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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早携娇鸟出樊笼
书名: 血雨琼葩 作者: 顾明道 本章字数: 9052 更新时间: 2024-10-25 09:39:34
田宏遇江南扫墓,巧遇圆圆,自以为白发红颜,结成鸳侣,将来艳史长传,雅韵久流,也不负此生了,所以不惜明珠十斛,强载而归,拆散了他人的姻缘。又谁知自己无福享受这位美人儿,偏有他的女儿田妃做主,要把圆圆献与崇祯帝,冀解皇上忧劳。他自然不敢不把圆圆送入宫去,然而他心里却是老大不愿意。自从他送了圆圆进宫以后,回到邸中,枯坐书斋,闷闷不乐。他邸中本有一队女乐,檀板银筝,凤笙龙笛,各样都有,田宏遇虽是椒房之亲,而如此恣情声色,骄奢淫逸,可见大明朝臣的泄泄沓沓,腐败不堪了。晚上,他在红情轩中饮酒,吩咐女乐在一边侑酒。许多粉白黛绿之流,都到轩中奏起妙曲,弦管嗷嘈,其声靡靡。平日田宏遇尚觉陶情丝竹,醉舞婆娑,很有几分兴致,但是今晚他反觉得平添牢愁,一颗心仍免不了系在圆圆身上。想今夕皇上得了这位倾国佳人,无异唐明皇之与杨玉环,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双栖双宿,其乐何如?却苦了老夫,为人作嫁,望梅止渴,岂不是白费辛苦?然一念及自己女儿的苦心,却又觉此举是理当如此的,不能自私。但愿皇上宠了圆圆,不要忘记了我的女儿,也好使皇上龙心喜悦,勤于国事,把这四郊多垒的国家复兴起来,剿平流寇,那么我辈攀龙附凤之人,也可以长享富贵了。唉!田宏遇这样思想,又谁知天下的事,往往有出人
意料的呢?
隔了数天,忽然田妃又把陈圆圆送回田宏遇邸中。田宏遇大为惊奇,相见后,仍请圆圆到楼上去休息,只见圆圆的面庞已消瘦了一些,蛾眉深锁,秋波低垂,默默然没有什么话说。田宏遇先向田妃差来的使者问询究竟,方知圆圆入宫后,田妃即乘间引导伊去见皇上。圆圆的容貌当然有使人销魂夺魄、不能自持的功能,古人说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所以皇上一见圆圆,起初时候心里也不由一动,向田妃问起圆圆的来历。田妃不敢直报,只说圆圆是江南良家妇女,是伊父亲到江南扫墓时候去购来的,不敢自秘,特地进献皇上,以解宵旰之忧。崇祯帝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叫田妃领导圆圆去住在西宫里头。田妃还以为皇上有爱幸圆圆之意了,便引圆圆去宫中安身,吩咐宫女内监等好好伺候,不得怠慢,皇上却要进幸的。又向圆圆叮嘱数语。圆圆倒很感谢田妃的美意,朝晚得了皇帝的宠眷,斯人独不可忘。哪知崇祯帝一连两晚,足迹未至圆圆处。他仍是忧心国事,对于女色,淡然穆然,凭圆圆有着国色天香之姿,却不能得到帝心,这真是万事难料,也许其间自有有缘和无缘的关系了。
田妃听得皇上未幸圆圆,十分诧异,又来叩见崇祯帝,问他是什么意思。崇祯帝叹道:“圆圆确有惊鸿绝艳的姿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心里自然也很爱伊。然而卿须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外强邻虎视眈眈,待隙而动;国内则流寇为患,遍地烽烟。厝火积薪之下,其危便在旦夕,故朕朝夕忧虑,默祷上苍,使朝臣尽忠,三军用命,早把张献忠、李自成等剿除,不致涂炭生灵,倾覆邦家,哪里还有这心绪去亲近女色,自耽荒逸,使千秋万岁徒被恶名?所以朕的一心只在天下苍生,只求万民不受刀兵之厄,早靖祸乱,那么朕死也瞑目了。朕不敢为隋炀、唐明之续,只得辜负卿一片美意,仍烦卿送回卿父邸中吧!”
田妃听皇上如此说法,伊也不敢再请,自滋罪戾。于是伊遂去和圆圆说了,派人将圆圆送回伊父亲邸中去,且把大略情形告诉伊父亲。田宏遇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珠还合浦,玉人重来。忧的是枉费自己女儿一番心机,仍未能解除皇上的忧闷。于是他又去安慰圆圆数语,圆圆自叹命宫魔蝎,仍落在老头儿手里,很想自尽,却因田宏遇防范很严,尚未得间。
有一天早晨,侍婢适不在侧,伊便悬梁自尽,取了一条鸾带,缚在床头,刚要投缳,阳光射进窗来,映着伊背后的一面前衣镜,十分光明,伊偶一回首,从明镜里瞧见了自己的倩影,果然窈窕婀娜,真合着唐诗所谓“一枝秾艳露凝香”,如此美貌,何忍一旦委弃?一颗心不由又软了数分,自思自己貌无于花,何以命薄如纸,难道自己一辈子竟没有出头之日吗?心里又有些不甘,暗想:彼苍者天,生了我这个兰心蕙质的人,却使我堕落风尘来受苦难的吗?自己也有些不信起来了。所以,伊一转念间竟又逡巡退却,不甘自经沟渎。
恰在这时,田宏遇走进房来,一见这个情形,不禁大骇,连忙上前夺去圆圆手中的带子,抱着伊说道:“圆圆,圆圆,你好好一位女儿,天生不易,人间难得,竟不自爱惜,要自寻短见吗?你若一死,叫老夫何以为情呢?”
圆圆一听这话,心里一阵悲酸,落下泪来,颓丧无语。田宏遇又用许多好话百般劝慰伊,从此防范更严,不容伊轻生了。圆圆既不忍死,便在田宏遇邸中委屈苟生,但心里总是抑郁不欢。田宏遇却非常疼爱伊,因伊精晓音律,便叫伊做女乐的领队。田邸的女乐本是有名于京师,现在有了圆圆做班首,更是锦上添花,当然出色,一班公卿大夫爱好声色的,常要到田邸中来一聆妙曲。田宏遇更是自矜,兴至时每叫圆圆唱歌侑酒,而圆圆每歌高山流水之曲,田宏遇击节叹赏,哪里知道圆圆的意思是悲悼知音的寂寥呢?田宏遇得了圆圆,在邸中选色征歌的时候,真是厝火积薪之下,怡然自以为安。京都虽然还有许多富贵人家,灯红酒绿,豪竹哀丝,得逍遥时且逍遥,然而流寇东犯的警报一天紧急一天,九重城阙也大大感受到威胁了。
崇祯帝忧上加忧,闷上加闷,想起了山海关外的吴三桂总兵,马上下诏召三桂入见。等到吴三桂星夜赶至京师,崇祯帝在平台接见,觉得他少年英俊,不愧是个将才,问答之间,很有些喜欢他,要他调关外兵进来去剿流寇,赐以蟒玉,又赐一柄尚方宝剑,对三桂很示倚畀之意。三桂受了这样的恩宠,便向崇祯帝拜谢道:“皇上不以微臣为庸才,有所委任,微臣感激之私,莫可言宣,情愿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以报君恩于万一。”
崇祯又温慰数语,便命在合德殿赐宴,着朝中大臣相陪。那时候,田宏遇亦在座,他见三桂英俊不凡,心里也有数分敬重。一班公卿大臣见三桂得帝宠眷,无不为三桂揄扬。公退之暇,彼此邀饮,三桂这样不知不觉地在京中流连下来。田宏遇回邸之时,把吴三桂勤王的事告诉了圆圆,圆圆点头叹道:“吴将军确是当今英雄,若得他来拱衔京师,抵御流寇,李自成不足虑了。”
田宏遇道:“虽是这样讲,今流寇之势炎炎大盛,到处劫掠焚烧,鸡犬不留,若给他们到了京师,这大好都城不就要遭糜烂之祸了吗?老夫为此忧心惴惴,因他们对于宗室贵族,更是注意到的,那时我们岂能幸免?”
田宏遇说时忧形于色,频频搓手,他内心真的十分忧虑,但他所虑的毕竟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国之存亡,倒还是次要呢。所以他对圆圆说道:“圆圆,你是聪明人,假使这里发生战祸,我们怎样可以避免?像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受刀兵之灾吗?真是生不逢辰了!”
圆圆听了田宏遇这话,又对他面上凝视一下,见田宏遇老脸上果然堆满愁容,双眉紧蹙,额上的皱纹更见得多了。暗想:你这老头儿,平常日子倚着女儿的福气,养尊处优,高官大禄,天天唯声色货利是求,都是些国家的寄生虫,无裨于天下苍生。今天国家到了危急关头,却不想有力者出力,有财者出财,如何去挽救国家之难,却只忧虑着自己的安危吗?太自私自利了。
这些人也要他们吃些苦头吧!伊遂假意对田宏遇说道:“做国丈的尚没有法儿想,叫我们小女子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要依赖你的,流寇来时,你们一班公卿该早出鸿猷去扑灭,不使蔓草难图。平时不知消患于未然,保治于未形,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又不能挺身而出,为朝廷分忧,这不是很惭愧的吗?”
圆圆说到这里,极尽嘲讽,田宏遇的脸不由红了起来,叹口气说道:“圆圆,你这话是骂朝上一班文武官员呢,还是针对老夫而发?哎呀!你的话责备得令人置身无地了。”
圆圆道:“我哪里敢说大人的不是?我不过深恨一班大臣不能为国戡乱,以致时局日坏罢了。假若流寇入京,我准备一死,大人倘然以身殉节,我们便一块儿死也好。”
这句话也是圆圆试探田宏遇的心思,其实圆圆也未必准备一死,伊的芳心别有一种怀想呢。可是田宏遇听了这话,他的眉峰更是蹙紧了,他摇摇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若这样一死,虽说报君父之恩,然而太没有意思了。我本来没握政权,多我一个人未必能为朝廷之福,那么我若不在其中,也未必有损于明室,我又何必死呢?暮年得卿,方以为天假之缘,正要愿花常好,愿月常圆,与卿长处永好,你怎么说起死来呢?老夫却不舍得你死,也不舍得抛弃了这快乐的时日而做冢中人呢!圆圆,我们除了一死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圆圆见田宏遇如此发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遂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一个办法了。”
田宏遇大喜,立起身来,走到圆圆身前,握住伊的柔荑,说道:“圆圆,你既有办法,何不早说,好叫老夫快慰。”圆圆道:“这是我刚才想得的,不知说出来时,大人赞成不赞成?”田宏遇道:“你姑且说给我听听,再行定夺。”
圆圆道:“古人说得好,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现在正是天下危乱之秋,全赖武人出来平乱御侮,因为他们部下有兵,势力自然雄厚。皇上所以倚畀吴三桂总兵,也就是这个缘故。文臣究竟没有自卫的力量,像大人这样爵位虽高,邸府虽雄,财产虽富,却不过都是给寇盗生觊觎之心的。若不结交一二武人以自重,一旦祸患来时,既不能死,势必被掳,逃到哪里去呢?为大人计,何不乘此机会和吴将军交欢,得到他的欢心,庶几缓急之时,或有凭借。”
田宏遇点点头道:“你说得很对,但老夫和吴将军素无葭莩之谊,怎样去和他缱绻,方能得到他的心呢?”
圆圆道:“此间的女乐颇著声名,听人说吴将军夙喜歌舞,大人只要请他来听女乐,他自必惠然肯来了。”
田宏遇又把眉头一皱道:“不错,吴三桂风流蕴藉,颇有党太尉遗风。但我家女乐素不轻易示人,假使他……”
田宏遇的话还未说完,圆圆把手摔脱,背转身说道:“大人不以此言为然吗?在昔晋朝的石崇,奢华异常,在他的金谷园里也设有女乐,因为他深自矜秘,不肯示人,和人家结了怨,到后来卒受杀身之祸,那么一旦到了玉石俱焚之时,大人果能坚闭金谷园吗?为什么不能旷达为怀呢?”
圆圆说的这几句话太激烈了,伊也不顾忆讳,宁忤田宏遇的意,却不肯不说,这也因为伊心中别有一种痴望。以前伊在姑苏台畔时,吴三桂慕伊的艳名,曾遣一使者从关外远道前来,赍金往聘,但是当时伊的一片芳心已属于惜玉词人,所以婉言辞却。等到吴三桂后来再派心腹前来时,圆圆已被田宏遇强载而去了。
现在圆圆听得吴三桂在京,不禁心有所感,悔当初不早嫁了三桂,那么侍奉风流名将的巾栉,岂不胜于这暮气沉沉、龙钟衰朽的田老头儿吗?伊被田宏遇紧问有无办法,遂想出这一计策,无非借此要想和吴三桂一睹容颜罢了。田宏遇起初听了圆圆这样说,心中不免有些恼怒,以为圆圆把他和石崇相较,很觉不祥。但再一转念,自己欲求安宁,非要结交将军不可,那么吴三桂自是一时之俊,理当和他相交,投其所好了。圆圆之言未尝不是,不过太直率一些罢了。遂对圆圆说道:
“好!你说得真爽快,老夫听你的办法就是了。”圆圆方才回转身来说道:“大人以为我的话说得对吗?小女子胡说八道,还要请大人裁酌。”
田宏遇一摸髭须,说道:“老夫既要保全身家性命,有个泰山长城之靠,也只有这样做了。”
于是次日,田宏遇就跑到吴三桂那里去拜访。原来,吴三桂的老家本在京中,父亲吴骧现任督理御营之职。吴三桂来京时即住在家里,常有宴会,门庭间热闹异常。这天,三桂刚燕息小憩,忽闻田国丈驾临,自思我和此人素不亲近,突然下访,可有何事?立即请入相见。寒暄后,田宏遇便对吴三桂说道:“素慕将军神武之姿,前日在皇帝赐宴上得识荆州,非常荣幸。老朽久欲和将军缔交,惜无机会,现逢将军奉召,驻节在京,所以老夫专诚奉请将军虎驾贲临寒舍一叙,以修永好。在寒舍平日蓄有女乐一队,无非为娱悦天年,稍慰桑榆之用。靡靡之音,尚堪入耳,倘蒙将军许诺,明夜当洁治壶觞,盛设女乐,请将军一为顾曲周郎何如?”
吴三桂起初推辞说有君命在身,即日须出关处理,军务空您,不敢为游观之乐,后经田宏遇再三强请,方才允许一至。其实,吴三桂本是好色的武人,不过当着田宏遇之面装腔作势,故意推却,不便一请就许可罢了。况且他也闻得自己闻名未得的江南第一美人陈圆圆正承田宏遇邸中为女乐班首,自己本想一饱眼福而未能,难得田宏遇亲自跑上门来相请,在吴三桂眼里看来,这也是一个大好机会,岂可装着假道学到底,而失之交臂呢?可怜田老头儿昏蒙老迈,不知人家的心理呢。他见吴三桂已允前去,不胜欢喜,又略谈数语,告辞而归,把见吴的经过告诉了圆圆,叫伊明晚要管领女乐当有一番预备。圆圆听了,暗暗欢喜。
到了明天,田宏遇吩咐家人内外治供具,一切盛设,无不格外华丽。又命诸女乐歌唱弹奏各要尽力,且不可失礼仪,也使吴将军不致小觑田家的女乐,众人自然奉命唯谨。将近天晚时,田宏遇已派家人在门前探望,但等吴将军驾到即入通报,他自己换上衣冠,坐在四维堂上守候。看看天色已黑,邸中各处俱已点上明灯,下人入报吴总兵驾到。田宏遇慌忙开正门出迎,见吴三桂戎服临筵,带了四名护兵,俨然有不可侵犯之色,心里不由一怔,恭恭敬敬地把他招接到四维堂上,宾主坐定后,又略叙几句客套。
吴三桂见一个女乐也没有,便故意说道:“今晚登门是答谢国丈的盛意,戎装在身,不便多坐,便要告辞。”
田宏遇道:“难得吴将军到此,蓬荜生辉,正要杯酒小叙,一倾衷情,何又匆匆欲去?尚望将军既来之则安之,小坐片刻。”
三桂微颔其首。田宏遇遂又引导三桂走至红情轩中去坐席,轩里灯烛辉煌,四壁华丽,宛如小小的皇宫,正中放着一桌丰盛的酒席。田宏遇请三桂上座,三桂略一谦让,即坐在宾位上首,游目四顾,果然富丽动人。田宏遇平时有这等供养,很不容易,可惜天下大乱,京师不安,朝晚间这种享乐也恐难保长久呢。田宏遇斟过酒后,便吩咐女乐来此伺候。一会儿,环佩叮当,衣裳寒窣,一队女乐已缓缓行来,香风四溢,扑入鼻管。
吴三桂举目望去时,只见前面两个垂发少女,提了两盏茜色纱灯,背后便有一二十个姬妾,都是绮年玉貌,皓齿明眸,绮裳罗衣,云鬟翠鬓,手中握着各种丝竹乐器,端的难得瞧见。走进轩来,向田宏遇、吴三桂二人敛衽为礼,移步过去,坐在一旁,宛如众香国里名葩吐艳。田宏遇遂回头吩咐她们先奏一曲《清平乐》。丝竹即调,众音并奏,讽讽洋洋,悠扬动听。《清平乐》奏罢,又奏一阕《云裳仙子》,果然荡人心魄。田宏遇举觞上寿,三桂也还敬一觥。他一眼瞧过去,见群姬中有一丽人,淡妆雅服,弹着琵琶,坐在中间,常常先众音而发声,像是女乐班首,情艳意娇,迥异侪辈,明眸曼睐,柔情绰约,宛如瑶台仙姬,不觉心荡神移,想入非非,遂嘱人去唤护兵入内,打开随身带来的行箧,取出一套便服来更换。立刻解去戎装,宛如当年轻裘缓带的羊叔子。田宏遇对着他不由暗暗喝一声彩。众姬人也在那里偷转眼波,瞻仰这位儒雅将军的风采。
吴三桂也已对着那位淡妆的丽人注目了良久,忍不住指着伊,向田宏遇问道:“这一位美人儿是不是江南佳丽陈圆圆?真是倾国倾城,绝世罕有,国丈得此,艳福不浅。”
田宏遇不便回答什么,只对他点头微笑,说道:“将军法眼果然不错。”
三桂遂向田宏遇请求,要圆圆独奏一曲琵琶。田宏遇遂叫圆圆为吴将军独奏。圆圆娇声答应,便转轴拨弦,奏起一曲《高山流水》来,就是田宏遇平日常听的,嘈嘈切切,好似珠走玉盘,婉转有情。三桂倾耳静听,宏遇却以箸击节。今晚圆圆把那琵琶弹得更是手挥目遂,有出神入化之妙。一曲奏罢,余音袅袅,令人悠然神往。三桂又向田宏遇问道:“圆圆在国丈门下足为歌舞队中的魁首,想必能如飞燕之善舞,可能使圆圆一舞,以广小子的眼界?”
田宏遇当然情不可却,便令圆圆起舞。圆圆一整衣袖,轻移莲步,走至筵前,早有一个侍婢走过来,把两根翟尾递给伊。圆圆双手持着,向左右一送,女乐队里同时奏起一曲《人月双圆》来,圆圆在乐声中翩翩跹跹地作柘枝之舞,真是手如回雪,身若旋波,翩如惊鸿,婉若游龙,上下左右,五花八门,使人目眩神醉。三桂不禁拊掌称赞道:“妙哉妙哉!吾于圆圆要叹观止了!”
舞毕,田宏遇遂命圆圆侑酒。圆圆走至三桂席前,纤纤玉手提着酒壶代三桂斟酒,带笑说道:“吴将军请多喝数杯。”
三桂方作刘桢平视,又闻伊听听的清声,好如乳莺出谷,慌忙托着酒杯说道:
“今晚我很觉快乐,真要多喝数杯了。一向闻美人儿芳名,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倾倒。”
遂又对田宏遇说道:“今夕我赖国丈的洪福,十分快活,可否令圆圆同坐一会儿?”
田宏遇只得点首许可,遂叫女乐退去,而命陈圆圆坐在下首,相陪劝饮。三桂瞧着美人儿玉颜,喜滋滋地连连举觥痛饮。这时候,恰逢田妃派人前来有事面禀,田宏遇只得向三桂道歉一声,匆匆离座,到轩外去听话。三桂乘此机会,向圆圆低声说道:“以前久慕芳名,只恨缘悭,致卿为国丈捷足先得。卿在此间,大约很快乐的了?”
圆圆见左右无人,只有一个雏婢远远地站着,也就小语道:“红拂女尚且不乐久居越国公处,何况不及越国公的人呢?”
吴三桂骤聆此语,知道圆圆话中之意,也点点头,方要再说,而田宏遇已回至席上,皱着双眉,对三桂说道:“外边情势似乎很不好啊!适才小女自宫中遣妗来传言,大同总兵姜壤业已降贼,流寇的热焰更是大张,将要直逼京师。所以皇上非常忧虑,今天一日没有进食。我女儿给我一个信,叫老朽好好防备。”
三桂点头道:“寇势日张,如火燎原,非大举痛剿不可。只恨以前剿匪诸大吏太不中用,一个个失败在匪手,但没有成效,且断送了国家许多钱财、许多兵马,真是庸臣误国,可恨可叹。此番我奉皇上之命,移动一部分关外人马入京勤王,剿除流寇,这也是我们武臣的责任,所以一二日内便要动身出关去调度了。”
田宏遇欣然道:“老夫也希望将军早日出关,调了人马来此拱卫京师。不要说皇上可以宽慰,京师可以稳固,老夫也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望将军多多照拂老夫一家,幸甚幸甚。”
说罢,斟满了一杯酒敬与三桂。三桂托着酒杯,说道:“承国丈器重小子,他日自当派兵特别保护尊府,但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也希望国丈能够垂许。”
田宏遇问道:“将军有何见教?只要老夫力之所及,无不应命。”
三桂微微一笑,把左手向圆圆一指道:“生平别无所爱,只爱美人儿。圆圆江南佳丽,一向爱慕,求之不得,实劳我心。倘蒙国丈推爱及人,能将圆圆慷慨见赠,那么小子感激之私,莫可言宣。他日如有寇祸,当竭力保护国丈之家,先于保国。雅怀大量如国丈,亦能相信鄙言吗?请你快快答应我吧!”
三桂说了这话,圆圆低下头去,似羞似喜。田宏遇却变得十分尴尬,答应三桂的请求吧,自己千难万难得来的美人儿,转瞬之间又要让给别人去消受了,叫自己何以为慰?但若不答应吧,自己要请人家保护,也不得不允许人家的要求。现在三桂说了出来,倘我不允许时,非但失他的面子,且反结了一个怨隙,将来大乱发生时,他非但不肯来保护我一家,且恐他恨毒了我,乘机要害我呢。唉!这真是一个难问题了。然而时间是绝对不容他犹豫的,他对圆圆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答道:“将军垂青于这小女子吗?嗯……嗯……想……”
三桂道:“我这个不情之请,国丈能恕其狂妄而赐诺吗?我想君子成人之美,国丈一定能够见赐的。”
田宏遇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将军既是怜爱圆圆,老夫自当成人之美,割爱相赠,但……”
三桂不等田宏遇的话说毕,早把手中托着的一杯酒咕嘟嘟地喝下肚去,拊掌笑道:“谢国丈大德,使有情人得成眷属,我今天快活极了!”遂伸手一拉圆圆的衣袂道:“圆圆,还不快快拜谢国丈的恩诺吗?”圆圆给他一句话提醒,连忙立起身子,向田宏遇盈盈下拜道:“谢大人的洪恩。”
圆圆这一谢,好似敲钉转脚,田宏遇再也不能图赖。他只得苦笑了一下,对他们二人勉强说道:“恭贺你们二位成就了一对有情眷属,花好月圆,将来莫忘了老夫。”
三桂道:“好一个花好月圆,我与圆圆一辈子忘不了国丈的大德。我们二人理当各敬国丈一杯。”
说罢,便和圆圆向田宏遇各敬了一杯酒。田宏遇酒在肚里,闷上心头,觉得这两杯酒可谓别有滋味,是苦的涩的酸的辣的,毫没有一些儿甜意。正在这时候,早有三桂手下一个护兵进来报告道:“家里老将军差人来此,要叫将军回去,因又有圣旨到临,催促将军出关。”
三桂连忙一挥手,叫护兵退出。自己便对田宏遇说道:“今晚承国丈招饮,且蒙以圆圆惠赠,不但是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可谓既赠以美了,感谢之至。只因王事在身,不克多留,请同圆圆告辞。他日我必卫护尊府,请勿忧虑。”
田宏遇道:“很好,很好,但老朽仓促之间,对于圆圆未备奁仪,容明日老朽再送圆圆登门何如?”
三桂摇摇手道:“这倒不必了。请备油碧车一辆,即载圆圆同去。已蒙大德,不敢再受奁仪,恕我无礼了。”
说着话,立起身来。圆圆依旧侧着娇躯,坐在一边。今晚的宴会本是出于伊的锦囊妙计,不过想借此一见那位白皙通侯美少年罢了,谁知理想竟成事实,红拂不必私奔,自己竟要随这位风流名将同去,心里头自然说不出的万分惊喜,只是镇静着不动声色。田宏遇见三桂急急要走,自己挽留不住,只得依了三桂的话,忙命下人去端整一辆油碧车,驾上骏马,送圆圆前去。一会儿,车马已备,三桂携着圆圆向田宏遇告别,圆圆也来不及更装,只穿了身上的浅色衣裳随三桂去。田宏遇送至门外,眼瞧着圆圆坐上油碧车,下了车门帘,已不能再见倩影。三桂跳上马车,又向田宏遇说了一声“再见”,一抖缰绳,说一声“走!”四名护兵在前打着大棚灯,开路紧走。油碧车跟在后面,三桂的马又跟在车子之后,车声辘辘,马蹄嘚嘚,向前面大道上跑去。一刹那间,转了一个弯,已不见了影踪。田宏遇痴立在门阶上,只是呆呆地望,车马已杳,而他的身子依然直立着。左右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他方才顿足叹了一声,走入里面去了。
三桂喜滋滋地携着娇鸟回到他父亲处,带着圆圆见过他父亲以及家人。吴骧见了圆圆,不由惊奇。经三桂把田宏遇慷慨见赠的事告诉了他,方才明白。他当着圆圆的面也没有说什么,便对三桂说道:“圣旨来促你速速出关,调动人马,休要贻误大事,迟则不及。”
三桂道:“儿当于明日拜别皇上,然后出关去,父亲请放心。”
这时,已过二更,三桂急急吩咐下人在他房中点起一对花烛来,便和圆圆去同圆好梦。这房间本是吴骧为他儿媳预备下的房间,以便他们夫妇来京时住宿的,所以华丽精洁,和新房一样。此次三桂匆匆入京,没有携他的夫人同来,这几夜孤衾独宿,本觉有些不耐,今晚忽然得了一位天仙化身的圆圆,云雨巫山,其乐无央,只恨春宵太短呢!
明天,三桂上朝去拜别崇祯帝,皇上命他速即出关,毋稍逗留。三桂顿首受命,回到家中,立即束装动身,要带圆圆同行。
圆圆也欣然要随三桂去。一夜风光,无限缠绵,此际二人当然不舍得分离了。但是吴骧却唤三桂到内室里去谈话,他首先便问三桂此去要不要携带圆圆,三桂自然要带着同行的。吴骧马上脸色一沉,对三桂摇摇手道:“我有几句话要戒你,就是你千万带不得圆圆,并非我要来干涉你,你该自己想想的。”
三桂听了父亲的话,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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