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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花开富贵 作者: 葛水平 本章字数: 4917 更新时间: 2024-07-01 16:57:13

天气晴朗,城市里的嘈杂声继续泛滥。曹力大不知自己是怎么就着酒吃下过油肉的,和曹丕分手后曹丕怎么消失的。他看见两个城管撵着摆摊的小贩跑,精疲力竭,自己也跟着跑,跑了一阵子还是在喧嚣的城市里。这城市跟他隔着一层东西,有透心彻骨的不解,有摘心去肝的痛。城市里究竟有一种什么东西叫人上瘾?为啥,他养大的儿,来世上要来熬他的性子?总归要熬走他的命啊!回去怎么和乡里人说自己的儿在城市里卖假药?说不出口哇!曹家营哪家的儿子咱敢和人家比,不怕不知道就怕一比较,说不出口,与自己的设想太有差距了。坐在城市的花坛边回想,午饭后,他是努力压住火把自己的话说出来的,他说:“你要还在这个城市卖假药,就当我这一辈子没生儿,你是抱的人家的种,我曹力大天生没生儿的功能!”曹丕红着脸说:“放心,曹力大,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我走的路!”曹丕就这样甩手走了,他的儿,居然敢喊他的名字,他已经不是曹丕的对手了。城市里教一个人学坏教得够彻底,比他妈的网络还厉害。曹力大又站起来走,走得踉跄,难过,恶心。

依旧想不通,念书的年华怎么就不念书呢?你不念书让我一辈子脱离不开苦海啊,怎么就不能做个人上头的人呢?都是不念书的结果啊!曹力大想哭,想到世界上最负责任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咱也好去找找人家讨些说法。城市把人搞得净说假话,是城里的结果呢,还是养育的结果?想得心口难受时曹力大干呕一声,急忙找着一块草坪蹲下去吐,中午的过油肉吐尽了,长出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他是一点奈何都没有了。回家,只能回家。

曹丕回到租住屋子里,他看到李明孩一个人独坐着,屋子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明孩看了一眼曹丕,一种椎心的疼,他想站起来,是什么让他麻木而迟钝了,他试了几次站不起来。这是一件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汗味、臭袜子味、烟味、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简易的两张床上堆着脏黑的被子,地上扔着几双变形的皮鞋,一些易拉罐饮料立在墙角,几只坏粮食生出的蛾子飞上飞下,窗外的车从头顶上隆隆开过。这就是城市里下等人的生活场所。那混杂的味道无节制地散发出奇怪的情绪。曹丕扑通一下跪在了李明孩跟前,脸憋得通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哇”的一声哭了。李明孩也哭了。两个人不动就这么哭,哭得呼天抢地,哭得左上方的一扇小窗的玻璃呼掀呼掀响。他们的哭惊动不了任何人。

李明孩突然说:“不哭了。哭不来钱!”

曹丕一下激动无比。曹丕说:“钱钱钱,就知道赚钱!从此我不卖假药了,我想学个手艺。我管不住自己,在车站见着黑皮了,我做了他的托,我说我上大学,我看到曹力大看不起我的眼神。我在广场卖药,我吆喝,他起初傻张着嘴看,我以为他欣赏我,他还是瞧不起我和我的这张嘴,可是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让他讨厌我呢?他有一天要死,在这个世上我得活着,我一想到我得活着,我没有理由不叫我的嘴说话,是你教我的,师父,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说假话都当真话呢?”

曹丕站起来合手拍死了一只飞翔的蛾子,蛾子倏地落在了地上。

李明孩看着曹丕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真话说?你回家念书吧。”

曹丕不能再回去念书了,他不喜欢被太阳烤得板结的地,不喜欢老师在课堂上那种拿腔拿调讲课的样子,不喜欢下雨天村庄散发出来的猪粪味,不喜欢狗伸出舌头的丑样,不喜欢妈把头浸在河里用猪油做下的香胰子洗头的腻,不喜欢曹力大见了老师那低三下四的样子,不喜欢日头醉唧唧照着劳动人的影子,他不喜欢农村的物事太多了。念书大势已去,我怎么才能给老曹家扬名呢?曹丕背对着李明孩想这些事情,脸对着墙,墙让他不快乐,他伸出拳头捣上去,一下两下三下,人活着咋这么累?他瘫倒在了墙角下。

李明孩第一次看到曹丕这样发火:“明天去找手艺,你想学啥都行,我卖假药供你。我横竖就这样了,你学,学做一个人上人不说假话。”停顿了一下又说,“可啥叫人上人呢?咱没有背景,和人家有背景的人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

曹丕紧紧盯着左上方那一小方窗户,两只深陷的眼窝搁着两粒儿晶莹的泪珠,用劲挤一下,泪像虫子一样在脸上拱,选择道路。从现在开始曹丕也要选择道路了,哭有什么用呢?对这个世界撒谎的开始,就已经误入歧途。

李明孩用酒精炉煮挂面,像往常一样,外出的人都回来了,看着大家嘻嘻哈哈地议论一天发生的事情,曹丕始终不说话。

黑皮说:“你的话为啥突然少了?今天你帮了我大忙,我得给你提成。”

曹丕突然地一阵恐慌,盯着所有的人喊:“都滚出去,我讨厌你们假模假样装腔作势的样子!”

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曹丕,李明孩要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地下室住处。大家退出去后,曹丕倒头蒙上了被子。

这一夜曹丕和李明孩都没睡,一会儿兴奋,一会儿难过。曹丕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一辈子要苦出个名堂来,要紧的是得有狠劲,我和曹力大一样有一身力气,我不能过叫花子日子,耍官家脾气,我拿力气在城市里找手艺,我不相信我活不出个人样来。”

李明孩翻了个身说:“曹力大,啊不,曹丕,我独柴难烧,独人难活,老天可怜我呢,把你给了我,我这辈子,凡是叫花子的事都由我来做。”

这一夜不是父子的父子俩聊得很晚,设想了很多,也畅想了很多,独没有想到后来曹丕从事的生意。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铺天盖地的黄风起了,把天地刮得浑浑噩噩,蒙蒙浊浊,天日不见,乡干部冒着黄风来到曹家营。乡长王刚进了曹力大的屋子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这无来由的问候让曹力大吃不消也吃不准。曹力大佝偻着脊背忙着递烟紧着叫曹丕妈倒水。王刚乡长用手拍打着头发上的黄沙土,看着黑乎乎的屋子,叫通讯员从车上拿下两袋子丝棉被送进来。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让曹力大的腿软了,惊讶得汗珠子都要从头发里往外滚。

曹力大说:“王乡长,这是咋的了,咋好好地送这?这曹家营的都送呢还是就我一家?”

王刚乡长说:“你们曹丕给乡里做大贡献了,县里的‘三干会’他主动给会上演出,那是风光啊,把县委书记县长看得哈哈大笑,不时地竖起大拇指,说咱乡里外出的人不忘家乡父老,这就是干群关系搞得好嘛。我来,一是慰问曹丕的父母,二是要二位转告回乡的曹丕,我来看过你们,来替曹丕关心你们二位的生活。”

曹力大蒙了一下,曹丕?三年没见过的儿,在曹家营他因了这个儿头都仰不直。曹丕妈上前拉住王刚乡长的手:“乡长啊,你快快地说,我家曹丕他,他到底做啥职业,我们老曹家连村支书都不照面,你来是因为啥?”

王刚乡长疑惑了:“你们连你们的儿曹丕做啥职业都不知道?不可能吧?你们的儿曹丕那是有出息啊,带团,杂技团的团长。”

从王刚乡主任嘴里抠出来的话叫曹力大吃惊不小,杂技他们还是知道的,那不是杂耍,是功夫,三年里一个人就算是有神助怕也不能练出杂技功夫,何况还当团长?

这时候村长也来了,村百姓也都围进院子里。王刚乡长就和曹家营的留守村民说:“三月十五的乡里庙会,曹丕的团来,大家都去看啊,你们曹家营出人才了,不远的将来曹力大就要进城了,怎么会住这样的房子呢?”

曹家营的人好奇了,大多不以为然,笑笑,笑成怜悯,曹力大看得出来。

曹力大心中忐忑不安,和尚打坐似的用手捶自己的头。曹家营的人就笑话曹力大欺瞒得这么好。乡长站起来看房子,曹力大也紧着站起来,这其实是乡长要走的信号。村主任和村干部就送乡长出门,乡长一边走一边打着官腔说:“今年是个好年景,一场黄风怕是要引来一场雨了。雨来了好哇,咱老百姓的口粮地要丰收了!”村干部哈哈地打着哈哈,这同夏天的百花在冬天凋零一个道理,觉得并不全是真心话,有水分在里面。

曹力大紧着横晃到乡长的车跟前,眼睛亮亮的,龇着一口黄牙,说:“都是托了乡长的福,你是好领导、好公仆。”

有一个半大孩子“嘁”地叫了一声:“神经。”

曹力大冲着那孩子小声说:“你这号人,将来有你哭的时候!”一副过来人的有经验样子,不忘看着乡长颠呵颠呵地笑,乡长和大伙握了手,上车车窗没见摇下来,这让曹家营的人有些失落。曹力大抬着手跟了村主任晃着手和轿车的尾气再见,车走得不见影,他还难为情地望着那一股尘土笑。曹家营的人开始另眼看曹力大,他自己也觉得,群众的眼神有多么重要,人在世上活着,恐怕就是来看旁人的眼神来了,由远及近的眼神晃着亮,和以往真是两样光景。曹力大想宣布点什么,可他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能犯三年前的错误了。人的节气就这样准时,曹丕当团长了?他曹家的儿,他不敢把时光抛向记忆深处。不过现在,他认为不是梦,乡长是多么势利的一个人,能放下架子来曹家营,那不是说说算了的事,是有来由的。曹力大突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那个高让他听到了风在半空伸腰展腿的吵闹声。他大步地越过村主任,敢超过村主任,就是明确地告诉曹家营的人们,曹力大从现在开始也要打喷嚏了,他儿不再是曹家营的一个冷笑话!

曹力大回到屋子里,屋子一下空了,比平常显得更空。晚上坐在屋檐下,霄汉吊挂着那月亮不大也不圆,但贼亮,像挂在头顶的矿灯。春风就是春风,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寒冷,夜色下可以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贴地的蔓草也苏醒了,有一两只小虫子落在曹力大的鼻尖上,他不动,眼睛睨着鼻尖,虫子散发出一股腥灰气息,不停地端详,鼻尖痒痒的。伸长一条腿又伸长另一条腿,那小家伙痒得他皮肉疏松。曹丕妈看着他的样子,说:“你神经啥呢?”他吭哧着手指着鼻尖,曹丕妈过来扇了一下,那虫子被风掀走了。

真是舒坦啊,清明就要来了,庄稼该下种了。曹力大说:“你说咱的日子因了我的儿要改观了吗?”

曹丕妈就恶恶地说:“叫你三年不去见娃,娃长骨气了。插一根柳当年还发芽,三年我儿曹丕是咋度过来的?不要瞧曹丕长得随你,可性子随我,有钢骨气!”曹力大听罢,一个挺子站起身,倒剪着双手,仰起头在院子里的月影下徘徊,想城市的路灯亮起后街道上走过的人群,大车小车连成一片的流动,那就叫城市。应该也叫曹丕妈进城市里开开眼,不要光想城市是纸扎的布景,也该领略一下城市的热闹。天空的云团一下聚住了,慢慢地,月光扒着云缝射出来,曹力大仰着脸喊:“曹丕他妈,曹家要翻身了!”

三月十五,乡里开庙会,街道上做生意的人都在搭棚子,曹丕的杂技团来了。一辆敞篷车,车身子喷绘得花花绿绿,曹丕的这次回乡与春天有直接关系,时节是大规律,清明还没有过,土地闲着,朴素的生活让厚道的乡下人迟缓在对曹丕的期待中。因了不是唱戏,杂技让年轻人也充满了好奇。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相互转告着要去看看曹丕耍的杂技。曹力大一再给他们强调,是曹丕的团,不是曹丕耍的杂技。乡里的舞台,原先演戏要挂大幕二幕,演杂技简单要的是个敞亮,就一道大幕。戏台两边飘着两个大红气球,像井口那么大,用比大拇指还粗的绳系着,气球下挂着大幅标语,一条写着:游子归来为家乡父母无偿演出,另一条写着:爹娘养育情是儿女的都懂孝敬。

曹力大一直亢奋着,曹丕的成才,由此而形成的变化让他受之不尽,心在春天里回忆春天,曹丕真是叫他脸上有光了。舞台上的曹丕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爸妈,曹丕想哭,李明孩在一旁拽了他一下,自己跑下台去招呼曹力大。曹丕看到李明孩安顿父母坐下后正眉飞色舞讲啥哩。

讲啥哩?李明孩讲曹丕创业的故事哩。李明孩说,这几年,曹丕拜了一位师父,学了一身硬气功,招了几个徒弟,拉起一个杂技团。曹力大一脸狐疑。李明孩就从腋下夹着的包包里取出一枚公章要曹力大看。曹力大要曹丕妈看。这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公章,因为通常情况下公章的中央都是一颗五角星,而曹丕杂技团公章的中间却刻着曹丕二字,是公私章兼用。曹丕妈说,这公章不规范。李明孩说,不这样,演出完毕没法取钱。这是拿曹丕的名字备案哩。演出开始了,大家静静地看杂技表演,轮到曹丕时,曹丕的节目更是让人惊心动魄:一块石碑压在肚子上,上面站十个人,又摞十个人,起身后一把大砍刀使劲朝肚子上砍,明晃晃的钢刀,曹丕妈吓得猫腰低下头双手捏着曹力大的大腿不动。那一晚,曹丕铆足了劲,要在家乡父老面前露一手。本事,这就是曹丕的本事。

曹力大看演出看得是热血沸腾,他的儿面对那个压在身上的石头,一发力,来了个牯牛犁地把石头翻了个身举起。后生可畏,台子下的人喊着,那是曹力大的儿,那不愧是曹力大的儿!盘古开天第一遭,就听那“曹力大的儿”曹力大都产生了一种自豪感。曹丕妈一晚上手脚拘谨得捏着一把汗,直到曹丕把自己的节目表演完,曹丕站在台上讲了谢幕词,乡长送了花篮,走散的人走得没有影踪了,曹丕妈手心里的汗还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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