黄土墙上绕了一圈,一颗硕大的土豆形人头就出现了。耳朵鼻子嘴巴全好画,到眼睛处卡了壳。我们知道,黑进宝是个瞎子。瞎子当然没什么难画处,不画眼睛或在眉毛下画两道线就行了。双目失明的人之前我也画过,邻居家的瞎老汉马文元不止一次在我手下出现过。瞎了的马文元赶一群羊和小孩子放,或者坐在向阳处晒暖暖。问题不在于瞎子有多难画,而是黑进宝这个瞎子有点特别,他有眼,一双眼明晃晃地大睁着,里面有黑有白,黑白分明,但就是看不清,是睁眼的瞎子。我为难了,一指头划过,画两条线,不行,画两个大睁的眼,不像,墙上的黑进宝就光着一颗大脑袋等我给安上眼睛。黑进宝当时正是这样,端正地坐在炕边,和存女相亲。他们是在二爷家厨房里见面的,存女坐在炕角,黑进宝的屁股搁在炕边上。厨房门口围满了人,地下也全是人,二爷的三个儿子和媳妇全来了,就在人群里。无数双眼无声地盯住这一男一女。人们的心思基本上是较为单纯的,盼望这门亲事能成全。也不排除个别人的个别念头,肯定有人是怀着幸灾乐祸瞧热闹的目的来的。大家的神情一律紧绷绷的,严肃而认真。

你叫个啥名字? 黑进宝突然问,声音硬巴巴的,又带着点颤的余味,和所有的新女婿一样,也显得有点紧张。没有回答。存女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什么。你属啥啊?黑进宝问,口气轻松下来,他不那么紧张了。狗。正当满屋子人深感失望时,存女响亮地说。

狗? 大狗还是小狗? 噢,该是大狗,一轮一十三,二轮你三十六了,比我小两岁,好,好。无数双耳朵直直竖起,那么紧张地倾听黑进宝的自言自语。你会做饭吗,会填炕眼吗,会搅粪会扫院吗? 都不会吗? 那么,会看门吗? 黑进宝居然一口气摆出一大堆问题,大有问到天黑也不准备收兵的势头。存女坐着,手从衣襟下拿出来,指间捏着什么,细眼人当下倒抽一口冷气,那分明是个大得生出了尾巴的黑色虱子。存女忽然笑了,嘻嘻嘻地笑着,手一扬,虱子不见了,那手又回到怀里摸索了。黑进宝听不到回应,伸出手四下摸存女。存女不捉虱子了,手一伸,一把抓住黑进宝的帽子并把它揭了下来。大伙眼前不由得一亮,吃了一大惊,帽子下竟露出了一颗亮得发光的脑袋。这脑袋肉乎乎的,光秃秃的,竟然寸草不生。黑进宝他是个秃子! 寸草不生的头皮,显然得过什么病,有几坨生过癞子的痕迹。大伙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弄傻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全张大嘴僵在原地。终于,有人憋不住哈哈地笑了,笑声提醒了众人,屋里屋外的人全哗啦啦笑开了,刚才绷紧的那根弦放松了,笑声响亮而肆无忌惮,给人感觉,刚才这事简直是在闹着玩,大家认认真真围到马一凡家来,其实是在看一个瞎子和一个傻子玩耍。当下黑进宝方寸大乱,上房里静候佳音的二爷和黑老汉坐不住,跳下炕跑进厨房来看,挤到炕边的黑老汉看一眼儿子的秃头,再看一眼解开怀捉虱子的存女,不再多想,立马抬脚走人。黑进宝被拉到院里,扯出大门,回去了。黑进宝竟然还想问存女什么,奋力扭过头冲存女喊个不停。而大家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的老父亲一手扯了他头也不回噔噔跑出大门。存女的碎兄弟当即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说算了算了,拉倒,拉倒,这事拉倒,我姐不嫁人了,不嫁人,我养活她一辈子。

黑进宝被他父亲拉走了。那个麻眼的人竟然看上了存女,分明想和存女多说阵子话,他口里嚷嚷着说这女子没瓜透,我试出来了她脑子好用着哩,能当媳妇儿,我要她当媳妇儿。黑进宝的喊叫没人理睬,就被他父亲拉走了,走得踉踉跄跄,那颗秃脑瓜儿灯泡一样晃动,直到走远,消失到山的背后,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娃娃们兴奋得出奇,嗷嗷地叫着,跟在各自的父母屁股后,蹦回家去了。二爷的碎媳妇开始收拾锅台上凌乱一片的碗筷,事情没有成,她明显不高兴,把手里的碗筷摔得稀里哗啦响个不停。更令她生气的是,黑家父子坐过的炕上撒满了葵瓜子皮花生皮,得她清扫一遍才行。她忍气吞声清理着炕与地,抹桌子时终于憋不住了,朝地上啐一口,说一个瞎子,还鬼精鬼精的,咋就记起在头上扣个帽子来着,把那癞头捂住,让人一辈子也想不到他还有那样一个头,恶心人哩。接着,她唉了几声,叹息着去厨房忙碌了。抱怨归抱怨,存女终究是嫁不出去了,看来她这辈子别想过一天轻松日子。

二爷的沮丧也很明显。看看黑老汉拉着儿子过了山口,二爷进屋脱鞋上了炕,拉开被子包头就睡,一睡不起,十多天不愿出门见人,后来又起来了,铁锨头上挑个笼子到处转悠,捡拾狗拉在野外的狗粪。二爷挑着笼子弓腰行走的姿态在墙上出现过,我还画过他弯腰铲粪,用土压粪的图,连他拄着锨把费力咳嗽的情景也出现过。

二爷当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在努力拾粪,一天也不歇缓。滴水成冰的寒冬,最是狗粪常见的时候,游狗们夹着尾巴,东游西窜,互相嗅着屁股或千万次叼着同一根枯骨头不肯扔掉。一些黑乎乎但肥力十足的粪便就被拉得随处可见。娃娃们懒,恋着家里一床热炕,不愿挨冻去拾,这等于成全了二爷,二爷一个冬天就能拾一座小山。

并不是二爷这老汉有多勤快,他这样不停地拾粪,受累挨冻,是有苦衷的,说不出也没法说的苦衷。二爷老了,干不动粗重农活,他不能闲下来,得变着法子干活,让儿子和媳妇他们看着高兴,也等于为他和存女挣了份口粮。

日子像挂在二爷铁锨头上的狗粪笼子,晃晃荡荡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快入冬的一天,去拾粪的二爷领回来一个人。这个人也在我手下出现过,不过画出来就被马上抹掉了。歪鼻子斜眼说一口我们很难听懂的话,还抽着难闻的旱烟,一袋接一袋,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怎么厚道。他是二爷请进门,双手让上上房炕的。是给存女请的医生。这位医生,画他费了我不少劲,怎么也画不像。我画的脸面上,怎样看都缺少一样东西,一种感觉。画了一个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终于感到满意了。只见墙上这张脸,尖嘴,猴下巴,三分像人,另有七分鬼意,左眼大右眼小,大眼是双眼皮,小眼成了单眼皮,小眼一角还向下斜垂着,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扯那眼皮。这个人就是用他世上罕见的斜眼给存女看的病。从二爷花不少钱为存女治病上看得出,二爷还抱着幻想,希望他这女子能好起来。好歹能寻个婆家,嫁出去,了结他一辈子的心事。是黑进宝父子相亲的结果让二爷一度断了念头,不敢妄想能把这女子嫁出去。是异地来的斜眼医生又点燃了二爷心里的一盏灯。这个一身黑衣一口气吃掉两大碗饭还婉言表示想吃几个荷包蛋的包治天下疯病的人, 拍着胸膛子说老汉你把二十八个心放宽了,我走南闯北,啥样的疯子傻瓜没见过,什么样的怪病异病没碰上过,就你这闺女,这病,与那些真正的疯子比,轻多了,比这严重的咱家都手到病除了,你闺女还好不了吗。当然,这些不是他的原话。他的原话,叽里咕噜,咕噜叽里,一口气一大串,间隙,还喷一口旱烟雾,我们听得面面相觑,如坠云雾当中。幸好二爷听得懂。这归功于他年轻时出过远门,到陕甘一带赶过麦场,见得广,居然将这些“鸟语”也听得明白。二爷用我们的方言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二爷脸上早有了笑意。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燃起了一星火苗。这说明存女她并没有病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还有希望,还能好起来,还能像庄里别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养娃娃,涮涮洗洗,缝缝补补,一辈子为柴米油盐而操劳,但这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实实在在的活法。

存女被治疗的画面让我留在了墙上,留了十多年。很多年后,当我重新看到这幅画面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为自己手法的拙劣而感到好笑。只见线条滞涩干枯,画面简单潦草,我几乎认不出这画面表述了什么,幸好脑海里还存着一点旧事,它们沉睡多年,现在被这画面唤醒了。与画面互相碰触,互相补充,快要遗忘的情节一一复现出来,竟然历历在目。这双枯树丫一样的东西僵直地伸着,是那医生的手,他那丑脸被我凭着少年时内心的厌恶毫不犹豫抹掉了,枯手必须留下,治疗过程就由这双既能抽烟又能吃荷包蛋还能抓起桌子上的钱迅速装进口袋的手展开。手的主人首先让人弄来一堆红蒜,独头的,蒜立马就呈上来了。剥了皮,当腰切开,备用。存女也备在一边。存女显然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肯定与她无关,她就瞅住桌子上那盏煤油灯嘿嘿地笑,存女的窑里从没点过灯,夜里她就像老鼠一样活在黑暗里。她不怕黑暗,就像她不怕冷不怕热也不怕羞一样。她会在三九寒天里乘人不备时脱光了衣服到处跑或大敞开衣襟靠在大树下捉虱子, 夏天割麦时节却见她捂一件烂棉袄躺在阳光下,任由毒得流火的骄阳烤晒。存女的窑里常年不点灯。煤油一斤五毛,后来涨到八毛,还有往上涨的趋势,二爷房里的灯也舍不得多亮会儿,哪儿有油让存女点灯。再说,这傻子不知道灯是要吹灭的,一定会一直亮个通宵或者任由油尽灯枯,总之就是瞎子点灯———白白糟蹋油。二爷的碎媳妇在细账上最会掐算了,所以多年来,存女一直黑灯瞎火地待在那间大窑里,存女忽然被叫到灯火通明的上房,就显得新奇而兴奋。不住地笑,嗓子眼里好像咕哝哝说着什么,有什么话急于倾吐又说不清楚的样子。

医生命人再拿一盏灯来,还将灯的稔子挑到最大。二爷家的柜上便同时点着两盏灯,灯光扑晃扑晃地动,房里简直亮如白昼了。我们心疼地望着灯火,这种点灯方式,显然太过奢侈了。大富汉李支书家也不敢这么点灯吧。二爷咝咝咝咝地出着粗气,可以猜想,一辈子节俭如命的二爷,现在这两盏灯简直点在他心上,他心里那个疼呀。不过他咬牙强忍着,为了存女,有啥不能忍的呢。存女被推到灯火下,几个男人帮忙,把她压趴在炕沿上,亮出脊背来,等待治疗。医生拿起一片独头蒜,蘸点盐,到火上烤烤,猛地按到存女背上,用劲蹭,蹭得水津津的。一片蒜蹭蔫,又换一片,边蹭,那人边喊,这回他的话居然不怎么难懂,我们听得明白还会学着喊。“马一凡困难,你不要胡缠,到李进仁家缠去。”一遍又一遍,生硬,冰冷,好像不是从口里说出来,而是从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传出了这些语声。我们听得身上冷飕飕的,冷眼瞅一下外面,黑漆漆的夜空里有稀稀落落几颗星在眨眼睛,它们也怕冷吗? 同时对这神医就大大地敬佩起来。马一凡是二爷的大名,他问过二爷,李进仁是李支书的大名,好像没人告诉过他,可这外地来的人怎么就知道这里有个李进仁,而且日子远比二爷家富裕。就凭医生露的这一手,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他是位神医,有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本事,当然也有驱邪捉鬼的本领。让谁到李进仁家去,让谁放过马一凡家?分明是个会听话的鬼嘛。灯火哗哗地没命地亮着,巨大的黑影在墙上晃动,我们站在屋角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稍有不慎分了神医的心,干扰了治疗工作。

渐渐地存女哭出声来,许多手就拼命按着她。半碗独头蒜用完了,两盏灯里的油也快着尽了,存女号得声嘶力竭,她翻起身,瞅一眼身后的黑脸大汉,没命地逃走了。来人哈哈地笑起来,说看见了吧,赶跑了,这下跑得远远的,永不敢来犯了。二爷赶忙吹灭一盏灯,把医生让上炕,倒茶,端瓜子。我们还沉浸在高人的话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显然他为存女赶跑了一样东西,鬼或者什么妖精。像《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之类的也大有可能,我那正念三年级的碎巴巴就喜欢整天抱几本小人书发呆,他曾断言存女肯定是被妖怪缠上了,才这样疯疯癫癫的。可惜碎巴巴不是神医,是屁大的毛头娃娃,没人相信他的,大家只相信远方来的高人。

第二天,太阳照上崖面,大地一片亮堂堂的时节,我们一伙娃娃全跳着脚喊一首歌谣,喊得顺溜且起劲,大人怎么也禁止不了。“马一凡困难,你不要胡缠,到李进仁家缠去。”喊到后来就成了“马一凡,很困难,不要缠,缠李进仁去”。我们无师自通地变动了语气,变得更顺畅更利于诵唱了。住在下庄的大支书李进仁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还发生过这事。医生天一亮吃下一大碗荷包蛋就走了,四海为家走村串户救死扶伤的人,时间宝贵一刻都不能多耽搁,谁知道前方的村庄里会有多少存女一样的病人正等待他去治疗。我们一直目送医生消失在村口。二爷这次一共花了二百块钱,还把新扯的一条裤子答谢了救命恩人。为了存女,让二爷跳崖相信他眼也不会眨一下。

存女躺倒了。这一躺居然躺了整整一个冬天,就在她的窑炕上。碎媳妇给门和窗户挂上去年用过的草帘子,炕洞里点上火。大家待存女的态度好转起来,她现在是病人,说不定有一天就坐起来,下炕到处走动了,见人说话,见活就干,什么也能干,跟正常人完全一样了,也正好应验了那个四方游荡的江湖医生的医术,他愣是把个疯了二三十年的人给治好了。存女长睡不起,大家便记起医生临走留下的话,他说得睡几天,几天后就好了。果然就睡下了。虽然这日子稍微长了点,一个冬天,但总比不睡的好。总比疯疯癫癫东奔西跑昼夜不分的好。疯得让人头疼的人现在乖乖睡在炕上,说明医治见效了,病情正在好转,大家只需耐下性子静候佳音。再说,毕竟是从疯子变为正常人,这过程肯定要长一些。女人生了娃娃都得坐上一个月月子,何况治的是这种大病。大家就满怀期待蛮有把握地等着。碎媳妇顿顿记得端一碗热饭去放在存女枕边,她的这个姐姐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是疯子,到了连屎也吃的地步,作践她也是在所难免的。现在不同了,一觉醒来,说不准这傻姐姐会睁开眼,腾一下跳下炕来,四处瞅,说我这是睡在哪儿,咱妈干啥去了。还问些别的事情也不一定,反正就好了,和别人家大女子一模一样,能嫁人了。就该张罗她的亲事了。黑进宝那种麻眼早看不上了,让那姓黑的犟老汉后悔去吧,往死里后悔去。

无论如何,存女一睡倒,大家的心里分外踏实起来,那些娃娃换了个胆子一样,敢到二爷家来串门了。还动辄扒开存女的门缝望几眼,存女蜷在被子里不出声,娃娃们便得寸进尺了,干脆在窑门前的场地上跳房子踢沙包。巨大的闹腾声引得路边闲逛的几个男人抬头看,看看,又低头说他们的闲话了。几只母鸡在阳光下迈着懒懒的步子,娃娃和母鸡一样大胆,并且放肆。存女生病之前,情况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存女的窑门前经常冷冷清清的,一片场地,只在夏秋时节碾几场粮食,更多时候空荡荡放在那儿。碎媳妇隔天背几背篼牛粪晒在场边上, 场左边的大门口有个木桩,桩上拴的老狗老得见了生人都不愿意抬头搭理。常见存女背靠崖面,蜷作一团在阳光下发呆,要么躺在一堆柴上睡大觉。麻雀们在崖顶的刺堆里吵翻了天,有胆大的麻雀还落到存女脚边,看看,跳跳,再看看,歪着头的样子像个淘气的娃娃。娃娃们根本不敢到这附近来。存女见了娃娃就追,追得那娃娃没命地逃,没命地哭喊,狼或鬼追上了一样。不幸被逮住的,便被又抓又撕,脸上红一坨青一坨。疼倒是小事,关键是被吓得厉害,把魂都能吓跑。存女还有让大人也心惊胆战的时候,铁锨斧头或刀子,只要被她抓到手里,就很难夺下,追娃娃时刀子就明晃晃在手里提着,嘴里一连声嚷着说把这狗日的宰了咱吃肉肉,把这狗日的宰了咱吃肉肉。大人闻声赶过来,连哄带吓唬,总算逼得她交出利器,存女就悻悻地回了窑。这样一来,庄里娃娃谁不知道马一凡家的傻存女会杀人,况且听说她杀了人连命也不用抵的,娃娃们怕存女远胜过了支书家的大狗。你不去支书家门口,不招惹那大狗,就平安无事了。

存女却是防不胜防的,得一直提着心提防,你去放羊或铲柴拾粪,走到一个地埂或山谷里,冷不丁存女就站在你面前了,简直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她嘿嘿地傻笑,旋风一样扑上前来伸手就抓。就算有的娃娃待在家里,乖乖地坐着,但忘了关门或关上了,但门本身不怎么牢实,存女几脚就踢开了。等看门的娃娃醒过来时,存女已站到他们屋里了。幸好这几十年里,真正被存女伤害致残的人并没有。就这,已经够让二爷大伤脑筋了。存女先后一共打死了别人五只母鸡。三只是在窝里抱鸡娃时被活活捏死的,身下几十只鸡蛋被她一一捏碎,红汤黄水淌成一摊。鸡的主人从地里干活回来一看,哭笑不得。有一个女人当下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到难肠处,就倒在地上打滚,说这蛋是她从娘家找来的,金贵着哩,是鹅蛋啊,叫人再上哪儿找去。看的人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蛋果然比一般鸡蛋大,想必真是鹅蛋。这时庄里还没兴起养鹅,鹅蛋我们没机会见识,我画完这个女人哭叫撒泼的场面后,又画了一摊流脓水的东西,像变坏的烂土豆,权当是罕见的鹅蛋吧。有的女人骂几声也就罢了,有的女人干脆追上门来向二爷索赔。二爷先是苦着脸赔不是,说你们就该把大门锁牢实点,门槛低的就拿木板堵堵,这瓜女子,我真个拿她没办法。那女人一把抓住院子里一只咕咕散步的母鸡,说就拿这只鸡赔了吧,鸡蛋钱就不要了。抱着鸡要走。二爷急了,忙喊等等,老汉赔给你这个。女人扭头一看,二爷打开了裤子前的开口,正往外掏东西。那女人哇的一声,扔了母鸡,没命地逃走了。从此不提赔鸡的事。那家老小见了二爷老远就掉头,呸一口吐在地上,拿脚蹭过,说不要脸,老不要脸的。至于怎么个不要脸法,外人问起,他们死活不说原因。二爷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背驼得厉害,走几步路,就咳嗽一阵,痰一口接一口地往出吐,就像他那胸膛子里装着生痰的机器,机器不停运转,他就不停地咳嗽,不住地吐痰。

春天终于来了,春天之前的这个冬天,对于二爷一家来说,比任何一冬都漫长,种种迹象显示了二爷内心的焦躁。他将狗粪拾得前所未有地勤快。他心里装着事,没法安心缓一缓。他这人,一遇事便只会四处瞎转悠。但又怕糟蹋了力气和时间,便挑上狗粪笼子,遇上狗粪时,铲进笼子,挑起来继续转悠,到人多处站站,听别人扯闲。二爷话不多,但内心的期待,以及因为长时的期待而产生的焦灼还是流露出来了。谁都知道,他操心他的存女哩。存女在炕上睡了整整一个冬,冬眠的长虫一样。

家里家外静悄悄的,时间一长,人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过去几十年都不是这样的,以往的冬天,别人闲下来,二爷一家人永远别妄想过上清静日子,就是人闲下来,心却难闲,天天太阳将落时,总得有个人站在场边喊上一阵。存女———存女哎,回来吃饭了。

日头落山了,回来哎,天黑了———几个过路的听了,不禁抬头望西边,果然远山陷着半个红得耀眼的残阳,一眨眼间,那半个红日也沉下山去了,几朵红云悠悠荡在天边。天黑了,冷气开始上升。

家家点起灯盏,村庄就沉浸在一种昏黄又温暖的气息里,大地归于一片宁静。存女还在外头游荡。存女游荡的地点是不断变动难以掌握的,时间也没有规律可循,谁也说不准刚刚待在窑炕上叽里咕噜骂人的存女,下一刻会在哪儿。在北山顶上的风里狂奔或在东边那个大水渠里蜷着, 要不就趴在某一家的崖顶朝着房里的灯火嘿嘿笑,并扔下一个又一个大胡基去,有时又钻在人家的柴堆里剥豆荚上没碾净的豆子吃。这些事放在夏天和秋天都说得过去,大家能放心任她野去。事实上,从夏天豆角鼓起来后, 存女就一连几天甚至半个月不露面了。她钻进某一块长势旺盛的豆地,睡在豆蔓上,一睡几天几夜,饿了就吃挂在口边的豆角。有时突然就回来了,身上所有的兜里全塞满了豆角,全身就鼓鼓胀起,像被打足了气的皮球。夏天这样没什么,现在山里没狼或其他吃人的兽物,存女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就由她转悠去了。

冬天不一样,北风老牛一样吼,吹在身上比刀子割还疼,冻死存女显然不是太难的事。二奶奶不放心,在每个天黑前站到场边喊,喊着存女的名字叫她回来,喊过一阵,存女竟真的会从某个角落里探出头来,顶着满天星星摇摇晃晃进了门。二奶奶无常了,喊存女的担子移到了碎媳妇的肩上。碎媳妇便天天站在二奶奶生前站过的场边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喊叫着。她的头上还搭着刚当新媳妇时用的黑包头,长长的包头穗子垂到屁股上,随着喊声,那排穗子便起伏不定。她的喊声尖尖的,显得娇弱又坚强。她就用这种声音喊了一年又一年, 庄里的女人都说二爷家寻了个好媳妇。碎媳妇喊存女的场面我也画过,又擦了。说内心话,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堂阿姨。

她个子矮小,屁股圆得出奇,又往后撅着,细小得像用刀尖划开的小眼里总透出精明的光。她的精明让人害怕,与她打交道人总担心一不小心会中了她的什么套,吃个大亏。存女无常后抬埋时,当着满院子人,她哭得死去活来,还拿头不断撞门板,说姐姐呀你咋这么狠心,扔下我们就走哩,我跟你去哩,伺候你去。呼天抢地的场面不仅感人,还有点吓人。那些女人啧啧地赞叹着,说多贤惠多善良的媳妇啊,弟媳妇当到这份儿上,世上少哇。她们的赞叹碎媳妇听到了,她哭得更凄惨了,惹得一院子人围住她抹眼泪。这哭相,让我们又一次目睹了她的精明。

存女是春天无常的,春天的风徐徐吹过,地面上显出一片一片的湿痕。水沟里的冰化了,小河里的水也开始喘息着往远方流。我的画面上也表现出春的气息来,风被画成一绺一绺的,树枝顶头挂上尖尖的叶片,蜜蜂在风里来去穿梭,糊在蜂窝外的那层牛粪奶奶及时揭下来,蜷缩了一冬的母鸡拍拍翅膀准备下蛋抱鸡娃了。春天确实来了,风里含着潮湿的气味,野外流动的轻风里已经带着青草的甜香了。我长高了一截,不踩木凳能够到去年够不到的墙面上。很多时间,我都一个人待在存女的窑里,午后的阳光直晒在窗户上,有一股光透过天窗投在墙上。窑里有股暖烘烘的气息在游离。存女睡在迎门处的炕上,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有时候我感觉她已经睡成了一根木头,一直待在原地不会动也不会出声的枯木头。我的脚下就踩了一根木头,为了够得尽可能地高,我想尽了办法。这窑里除了放几根老木头,什么家具也没有,别说板凳,土垒的胡基也找不到。炕倒是有,但在最前面,而我画画的地方在窑里,它们离着十几步远。炕又搬不动的。炕要是能搬动就好了,踩在炕上,作画的时候,什么也不用踩了。指甲盖划过黄土墙面,这种利索的感觉好极了,像有一把梳子从发痒的心上梳过。黄土末子顺墙根刷刷地落,扇子湾的不少人,不少景,不少事,就一一浮现在墙面上。别看我画得并不十分像,外人看了可能稀里糊涂满头雾水,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懂,我自己看得明白,我知道我在画什么。就像有的娃娃酷爱弹玻璃豆儿,有的沉迷于跳房子捉迷藏一样,我总沉迷于在墙上画东西。东涂西抹,画成擦,擦了又画。住人的房屋墙上,大人不会允许娃娃乱涂的,只有这个又深又黑的黄土窑,没人管,没人过问我在这儿乱画些什么。这个冬天,我画的内容几乎全与这窑的主人存女有关。存女往脚上套无数双烂袜子,存女往头上扎一条又长又旧的布条,存女坐在阳光下解开怀捉虱子,存女在月亮下奔跑。总之,与存女有关的事情一一出现,等到满墙都是存女的身形面容时,只得擦。一阵黄土尘烟过去,墙面恢复了干净,又可以重新画了。存女的咳嗽一阵紧过一阵,咳嗽到艰难处,那身子就拼命往一起缩,整个人一抽一抽的,看得我心里也一抽一抽的,抽得人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终于有一天,存女不抽也不咳嗽了,整整一天都没声响。天黑了,我得回家了,临出门时我摸摸存女的头,这头居然硬邦邦的,整个人也直挺挺的。我哭着喊来二爷,原来存女早咽气了。抱着冰凉的存女,二爷老泪一把接一把往下抹,他说娃呀我把你害了,骗子医生把你害了。

要是存女当时跟了黑进宝,跟他去过日子,那结果会是这样的吗? 我禁不住想,想过一遍,又想一遍,犹豫中,手下画出存女出嫁的情景来。这门婚事,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附近嫁女的场面我见过不少,谁家嫁女子娶媳妇都少不了我们这些爱凑热闹的娃娃。女子出嫁的过程,大致是穿得簇新的女儿家,盖头蒙脸,端正地坐在娘家炕角,呜呜呜地哭,眼泪一把一把的,哭声悠长又凄惶,显示出女儿对娘家这个生她养她待了十多年的地方的留恋,也有向女儿时代告别的意味。跨过这道门槛就永远成为大人,从娃娃伙里被划出去了。做大人的艰辛谁都看得见,女子就用哭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还有无可奈何。同时,对新生活的期待,也包含在这一串串哭声当中。

存女不可能按正常程序出嫁。她不可能哭,就是哭也哭不出那么多行行道道。

说不定她的哭声里会夹杂一连串的叫骂声。而这是哭嫁时绝不能出现的,别人会笑掉大牙的。但存女不明白这么多男女老少,围住自己要干什么,就想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逃不脱时,她干脆对着大家笑,一直笑到上了驴背,出了村庄。她一路笑进了黑进宝的家,这些情景竟被我描画得十分逼真,让人看后觉得那黑进宝真的如愿以偿娶走了他看中的存女。

黑进宝再次出现在二爷家大门口时,是一年后了,我们几乎认不出这个人了。

是他摸索不停的动作唤醒了大家的记忆。这不是那个麻眼吗,看上存女的人,叫什么黑进宝。

黑进宝说对对对,巴巴大娘你们好,我就是黑进宝,我来领存女。大家互相看看,交换一下眼神,觉得黑进宝耳朵还那么灵,声音也洪亮,只是腰板大不如去年,弓得厉害,头上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似乎就是去年戴的那一顶。他还背着条布口袋,口袋里有半袋东西,身边还跟着个娃娃。那年纪与我们差不多的儿子娃娃,扁头,一双眼珠子老转,骨碌碌的,显得很机灵。他小手里拿一根棍,走路的时候棍的一头就抓在黑进宝手里,这样,由他引领麻眼黑进宝翻山越岭走村串户,从一家门口挨到另一家。黑进宝的打扮分明显示出,他是一路讨要找到这儿来的。果然,当二爷让他进上房坐时,他红了脸忙说不了不了。小心地把布口袋放到大门外,棍立进门角,这才进了屋。但死活不上炕,只把冻极了的手伸到被子下暖,暖过一阵,便使劲搓手背,口里嗬嗬地叫,惹得趴在门口瞧热闹的我们心里痒痒的,浑身也痒,双手痒。冻僵的手一旦暖过来,那种痒啊,真正往心里钻哩。黑进宝显然痒得不行。一双大脚上的布鞋,早露脚指头了,黑进宝把脚往暗处挪挪,说老天慈悯,总算摸到这儿了。他带来的娃娃不断往炕当心的热处凑,脸蛋红红的,嘴唇始终闭得紧紧的,没见他吭过声。黑进宝摸摸娃娃的头,说他早就想来的,父亲夏天时节得了病,无常了,他领着这碎外甥四处行乞,就是为了找到扇子湾,找到二爷家。黑进宝恳求二爷把存女给他。我能养活她,有我喝的汤就少不了她的饭,我眼麻心不麻,晓得疼人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花花绿绿的,居然是一把姑娘媳妇都喜欢的花头绳。

二爷拿眼直瞅着这实心眼的人。瞅了一阵,咳嗽起来,边咳边说,存女她早没了,无常了,娃娃,你走吧。

黑进宝来的这个早晨天有点冷,还落过一场霜,很厚的一层霜,让人觉得这好不容易等来的春又返回去,回到落雪的严冬了。黑进宝走的时候,地上的霜还没完全消融,他双脚踏过去,霜吱吱叫着沾上去,几十步过后,鞋底已沾了厚厚一层,连泥带水的,黑进宝停下了,拿棍头捣鞋底子上的泥。待泥片子掉光,又往前走。几十步外,又停下了,黑进宝走走停停,从二爷家门口到庄口,不长的一段路,竟被他走了好一阵工夫。在他费力地低下头捣泥的时候,我们这伙娃娃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始终不想离开,我们还想等着往下瞧,看这瞎子又会弄出什么样的怪事来。在他低头的那一刻,我们竟然看见了一串眼泪,不长的一串,从那瞎眼里滚落下来。麻眼也淌眼泪,和我们一样的清水豆儿,挤开眼皮,扑簌簌一路滚落下去。黑进宝远去的身影显得单薄而瘦小,只见这身影一点一点变小,小成一个黑点,晃过山口,不见了。

我们才悻悻而归,心里空荡荡的,把啥丢了一样,抬头看天,太阳跟以往一样,待在该待的地方,抬头望山,四面的山还是老模样,不缺角也没少棱。那么,把啥丢了呢? 我决定把黑进宝画下来,抹了那些旧画面,重新画,画他弯腰捣泥,又一步一步走向村外的情景。

一把铁锁把我挡回了头。我揉揉眼睛,细看,真是一把大铁锁,锁在窑门上。场的另一头,二爷正弯腰晒一堆柴。看样子,他准备把它们装进窑里,免得起风下雨时得人操心护苫。二爷的脸一片铁青,像立在大门角落里的铁锨背。犹豫了好半天,我还是没胆量过去央求他开门,打开那锁,让我进去,二爷的臭恶脾气我们早就领教过。

我趴到窗台上向里望,墙上的画面还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人,龇牙咧嘴地哭着或笑着。看来,这地方,我再也不能进去乱画了。存女已经埋进黄土,二爷不会让这窑再闲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抓来的石头,拳头大的块青石,不知何时抓入手心。抓着抓着,右手就不听使唤了,它被猛地抡起,先向后摆,再往前甩。我看见自己的右胳膊在风中美美地抡了一圈,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闪过。同时,耳边听见砰的一响,我转身便跑,没命地跑。风呐喊着刮过两耳,呼呼作响,像有一万匹马或两万头驴在风里狂奔。脸上有刀子在刮,隐隐作痛。意识里,分明想砸那锁子解一下心头恨的,怎么就砸上玻璃了呢?石头碰上玻璃,这稀里哗啦的乱响,真能把人吓死啊。我感觉二爷就在身后,抡着棍子狠命追打砸碎窗户的土匪娃子。

风一直在响,呼啸不止。然而,毕竟是春天了,春天的风,已经没有那种凌厉刚硬了。吹了好久,连眼角几滴泪点子也没吹干。

毕竟是春风啊,春天的温暖的风。

刊于《黄河文学》2008年第2/3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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