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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辞别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3725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几人去的是后院,靠近围墙的地方,十几个武仆手里拿着弓箭一字排开,与情绪激愤的鬼獒对峙着。虽有武器在手,但人人四肢颤抖,面色惶恐,好几个吓得尿湿了裤子。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躺着几具被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万分可怖。
一见这般景象,舒九容向来温和的面容上如蒙霜雪,一片寒意。
“公子别过去!”琼儿看得胸腹翻江倒海,忍住胃中的不适,拔剑护在他面前。末了她看去站在旁边冷眼静观的舒长轩,不满地责道:“大公子从军营回来才几天,府上就被你搞得乌烟瘴气,王爷回府后要是知道了,肯定给活活气……”
一语未毕,一支利箭忽地穿透夜空,朝她脑袋直直飞来。
“白前!”舒九容眼疾手快,伸臂将琼儿推开,并朝虚空喝令一声,随之一道黑影闻令现身,一脚踢飞了那支利箭。
“原来是九弟身边的丫头,恕为兄看走眼了。”舒长轩敛势收弓,转头看了过来,面上牵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歉笑。
舒九容压下了琼儿将欲脱口的驳词,似笑非笑道:“京都十里之外有片荒山,频多虎狼,伤了不少过往行人,大哥若有兴致,不妨带上鬼獒野外驯教。明日小弟作陪,顺便开些眼界,见识一下大哥百步穿杨的奇技。”
“是吗?”舒长轩勾了勾嘴角,阴鸷面容上始终挂着挑衅的冷笑,“九弟言下之意,为兄非去不可了?”
舒九容不怒自威,笑意迫人:“这点薄面,大哥不愿给?”
舒长轩语噎,冷哼一声,仍旧命令鬼獒进攻:“回府这些天无所事事,它也好吃懒做了起来,不似在营中那般威猛。既然明日要供人观赏,大哥自当加紧训练,免得到时出丑,坏了九弟雅兴。”
“拿活人当靶,太过分了!”躲在暗角处的褚子逍忍不住低斥一声,双拳紧攥,愤愤不平。
青珑挡回他:“先静观其变,我想舒九容会有办法叫他长点记性。”
这边琼儿同样见不惯舒长轩暴戾恣睢的脾性,张口欲怼,却被舒九容摆手拦住,他侧视一眼身旁的黑衣影侍白前,巧言道:“大哥实心,小弟岂能虚情?白前景仰大哥,早有请教之心,既然大哥执意试练身手,顺道也请赐教一二,助他长进。”
白前闻言会意,展身而出,几个跟斗落到了鬼獒背上,扯了扯它颈上的鬃毛,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那些武仆得救,皆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去了。
舒九容后退几步,从一旁的下人手中拿起三支利箭,横到舒长轩胸前,面上依旧是惯有的清浅笑意,叫人如沐春风,既对他道,也向那个叫白前的影侍下令:“点到为止,不必伤了和气,大哥请。”
舒长轩骑虎难下,自知不是白前的对手,碍于脸面又拒绝不得,当下怒气冲冲地接过,搭箭开弓,瞄准白前嗖然松手。
利箭破空袭出,带着强大劲力飞向白前后心。
褚子逍大吃一惊,忍不住起身。
“别冲动。”青珑已经看出了苗头,及时拉回他,沉声道:“放心,他打得过。”
应了青珑的话,危险临近,白前却丝毫不见慌乱,疾速换步,从那只烈兽背上翻落在地,轻易就避开了。
一招落空,舒长轩不甘地再放一箭,直对他后背空门。白前从容闪开,飞出一脚,踢偏了来箭方位,使其斜飞向舒长轩。
王府长公子恰要射出最后一箭,见状慌忙躲避,谁想手中长箭脱弦飞出,在鬼獒腾空扑向白前时,狠狠扎进它肚子。
“嗷……”一声长啸穿透九霄,仿若雷霆炸开,吓得满院的下人瑟瑟发抖。
褚子逍激动不已,忍不住赞道:“打得好!”
青珑也开了眼界,断没料到那个与琼儿年纪相当的影子护卫身手竟是如此了得,移步换位、以假乱真的虚招已经练得滴水不漏,若非故意露出破绽引诱舒长轩上当,那一箭根本不会射伤那只兽犬。
这样一个高手对那个不谙武学的九公子都言听计从,想来他在舒府的地位不容小觑,也难怪兄弟阋墙,貌合神离。
舒长轩断没料到自己会中计,怒不可遏,又从下人手中抓来长箭,就要为鬼獒报仇。
舒九容的声音及时响起:“小试锋芒而已,大哥切勿当真。”
“白前出身江湖,为求速胜,多有投机取巧之嫌,相较大哥沙场上应敌千万的真本事,实难服人。唐突之处,小弟赔声不是,日后定严加管教,也感谢大哥慷慨指教。”
“输了就是输了,哪来什么资格指教?公子不应该谦让……”琼儿得意地讥笑一声,暗地里不断给白前竖拇指。
舒长轩的表情要多狠就有多狠,只是还未发作,一名手下突然急急跑来,附耳在他身边说了几句,就见他面色陡变,然后借口有事,留下一堆烂摊子匆匆离开了。
下人连忙将受伤的鬼獒关进笼中,行将运走时,一句警告语声传来。
“从军营带回府上的兽物,无论老幼,一律拔了它们爪牙,放归山林。日后再有人助纣为虐草菅人命,杀无赦!”
“九公子恕罪!小的们再也不敢了……”下人惶恐跪地,为难地道:“可是要拔了牙齿放走它们,大公子会要了小的们的命啊……”
舒九容回头,神色平和无害:“那么现在,你们就可以为自己准备棺柩了。”
“公子饶命!小的这就照公子的吩咐去做……”
处置完凌乱场面,舒九容吩咐琼儿道:“去看看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带郎中去复诊一番。府上近日不甚安宁,没事的话尽早送他们出去,以免又生枝节。”
琼儿撇撇嘴:“还不都是被大公子弄的,待在军营里有什么不好,偏偏带着个鬼东西回府住,吓得人半死,巴不得他赶快走!还好公子今晚给了他教训,不然还要嚣张到什么时候……”
舒九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面色沉肃,立马叫琼儿顿住话口,像个妹妹在兄长面前撒娇一样,摇着他手臂,讨饶地嘿嘿笑笑:“方才我作了一首打油诗,公子要是觉得不够的话我再去写……”
舒九容拿她没办法,却也欣慰于她的纯真和率直,敛了眸里的责意,道:“行伍生涯不无艰辛,既然回府了,一家人也难得相聚,对他好点,日后你也不会后悔。”
“大公子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琼儿十万个不乐意:“我只喜欢公子,讨厌他!”
舒九容凝目看着她,表情与平常大不相同,似有满腹心事无法言出。
琼儿更加好奇,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
“没什么,回房做功课去,以岁寒三友为题,明日给我交三首七律,抄袭一句加罚两首。另,言志也好抒怀也罢,尾联不要总以‘山水玩遍赛神仙’收笔,哪个神仙愿意跟你比赛?”
“公子……”琼儿瞠目结舌,偌大后院里,立时传来她哀声求饶的声音。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青珑与褚子逍心里的担虑也落了地,起身欲回,但见舒长轩带着几名手下大步离开,少年又一阵忐忑:“奴场那些尚有力气的人都被他抓光了,又去干什么?”
青珑思量着事有蹊跷,同样不放心,几经三思后道:“随我去看看。”
出乎意外,两人一路跟踪,发现舒长轩赶去的地方并不是料想当中的奴场,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酒坊,坐落在烨城西街尽头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不过与奴场相去不远,这让青珑更加持疑。
她与褚子逍悄悄翻上墙头,小心趴在酒坊的瓦檐上,窥望着那些人的一言一行。
那些手下带着舒长轩匆匆赶来,一时慌张大意,不曾留意到有人尾随,遂而一到目的地,便火急火燎地推开酒坊大门,映入眼帘的场面无不让所有人震惊。
偌大正堂内,挺着将近二十具身穿铁甲的士兵尸体,大多面色青黑,口吐鲜血,不少人眼睑翻开,眼珠突兀,死状尤为可怖。
此情此景,令舒长轩无比恼恨,冷脸看着扑通一声跪地求饶的老板。
“大公子您再给小的一些时间,等找到那味药后,我保证一定不出差错!”
“那些奴隶吃了不都好好的,为何换成俘虏兵就全死了!”随行的下人赶紧关了大门,另一人粗声苛责,“难道他们的体格还能比这些整日舞刀弄剑的壮丁强?”
酒坊老板无以为答,解释道:“不是这样……初时的确没问题,可过了没几日他们就间断性地吐血,一直持续了五六个时辰,方才我过来检查,才发现这些兵早已气绝……还有那些试药的百名奴隶,也都开始出现不适,同他们的症状一模一样,估计、估计也活不过今晚……”
“那味药是什么?”舒长轩移步到那些尸体前,睃视了一眼,寒声追问。
“回大公子,是、是阿芙蓉……它的枝叶和果壳有毒,一旦吸服此物,极易着魔,瘾劲只增难减,可致沾染者性情大变,形容枯槁。且其亦有致幻之奇效,醒神是假,伤身是真,放到敌营或者宫中很难被发现,所以大公子尽可放心。”
“阿芙蓉?”听到这个药名,趴在檐上的青珑面色一变,十指紧紧扣着瓦砾,以免自己情绪失控:“竟然已经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拿它去害命。”
再看这间酒坊,原来只是掩人耳目,到处摆放烈酒也只是为了掩盖炼药时飘散的气味。
还有,那个老板根本不是开酒坊的,而是本该治病救人的药师。
她瞅了瞅这间四合的院落,对面一间私室外守着一个打杂的伙计,正用油纸糊窗户。完成后他又拿起瓢,从旁边堆放的缸里舀酒,往地上乱洒一通,顿时酒香四溢,闻之如醉。
如此看来,那间房十有八九就是他们的炼药之地,留着只会贻害世间,必须毁干灭净。
“子逍,你先待在原地,稍后起火后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找机会离开。”她叮嘱少年道,然后从怀中掏出帕子蒙住脸,顺着瓦檐往远处爬了爬,在那伙计开锁进屋时,瞅准时机翻落在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掌击晕他,闪身进去了。
褚子逍本想追过去帮她忙,却被正堂里传出的一个异常熟悉的地名惊住,趴在檐上屏息静听。
药师的话让舒长轩面上的阴冷消融了些,他肃声而问:“何处有此物?”
“回大公子,小的多方打听,得知有一处地方存量颇丰,就是枫林渡,只不过……”
舒长轩明白他的担虑,自己也陷入沉吟中,半晌不语。
药师见他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便仔细窥视着他的面色,小心补充道:“当年中州大军大败青军后,破坏了许多青人用来自保的机关,导致毒气流散,难以消解。据说曾有不少不明细由的拾荒者跑去捡些甲叶卖,出关不久就病死了。鉴于垦荒代价巨大,得不偿失,四国无奈弃之,自那之后归龙关便成为一处荒凉关隘,渐为萧条。枫林渡毗邻归龙关,难免受到毒障的影响,若要采撷此药,只怕得舍去不少人力,劳烦大公子费心襄助……”
“废物!区区一味药都弄不到,公子花银子雇你来干什么?”药师的建议惹恼了舒长轩身边的手下,有一人提起他的衣领呵斥道,顺带痛揍了他两拳。
舒长轩几经思量,最终摆手制止了他,下令道:“照他的提议去做,一月后若无成效,后果不用我说。”
仿若得了特赦令,药师忙不迭俯首应是:“大公子您放心,小的一定尽力给您配好那药……”
正说着,一股焦味忽而蔓延过来,下人跑到院中一看,霎时大惊失色:“不好,失火了!”
一语出,堂内众人无不变色,大步朝私室奔去,竟见一股焦黑浓烟从焚毁的内间飘出。不过眨眼的功夫,火光连片,已经蔓延到药屉处,将其引燃,一瞬间烈焰滚滚。
眼见一切成果即将付之东流,药师慌得没了主意,往私室里面冲,却被浓烟阻住,吓得退出来抱住舒长轩的脚,求他开恩。
舒长轩恨得咬牙切齿,一脚踹开他,转身退离火区。
青珑躲在酒缸后面,趁机推倒几口缸,酒液遇火渐燃,“轰”地一声扑向室内,宛如一条窜动的火龙,歪斜着身子扫射而去,将私室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里面烟火弥漫,将一干人熏得满面灰黑,形同鬼刹。
混乱之时,一支利箭冲破烟火,嗖然射向药师脑袋。
“啊……”惊呼声只喊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消失在屋梁倾塌的哐当声中。
身为悬壶济世的药师,不去救死扶伤,反而谋财害命为虎作伥,炼制毒药,拿活生生的人去试毒,万死不赎其罪——青珑如是想着,手握从那些俘虏兵身边拾来的弓箭,对着焦烟中的人影连番射杀,随之惨叫声不断响起。
无法想象,在她和巫爷爷隐居的漫长六年里,她被迫成奴的族民如何在这些人的欺凌中煎熬到现在。
舒长轩左躲右闪,破门冲出,一脚飞向青珑所在。
她迅速避开他的袭击,退向正堂处。
舒长轩抹去满脸的烟灰,穷追而来,出鞘的刀锋上寒光闪闪,却见凶手不过是一个蒙脸的女子,顿时戾气腾腾,挥刀斩杀。
青珑拼力闪开,正要撤逃,冲天火光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快走!”
那人身子瘦弱,挥动着一节着了火的长棍,朝舒长轩的后脑狠狠砸去。
不过很明显,以少年的身量和力气,那根本就是以卵击石的行为。
舒长轩轻而易举避开了他的攻击,大手一伸,一把攥住冒着火花的长棍端头,挥拳冲向他胸口,末了掐住他喉咙,当即可闻喉骨断裂的咯咯脆响。
青珑顿步回头,飞奔至舒长轩身侧,踢他手腕,夺他长刀,反手刺出,一下子送进他后背。
“呃……”舒长轩痛哼一声,松手回击,一记重拳猛然劈出,冲向青珑肩膀,几乎要震碎了她的骨头。
彼时火势越来越烈,通天火柱似一条盘旋而上的巨龙,吞噬了原本的黑暗,映得夜晚白亮如昼。
青珑忍痛拉起倒在地上的褚子逍,扶着他急急朝外撤离。然而刚刚踏出门槛,行将转弯的一瞬间,她的脚步不由顿住,眼里戒备横生。
正门之外,数十名王府府兵现出,朝这边飞驰而来。
“怎么办?”子逍以为是舒长轩的手下,紧张地抓着青珑的手,眉宇痛苦地皱着,呼吸越来越急。
青珑扶住他,就要冲出去,孰料背后一股刀风扫来,直逼后脑。
她惊觉,拉着褚子逍迅速闪身,虽然堪堪护住头颈要害,却没能全部躲过,长刀顺势落至她肩膀,斩开一道伤口。
“快走!”青珑急急俯身,从刀口下挣脱出来,拼足力气冲出火海,带着子逍跑了出去。
隐秘被人发现,舒长轩对其杀心更甚,持刀猛刺,俨然是要灭口。
青珑正要反击,一名黑衣影侍当空飞来,一脚踢走刀身,随后出手拦住舒长轩,仅数招就已击得他连连后退,无法再靠前。尔后那人才收手,恭敬退到一名年轻公子身后。
“天子脚下,杀人放火委实放肆。”出手搭救的是白前,而来人正是其主舒九容。下马落地后,他的目光从青珑和舒长轩身上浅浅飘过,神色明明暗暗,意有所指地道。
彼时整座酒坊被大火吞没,滚滚烈焰沿着屋梁不断蔓延,引燃了撒漏在地的酒水,粗闷的爆破声频频响起。街上也已聚集了许多闻讯赶来的百姓,围着火海议论纷纷。
事情落败,舒长轩冷脸看着这个异母兄弟,双拳紧握,攥得咯咯直响,眼里杀意涌动。
青珑正在思量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她偏头借着火光的映照,只见子逍异常难受地抓着胸口,呼吸困难,气息紊乱,额上尽是冷汗,唇色也隐隐发紫,身体止不住微微痉挛着。
青珑不知何故,惊白了脸:“子逍!子逍!”
“是喘疾。”舒九容接触过医理,略懂皮毛,从症状上看出了些名堂,唤来琼儿:“派人送他们去找大夫,余下府兵就近汲水熄火,无关人等即刻疏散。”
琼儿慌忙牵来马车交给青珑,并令数名府兵前头引路,带着他们火速奔往医馆。
支走青珑后,舒九容转向舒长轩,神色平静如常,并未对他的伤势表现出特别的关切,只嘱咐随行的府兵:“带大公子回府疗伤。”
舒长轩毫不领情,不屑地冷哼一声,甩袖而去,令府兵着实为难起来。
“跟着吧,以防失血晕厥。”
“是。”府兵们也忌惮这个长公子,小心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舒长轩倏地回头,吃人一样吼道:“滚!”
琼儿平日最见不惯他的做派,见他冷脸对待公子的好意,于是两眼望天,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这下可好,吃的刀子不轻,指不定得窝在屋里躺上个把日,妄想再横行霸道,里里外外总算可以消停一阵……”
舒长轩目露凶光,猛地拾刀,狰狞着脸孔返回来劈向她脖颈,几欲削掉她脑袋。
舒九容见状,快速将惊呆了的琼儿拉开,那一刀便落空,惊险万分。
“口舌之过,我自当管教,但罪不至死,何故杀人夺命?”
王府长公子怒火中烧,吃人般血红着眼睛,挥刀又斩!
“告诉你舒九容,我是王府长子,做什么事轮不到你干涉!教训一个找死的丫鬟,没你插手的份!”
烈焰腾空,映得他的眸子如火似血,积压了千般万种不甘和盛怒,理智全无。
舒九容也似对他的所作所为忍耐到极限,未予妥协:“同居一府,叫一声大哥是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舒长轩杀气腾腾地扑向他:“不需要你的假仁假义!”
“无视人命,蓄意行凶斗狠,押大公子回府,移交父王发落。”
“轮不到你来拘押我!”
“兄弟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大庭广众之下,到这里来给我丢人现眼!”忽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飘入耳际。
那人端坐在一顶华轿内,被侍从扶着下地,虽然两鬓渐现银霜,却精神矍铄,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在大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亮光。
舒长轩脸色瞬变,忙收回刀,略微慌张地抱拳俯首:“父王……”
周围未及撤走的百姓俱是变色,纷纷跪地叩首:“拜见王爷。”
定南王舒晋眉目沉肃,无声扫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火海,允了所有人起身:“该留下的留下灭火,没事的都散了,带大公子回府。”
舒长轩似是有话要对他说,颇为不甘:“父王……”
定南王睇他一眼,语带薄怒:“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舒长轩不得不遵令,阴沉着脸离开了火场。
送走了他,定南王转身看向舒九容,训教道:“他自小乖悖违戾,品性如何你不是不知。人各有志,既然见地不合,他的事勿再过问,以免祸及自身。”
琼儿快言快语,见舒九容被他误会,辩解道:“王爷不知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大公子把府上搞得乌烟瘴气,公子看不下去才制止,根本不是故意给大公子难堪……”
舒九容伸手示意她住口,自己则回话道:“父王训诫的是,孩儿谨记。此地危险,交我处理,父王仆仆归府,尽早回去歇脚,晚些时候孩儿再去拜见。”
定南王仰头看看被烧毁的酒坊,道:“此事派人知会衙门即可,这里火光太刺,对眼睛不好,自己的情况自己掂量着,切莫忘了大夫的嘱咐。”
“是。”
定南王颔首,折身回到轿内,视线再度在漫天的大火上停留须臾,这才垂下帘子,被侍从驾车载往王府。
人一走,琼儿便忍不住腹中微词:“简直丧尽天良,连自己兄弟都下毒手,迟早在战场上遭报应!王爷说的是,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公子你不要管他了!”
“越发不知收敛,管好自己这张嘴。”舒九容责她一句,正说着,他突然被地上一截烧了大半的根茎吸引住了,弯腰拾起来,细看一眼放在鼻翼下浅闻。
“这是什么?”琼儿一奇,凑了上去。
“狼毒。”他沉沉道。
“这里还有。”琼儿又拾了两截奇奇怪怪的干草茎,递给他。
舒九容闻了闻,面色更沉:“曼陀罗,和……钩吻。”
“那不全是毒药,酒坊里哪来这些东西?”
舒九容疑色更重,沿着方才打斗过的痕迹在地面上找寻,相继发现了不少散乱的草药,越深想表情越凝重,遂问旁边一个正在扑火的百姓:“此间酒坊何时建成的?”
“回九公子,有半年多的样子。”那人恭敬应道。
“可有蹊跷?”
那人摇摇头,摸着后脑勺想了想,旋即又道:“要说蹊跷的话,就是当时落成后一直不见他们开门做生意,大家也都纳闷着,不晓得那老板靠什么过活。”
“公子?”琼儿见舒九容沉吟不语,面色也不大好看,担心地唤了唤他:“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他敛了所有思绪:“没什么,随我去看看那位姑娘。”
舒九容和琼儿找到的时候,大夫正在给褚子逍施针。
隔着纱帘看去,褚子逍面色苍白,神情虽然较方才平静了一些,但依旧微蹙着眉宇,呼吸不顺。青珑坐在他旁边,紧紧抓着他的手给他鼓劲,生怕他熬不过这一关,浑然不觉自己的伤口还未及时上药包扎,正缓缓洇血。
舒九容心有触动,上前劝她:“若不尽快止血,恐有性命之虞。”
见大夫实在腾不出手,他便吩咐琼儿去打水,自己掀开药盒找到止血药和纱布,来到青珑身边,安慰她:“喘疾发作急促,但去得也快,幸而送诊及时,已经救了过来,姑娘不必担心,顾好自己才能让他安心。”
青珑抬头望着笑意清浅的他,仿似在茫茫雪海里见到一堆篝火,温暖舒心,由不得自己消去心里的顾虑,为自己带着褚子逍不辞而别的行为致歉:“事出有因,还望见谅……”
舒九容莞尔:“该道歉的是我,若非大哥一意孤行,也不会害人至此,连累你们几次身陷险境。”
舒九容说着,就要给她处理肩上的伤口。
青珑感激地道:“我自己来。”
舒九容神色自若,洒然一笑:“世俗短见不必在意,性命要紧,如何放不开?我虽不是起死回春的杏林妙手,但打小与药石为伍,略知一二,应该不会帮姑娘倒忙。”
青珑这才放开心怀,渐渐相信了他的疏阔和豁达,安静须臾后向他坦白:“那场火是我放的,你大哥也是我伤的。”
舒九容的表情微微生变,却是转瞬即逝,道:“猜得到,否则他也不会置你们于死地。”
这样平静的反应倒让青珑有些意想不到,心觉他与舒长轩之间只怕不睦已久,虽说是手足,但感情却不见得有多深厚。个中原委,她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酒坊地面上发现了不少草药,许是你们方才打斗时带落的,且都是慎用的含毒之药,稍加推测,也能料到其中蹊跷,以及引发你们干戈相向的原因。”舒九容仔细清洗着伤口,得空后补述了几句,并没有要将她和褚子逍擒拿归案的意思。
“倘若大哥的所作所为有失仁义,烧了也是了却后患,免他泥足深陷,并无不是,姑娘无须自责。善后之事交我即可,官府那边也自有我应付,姑娘与令弟不必担心。”
同是手足,一个杀人一个施救,一言一行截然相反,让青珑不得不对他的心怀生出几分敬佩。再听他的分析,她亦叹服于他的洞明和剔透心思,恐言多必失,也实在无话可说,她便沉默下去,咬牙忍痛,任他捣弄着伤口。
一时间,药堂里安静无声。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上药的时候,见她额头隐现冷汗,舒九容从琼儿身上抽来手绢递给她,随口笑问着,分散她的注意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问题不由让青珑眼里的戒备开始生根发芽,间或夹杂了些明明灭灭的恨在眸底徘徊。
六年前战场上的一幕幕血腥光景恍如昨昔,历历在目,每每噩梦,她都能看到亲人被万箭穿心的凄烈景象,一会是兄长,一会是父帅,一会又变成阿娘,一遍一遍地叫她:“青珑,杀出去!杀出去!”
舒九容自然看得出她对外人颇有警觉,见她不答,也就没再追问:“若有不便,姑娘不必勉强。”
她才知自己过于度人心腹了,便敛去了那些纷乱思绪,应道:“霍青珑。”
之所以放心说出来,是因为当年那场血战她也是第一次真正随母上阵,除军中将士,不见得外敌中有几人能叫得出她的名字。何况事情过去那么多年,霍家母女或许已经被人遗忘,就算还有人想斩草除根,比如投身敌营的乌德,在找不到她的情形下,也必然会抓别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当替死鬼,一则向上交差,二则封住悠悠众口。
至于会不会继续寻找霍家人灭口永绝后患,那就是他暗地里进行的事了。若果真如此,那么她说出真名,无人怀疑固然是好,反之传了出去她也可借此敲山震虎,引他出来。
“青青桃李,碧玉玲珑,抑或青霄瀚海,蟠龙欲王。”舒九容琢磨着那个名字,再看看她凌凛的五官线条以及坚韧的眉眼,启齿一笑:“小家碧玉或者巾帼红妆,姑娘更担得起后者。”
“巾帼红妆”这样的猜测让青珑敏感地绷紧了神经,回道:“区区孤女,实难堪此殊称,公子过誉了。”
舒九容却是真心佩服她的胆魄和身手,笑道:“至少进能除恶铲奸,救人于火海,退能从容对阵,保命于刀下,女辈之中,姑娘乃舒某平生所见第一人。”
青珑付之一笑,没再多说,转而望向纱帘后的褚子逍。见他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归为平静。
“大哥心性偏执,今晚发生的事恐怕难以让他释怀。为了避免见面后再结怨恨,只怕要委屈两位借宿在外了。我让琼儿张罗两间上房,两位暂先住下休养,待伤势痊愈后再作打算。”
青珑心里感激,自然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以舒长轩的狭薄气量,必定要遭他报复,以自己现下半死不活的状况,根本撑不了多久。
“不了,等子逍醒来后我就带他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
舒九容明白她心里的顾虑,浅浅一笑,安慰她:“无需多虑,京都里没有我保护不了的人。”
“就是就是!你别看公子不会武功,整个王府和舒家产业都是他管的,本事不比大公子小!”琼儿直言快语,一脸崇拜地插了一句嘴,“你就跟叫小奴的好好养伤,将来还等着你去教训大公子,灭灭他的威风!”
正说着,舒九容递过来一个异常平静的眼神,不怒而威。
琼儿立马住了嘴,讨饶地嘿笑两声,垂手乖乖退到他身后去了。
青珑失笑,还真是一个天真纯善的黄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又或者舒九容把她当妹妹一样疼护,没有给她灌输任何人情世故,才让她像疏林沙洲间一只叽叽喳喳的翠鸟,伶俐可人。
“如你所测,那间酒坊的确有问题,日后当心你大哥。”
舒九容颔首默认,也感谢她好意提醒,此时大夫已经给褚子逍针灸完毕,开了几帖药。他让琼儿结了账,喊来影侍白前驱赶马车,一起将青珑姐弟转移到了客栈。
安置好后,舒九容含笑请辞:“这里靠近王府,稍后我会安排几名府兵住到左右客房,暗中护着。一旦有何变故,他们会第一时间察觉通知到我,霍姑娘尽可放心,与令弟安心住下。改日若有空闲,我再过来探望,两位保重。”
“保重。”青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凭栏独倚,目送他被琼儿拉着手臂,缓缓下楼,俊雅背影渐渐从灯火摇曳的客栈里消失,融入外面银光皎皎的月夜里。
几日死里逃生的拼杀总算换来片刻的安宁,送走他们后,青珑独坐桌前发呆。未及歇息,内间细微的响动飘入耳中,于是她入内查看。
“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伤到你?”褚子逍的意识还停留在昏迷前的一刻,醒来后一骨碌从榻上爬起,着急地问她。
“没事,都过去了,不用害怕。”青珑怜疼地摸摸他的脑袋瓜,含笑宽慰道,说着扶他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叫他抱着暖手:“方才你病发,已经找大夫施了针,暂时脱险了,现在还难受不?”
褚子逍环顾一圈,想必从未住过如此清雅的客房,眼里光芒闪亮,很快又恢复如初,闻言他摇摇头,又低头歉道:“打从被卖到奴场,我就落下这不争气的病根,时不时这样,已经跑了好几次鬼门关。我不知道它会在不该来的时候发作,并不是故意连累你,你别怪我……”
青珑忍不住鼻子发酸:“不会,你就跟我弟弟一样乖巧,怎会怪你?”
“你有弟弟?”褚子逍一奇,眼里亮光再现。
青珑的心口隐隐作疼,沉默顷刻才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了,都没了……”
大抵从她的表情上猜到了她的遭遇,褚子逍神色一黯,也跟她一样陷入缄言不语中。不过思量了片刻,他仰头安慰她:“我也没有亲人,玩得最要好的伙伴辛泽和辛宁也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就剩我一个人……要是你不嫌我有病,就做我阿姐好不好?我给你当弟弟,跟你学武功长本事,将来有一天把奴场那些伙伴们全都救出来!”
难得这乱世里还有人可以完全去相信,青珑由衷欣慰,点头答应:“好。”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什么时候走?”
青珑暗暗盘算了下,道:“还有后半夜的时间,你先休息,明晨起来如果身体没有大碍,阿姐就带你离开这里。”
褚子逍不由心血翻涌:“那我们先去哪里?”
“归龙关,枫林渡。”她面色一沉,寒声道:“去找一样东西,毁了它。”
“是不是找他们口中说的阿芙蓉,那东西真有那么厉害吗?”
青珑没有明说,扶他躺下静休,随后自己研磨铺纸,借着闪闪烁烁的烛火留下书信。
翌日破晓时分,她便带着褚子逍悄然离开了那间客栈。
跟随着人群穿过烨城城门,驻足楼门之下,回望一眼这座飘荡着秋日寒气的城楼,她对身旁的少年沉声道:“踏出这里,便再没有机会回来。往后的生活不是奔波跋涉就是辗转流浪,甚或刀光剑影生死命搏,一直到复兴故土,让奴场那些人重得自由为止。也许历经血腥杀伐后可以素志成真,重建青桑大军,也许你我蝼蚁之力,撼不动乱世风云,反而葬身火海。子逍,你怕不怕?”
褚子逍的心里自然存留着对奴场那些伙伴们的不舍和担心,此刻听着她的凝肃话语,思虑长久,终是摇摇头:“阿姐不怕,我也不怕!”
“好。”青珑欣然一笑,从巍峨城楼上收回目光,“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退缩犹豫,勇敢面对一切。”
褚子逍狠狠点了点头,与她转身融入人海中,向着晨曦微现的前方大步行去。
“姐,舒九容这么帮我们,不要亲口跟他道别吗?”
“不了,我在客房里给他留了封信。定南王府看似平静,但有舒长轩在,只怕会风波不断,我们在烨城多逗留一刻,便极有可能被他卷到风口浪尖上,自顾不暇,指不定还会连累到舒九容。”
末了,她望了望远方雾蒙蒙的天际,一字一句沉沉解释开:“子逍,有一点你要明白,你与阿姐的出路在未知且漫长艰辛的远方,而非脚下这片土地。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好人,都不能依靠他们的救护苟安于世,枉费时日不说,那会消磨心里的意念。你和我等得起,奴场那些族人等不起,你的那些受人毒打欺凌的伙伴们等不起。”
褚子逍听懂了她的意思,点头道:“阿姐的话我记住了,那就把他对我们的好记在心里,祝他们主仆一世平安。”
青珑越加喜欢这个跟自己弟弟一样乖巧聪明的少年,也感谢上天给了她这份撩以慰藉心中悲楚的信赖和温暖,展颜笑道:“嗯。”
褚子逍不再多想,跟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向远方的长路上移去。
两人一路跋涉,辗转着走出燕境,来到当年的旧地时,已经是红枫染霜的深秋。
举目望去,枯木连绵,尽剩下残枝和败叶,萧瑟冷风在空旷得不见人烟的关塞里游弋,扑打在雕刻着“归龙关”三个大字的旧石碑上,凄声诉说着六年来这里历经的沧海桑田。
视线穿过长满野草的荒塞望向那头的百止山,一片片接连成海的红枫扑入眼帘,犹似飘散着腥咸气息的鲜血,借着雨露和甘霖的滋润,在日月流转中盛衰消长,岁岁枯荣。
重回故土,青珑不知道在界碑处站了多久才压下胸口的剧烈起伏,然后缓缓蹲下身,剥开地上一层层的残叶,徒手刨挖着冰冷的土地,一直到深红色土壤里露出一点惨白,她才蓦地停下,眼角潮红。
褚子逍也惊住,刨土的动作倏然停止——被地表浅浅覆盖的是一个空洞的骷颅,套在一具已经生锈的盔胄里,无声望着昏暗高空。
“这是……”褚子逍起先吓了一跳,到最后隐隐明白过来,哀然看着青珑朦胧带泪的面容。
“是我们青桑的战士。”青珑哑声道,六年前浴血厮杀的声音恍似在耳畔重新响起,“与我阿娘并肩作战,共御敌军,以血肉身躯抵箭挡刀,最后……最后惨死沙场,剩下我一个人苟活在世……”
褚子逍没有目睹过人吃人的血腥场面,却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惨状,想起自己因为战祸而家破人亡的凄凉景象,也不免心有戚戚,抬起袖子帮她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姐,不哭……你就像一堵墙,风吹雨打都不会倒下。有这些战士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定能救出我们的族民!”
青珑重重点头,对着那些被腐土湮没的忠魂烈骨暗下誓言。
褚子逍望着茫茫荒野,不用想脚下也是枯骨遍地,魂魄无数。起身的时候,他见青珑将那个头颅小心拾起来放到界碑上,接着咬破自己手指蘸血在碑上写着什么,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他跟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青空碧水回,桑田沧海归。
而到最后青珑落笔署名“霍氏将门孤女青珑誓”时,他颇显吃惊,不可置信地看去她:“霍家?阿姐,你是……你是霍将军的女儿?就是霍铎大将军,你认不认识他?你真的是霍大将军的女儿?”
“是,我是青桑大将军霍铎与柳长缨夫妇之女,却不配做霍家后人……”青珑点点头,双膝及地,对着那个头颅深深叩了一拜,为那些死去的亡魂祷祝。
“不是这样。你没死,原来你没死!霍将军家还有后人在世……你身手这么好,一定是的!一定是霍将军的女儿!”褚子逍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声道:“阿娘告诉我,当年霍将军战死后,如果不是霍夫人临危受命率领我们青桑将士浴血奋战,中州那些敌军早就闯进村中,杀的人会更多。那时她女儿也才十一二岁的样子,却像个勇敢的战士一样跟着她上阵杀敌,根本就不怕那些人。可是后来她却没了音讯,所有人都说她因为伤重死在战地,被烧得面目全非……”
对于那对母女的传闻,褚子逍只停留在奴场大人们的回忆中,此刻真正见到,心情久难平静,跟着她一同跪下,向那些忠魂重重叩了一拜。
族民们的宽容让青珑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与此同时她却更加愧疚和自责,凄凄道:“我没用,害死了阿娘,跑到深山野林里苟且偷生,一过就是六年,把你们扔在奴场中不管不问……”
褚子逍却不这么认为,此刻他内心感受到更多的是知道霍家还有后人存活在世的惊喜,以及带给那些在奴场受尽苦难的族人的希望。
“阿姐,如果大家知道霍家人还活着,一定很高兴,就跟我一样欢喜!”
青珑抬手抹掉他面颊的土渍,点头承诺:“以后阿姐不会让你再受任何欺负。”
说完她从怀中拿出来这里之前准备的一些草药,递给他一半:“这是我们族人自制的灵药百草丹的几味主要配方,巫爷爷临终前告诉我的,能化解这里的毒障,把它们全部吞下,跟我到枫林渡去,毁了阿芙蓉。”
褚子逍点头接过,与青珑一起咽下那些苦涩的干草,既作充饥也可抵挡归龙关里的残毒。
对于故国,自打当年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仅有的一些印象也是小时候残留在脑海中的残缺片段。等到跟着青珑穿过归龙关,沿着半山腰来到一条瀑布下时,映入目中的景象让他瞬间呆住。
许多晚开的花木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摆茎身,像极了风中起舞的窈窕佳人。新奇的是,硕大花朵抱茎独生,颜色却非单一,红如晚霞,丰艳妖娆;粉如桃樱,羞眉赧颜;白如皓雪,不沾俗尘;还有如晶石一样的黛紫,魅惑而贵雅。
如斯美景,看痴了驻足水瀑下的少年。
“阿姐,你说它们……它们就是阿芙蓉?”褚子逍不敢相信,也无法将这样妩媚而妖冶的花与毒药联系起来。
青珑也看得微生痴态,闻言后点点头:“最初的时候,我们的祖辈也不知道它们有毒,后来发现不少牲畜误食后就会发昏不醒,于是就把它们移植到了枫林渡,这样也能防止野兽进村伤人。”
“可是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毒?”褚子逍就近拔了一株放到鼻下,闻不出明显的香味,甚是诧异。
青珑看了一眼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睛,语声沉沉:“子逍,这世上许多东西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就像这些花,看起来很美好,但一旦陷入,许会万劫不复。”
说完她将那株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拔了所有花瓣,只露出芯部尚未成形的小小蒴果,重新递给他:“有毒的是藏于美景之下的它,不是花。”
“啊?”褚子逍更奇,惊呆在地,差点将光秃秃的果球扔了。
“有些人的好表里如一,不掺杂任何歹念,而有些人的好就如这阿芙蓉,呈给你最为绚烂的光景,却笑里藏刀。你看不到,只有危险临近才能有所察觉,等到后悔之时,代价可能已是不能承受之重。”
青珑一字一句解释道,脑海中一个人影不断在眼前浮动,让她面上的杀意愈发浓烈。
褚子逍听得似懂非懂,一观她的表情,有些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了,小心问道:“姐,当年背叛青桑,帮着敌军杀我们族人的是不是乌德将军?奴场里有人这么偷偷说过,可是也有人说不是他。”
青珑收了久远的回忆,道:“子逍,放火烧了它们,然后跟我一起找到乌德报仇,让沉睡在这里的每一位将士瞑目!”
褚子逍使劲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火折,与她引火烧了这片妖艳的花海。
“往后的路,我们就一边流浪一边刺探四国虚实,大到兵政和朝局,小到风土人情,知彼而后发。最好的结果就是能想办法混到军营取得兵权,否则一切都是枉然。不过你我就都做不成自己了,无论来历与身份,甚或一言一行,都要学会伪装,其中的伪善和无奈可想而知。子逍,你可能做到?”
褚子逍毫无犹豫:“只要能把那些伙伴们救出来,怎样我都不会怕!”
青点头一笑,指了指瀑布下的水潭,道:“那条河流叫青河,从这里发端,流遍我们整个青桑,沿着下游走出去,就是它的一段分流离水,会与中州接壤。”
褚子逍跟上青珑的步伐,小心穿过水帘,来到青河边上,用方才从土中刨出的生锈战刀砍倒几根竹子做成了一个竹筏,然后与她涉水而行,缓缓驶出枫林渡。
彼时向晚风凉,水波澹澹,青青长河中涟漪微漾,交织出一曲缥缈天籁,轻飘飘散入水上。
昏黄天色里,两人轮流摇着竹桨,单薄背影渐行渐远,不多时融入暮色里,化为黑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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