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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世出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829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光阴荏苒,日月流转,十丈软红中行南走北,跋涉流浪,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年头。
大夏国边疆一座偏远村镇的街市上,人群突然作鸟兽散,如同见了夺命瘟神,惶恐奔逃。片刻前整整齐齐的摊位一个接一个被砸倒,无论上面摆弄的物什是贵是贱,都被洗劫一空,纳入一群彪悍的衙役囊中。
“官爷您把东西还给我吧,我家里还有小孩和老伴,再吃不上饭就会饿死了。我昨日已经交了地税,您把东西还回来,我这就走,求您了……”眼见十数件刚刚雕好的木质艺品被衙役们顺手牵羊穿揣入怀中,一个粗布麻衣的驼背老人慌忙拉住他们的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道。
衙役不耐于他的纠缠,抬腿将他踹开,拧眉斥道:“昨日是昨日的,今个儿还没交!就你这破东西值几个臭钱?滚开!”
语毕,衙役们扛着手中大刀阔步向前,看见一个卖珠饰的商贩后,勾指叫他过去,一边用牙线剔牙一边教训道:“知不知道北凉敌军快打过来了,镇上所有人都得撤离,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做生意?看看你卖的这些赝品,光天化日之下坑蒙拐骗,有没有王法?走走走,跟我们去一趟衙门!”
他们嘴上虽如是说着,却一人抓了几条翡翠和玉镯等饰物,掂了掂塞入袖中。
老板是个实诚人,目睹血汗钱被这些街头恶霸顺走,心疼之余却不敢还手,一听要被抓去衙门,登时脸一白:“官老爷冤枉啊,小民卖的这些虽不是上等玉石,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正品,您再仔细看看,这不是赝品……”
“是吗?”衙役们勾嘴笑笑,“不过占道经营,影响旁人疏散,一样要去衙门问罪。来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没收了,统统带回去!”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将走之时那些人话口一变,对那哀声苦求的老板道:“这西川一带马上就要打仗了,军营里也不能没有军饷发放,所以这些东西会由官府出面分发到西川大营,没准楚大将军还会记你这大功劳呢。这不好事嘛,哈哈哈……”
衙役们大笑着继续前行,突然被身侧一间堂屋内传出的犬吠声吸引住,偏头一看,三个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大字横书匾上——龙虫堂。
“汪!汪!汪!”还没靠近,两只幼犬摇晃着尾巴冲到门口,冲他们叫开,一派势要将这群恶霸驱逐出境的架势。
“滚滚滚!”见其主不予制止,衙役们踹走它们,大步跨进门内。
屋内正中坐着一个身着竹月色布衣的女子,不簪朱钗,未施粉黛,端正而朴素,正在给一只受伤的小猫清理伤口。
见其面生,领头的衙役喝问:“你哪来的?没看到张贴的公牍吗?马上打仗了,从今起镇上不准再住,赶快收拾东西走人!省得到时东躲西藏,反说没人通知你们这些刁民。”
青珑未曾应声,只埋头做自己的事,唤道:“子逍,再拿些药来。”
在她手中,一只划伤了后腿的流浪小猫喵呜叫着,受惊加疼痛让它万分怯懦地缩在青珑怀中,不敢动作。
褚子逍瞪着那些鱼肉乡里的衙役,拳头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就没松开过。
“上头有令,知不知道?走走走,不然拆了这里!”衙役脸一拧,横身挡住去路,说着拔刀一劈,将桌上摆放的一个小瓶砍飞了。但是与此同时,他自己也捂上双眼惨叫连连,竟是那瓶体摔碎后药粉随风扑散而出,飞向了他脸面。
褚子逍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挥拳揍他,青珑及时过来拦住他,反问这些人:“离了遮风挡雨之所,外面天灾人祸如魔似鬼,寒冷饥饿何以承受?平民百姓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与其这般,何苦多此一举?”
“不知好歹的刁女,胆敢强词夺理,看老子不砸烂这里!”衙役动怒,大手一挥,身后的喽啰齐数涌入,提刀欲砍。
青珑似有准备,所以并不慌张,从容警告道:“龙虫堂里遍布机关,防止暴徒恶霸欺民打劫,跨过那里再往前一步,可就有好戏看了,不信试试。”
一帮人正在气头上,只想教训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不料果如青珑所言,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踢飞一条挡路的长凳后,不知撞到了什么,屋梁上搁置的几篮烂柿子“哐当”翻落下来,不偏不斜砸向了他们脑袋。
衙役们抱头躲避,偏又踩到地上四处滚动的烂柿子上,脚下一打滑,摔得狼狈不已。
“别起来,不然还有更惨的。”青珑忍笑,索性解开了两只幼犬脖子上的绳索,放任他们围着那群恶徒撒劲吼叫。
说完她上前几步,提住为首那人的衣领,甚是可惜地道:“现如今兵荒马乱,穷人家没东西吃,捡了些烂柿子过冬用,却被你们给糟蹋了,真是造孽。自己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八十一百个,够吃多少天?”
语音落地,她一脚飞出,踢到刚爬起来的衙役后膝盖,在他重新跪倒后移步过去,迅速从其怀中拽出几串玉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且拿这些抵去十个。子逍,接着!”
她将那饰物扔给褚子逍,紧接着又掏出一个木雕:“这个看着衰了些,像急着赶去给你们奔丧,只能一抵三。子逍,拿着!”
末了她丢开那人,转而揪住另一个挥刀扑来的衙役,夺下一幅画:“这榆钱树画得有意思,抵两个。还有这镯子,品相尚可,但质地欠佳,抵偿五个了。掐指一算远不足,加上门外那些强抢的物件才够,子逍,全部解下!”
褚子逍手忙脚乱,一面接过青珑丢来的物什,一面将它们还给聚在门口哀叫的摊主,然后就近夺过一个衙役手中的长刀,快步跑到堂外,一刀断绳。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寻拿自己的东西。
“阿黑阿黄,上!”
听到主人的命令后,两只幼犬凶相毕露,汪汪叫着扑向那些衙役。
“啊……救命!救命……”紧接着,一声声惨嚎漫天散开。
一时间,大街上嘈杂不堪。
突然,远处响起一阵闷雷般的蹄响,随之马鸣萧萧,飞尘卷天,竟是一队银甲轻骑飞速驶来。
人群恐然,所有的争抢瞬间消停,行人纷纷让道。
青珑抬头望去,领兵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少将军,仪容俊逸,凛凛特立,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清寒而淡漠,最是一双黑眸深如古潭,一眼望不到底。原本他笔直注视着前方纵马飞驰,却被龙虫堂外的喧嚷惑住,勒马止行,一见那些衙役四仰八叉的场面,俊眉立蹙。
“出什么事了,怎的如此难堪?”出声询问的是那个年轻将军身边的一个下属,与他年纪相仿,面相俊朗而温厚,生得比他多了几分亲近感。
说话间那下属跳下马,来到近前,出乎意料地狠狠补了一脚:“平日里仗势欺人,这回终于得了报应,被狗追着咬,知道教训了?”
“不是这样,军爷您要给小的们做主啊!是这些刁民不听官府命令,都快打仗了还在这里经营,碍着各位军爷的路不让。还有那刁女,她、她把小的们打伤,还放狗咬我们,求军爷给小的们做主!”
这将军年纪虽轻,但就这份孤傲和他率领的这些兵将杀伐狠厉的阵势就可看得出来,他的品阶绝对不低。
衙役们慌忙爬向他的马蹄,磕头控告:“求军爷将此刁女绳之以法,给小的们做主!”
年轻将军一脸漠然,偏头侧目,深眸移向龙虫堂,落在青珑面上,幽邃目光仿佛寒刀掠出的冷芒,意味不明。
一眼对望,轻飘飘转瞬即移,青珑却不知为何,原本平静的心海无端端泛起一丝涟漪,被岁月尘封的过往也在一刹那犹如河面起波,渐渐显现,有模糊而朦胧的影像从她脑海一闪而过——飘飞的战火,黑衣蒙面的少年,幽深的瞳眸……
时光荏苒,轻易就带走了许多东西,霍青珑的心里现在只剩下国仇家恨,即使偶尔回想起儿时的点点滴滴,那个曾出现在渡口的孤冷少年也不过一个可疑之人罢了,即便他于她有活命之恩。只是她不知道,一个陌生的年少将军,为何会莫名勾起她那段快要从脑海中排空的回忆,是因为那双似曾相识的深邃眸子吗?
就在她失神的当儿,耳畔尖叫乍响:“就是她!是她把小的们打成了这样,军爷您一定要将这刁女缉拿归案!”想着官官相护,衙役们遂以为自己有了靠山,添油加醋起哄:“还有这些东西,本是要换成军饷送到西川大营的,谁想全被他们抢走了……”
“血口喷人!”褚子逍再也听不下去,正要反驳,青珑示意他不要冲动,静观其变。
“谁是领头?”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将军突然启齿,冷声问道。
“回军爷,是小的。”衙役往前爬了爬,匍匐应道。
“多少年?”
“啊?”衙役愕然,愣愣地抬头看他,不明其意。
身旁那下属踹他一脚:“啊什么啊!做了几年市吏自己算不出来?”
“算得出来,算得出来!”衙役恍悟,忙不迭道:“回军爷,算起来有四年零五个多月了。”
“亲友呢?”年轻将军表情肃穆,俊冷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可有在官府任职?”
“有有有,小的三叔在寥城任职,掌收支核算,还有堂兄就在我们这儿的府衙当差,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
“叫什么?”
“回军爷,叫邝达,不信您可以打听打听。”衙役心道果然军中也是这风气,案前先摸清底细才决定怎么运作。这样想着他又攀附着诓道:“最开始他在军中当值,跟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佐将,因为表现好,三军统帅楚定云楚将军都当着众军的面嘉奖过他,把他推荐提拔到名声更甚的部将麾下了,可不神气!后来……”
“瞎编!”那下属不屑地打断他,“哪个部将?报上名来,楚将军何时安排过这等事?”
“不是的军爷,小的不敢在您各位面前欺瞒不敬,就是、就是……”衙役一时真不知道报出何人名字才能震住这支骑兵,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计上心头:“回军爷,就是楼西越楼少将军!小的堂兄离开大营调职到这后,每每出营巡查,楼少将军都会到府衙转转,同他叙叙旧。听说这次凉军叩关,楚将军指命楼少将军为主将,没准这一两天就会发兵了,经过这儿的时候他准会来看看。”
一语出,不只那下属,连那年轻将军原本寡淡的神色也微微变了变。
而“楼西越”那个名字更仿佛一个魔咒,令得周围人闻之色变。
青珑也微微眯了眯眼,生了些兴致,默然观望着。
离开南燕的这两年里,她与褚子逍混迹市野,想尽办法暗中打探各种讯息,以期对他们以后要走的路有所帮助。在那期间,他们也知道了中州四国不少风云人物,楼西越便是其一。
楼西越运兵诡诈,冷血无情,且为人狠戾,市井皆称他为“战地修罗”。相传沙场上他率兵驰骋而过,无不留下满地血尸,可谓是一个毁誉参半、聚讼纷纭的传奇年少将军。
除此之外,坊间还有流言传出,说他是坐拥西川百万雄师的大将楚定云的养子,无怪乎这群衙役狗急跳墙,拿这众人忌惮的恶名当唬人的幌子,也亏得那楼西越不知道,不然他们不死也得掉层皮。
衙役见奏了效用,挺了挺胸道:“求军爷明察,严惩这刁女,为小的们做主啊!”
下属刚要开口,就见年轻将军翻身下马,不动声色地停在了衙役面前,按柄握刀,眼神冷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衙役被他冷冰冰的模样惊了一下,往后缩了缩,又不甘地道:“满车的东西都被那刁女抢走了,求军爷替小的们做……”
一语未毕,一道寒光倏地掠过,旋即四截断指飞起,在空中划了道血弧后落到地面。
“啊……”
惨叫声骤然划破长空,凄厉万分,惊白了围观人群的脸色。
青珑瞳孔一睁,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
没等周围的惊声落地,年轻将军已经归刀入鞘,转身上马,冷然下令:“景威,以我之名拟案上报,彻查邝氏所有在籍吏官,枉法者严惩不贷,押走他们!”
“是!”叫景威的下属抱拳领命,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年轻将军已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景威蹲下来,拍拍衙役的脸,将他激醒:“换成你景爷我,准一刀劈了整条手,一年一根手指,便宜你了!说,当官这么多年,欺了多少民?”
衙役惊骇地抬头,痛得直抽冷气,话都说不出来。
景威痞痞一笑,戏谑而叵测地问他:“你可知道,剁指之人是谁吗?”
衙役恐极,捂着血淋淋的断指关节,几乎又要痛死过去,摇摇头,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瞳孔放大。
景威嘴角的笑意转冷,拿刀柄拍拍他吓得惨白的脸:“这就对了,想要狐假虎威,先给自己备口棺材,免得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他翻上马背,扬声喝令:“全都给我拖走!”一语毕,他快马追向离去的年轻将军。
队伍一走,人群开始沸沸扬扬,惶恐声此起彼伏。
伫立人潮之外,青珑的视线追寻着那队轻骑兵已经化成黑点的背影,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这么多兵马到镇上走动,看样子战事确实紧张起来了。
褚子逍从那下属的话中听出了些蹊跷,面有惊色地问她:“难道他就是……”
青珑若有所思:“子逍,觉得他如何?”
想起年轻将军一刀断指的场景,褚子逍心有余悸:“如果他就是楼西越,那与坊间传言不差了,话不多,却杀伐决断,够狠,心思不好揣摩。这么问,莫不是阿姐有什么想法?”
“八年,等得够久了,也许我们可以巧借这次战事混入战场。当年犯我青桑者,其中之一就有罗家兵,领兵之人即是罗傲,我略有印象。巧的是,此次率军扰夏的凉兵主将也是他。不仅如此,他还与另一个人干系甚密。”
“谁?”褚子逍把她拉进龙虫堂,谨慎追问。
想起那人的可憎脸孔,青珑眼神发狠,一字一句道:“叛将乌德。”
“是他?”少年无比吃惊,即刻猜到了什么:“难怪奴场有人私议,说乌德当年惧敌畏死,为了苟活一命竟不惜与其勾连,诛害同泽。这么猜来,他所串通的敌者,就是阿姐所说的罗家兵?”
青珑点头默认:“战败后我重伤昏迷,之后的情形不太清楚,直到巫爷爷故去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几封手记,才得知这一切。但是乌德叛变之事千真万确,我亲眼目睹,这两年你我到处查探,也知他已更名改姓为陈晟,在夏都锽城任职,并未追随罗傲,想必也是怕他事后卸磨杀驴威胁到自己性命,所以才逃离了北凉。”
褚子逍了然:“那阿姐方才问我楼西越如何,难道是想……借力打力?”
“没错。既借楼西越之力斩除罗傲,又借罗傲此人引出乌德。”
褚子逍听罢激动不已,两年来他们姐弟亡命天涯,吃了数不清的苦,无不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于是带着难掩的些微紧张小心问她:“那你是有主意了,怎么做?”
青珑拿来笔墨,将一张桑皮纸铺于桌上,边写边画,解释道:“据巫爷爷手记所言,罗傲此人草寇出身,生性急躁,好勇斗狠却鲜少谋计,不过一介莽将。四国之中兵力本就以大夏为最,西川大军更是骁勇善战,面对楼西越这样身经百战的对手,只怕他胜算无几。”
“你再看这里,”她指着一处简笔勾勒的山丘继续道:“凉军进犯西川,如若败北,与青木原交界的这座浮顶山是他们最为可行的退路。楼西越若率军正面穷追,我们大可在此山截堵,暗中与其腹背夹击,将罗傲逼至绝地,再敲山震虎,利用他诱出远在夏都的乌德。倘若乌德对自己当年所犯罪行犹有惧意,或恐事情败露影响仕途,自然会在闻讯后想方设法奔赴西川,一探究竟。要么他会亲自动手,要么派人行刺,目的都是将所有知情者灭口。若是前者,我们便坐等他前来,一石二鸟斩除乌、罗二人;若不巧是后者,亦可顺藤摸瓜接近乌德,日后报仇的几率也更大。”
褚子逍有些担心:“可楼西越的为人你我所知无几,仅凭今日之事和坊间传言难以断定,万一他怕战情大变,会不会不留阿姐活口……”
“虽然不敢肯定,但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与他目标一致,他若不犯傻,在罗傲没有毙命之前理应不至于如此,我们多加小心就是。子逍,明日天一亮,随我去浮顶山守着,届时我们见机行事。”
浮顶山是北凉边境的一座险峰,与西川青木原接壤,其势陡峭,山脊连绵不绝,状如长龙舞空,巍然挺立于天地间。
此刻放眼山下平原,原本的死寂已被阵阵厮杀声淹没,刀光剑影在暮秋寒凉的气息中疾速划掠,鲜血飞溅,格外惨烈。
这场战火因北凉兵马耐不住等待,入境后夜扰靖安镇,大肆烧杀抢掠所致。彼时他们不知道,镇子里早已埋伏了一批弓手,没等他们带着抢夺的钱粮衣食等物杀出镇口,就已被射了个精光,一场交火迅速结束。
消息传回后,凉军驻地一片惊声,主将罗傲不敢再贸然行动,队伍盘山据险,静观其变。然而迟迟不见西川大军出击,如此白白消磨了十数天,这让他甚为焦灼。毕竟远赴异国,再这样下去,粮草的空耗将成为他们的隐患,加之入秋天凉,一日胜比一日寒,一旦大雪早临,对凉军而言无疑是一场严峻考验。因此对方越是按兵不动,北凉将士们越是焦躁,在探子始终摸不准其动向的情况下,罗傲索性出动两万主力于天阙关外叫阵。
杀戮由此开始,愈演愈烈。
凉军全部穿山过岭,沿着预先修筑的栈道迅速集兵下山,十万兵马浩浩荡荡杀往青木原,势如雄狮咆哮。
无人知道,半山腰处还藏匿着两个人,正是青珑和褚子逍,他俩始终谨慎窥视着山下的战况。
最初青珑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仇将罗傲身上,观其身手与智计,恰与巫爷爷所言不差。除却一身蛮力盖人外,在错综复杂的战局下,他明显反应迟缓,远不及对手来得果决迅巧。
也正因此,青珑的视线渐渐转移,放到另一人身上无法挪开。
不知是被他的沉着和冷静所折服,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牵绊,望着杀阵中的那抹清疏背影,她的心竟无法自若如初,记忆不由自主飘飞到血淋淋的过往。
那里是她疮痍的族落,飞矢如蝗,吞吃了整片关塞,她无路可退。险阵之中,依稀闯进来一个蒙面的黑衣少年,抱起重伤将晕的她,向着生路一步一步疾行……
他是谁?
每每想起,青珑都无比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记挂他是否脱险离开,现如今安好与否。不过同时,她也心中存疑,那个少年缘何得以进入沙场?
一切不得而知,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国仇的加深,那件事也逐渐退居到她心底最安静的一角,却没想到,现在会无故被那个仅在龙虫堂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将激起。
这边正在观战的褚子逍看得惊心动魄,面对直线进军的凉兵,只见年轻将军迅速号令将阵型换为楔形,让擅长骑射的精兵占据犄角之位,迎头开路,利剑一样直击而上,沿腰横贯敌队。打散敌阵之后,他又抓准机会命令弓弩手和盾手冲前,趁乱近程射杀,逐渐将凉军化整为零,然后围圈打点,逐一击溃。
一息间,漫天箭雨连成了遮天幕布,嗖嗖飞射。
观此情景,他忍不住赞道:“坊间传言当真不假,他果然像一个罗刹。不仅自己身手了得,一杀一个准,审度和应变同样机敏,百密无疏。若非在沙场上长久历练,以他这个年纪很难做到这般。”
说着他转头,却见青珑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盯着某个方向不动,遂唤她:“阿姐?”
青珑猛然回神,收了目光,掏出黑巾蒙住脸面,并拿出所备弓箭,道:“凉军败象已现,我们往山下迁移。”
两人从山腰下到山脚,小心隐藏在杀阵外围,青珑曾几次尝试着放箭射杀罗傲,却因距离较远而未能达成,她亦不甘心错此良机,于是道:“子逍,你藏在这里从旁策应,没有我的暗示不要出来,我从近处下手。另外你身骨薄弱,不宜长战,记得拿好这个以备万一。”说着她把一包迷药交给他,作为防身之用。
叮咛完后,青珑身背劲弓闪出草丛,借着阵中被摧毁的战车的掩护小心移向罗傲所在,最后停在他背后不远处,趁他忙于布阵的间隙,三箭齐发射向他要害。
“有人偷袭!”混乱中有人惊觉,挥枪劈飞暗箭,率兵围护在罗傲周边。
青珑俯身速移,穿过漫天箭雨,躲藏到另一处,伺机复又下手,两箭齐齐射向罗傲当阳穴处。
罗傲已有警觉,慌忙闪避,那两箭虽然落空,却将他的战盔打下,也在同时迫得他从战马上狼狈落地。
一瞬间,附近的凉兵们慌成一团:“保护将军!”
事发突然,令对面正在厮杀的西川大军也稍感惊愕,一名部将打马上前,同样不解:“少将军,敌方有变。”
年轻将军按辔止行,顺着来箭方向举目遥望,只见得一抹着玄青色劲装的矫捷身影从飘飞的战火中一闪而过,转瞬即消。
那人是谁?
他清眸一凝,翘首搜寻,再顾无影。
“少将军,看这样子会不会是罗傲的仇家?”部将景威猜测道,“若是,那便是天助我军!是否需要属下杀过去策应此人,前后夹击摘了罗傲脑袋,如此敌方便会瞬间失控。”
楼西越的分神只是一瞬,很快专注于眼前的杀阵,情势缭乱,他却不能大意丝毫,沉声道:“未知真假,不要妄断冒进,当心对方设陷惑诱。”
景威汗颜:“还是少将军谨慎持重,属下思虑欠周了。”
“先查下,确属敌者之敌,方可友之。”
景威颔首领命,调转马头火速去了。
惶惶战场上,独剩楼西越坐镇阵中,从容指引着大军进攻。
也许是心中大恨难消,执念太深,青珑不肯错过此次机会,两度失手后再次现身,佯装成尸体侧匐于地,在罗傲率众追杀过来时三箭斜上发出。一箭射入他胯下马腹,一箭震碎了他胸前的护心镜扎进他体内,一箭不幸被他打飞。
“砰”的一声闷响,罗傲栽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气来。若非他及时伸手抓箭,只怕它会穿胸而过,当场要去他半条命。而青珑也因为铤而走险未能安然脱身,很快被凉兵发现行踪,追至战地一角。
“偷袭者何人!”罗傲大怒,被部下扶起后暴喝一声,拾刀飞掷而出,刺向偷袭者后心口。
褚子逍身处阵外,最先观察到危险,慌忙开弓,将欲打偏飞向青珑的劲刀,然而一支急箭却先他一步凌空飞来,“哐当”一声击偏了刀身,一箭一刀倏然散落。
青珑得以脱险,她以为是褚子逍暗中出手搭救,循声匆促一望,一个年轻少将收弓敛势的清俊身影赫然入目。
是他?
不及她细想,罗傲的声音再次传来:“何人行刺!”
数十个凉兵层层合围,将青珑困于中央,逼迫她招出幕后主谋。
罗傲心想,若是此刻与他们明刀明箭交战的敌军,这般做法实属多此一举,那么除了楼西越,还有谁想置他于死地,且等不得要跑来战地刺杀?
青珑冷目而视,声音幽幽:“除了八年前惨死罗家兵刀下的青桑亡魂,你大概还忘了一个人。”
罗傲仍不知其所指,捂着伤口走上前:“说!”
“姓乌名德。”
听到那个名字,罗傲魁梧的身量一震,瞳孔扩大,明显惊了一下。
他想了起来,当时天下动荡,诸侯混战,他出身低微,在军中只是一个杂牌将军,之后因劫夺青桑捞得不少财物,借此疏通了一些关系,才品阶渐升。而这契机的得来,全归于一个贪生畏死的屑小之徒——乌德。若非他投诚示好,从内损毁归龙关的机关,他也无法成功杀入。
这种无甚节气的叛徒,他焉能信之,事后自然是要屠杀的,只不过那厮倒精明,早一步逃之夭夭。他派人搜寻过一阵,无果,便也渐渐淡忘了,毕竟以他现在的地位,早不将此人放在眼里了。
但问题是,时隔多年,乌德又怎会突然冒出派人行刺他?他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乌德想要杀人灭口,遮其丑行。
不请自来,找死!
“他在哪?”罗傲阴沉着脸孔,上下打量几眼,才从身形上判断出偷袭者竟是女流,再听她话里有话,复又逼问:“你是青人?”
青珑旁观着远处快速逼近的西川大军,故意拖延着时间,冷然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偿命!”
“亡国的贱奴而已,杀!”罗傲怒极,就要拔刀劈来,身旁的部将却将他劝住:“将军,事分轻重缓急,请以大局为重,此女交由底下人处置。”
眼看楼西越的兵马如履平地,浩荡杀来,再不专心应敌,大军是生是死也就在一瞬,如此紧要关头,万不能被这形迹可疑的蒙面杀手激得失去理智,否则因小失大。
罗傲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此女之计,连胸口的伤也来不及处理,赶忙翻身上马,临走时吩咐道:“拿下她,若不从实招来,杀无赦!”
一令下,凉兵齐数出手,争相擒拿此杀手。
很快,这边的状况被探子传报到了对面。
景威禀道:“出手狠绝,招招要命,那一箭距离若再近一些,只怕罗傲当场就被横着抬出阵了,看起来并非假象。”
楼西越也已目睹,否则方才不会替陌生杀手解那一刀之险,随口问他:“来历可知?”
“暂不知,但那人提到了青桑,想必与此有关。”
“青桑?”楼西越心下一动,素来淡漠的面容上显出些微诧异。
没人知道,从八年前起,那两个字眼已成为他百炼成钢的心扉中柔软而隐秘的一角,存留着一丝丝惋伤和怜惜,从未言出。
景威点点头,随后又补充道:“不只青桑,那人还交代,说自己是受一个叫乌德的人指使,前来刺杀罗傲。”
往事越发清晰地涌入脑海,竟让这个沉静少将的心海悄然起伏——那一年战火纷飞,他从沙场救出的青桑少女,如今过得怎么样?
乌德巧借此战派人诛杀罗傲,若其得手,是不是还会继续行刺知情者,并且目标就有她?
一念至此,他忽而眼神一狠,被血色浸染的眸子里寒光滚动。
景威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满面兴色地道:“少将军,亏得那人搅局,我们进击大顺,不出两日就可全数退敌。”
“好,一个不留。”他冷冷道,一挥马鞭,驰骋而去。
烈血成河,尸横遍野。西川青木原上,两军杀声震天,如落雷惊地。隆隆战鼓声激荡在赤色天地里,震得山川颤抖,荒野战栗。
对付那些溃散的凉兵,青珑尚还游刃有余,正当她脱身杀出,拾枪翻上一匹无主的空马寻隙追向罗傲时,头顶一记阴风忽而落下,刀锋直直斩向她肩膀。
她察觉到险情,勒马闪身,挥枪刺向袭击之人。
那人正是楼西越。
眼前刀光剑影迷乱,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正底细,便都全力以赴。
青珑当他改变决策要赶尽杀绝,于是不敢松懈。但到底刚才得他相救,她的心中还是感激居多,所以并无杀念,只想尽快摆脱他。
而楼西越却以为这个来历成谜的杀手确是乌德所派,为保心中牵念之人的周全,意欲擒之,继而追查乌德所在,斩草除根。
近距离对打几招之后,他才注意到这名杀手竟是女儿身,但真正叩动他心门并让他惊疑的是,越靠近此女,他便越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与她四目相触的刹那,他恍惚有种错觉,似乎透过那双笃定眼眸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记忆中,曾有一群天真无邪的孩童围着一个女孩叫她“霍姐姐”,她就像一个干练又聪慧的小小将领,深得孩子们的信赖。她笑起来的时候宛如六月怒放的火红榴花,热情而开朗,却终究抵不过战火的摧残。
依稀记得她满身是血的样子,哭得撕心裂肺,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不肯撒手。所幸一位白胡子老头把她带走了,自那以后她就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音讯。
史官笔下记载,道是那一战过后,青桑霍氏满门绝命,无一幸存,就连当年拿着令牌逃走的霍家女儿也葬身火海。上位者寥寥数笔,欺弄了无数世人,而他们也自愿选择相信,或者说根本没有把一个孤弱孩子所带来的隐患放在眼里——寡不敌众,就算活着又能怎样呢?
那时的他冷眼旁观着猜议的世人,永远脱离于这个话题,心底的秘密一藏,就变成了久远的回忆,不经意间遥想起来,也只能空对珍藏在盒中的白瓷小药瓶追忆。
而现在,她似乎突然回来了,一举一动隐约有她母亲的巾帼遗韵,却变得陌生而可疑。
是来报仇的吧,但真的会是她吗?
乌德叛变投敌,她一定对此人恨之入骨,怎可能心甘情愿受他驱使?
寒光映目,他一念忽醒,手中长枪一扫,挡开了青珑的袭击。
青珑担心事态失控,非但杀不了罗傲反还无法从战地脱身,便不与他纠缠,得空就走。
楼西越快她一步,横身挡住去路,抬眸注视着她,语声沉肃:“你是谁?”
青珑怔了一瞬,明明彼此素不相识,可一旦对上这双眼睛,她便无故心旌摇曳。但对于这样的问题,她却只能屡缄其口,于是强行冲开他的拦阻,迅速离开了。
这边罗傲见状,号令下属火速开弓,近百支利箭对准青珑和楼西越的要害嗖然袭出。
楼西越催动战马当先迎上去,挥枪挡箭。侧目对望一眼,两人虽然没有言语交流,心下却似达成了默契,解围后并肩杀向同一个目标。一个凌厉萧肃,一个飘逸轻快,恍如龙骧于野,凤跃于空,不一会儿就冲出一条血路来到罗傲近处。
青珑当机立断,持枪从罗傲面庞削过,力能断骨。
罗傲没能完全躲过,痛得捂住脸从马背上狼狈滚下。
楼西越催动坐骑火曜驹,一步数尺冲过去,倒转枪尖倏地刺入罗傲肩窝。
罗傲惨哼一声,凭借一身扛鼎蛮力反攥刀头猛然上推,挣脱出来,极为不甘地吼道:“杀了楼西越!杀了他们!”
凉兵们闻讯涌来,片刻间围成一排排人墙,后面已经有人将受伤的罗傲抬离了战场。青珑再想接近便是难上加难,无奈只得放弃这次行动。
主将一倒,溃败的凉军顿时成为无头苍蝇,不堪一击,没撑几时就争相逃遁了。
楼西越并不给这些犯境扰民的敌兵退路,毅然令道:“景威,带兵追击,于十里外设伏,并改用火攻,炸毁山道,断其后路,拒降者杀!”
“是!”景威血脉偾张,依令率兵而去。
下一刻,年轻少将视线一转,雪狼般锋锐的目光落向远处。
那里有一个黑巾蒙面的劲装女子正迎风策马,撤离杀阵。
他指腹摩挲着刀柄,似在思索该不该擒捕此人,毕竟战事紧要,不容他分神。但与此同时,他又似在挣扎,一旦放她离去,在乌德的指使下,未来他们会不会威胁到当年那个幸存的青桑女孩的性命……
霎那间,他五指一顿,心意下定,向着青珑撤退的方向绝尘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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