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五更鼓角声悲壮顾明道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顾明道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八回 五更鼓角声悲壮
书名: 血雨琼葩 作者: 顾明道 本章字数: 10407 更新时间: 2024-10-25 09:39:34
三桂即已誓师讨贼,传檄至京,流寇方面当然多少有些震动。李自成见招降三桂不成,心中大怒,恰巧军师牛金星带着三桂的檄文进来,读给李自成听。李自成是不识之无的武夫,撑着了腰,昂起了头,箕踞而坐,听牛金星读到“……李自成以妖魔小丑,荡秽神京,日色无光,妖氛吐焰,豺狼突于城阙,犬豕踞于宫廷,杀我帝后,刑我士绅,戮我民庶,掠我财物,二祖列宗之怨恫,神庙凄风,元勋懿戚之诛锄,鬼门泣血……”他听到这里,口中舌头一伸道:“这小子骂得我这样厉害吗?真使人有些坐立不安了!”
牛金星却只顾读下去,又至读末后“…周命未改,汉德可思,诚志所孚,顺能克逆,义兵所向,一以当十。试思赤悬归心,仍是朱家正统……”数语,李自成早跳起来道:“好小子!究竟这天下是朱家的还是李家的?要他姓吴的出来干预我吗?好!谅这小子有多少兵马,竟敢移檄讨我,来泰山头上动土。我当大起三军,先击败了那厮,然后再下江南。军师之意如何?”
牛金星道:“吴三桂坐镇关外,夙著声名,他既不肯归降,反来讨伐,确是我们心腹之患。趁此时江南各地尚无动静,我等出兵东向,击败了吴三桂,这燕京便无东北之忧,然后可以悉心向南收地了。”
李自成道:“军师既然也有此意,我必扑杀三桂,以雪我忿。来日便可兴师,还请军师与我同行。”
牛金星道:“自当追随大王左右,勁力以报。大王出师以来,所向克捷。今又取下京师,天下倾动。宁武关的周遇吉智勇双全,尚且死在大王手里,何忧吴三桂不能制胜呢?”
李自成听了,心中稍觉安慰。牛金星退去后,他马上又召吴骧到来。此刻吴骧已接到三桂复书,知道他儿子忽然改变意思,不肯归降,要害自己遭殃了。见了李自成战战兢兢,拜伏在地。李自成指着他骂道:“你这贼怎么骗我,说你儿子肯降服的?现在你儿子公然大胆为明帝发丧,移檄声讨,骂我为小丑、犬豕、逆贼,侮辱我到极点,岂知我是因为老百姓苦痛很深,所以起来解民倒悬,安定天下的呢?你这老贼定是和你儿子串通一气的,还要向我来假投降。我若留了你,将来一定吃你的亏,你儿子骂我,我先把你这老贼杀了,出出我胸中这口恶气,看你儿子又能奈何我怎样!”
说罢,喝令左右把吴骧推出斩首。此刻吓得吴骧面无人色,战栗不已,叩头如捣蒜,向李自成乞哀道:“大王明鉴,贱臣是弃逆归顺,一心跟从大王,以图功名富贵,所以听大王意旨,修书招犬子来降。犬子本已允率众来归,不知何以后来忽然变了心思,这是怪不得贱臣的。”
李自成道:“呸!怪不得你,却怪谁?”吴骧道:“贱臣不敢说。”
李自成道:“怪哉怪哉!你为什么不敢说?直说不妨。”吴骧道:“贱臣明白犬子一生最爱他的宠姬圆圆。前次他匆匆出京,没有携带,现在圆圆已归吾王所有,不啻夺了他心头之肉,所以他要变心了。”
李自成冷笑一声道:“那么这都是我的不好了?”吴骧道:“贱臣怎敢有怪大王?但贱臣冒昧有一个请求,大王倘能允许,贱臣幸甚,犬子幸甚!”
李自成道:“你且说说看。”吴骧道:“大五欲得天下,必要待将士们特别优遇,倘然大王肯许将圆圆赐送犬子,那么只消贱臣再去一封书,犬子定能翩然来归,供大王驱遣的。”
李自成听了吴骧这话,喊一声“呸!”一口涎沫直吐在吴骧的脸上。此时的吴骧又吓得什么似的,绝不敢伸手去揩,大有唾面待干之风,觳辣无已。李自成又大声说道:“陈圆圆绝世佳人,今已为我所有,将来正要待我称帝之日,册封为后。你儿子怎有这福分,妄想得伊为妇?你这老贼!不必在我面前花言巧语,砍了吧!”
刚又要命左右推出,吴骧又连连叩头求恕。恰巧贼将李岩来见,李岩见了吴骧这种摇尾乞怜的状态,便代他说情道:“现在大王暂且饶赦他的罪命,待到将来擒住三桂,然后一并治罪。”
李自成道:“也好。”
遂吩咐左右把吴骧严加拘留,不得放走,左右遂牵吴骧去。李自成又召刘宗敏入,一同商议军事,便叫刘宗敏率左翼,李岩领右翼,各带五万人马出发,自己再率十五万为中军,随后接应,共攻山海关,务要把三桂擒获。刘李二人奉令后退去,检点部下人马,克日开拔。刘宗敏是李自成心腹骁将之一,本为蓝田锻工,膂力强大,剽悍绝伦,曾杀了自己的妻子,随自成起义。自一只虎被费宫人刺死以后,李闯王部下要推刘宗敏首屈一指了。
三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山海关而来。此时马宝的一军尚地滦州,自忖众寡不敌,遣急足向三桂请示。三桂下令全军撤至山海关,待李闯王兵到,然后据险迎击。因为流寇势大,孤军抗拒,必蒙不利。马宝奉令后,即命部下留着空营,暗暗撤退。这道令传下去时,早恼怒了张苍虬。此时许靖、柳隐英二人已随右军白显忠撤退回关,只有陈飞尚和张苍虬在军前。张苍虬满拟三桂声罪致讨,可以和流寇血战,谁知听得流寇前锋杀来,三桂忽然有令撤退。他心里顿时又是异常气恼,向陈飞跳着脚说道:“吴将军不是要讨贼吗?怎么贼兵来了反向后退呢?”
陈飞也道:“我真不明白吴将军为何不下令痛击,变成了银样镧枪头,令人气死。”
张苍虬便和陈飞马上跑至马宝营帐中去叩询真相。马宝一见二人到来,知道二人是烈性的战士,不待他们开口,先向二人说道:“吴将军有令叫我们速将前军退至山海关,然后据险迎拒,可以有得胜的机会,所以我们尽于今天晚上务要把全军撤退,二位快去预备吧!”
张苍虬忍不住说道:“俺们已准备一战,多杀几个流寇,现在流寇来了,俺们反而退走,那么几时候可以攻至北京,驱除闯贼呢?不要使三军气沮,志士心灰吗?”
马宝道:“张把总,你的话虽然说得不错,但这是军令,不可故违,万一交绥有失,谁能担得起这干系?所以只有奉令退军,别的话不便说。”
张苍虬闻言,愈觉气愤,大声说道:“守备奉令行事,也怪不得守备,但俺们二人无论如何必要和流寇一战,方能再退。古人有言誓扫匈奴不顾身,俺们来此从戎,本来杀身成仁,为国除患,不想苟活的。倘有败兵折将,俺们二人愿受谴责,虽死不恨。”
陈飞也说道:“不战而退,大沮军士之气,守备若无意迎战,待俺们二人率领少数人马效甘宁的百骑劫魏营,胜利回来,不胜便和他们拼了,绝不让流寇占便宜的。吴将军如有责怪,我们俩担承其罪便了。”
马宝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决,断非自己言语可以遏止他们的,踌躇良久,遂对二人说道:“未奉军令,本不可以交兵。现因你们忠勇可喜,不如听我之计,待我们军队撤退的时候,二位率领二千人马埋伏滦河之侧,流寇倘然见我们撤退而来追赶时,你们可以出其不意,拦杀一阵,或可取胜。”
张苍虬听马宝如此说,也只得遵令行事,退出帐来,告诉陈飞,且说道:
“俺们誓欲断胆沥血,以报国家,他们掌握兵权的却如此怯弱,到今天俺方知吴将军不是真英雄,徒有虚名了。”
陈飞道:“事已如此,也没有别的话说,我们且预备部卒杀他一阵,也可稍出这口闷气。”
于是傍晚时,前军得到马宝下的撤退令,马上在暮色苍茫中整队退走,留着许多空营,插满了旌旗,以为疑兵之计。张苍虬和陈飞各披战铠,跨下骏马,带领二千精兵悄悄地掩至滦河东边松林里埋伏。那流寇前锋左翼刘宗敏与右翼李岩同时杀到。起初还以为明兵有备,遣将挑战,后来侦知都是空营,四下搜索,不见一个明兵的踪迹,在邻近村子里捉了几个乡民来审问,方知官军已在昨晚撤退往山海关去了。刘宗敏便扎下营寨,去见李岩,他对李岩说道:“官军不战而退,吴三桂外强中干,兵力不过尔尔,我们赶紧进兵何如?”
李岩道:“论兵的数量,我众彼寡,所以他们要退至山海关险要之处,然后进可以凭恃,所以我们和三桂的部队必要在那边接触的了。”
刘宗敏道:“据乡民之言,官军撤退不远,我们何不紧追?莫使他们如愿。”
李岩道:“穷追恐要中伏。”刘宗敏哈哈笑道:“自出潼关以来,我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在宁武关略受挫折。然而周遇吉到底死在我们手里,吴三桂乳臭小儿,何足道哉!我们又何必多虑?你若不追,我的左翼一军独自紧追也好。”
李岩道:“那么你请为前队,我为后队,万一中伏,我可接应,不致全被包围。”
刘宗敏道:“我兵马众多,岂惧被围!便有伏兵,我也可以击溃。这样办法也好,我当然愿领前队,你随后接应吧!”
于是刘宗敏率领部下流寇立即渡过滦河,向前追赶。谁知追至松林附近,忽闻前边林子里号炮声响,有一队官兵杀出来,拦住去路。刘宗敏打前一看,见官军人数不多,且不齐整,便叫部下休要顾虑,只顾冲杀上去,果然一赶便散。刘宗敏哈哈笑道:“这样脓包般的官军也算埋伏吗?不够老子杀的。”
再向前进,前面正是一个山口,刘宗敏当先领兵过去,又听山谷里号炮响了,刘宗敏道:“又是方才那些不济事的官军,休要理睬,我们只顾追上去,追及他们的大队时可以厮杀了。”
但是四下里号炮声响,探子报到后边林中有军官杀出,把自己的部队截为两段,不知官军究有多少,流寇顿时溃乱。刘宗敏此时稍觉有些心慌,回马来救,只见东、南、北三处都有官军旗帜,喊杀连天,自己的儿郎们已被冲成数橛,各不相顾,因此益发乱了。他遂舞刀跃马,指挥流寇快快逐退官军,联成一气。一会儿,只见有一队官军杀来,为首一将,刀光霍霍,所至披靡,流寇纷纷倒退,转瞬已杀至自己面前。一匹乌骓马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素甲白袍,相貌威武,身躯魁伟,背后一面白旗,上绣着一个黑色的“张”字,乃是张苍虬,圆睁怪眼,向刘宗敏叱骂道:“贼子!危害我社稷,蹂躏我帝京,俺姓张的饶你不得,先吃俺一刀,为君父复仇。”
刘宗敏也勃然大怒,喝道:“小小偏裨之辈,我岂惧你!”
把大刀劈向张苍虬头上来。张苍虬舞刀拦住,二人各施身手,狠命厮杀,两柄刀飞舞云雾中,化成两道白光,如穿梭般来往。斗至七十合以上,不分胜负,恰巧陈飞手横双锤,一马赶来,见刘宗敏果然骁勇,他就取出一支袖箭,拈在手里,乘机待放。恰巧张苍虬一刀砍个空,身子向前一冲,刘宗敏举起大刀,正要望他后面砍下时,陈飞急急发出一箭,正中刘宗敏的右肩,一阵疼痛,立刻拖刀败走。张苍虬、陈飞纵马追去,部下官军乘机掩杀,流寇死伤不少。正在危急时,金鼓大震,流寇满山遍野而来。张苍虬和陈飞杀了一阵,业已获胜,因自己兵少,恐怕反被包围,所以收兵缓缓而退。张苍虬和陈飞断后,徐徐而行,凛若天神,流寇自顾收拾败残,也不敢再追了。
张苍虬、陈飞撤退至山海关,献上夺取的军械马匹以及首级。吴三桂传令嘉奖。许靖、柳隐英闻得张陈二人伏兵击破流寇,也觉快活,他们仍希望流寇到来时可以在九门口大战一场。吴三桂即命马宝一军和白显忠一军分成左右翼,驻守九门口,和山海关成为椅角之势,专候流寇到来厮杀。
他心里专是悬悬于圆圆,恨不得腹生双翼,飞至北平,把圆圆救出,苦帐下尚无古押衙可遣呢!所以闷闷不乐。他知侍卫中间要推白十二的武艺最好,且有轻身功夫,他就召白十二入室,对他说道:“你知道的,我一生最宠爱的就是爱姬陈圆圆,难得田宏遇赠送于我,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我匆匆出京,未曾携圆圆同行,因想我马上就要入京的,不必多此一举。谁料我还没有至京,而流寇已破了都城,圆圆也为闯贼掳去,不知生死若何,我心里异常思念,寝食难安。现在虽然我已誓师讨贼,而贼兵势大,谅一时未能克复燕京,驱走闯贼。万一旷日持久,那么圆圆又将如何?我想最好能够派人秘密前去,混入京城,向李闯王宫中救出圆圆,这是最稳妥的计划,但这事须要有本领的人去,方可奏效而获安全。所以昆仑黄衫之流,尤为难能而可贵了。你的飞行功夫尚好,我意思想叫你到京中去走一遭,见机行事,不知你自问可能胜任而愉快?”
白十二听了三桂的话,遂说道:“小人受将军之恩理当效劳,可是小人自问武术有限,以一人之力,断难入京救美。闯贼宫中戒备必然森严,此事不敢冒昧,反误了将军的宠姬。不过小人知道张把总、陈把总等不但马上武艺很好,而且飞行本领高强优异,远胜于小人。将军若必欲救出宠姬,非托他们数人不为功,小人愿荐贤以代。”
三桂听了,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张苍虬等果非平常之材,他们若肯为我效力,这是最好的事了。你去代我设法一下,探探他们的意思如何。”
于是白十二奉了命便去九门口请到张苍虬和陈飞,又请了许靖、柳隐英,同至一个秘密的所在,是白十二特地安排下的,端整一桌极丰盛的筵席,上好的美酒,请四人欢饮。张苍虬见白十二今天如此竭诚款接,心中有些疑惑。酒过三巡,白十二便把吴三桂急欲请张等赴京救出圆圆的心愿告诉四人听,且代三桂要求张苍虬等一行。许靖听了,忍不住哈哈笑道:“英雄无奈是多情!楚霸王垓下之围,江山尚且要抛弃,而撇不下虞姬,垓下一歌,千古雪涕,这是不能解说的。小弟闻陈圆圆确是江南第一美人儿,吴将军得了,自然鹣鹣蝶蝶,宠擅专房,不幸而被闯贼掳去,无怪将军要深惜痛恨,恋恋不已,珠还合浦,剑跃延津,当然这是吴将军所深切盼望的,然而可知国君新崩,神州失陷,大明江山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五更鼓角声悲壮,做军人的应当枕戈待旦,舍身救国,国事私情并论,其间的轻重缓急,必有人能辨的。现在吴将军不知赶紧整饬三军去讨流寇,却反念念不忘在一女子身上,岂不失之畸轻畸重吗?”
柳隐英却微笑不语,张苍虬嚷起来道:“白兄弟,不是俺不肯徇情,这叫俺第一个不能答应去做,俺生的一副铜筋铁肋,吴将军不令俺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多杀几个流寇,却反叫俺去做昆仑奴,代他盗出红绡,俺老张虽是个粗莽武夫,计算起来,却不值得,不比在承平之世,俺受了吴将军的豢养,代他干一下子,也无不可。此刻俺却不愿做私人的走狗。”
陈飞道:“吴将军倘能决心和流寇厮杀,早应该起了人马,杀上北京去,方是道理,那么他的宠姬也能从流寇手里救出来了。谁叫他退到这里来,一任那流寇猖獗的呢?”
白十二见大家都不赞成三桂的请求,他知道张苍虬等众人性情豪迈直爽,不论什么事,据理直言,不谀所私的。既然他们都如此说,这件事料来难有希望了,便说道:“小弟也不过转达吴将军的意思,诸位若然不愿前去,当然不敢勉强,我等且多喝数杯。”
张苍虬道:“要叫俺喝酒,俺必遵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倘然喝够了酒,出去厮杀一回,虽死亦甘。现在退守于此,实在沮丧士气的,不敢赞同。”
柳隐英微笑道:“小弟现知吴将军的性情很多犹豫迟疑,缺少果决,要求他担当重大的责任,是很难的事,我前番所说的话不幸而中了。料他一颗心完全系恋在宠姬身上,国事倒反在后面呢!”
张苍虬道:“不错,俺恨没有机会向他披肝沥胆开诚布公地一说呢,白兄弟不怪俺们时,何不乘机进言?你是常在吴将军身边的,将军待你不薄,你也该忠告而善道之啊!”
白十二笑笑道:“吴将军为了圆圆,几乎废寝忘食,必欲破镜重圆,以遂私愿。他本来要….”
白十二说到这里却又缩住了,改变口气,说道:“这件事同他说是很难的,诸位既然不愿意到京里去干这事,小弟只得婉言去回绝将军,以小弟一人之力也难胜任的。”
张苍虬道:“还是和流寇决战了再说吧!”
于是大家喝酒,谈谈关外和北京的情势,饮至酒酣方散。白十二去见吴三桂复命,他不敢将张苍虬等所说的话在三桂面前直告,只说他们也是自揣力薄,恐贻陨越之罪,所以不敢前去。三桂也有些料到张陈诸人不肯为他私事出力,但也奈何他们不得,只有罢休,暗暗闷在心里,自己筹划如何和流寇对垒的计策。那李自成接到前军追敌中伏,刘宗敏身受箭伤,损折了不少人马的消息,赫然震怒,自己立刻催动人马,向山海关进发。又听了牛金星的献计,另遣一支军队,由勇将杨天麟率领,出抚宁东北境长城,绕道至山海关外,夹击三桂之背,声势十分浩大。这时,三桂虽然因为圆圆被掳,一怒而讨流寇,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兵力究属有限,关外又要留下军队,防备清廷。若和流寇一战而胜,尚可支持,否则便要涣散的。因此他听得李闯王大兵到来,心里又不免有些彷徨。在他幕府里有一个文士姓方名献庭,笔底很好,三桂的文书都由他包办的,每有献谋,三桂对于他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这天,三桂闷坐在衙署,方献庭入衙谒见,商议应付流寇的计策。三桂面有忧容,对方献庭说道:“我虽已移檄声讨流寇,而自己的兵马粮秣都是有限,流寇现分两路来攻,李自成自率大军,有数十万之众,闻又有军队出长城拊我之背。在宁远虽有柴英驻守,然叫他防备清军尚感不足,何能再去对付流寇?因此我很忐忑,如何迎战,方可获胜?”
方献庭道:“李自成挟众数十万盘踞帝京,声势自是浩大。此次他倾师来攻,我和他周旋战场,未必便能一鼓而胜。清军虎视关外,乘隙而动,倘然他们见我和流寇苦战,出兵掩袭我后,那我数方受敌,大大不利了。”
三桂点点头道:“我也未尝不顾虑及此,献庭有何良策教我?”方献庭道:
“在昔战国时伍子胥以吴兵伐楚,举其鄢郢,楚兵大败,国几不国,幸赖申包胥到秦国去乞师。起初秦国不允,申包胥哭泣于秦庭,七月七夜,到底感动了秦国的君臣,立刻出兵,助着楚国,驱走吴兵,复安社稷。当时若无申包胥借兵于秦,那么楚必灭亡了,现在我们既然兵力不足,又恐清兵蹑我之后,腹背受敌,将军何不乞师于清,效申包胥的故事?倘然清主能抱救灾恤邻之旨,相助我们收复燕京,扫荡流寇,那么我们报德酬庸,也至多把山海关以外的土地割让于清,两国修好,各安边圉,岂不是好呢?”
吴三桂听了方献庭乞师之谋,沉吟良久,然后说道:“清廷和我为世仇,不知他们能不能应许我们去借兵?还有一层须顾虑的,倘然他们入关后不肯退兵,又如何是好呢?”
方献庭道:“我们只要借了他们的兵夹攻流寇,把流寇击败,克复燕京后,便用不着他们了。不妨以重金犒赏他们的军队,请他们退出山海关,他们既得金银,又得土地,何乐而不为呢?若然他们不肯退兵,我们灭了流寇,再可和他们抗拒。只要自己兵力一厚,以中国之大,岂惧一满洲?”
吴三桂欣然道:“你的话不错,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且先击破了流寇,再谋对付清兵之计。此事又要烦劳你起一信稿,待我修书一封,差人前去试试再说。”
方献庭遵命退出,立即去写好了一封乞师的书信,是致清摄政王多尔衮的,再来呈与三桂查阅,那封书上说道: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任。王之威望,素所称慕。但春秋之义,交不越境,是以未敢通名,人臣之义,谅王亦知之。
今我国以宁远右偏孤立之故,令三桂退镇山海,思欲坚守东陲而固京师也。不意流贼逆天犯阙,以彼狗偷乌合之众,何能成事?奈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今贼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帛,罪恶已极,诚赤眉、绿林、黄巢、禄山之流,天人共愤,众志已离,其败可立而待也。我国称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为晋文公、汉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远近已起义兵,羽檄交驰,山左江北密如星布。
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边门,欲兴师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贵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贵朝应恻然念之。且乱臣贼子亦贵国所宜容也。
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所有,此又大利也。
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力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庭,示大义于中国,则我国之报贵朝者,岂唯财帛?将裂土以酬,绝不食言。
本应上疏贵朝皇帝,但未悉礼制,不敢轻渎圣听,乞王转奏。
三桂看过一遍,对方献庭说道:“这封书你写得很好,我不得已去乞一下师,且待击败了闯贼,再作道理。”
便遣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前去送书乞师。那时候,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方以大将军督师,据守关外。得到了吴三桂乞师的书信,便和麾下文武官吏商量,要不要出兵去援明。有几个文官如大学士范文程等,都主张声罪讨贼,徇三桂之请,兵以义动,何功不成?多尔衮自己也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可失去,所以立刻作书答复三桂,允许出兵。书中有“昔管仲射桓公中钩,后桓公用之为相,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可报,一则身家可保等语”。那么多尔衮的意思也可想而知了。
三桂得多尔衮复书后,再去信催促进兵,这事早传遍军中。张苍虬得到了这乞师的消息,忙和陈飞去见许柳二人,大家聚在一处坐谈。
张苍虬首先开口道:“你们大概已知吴将军乞师清廷的一回事了,俺却大不以为然。他们和我朝是世仇,狼子野心,不可测度,我朝谨固藩篱,以防侵凌,尚虞被他们所弃,怎好去向他们请兵,助我攻击流寇?这无异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吴将军还有什么智虑?谁人代吴将军画此计的,可斩其头!俺倒要去见吴将军,劝他万万不可借清兵,引仇人入关呢!”
许靖道:“张大哥说得甚是。昨天白十二来言此计系方献庭借箸代谋,吴将军因流寇势大,深恐腹背受敌,不得已而向清廷去乞师的。现闻清兵已近山海关,宁远的柴英一军也正在撤退中了。小弟也以为此事吴将军做得有些不对,清兵本是我国的仇敌,我因危急而去乞援,他们岂肯真心相助?况且摄政王多尔衮虎视鹰膦,居心叵测,清兵又在强大之时,万一他们进了关,击败了闯贼,克复了京都,而大军久驻不去,那么吴将军将若之何?”
陈飞点点头道:“这不能不顾虑到的。借人家的力量本不足恃,何况又是借的素来与我为敌的人呢?”
柳隐英道:“李自成等流寇虽然扰乱天下,颠覆大明社稷,然而他们也是中国人,他部下有许多人都是为饥荒所逼,铤而走险的。乌合之众,万不能成大事。至于清兵却是异族,怎能借着他人的力量来屠杀自己同胞呢?”
张苍虬一闻此言,拍着手掌说道:“柳兄弟说得真好爽快,自己人用不着外边人来杀,所以我更不赞成。”
许靖道:“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古时诗人已有明训,吴将军之智竟不及此吗?我们千里迢迢来此从戎,满拟将来可以建立一些功业,青史留名。现在看起来吴将军的为人庸庸无异常人,且又欲效申包胥的乞师,却不知情势是不同的。他日眼见清兵入关,蹂躏中原,我们大明人民还有一番浩劫要遭受呢!那么我们不是明珠投暗,大失所望吗?”
张苍虬道:“好!俺们弟兄四人既然主见相同,现在不必空谈,无裨实事。俺们还是去见吴将军,劝他快快辞谢清兵,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剿除流寇吧!”
柳隐英道:“吴将军业已决定这样办,清师已出,我们要求他收回成命,他岂能应允呢?”
张苍虬道:“他能不能应允,这个俺却不管了。骨鲠在喉,不得不吐,俺们不妨前去试试。”
于是四人商议已定,一齐到关上来见三桂。三桂闻张苍虬等谒见,他心里本有些不满意于张苍虬,因为他们不肯接受他的差遣,到京中去救圆圆,但想到他们都是有本领的武士,自己正在用人之秋,不得不稍给他们一些颜面,将来还要用他们的力气去和流寇交战呢!所以他就接见了。
张苍虬见了三桂,首先开口道:“末将初闻平西伯誓师讨贼,很佩忠义之忱,所以愿效驰驱,共诛逆贼。现在平西伯退驻山海关,观望不前,反给流寇倾众来犯,而平西伯尚不督饬三军迎头痛击,却又去向清廷乞师,末将真有些不明白起来了。”
三桂听张苍虬责问得很是严厉,遂正色答道:“张把总,你不知贼众我寡,胜负之数未可预卜。我为欲早早安定明室,扫灭流寇,所以暂时向清军弃嫌修好,效申包胥之乞师异邦,奠定大局,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难得多尔衮已允出兵,清师不日入关,我们赶紧协力讨贼规复神京,才是上策,他非所知。”
张苍虬道:“好个上策!末将斗胆冒昧敢说这是下策,将来我们一定要吃清兵的亏。清兵与我为世仇,虎视关外,骏骏强大,我们防备他们尚恐不及,岂能导引他们入关,造成他们盘踞中原的机会呢?我们要凭自己力量去攻流寇,外人之力是不可恃的。他日内乱方平,外祸又起,不是使神州禹域多一重未来的兵祸吗?所以末将等前来拜见,要求平西伯速即去书辞谢,缓住他们的兵马,然后自己再思消除流寇之计。以平西伯的英才,三军的用命,更兼各处纷起勤王之师,流寇究属乌合之众,侥幸得胜,一时猖狂,不难徐徐把他们扑灭的。故末将以为流寇可畏而不足畏,清兵可畏而不可亲,愿平西伯早决大计,莫贻噬脐之侮。”
张苍虬侃侃而道,理直气壮,声如洪钟。三桂不觉脸上变公,他终因张苍虬等不肯代他去救圆圆不慷于心,今日张苍虬的说话又是非常率直而多顶撞,更使他着恼了,遂对张苍虬冷笑一声道:“张把总,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次乞师于清,我已再三思虑过了,倘忧流寇已破,清兵不退,这也未免过虑。我们虽以关外之地,可餍清人之望,万一不济,我们集合师旅,也可以和清兵一战。总之,这是一时权宜之计,不必鳃鳃过虑。乞师之书已去,清兵已出,这又不是儿戏,岂可出乎尔反乎尔呢?你等不必多管,听候本将军的命令就是。”
许靖方要开口说话时,吴三桂已拂袖而起,退往屏后去了。张苍虬等四人见三桂的态度如此,只得退出,回至自己地方,张苍虬四顾无人,恨恨地对众人说道:“吴三桂徒有虚名,这厮照这样做去,一定要吃清兵的亏,倒是给人家一个良好的机会。依俺的心,恨不得先杀了那厮,然后起兵讨贼。”
许靖道:“三桂虽然依驸外人,却是逆迹未著,我等若把他杀却,徒乱军心,于事无补,而反被人家说我等犯上作乱,别有野心了。”
柳隐英道:“我们到此投奔吴三桂的初衷,是因他是一位英雄,所以愿附骥尾。现在他既然做出这种不智的事,他日贻祸于国,我们都不赞成,那么天下之大,英雄多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离开这里,到别地方去呢?只要我们心存复仇,忠于明室,海内豪杰必有和我们同情的,何必在此受这闲气呢?”
陈飞也说道:“柳贤弟这句话说得很对。我们既然和吴将军志向不同,不必在他麾下效力了。”
许靖也点点头道:“不错,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现在天下大乱,有志者都可以起来收拾河山,何必一定要依附他人呢?”
张苍虬道:“好!你们都说得是。俺们走吧!可是走到哪里去?”
许靖又道:“中州地方豪杰之士甚多,嵩洛之间正好借以做根据之地,南联两湖,东接吴越,尚可以抗流寇而御清兵,我们且到那里去找机会就是了。”
于是四人商议既定,预备明日动身,离开山海关望关内去。
到了次日早晨,四人饱餐已毕,各挟行装,佩上刀剑,坐了骏马,出了营门,望九门口进发。各人心里自然有不少愤慨,尤其是许靖,仆仆风尘,尚无建树,眼前所见的事物都是使他心里烦懑的。刚才行至中午,各人有些肚饥,正要觅取打尖之处,忽闻背后大道上鸾铃喊喊,有一骑疾驰而来,高声大呼“张兄弟慢走,快快回去!”四人不防有此,都觉得突然一怔。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