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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克苏鲁神话III 作者: (美)H.P.洛夫克拉夫特著;姚向辉译 本章字数: 6249 更新时间: 2023-12-28 15:12:09

不可否认,老屋有些不健康的影响,然而先前病态的兴趣使得他不肯离去。他认为夜复一夜的怪梦仅仅是发烧的结果,等他退烧就可以免于那些恐怖幻象的折磨了。然而,那些幻象太过于恐怖逼真。每次醒来,他都隐隐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要比记得的多得多。他十分确定在一些他不再记得的噩梦中,他和布朗·詹金以及老妇人都交谈过,两者怂恿他一起去某个地方见能力更为强大的第三个生物。

临近3月末,他在数学方面越来越得心应手,但其他科目一天比一天让他烦恼。他能够以几近本能的技法解黎曼几何的难题,对四维空间和拦住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各种艰深知识的理解震惊了厄普汉姆教授。一天下午,他们讨论空间中可能存在的怪异曲面,以及宇宙中我们所在区域与其他区域是否理论上可以接触,即便是最遥远的恒星和星系之间的无垠深渊,甚至是爱因斯坦时空连续体之外、只在假说中能够勉强设想的宇宙天体。虽然吉尔曼的某些假设加剧了人们对他神经质和孤僻性情的看法,但他对这个课题的理解赢得了所有人的钦佩。让学生们对他产生质疑的是他严肃地声称一个人若是拥有了超越全人类认识的数学知识,就有可能自由地从地球走向宇宙无限的点中任意一个具体的点。

如他所说,这种跨越只需要两个阶段:首先,经过一条通道离开我们所知的三维领域;其次,经过一条通道在另一个点位返回三维领域,这个点位有可能极度遥远。完成这种跨越不需要像在许多其他情况下那样丧失生命。来自三维空间任何一处的任何生命体应该都能在四维空间继续存活,是否能在第二阶段继续存活取决于它选择在何处返回三维空间。有些星球的居民也许能在另外一些星球上生存,即便后者属于其他的星系或其他时空连续体内类似维度的相空间,但肯定也有为数众多的星球不适合前者的居民生存,虽说从数学上说两者是毗邻的天体或来自邻接的空域。

某一个维度内的居民同样有可能活着进入其他一个或多个未知、无法解释的维度,无论后者位于特定的时空连续体以内还是以外,反之亦然。可以基本肯定的猜测是,从低维度向高维度迁移而产生的变异不是毁灭性的。吉尔曼无法明确解释最后这个假设的理由,不过他在其他复杂问题上的明确足以弥补他在此处的不明确。他还论证了高等数学与魔法学知识某些特定方面的联系,这些知识从不可言喻的远古——人类时代和人类出现前的时代——传承至今,先人对宇宙及其法则的了解要远远超过我们,厄普汉姆教授尤其喜欢这部分的观点。

4月初,吉尔曼非常苦恼,因为他的慢性热症毫无消退之意。同样让他烦恼的还有梦游,这幢屋子里的另外几位租客都说他有这个问题。他似乎经常不在床上睡觉,楼下的租客屡次在深更半夜听见吉尔曼房间的地板吱嘎作响。那位先生还声称在夜里听见鞋跟踩出的脚步声,但吉尔曼认为他肯定听错了,因为鞋和其他物品到早晨总是还在原处。住在这么一幢病态的古老屋子里,一个人有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幻听——比方说吉尔曼本人,哪怕是大白天,也很确定倾斜墙壁之外和倾斜天花板之上的黑暗虚空中时常传来抓挠怪声的并不是老鼠。他异常敏感的耳朵开始在早已封死多年的屋顶空间里寻找微弱的脚步声,有时候这种响动的幻觉真实得令人痛苦。

然而,他知道他确实成了梦游症患者。别人曾两次在半夜发现他的房间空无一人,但衣物都摆在原处。向他证实这件事的是弗兰克·艾尔伍德,他的这位同学家境贫寒,不得不住进这幢不受人欢迎的肮脏房屋。艾尔伍德经常在深夜学习,曾经上楼找吉尔曼请教微分方程的问题,却发现吉尔曼不在房间里。艾尔伍德的敲门没能得到回应,他直接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这么做确实有些冒昧,然而他非常需要帮助,觉得房间的主人不会介意被他轻轻推醒——但两次他都发现吉尔曼不在房间里。得知此事之后,吉尔曼思考过他光着脚、只穿睡衣有可能去什么地方游荡。他决定,若是别人再发现他梦游,他就必须查明真相,他考虑要在走廊的地面上洒些面粉,看一看脚印会通向何方。房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口,因为窄窗外不存在落脚之处。

随着4月逐渐过去,吉尔曼被发烧折磨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泽尔维奇哀怨的祈祷声,这位迷信的织布机修理工在底层有个房间。马泽尔维奇曾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过老凯夏的鬼魂和喜欢拱人的尖牙毛皮小动物的漫长故事,声称有些时候它们闹腾得过于厉害,只有他的银十字架能够赐他安宁,十字架是圣斯坦尼斯拉斯教堂的伊万尼奇神父为此特地给他的。此刻他祈祷是因为巫妖狂欢日越来越近了。五朔节前夕,也就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地狱里最黑心的恶魔在人间漫游,撒旦的所有奴仆聚集起来举行无可名状的仪式和祭典。这段时间对阿卡姆来说总是很难熬,尽管米斯卡托尼克大道、高路和萨尔顿斯托尔街的好市民会假装一无所知。坏事总会发生——往往会有一两个孩子失踪。乔了解这些事情,因为他的祖母在旧大陆听她祖母讲过这方面的往事。在这个季节,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祈祷和数念珠。凯夏和布朗·詹金有三个月不曾靠近乔、保罗·考延斯基或任何人的房间了,它们这么安静可绝对不是好事。它们肯定在策划什么阴谋。

4月16日,吉尔曼拜访了一位医生的诊所,惊讶地发现体温不像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仔细询问他的情况,建议他去看神经科的专家。回想起来,他很高兴他没有去找更爱刨根问底的大学校医。老瓦尔德隆先前就限制过他的活动,这次肯定会强迫他休息——但现在他不可能休息,因为他那些方程式离推导出了不起的结果只有一步之遥了。他非常确定他已经接近了已知宇宙和第四维度之间的边界,谁敢说他不能走得更远呢?

然而即便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他却对这种怪异信心的来源有所怀疑。危险临近的迫切感觉难道仅仅来自他日复一日写满纸张的方程式吗?封死的屋顶空间里那些轻柔、鬼祟、想象出来的脚步声让他提心吊胆。最近他还多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劝说他去做某些他不该做的可怕事情。梦游症又怎么解释?深更半夜他去了哪儿?哪怕在大白天和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偶尔也会在喧闹得令人发疯的熟悉声音之中悄然渗入他耳朵的声音又是怎么一回事?除了魔鬼的吟唱之外,这个世界里找不到相应的旋律,有时他害怕那是陌生的梦境深渊中模糊的尖叫和咆哮。

另一方面,梦境本身也越来越残暴了。在较浅的前期梦境中,邪恶的老妇人已经异常清晰,吉尔曼知道在贫民窟惊吓他的正是她。他不可能认错她佝偻的脊背、畸长的鼻子和皱缩的下巴,她破烂的棕色衣物与他记忆中的毫无区别。她脸上的表情恶毒而喜悦,他醒来时还记得有个沙哑的声音曾劝诱和威胁他。他必须拜见黑暗之人,并和他们一起去终极混乱中心的阿撒托斯王座。这就是她的原话。他必须用自己的鲜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字,他一个人已经在探究之路上走了那么远,现在他必须领取一个新的秘密名字了。他之所以不跟她、布朗·詹金和第三者前往毫无意义的尖细笛声永远鸣响的混沌王座,是因为他在《死灵之书》里见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远古恶魔。

老妇人总是在下斜面与内斜面的交叉点突然出现。她显形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不是地面,每天夜里在梦境变迁之前,她都会比前一晚更靠近他、更加清晰。布朗·詹金也一样,每晚都比前一晚更靠近一点,泛黄的长牙在不自然的紫色磷光中闪烁骇人的寒光。它尖细的窃笑越来越深地烙印在吉尔曼的脑海里,早晨醒来他依然记得它念出“阿撒托斯”和“奈亚拉托提普”时的发音。

更深沉的梦境中的事物同样变得更加清晰,吉尔曼觉得包围他的微光深渊就处于第四维度。那些动作显得极为缺乏意义和规律的有机物个体很可能只是我们这颗星球上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的投影。其他个体在各自的维度空间内是什么样子?他不敢思考这个问题。两个行动较为规律的事物—— 一个是彩虹色椭球形泡泡堆,另一个是小得多的多面体,颜色难以辨认,表面的角度总在快速变幻——似乎注意到了他。他在庞大的棱柱、迷宫、簇生的立方体与平面和类似建筑物的物体之间改变位置时,这两个物体会跟着他飘浮游动。另一方面,模糊的呼啸和咆哮声在持续变响,就好像即将到达某种恐怖的顶点或他绝对不可能承受的强度。

4月19日至20日夜间,怪梦有了新的发展。吉尔曼不由自主地在微光深渊中移动,泡泡聚集体和小多面体跟着他飘浮,他注意到附近一些巨型棱柱集簇的边缘构成了非常特别的规则夹角。下一个瞬间,他离开了深渊,颤抖着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无所不在的强烈绿光笼罩着山坡。他光着脚,身穿睡袍,他企图行走,却发现双脚几乎抬不起来。水汽的漩涡遮盖了所有东西,他只能看见身旁的山坡地面,想到什么样的声音有可能从水汽中喷涌而出,他不禁畏缩。

这时他看见两个身影费力地爬向他——老妇人和毛皮小怪物。老太婆跪着勉强挺直身体,以奇异的方式抱起双臂;布朗·詹金明显非常艰难地抬起可怖地酷似人类的前爪,指着某个方向。冲动不知从何而来,吉尔曼在它的驱策下拖着身体前进,老妇人双臂的夹角和畸形小怪物的爪子所指的方向决定了他所走的路线,他才挪动三步就回到了微光深渊之中。几何形状在他周围翻腾,他感觉眩晕和时间无比漫长。最后他终于在可怖老屋有着疯狂夹角的顶层房间里自己的床上醒来。

那天上午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去上任何一门课。某种未知的吸引力将他的视线拉向一个似乎毫无意义的方向,他忍不住要盯着脚下一块空荡荡的地方看。白昼向前推进,他茫然双眼的焦点随之改变,中午前后,他克服了盯着虚无看个不停的冲动。下午两点左右,他出门去吃午饭,他穿行于城市的狭窄街巷之间,却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转向东南方。在经过教堂街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走进了一家小餐馆,吃过饭,他感觉那种无名的吸引力变得更加强烈。

看来他终究还是要去看神经科的专家了——这次的事情或许和他的梦游症有关联——但另一方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自行打破这病态的魔咒。毫无疑问,他依然能够从吸引力要他去的方向转开,因此他以极大的意志力背对吸引力而行,拖着身躯沿加里森街走向北方。走到米斯卡托尼克河上的大桥时,他浑身冷汗,抓住铸铁栏杆,望着河流上游那个声名狼藉的小岛,午后阳光阴郁地勾勒出岛上那些古老立石的规则轮廓。

这时他忽然一惊。因为他在荒芜的小岛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活动的身影,仔细再看,他发现它无疑就是那个怪异的老妇人,她险恶的面貌灾难性地侵入了他的梦境。她身旁的高秆草也在摆动,就好像还有另一个活物在贴近地面的高度爬行。老妇人开始转向他,他逃命似的跑下大桥,冲进河畔仿佛迷宫的街巷以寻求庇护。尽管小岛离他很远,但他感觉有某种他无法匹敌的恐怖邪恶从弯腰驼背、身穿棕色衣袍的年迈身影那仿佛魔鬼的视线中流淌了出来。

东南方向的吸引力依然如故,吉尔曼凭借极大的毅力拖着自己的身体走进老屋,爬上年久失修的楼梯。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了几个小时,眼睛一点一点转向西方。下午六点,他变得异常灵敏的耳朵隔着两层楼捕捉到了乔·马泽尔维奇哀怨的祈祷声,他在绝望中抓起帽子,走上被落日染成金色的街道,让已经毫不掩饰的吸引力带着他朝南走向它要他去的地方。一小时后,黑夜在绞刑溪另一侧的开阔地吞没了他的身影,春季的星尘在前方闪烁明灭。步行的冲动渐渐变成跃入虚空的神秘冲动,忽然间他意识到了吸引力的源头何在。

是天空。是群星中一个特定的点控制了他、召唤着他。这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和南船座之间的某个位置,他知道自从黎明时分他醒来后不久,吸引力就在催促他向它靠近。上午它位于脚下,下午它在东南方升起,此刻它大约在正南方,但正在转向西方。这个新发展有什么意义?他发疯了吗?这种事会持续多久?他再次坚定了意志力,转身拖着自己返回险恶的老屋。

马泽尔维奇在门口等他,急于向他报告一些新出现的迷信传言,但似乎又不怎么情愿。事情和女巫魔光有关。昨晚乔在外参加庆祝活动,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午夜之后他才回家。他在室外抬头向上看,吉尔曼的窗户刚开始一片漆黑,但随即他见到里面有一丝微弱的紫色亮光。他想提醒先生当心那亮光,因为阿卡姆的居民都知道那是凯夏的女巫魔光,总是伴随着布朗·詹金和老太婆的鬼魂出现。他以前没提过这件事,但现在他必须说清楚了,因为魔光意味着凯夏和她的长牙魔宠缠上了年轻的先生。有时候他、保罗·考延斯基和房东多姆布罗夫斯基会觉得他们见到了那种魔光从年轻先生房间之上封死的屋顶空间的缝隙渗漏出来,但他们一致同意对此绝口不提。然而,先生最好还是换个房间居住,找伊万尼奇神父这样的好修士要个十字架。

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吉尔曼觉得被无可名状的惊恐攥住了喉咙。他知道乔昨夜回家时肯定喝得半醉,但他提到阁楼窗口出现紫光有着令人害怕的重要意义。在他坠入未知深渊前比较浅和清晰的梦境中,老妇人和毛皮小动物身边总是围绕着这种微妙的光雾,清醒的旁观者也能见到他梦中的景象,这个念头完全超出了健全神智的容忍范围。然而那家伙是从哪儿得到这么一个古怪念头的呢?难道他睡着了不但会在屋子里游荡,还会说梦话?不,乔说,你没有——但他必须深究此事。尽管他不愿开口询问,但也许弗兰克·艾尔伍德能给他一些答案。

发烧——狂野的怪梦——梦游——幻听——天空中某个位置的吸引力——现在又多了疑似精神失常的梦呓!他必须停止研究,向神经科专家求助,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他爬到二楼,在艾尔伍德的门口停下脚步,却发现这位年轻同伴不在家。他不情愿地走向自己的阁楼房间,在黑暗中坐下。他的视线依然被拉向西南方,同时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寻找从上面封死的屋顶空间传来的声音,他仿佛看见了邪恶的紫色光雾从低矮而倾斜的天花板上的一条细微缝隙中渗漏而出。

那天夜里,吉尔曼入睡时,笼罩他的紫色魔光变得愈加强烈,老巫婆和毛皮小动物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近处,用非人类的吱吱叫声和恶魔般的手势嘲笑他。他很高兴自己能坠入隐约咆哮的微光深渊,尽管彩虹色泡泡聚集体和万花筒般的小多面体的追赶让他既感到威胁又觉得恼怒。随后情况陡变,他的上方和下方隐然出现了许多个彼此汇聚的巨大平面,它们由某种看似很光滑的物质构成——这个转变结束于一闪而过的谵妄幻象和一道炫目而陌生的未知强光,黄色、洋红色和靛青色在这道强光中疯狂而不可救药地混合在一起。

他半躺在一块台地上,台地边缘奇妙地筑着栏杆,底下是难以想象的怪异尖峰、平衡表面、圆顶、宣礼塔、横向置于尖塔顶端的圆盘和不计其数、更加巨大的狂野物体构成的无垠森林,它们有些是石质的,有些是金属的,多色的天空投下混杂而近乎酷烈的光芒,照得它们绽放耀眼的强光。向上望去,他看见了三个大得惊人的火焰圆盘,颜色各不相同,以不同高度悬挂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弯曲地平线上的低矮群山之上。他背后是一层又一层更高的台地,堆积着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底下的城市向四面八方铺展到视野的尽头,他希望不要有声音从城市汹涌扑向他。

他轻而易举地从地上爬起来,地上铺着带脉络的抛光石块,辨认其质地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地砖切割成角度怪异的形状,他感觉它们并非不对称,而是遵从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怪异的对称法则。栏杆齐胸高,精致典雅,锻造的技法堪称绝妙,沿着栏杆每隔一小段距离安放着一个小雕像,雕像的形状光怪陆离,做工极为优美。它们和整个栏杆一样,质地似乎是某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原本的颜色在混杂的辉光之中无从猜测,用途就更是彻底超乎想象了。它们刻画的是某种有脊的桶状生物体,细长的肢体像辐条似的从中央圆环向外伸展,桶体的头部和底部各垂直鼓出一个节瘤或鳞茎。每个节瘤都是五条平坦、细长、锥形收束的肢体的汇聚点,肢体围绕节瘤排列,就像海星的触手——近乎水平,但弯曲得稍微偏离中央桶体。底部节瘤的根部与栏杆融接在一起,接触点非常精细,有几个小雕像已经折断失踪。小雕像高约四英寸半,尖刺般的肢体使得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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