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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尽如宁武可奈何
书名: 血雨琼葩 作者: 顾明道 本章字数: 11473 更新时间: 2024-10-25 09:39:34

代州的攻破在于流寇的狡计得逞,因为李自成攻城不下,丧失了许多人马,当然心中非常懊恼。实在以前数处的州城取得太容易了,在这里碰了壁,他如何肯甘休。誓必攻破代州,以维持自己的威信。他和军师牛金星商量后,牛金星献上一个狡猾的计策,便是故意留下北门不攻,以懈守城军士之心,却派遣一小队工兵悄悄地在北门外乘夜挖掘地道,通至城内,暗埋地雷,以便轰炸城墙。周遇吉怎防到流寇有此一着?他只防备着西门南门进攻的贼兵。

李自成和牛金星到地道挖掘将成的那天,便准备大破代州。黄昏时发号施令,教一只虎带领一千精锐,往北门外山林中埋伏,待到地雷爆发、城墙崩倒的当儿,火速杀入城去,直扑总兵衙署!又吩咐攻南门西门的儿郎,在夜间等候命令进攻,留着东门不攻,却在离城三五里许埋伏一支人马,令贼将满天星贾扬守候,周遇吉等人马如有逃出,务要拦截擒捉。三更时,北门的地雷果然爆发,城墙倾圮,一只虎等率众乘虚杀入。李自成在城外闻得地雷声响,下令西南二门同时进攻。这时候周遇吉再也守不住了,北门的流寇如潮涌入,已夺得总兵衙署,放起一把火来,烈焰四冒,红光满天。代州城里的人民号哭连声,四散逃奔。周遇吉还想挣扎,西门城上已有不少贼兵杀上。

这时许靖、张烈守不住南门,退至西门来请命,范成亦至。周遇吉欲和寇众抗战,张烈劝说道:“代州之势已不能守,我们不如退守宁武关,那边也是将军辖地,倘能坚守,尚可遏阻流寇之势。”

周遇吉听张烈的话也未尝无理,遂会合着部下军马,尚有一千数百人。因为东门尚未有寇,所以开了东门,从东门杀出。夜半时不辨高低,只是向无人处退走。回望代州城中白烟和火光映得半天尽红,火势方炽,想到流寇在那里屠杀的惨状,周遇吉在马上心里一阵难过,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两滴鲜血来,几乎从马鞍上栽倒。许靖在旁将他扶住,奔了数里路,不防林子里的伏兵杀出,将周遇吉的人马冲作两截,乃是满天星贾扬,周遇吉和许靖、张烈死命冲突,杀出重围。可是范成已没入乱军之中,不能同行,他身中三刀,兀自挥动手中刀,和贼兵死斗,一连又杀了数贼兵,贾扬赶至,范成气力已尽,坐下马被贾扬刺中一枪,他只得下马苦战,自知不免,不愿受贼羞辱,所以引刀自刎。

周遇吉等奔命一夜,方才到宁武关。宁武关有王卫国率兵一千驻守,早闻代州警耗,屡欲赴援,只以关上空虚,未敢远离职守,心里却常常盼念。听说代州已失,周遇吉将军败退来此,他忙率领部卒出关接应周遇吉入城。那王卫国面色黝黑,身长力大正在壮年,素称骁勇,是周遇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相见之下,各为唏嘘,周遇吉即叫许靖、张烈相助王卫国把守关隘,防备流寇乘胜来攻。他就带长随数人跑至他的私邸,下马解甲,去拜见他的老母。周遇吉的母亲已有七十多岁,白发盈额,龋齿驼背。这天正和伊的媳妇刘氏以及孙儿坐在中堂,想念伊的儿子,老太太也知流寇猖獗,旦夕要来侵犯,所以伊儿子坐镇代州,无暇回来请安视膳,但是还没有知道代州已被流寇围困。周遇吉的夫人刘氏虽然是知道的,而周遇吉的家书上也托伊善慰老母,伊终怕婆婆吃惊,所以得这消息暂时瞒起。不料周遇吉兵败回来,这事早晚瞒不住了。

刘氏也是将门之女,玉颜清丽,略谙武术,年纪和周遇吉同庚。以前曾和周遇吉并辔出猎,佩剑悬弓,俨然婉姻将军。伊很欲相随丈夫杀贼,只因周遇吉坚嘱伊侍奉婆婆,代替子职,所以不能如愿了。母子夫妇父子见面行礼之后,老太太摩挲老眼,向周遇吉脸上身上仔细看了一下,方才说道:“吾儿不在代州镇守,回来作甚?”

周遇吉闻言,不由一惊,方知他母亲尚未明白原因。但现在此事无可隐讳的,遂瞧了刘氏一眼,把流寇攻破代州、自己退守宁武的事,约略禀告一遍。刘氏在旁忙向伊婆婆请罪。老太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当然要为国尽忠,保卫地方的。只是流寇之势这样猖獗,未可轻视。”

周遇吉道:“寡固不可以敌众,实在我们的兵马太少了。我已向朝廷乞援,又差人往大同总兵姜壤那边去讨救兵,可是消息沉沉,不见有一兵一卒到来。代州已被攻破,此关恐难久守,孩儿为国战死,固无遗恨,只因白发萱亲不能保护,是以万恨千愁,十分彷徨。想要遣儿子伴送母亲到他州外郡去暂避几时,免得在此徒受惊恐,不知母亲的意思怎样?”

老太太听了伊儿子之言,叹了一口气说道:“吾闻当初王陵之母尚能教孜孜不倦成名,难道我这暮年人偏还恋着夕阳寸光,不能够作成儿子的忠良吗?古语云,尽忠不能尽孝。在这个兵临城下的时候,你守土有责,快些去一心杀贼,莫要恋恋于你的老母。你若战死沙场,他日名垂青史,周氏一门也有荣光。宁武若不能守,我也愿死在这里,不肯远避而苟活的。我把古人说与你听,在东晋之时,苏峻跋扈,兴兵犯阙,那时候大夫卞壶忠义不屈,仗剑独和苏峻战于阙下而死,卞壶的儿子发妻都跟着殉节呢,他的母亲年过九十,拍案大笑道:‘幸哉吾门父死为忠,子死为孝,妻死为节,母死为义!’所以亦自刎而亡。忠孝节义,出于一门,至今赫赫丹书,永垂不朽。我们倘能效学卞壶的一家,不是很好的吗?你又何必恋恋于我呢?否则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面目见祖先于地下?”

周遇吉听了他母亲之言,不由热泪夺眶而出,又向他母亲拜倒道:“母亲金玉良言,谆谆赐诲,我敢不舍死忘生,以报国家吗?”

刘氏和他的儿子也在旁边拭泪,周遇吉别了父母妻子,又到衙署中坐定。王卫国上前参见,周遇吉遂出示晓谕百姓,有壮丁的都要出来相助守关,其余老弱妇女尽可离此他避。又查点关中粮食军械,忙碌了半天。

傍晚时候,忽报李自成有使者求见,周遇吉传唤入内,见使者送上一封书信并礼物数事,周遇吉拆阅之下,勃然大怒。原来是李自成爱惜周遇吉的将才,特地修书来此劝降,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等语婉言劝导,并诱以爵禄,恫以兵威。周遇吉拍案大骂道:“李贼弄兵渑池,扰乱中原,早晚必受天诛。我周遇吉是个奇男子伟丈夫,自古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岂肯降心为贼?快叫他来吃我一枪。”

说罢,将那书信撕得粉碎,喝令左右把使者割去两耳,逐他出城。使者耳朵被割,狼狈回去。周遇吉又传见许靖、张烈等训话,对他们说道:“李自成此次大举来攻,早已注意于我了,在代州时曾遣刺客来行刺不成,今番又差使者来下书劝降,我已撕去书信,并割去使者两耳,逐他回去。当然更是激怒了那厮,说不定日内即要来此猛攻。我已誓死报国,临难不苟,宁武有失,我也不能再活了,与城俱存,与城俱亡,望诸位助我一同勁力杀贼,断不让张巡、许远专美于先。”

许靖、王卫国等都愿遵从军令,有进无退。周遇吉见士气尚佳,心中稍慰,便去城上巡视,有几处都叫士卒修理缺漏之处,小心扼守。关上有土炮数尊,周遇吉挑选炮手十数人,预备弹药,以便在紧急时可以轰贼。

翌日,流寇的前头部队已到,有两个贼将在关下搦战,周遇吉欲亲自迎战,王卫国却愿代劳,周遇吉便叫许靖压阵,拨四百人杀出关去。王卫国使两柄铜锤,骑一匹高头大马,和二贼将交手。不多时,一锤早击中一贼的头颅,脑浆迸裂而死,一贼回马欲遁,王卫国的马快,早已追上,又是一锤横扫过去,打在贼将背上,跌下马去,王卫国连杀二贼,跃马追逐。许靖恐他有失,也随后杀上,贼兵大败而去,二人收兵入城。周遇吉酌酒慰劳,仍叫部下严守关隘,流寇必有大队人马继至。果然在夕阳衔山时候,关外远远地尘土蔽天,笳声充耳,李自成已率大股流寇杀奔而来。在关下扎成梅花式五个大营,两旁还扎下许多小营,望过去旌旗翻飞,蜿蜒环绕,杀气腾腾,声势浩浩。但是转瞬天晚,不见流寇来攻。周遇吉因在代州吃了一次亏,叫部下留心防备,他自己也在城上无片刻休息,贼军却悄悄地毫无动静。

次日晨光熹微时,关外喊声震天,人如蚁聚,流寇一鼓作气,来夺宁武关,把火箭射上城来,一霎时,鼓楼已中火焚烧。周遇吉忙指挥士卒从速救熄,遂命炮手将土炮一齐开放,炮声轰隆不绝,打到关下去,火花爆炸,烟雾迷漫,流寇死于炮火的不计其数,攻势大杀。下午,流寇又来攻城,周遇吉再叫开炮,一连三日,把贼兵打得叫苦连天,总计折损约有万人。李自成大怒道:“周遇吉如此可恶,我若不破宁武,誓不生还!”牛金星献计道:

“周遇吉虽勇武善守,然若我们攻打不休,他没有外来的救援,早晚必为我破。不如将部下分为十队,轮流攻打,待他们开炮时,我们停止进攻,炮止后继续攻城,务使城上没有喘息的余暇,而我们反可以逸待劳,乘机进击。”

李自成赞许牛金星的主张,于是把部下儿郎分为十队,步骑相并,每队人数千名左右,建着各色的旗帜,以为识别,昼夜进攻。不幸关上的炮虽然无恙,而火药已尽,只能节省燃放。流寇见城上炮声已稀,便大胆拥上。周遇吉便聚集张弩手射放,只见贼兵一队来,一队去,轮流攻打。第一队是用红色的旗,贼将一只虎督率,攻打得最厉害;第二队是用青色的旗,贼将满天星统率,弓弩最多,专射火箭;第三队是用黄色的旗,贼将左金虎统率,云梯最多;第四队是用黑色的旗,大多数是骑兵,贼将射塌天率领;还有第五队用紫色的旗,贼将刘宗敏统率;第六队用白色,贼将李岩统率;其余第七队用蓝色,第八队用淡红色,第九队用赭石色,第十队用灰色,五花八门,陆离光怪,使关上的官兵为之应接不暇,接连又是五天,官军果然都累得疲乏了。牛金星又叫贼兵在箭上缚着劝降的书,纷纷射到城墙上来。官军拾得,拿给周遇吉去看,周遇吉恐怕士心动摇,遂召集将士们劝谕道:“前三日内杀贼万人,今虽弹药缺乏,尚可持久作战,能够得胜,一军尽为忠义,否则缚我献贼也好。”

众将士都涕泣从命,誓死坚守。这天晚上,周遇吉在城楼上假寐,官军防守稍懈,被贼兵偷偷杀上城来,幸被王卫国瞧见,自率十数兵士和上城的贼兵肉搏,死于他锤下的已有二三十人。贼将满天星自后掩至,出其不意,一枪刺入他的肋下,王卫国中了一枪,负痛回身去斗满天星,血涔涔下滴,满天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勇将,心中不免惧怯,返身逃遁。王卫国喝声不要走,紧紧追去,一锤击中满天星的背心,他跌下城去,被踏为肉泥,其余的贼兵不敢再上。周遇吉也已惊起,赶来接应,王卫国满身浴血,双睛暴露,见了周遇吉,挣扎着说道:“今夜末将尽忠报国,恕我不能相随麾下了,愿将军好好把守此关。”

说罢,丢下双锤,仰后而倒。周遇吉抚尸大恸,一边把人舁下城去,从丰棺殓,一边调兵增守,杀了一阵,幸得转危为安。但是又丧失一员虎将,能无惋惜?又和许靖谈起柳隐英,说:“此人是个少年英雄,怎么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却始终躲在山里,独善其身,不出来杀敌致果呢?”

许靖也称奇怪,且对周遇吉说道:“柳隐英此时不来,必有什么阻挠。不知他是否仍在威凤山上,我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催促他出山,不知将军之意如何?”周遇吉道:“此刻正是用人之秋,你能修函去请,再好也没有了。前天赍书的差官尚在我身边,就差他一行也好。”

于是许靖立刻去修好一封书信,写得十分恳切,即叫那差官藏在身边,在夜半缒城而下,潜奔威凤山去下书。但是,差官去了数天,犹如泥牛入海,杳无声响,不见差官回来,也许那差官被贼兵所得,凶多吉少了。

城下的流寇依旧一队一队地轮流攻城,罕有间息。周遇吉麾下的士卒实在死伤得多了,箭也缺乏,城墙大坏,看看即将失陷。周遇吉想要自己出去冲杀一阵,以缓其势,许靖在旁对周遇吉慨然说道:“将军是主帅,如何可以冒这个危险?还是让末将出去,冲退他们,好让城上修葺完备,贼不得上。”

周遇吉没有别的好办法,既然许靖愿代自己出战,只好许可,遂拨敢死之士五百名,叫许靖率领。许靖自己骑了一匹银鬃马,披上战铠,左手握枪,右手执剑,开了城门,冲过吊桥去。流寇好久没见官军出战,不防有这一下,许靖怀着必死之心,枪挑剑劈,只顾向贼兵阵里乱冲。

攻城的流寇乃是第九队,抵挡不住,纷纷后退,许靖为要使关上的守兵腾出时间来修理城垣,所以尽往前奔,今天的勇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部下的五百士卒也都奋勇厮杀。李自成闻官军出战,第九队败耳,急令第十队和第一队、第二队上前接应,合力作战。

第十队的贼将管有勇,上前接住许靖大战,不到二十合,被许靖一枪刺毙,然第一队、第二队已从左右包抄过来,将许靖一支人马困住,而第三队继续掩上。周遇吉在城上要紧督促士卒挑土负石,赶修城墙缺乏之处,不及去救援许靖,闯将一只虎挥动大刀,和许靖力战,许靖咬紧牙齿,拼命狠斗。战得良久,部下五百死士,死的死,伤的伤,能战的只剩三十多人了。许靖今天也不想活命,运用全力与一只虎死拼,然而一只虎力气无穷,许靖的枪法渐渐散乱,一只虎乘隙一刀去扫他的臂膀,许靖不及还枪招架,把左手剑去遮护时,臂上已被刀锋削着,带去了一小片肉,血迹淋漓,一阵疼痛,手里更觉乏力,只得回马落荒而逃。

因为他若想退入城中,事实上已不可能,一则后路已被遮断,二则恐反使贼兵乘机冲入城关,所以他宁走别处。但一只虎怎肯轻易饶恕?拍马追去。许靖只顾逃,一只虎只顾追,约莫追了十余里,背后贼兵跟的也不多,许靖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走的什么路,但见前面有个山坡,许靖暗想:自己逃呢,还是回身去和那厮拼命?正犹豫间,忽听鸾铃声,山坡后跑出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一个美少年,手横宝剑,英气凛然,正是他朝夕盼望、迟迟不来的柳隐英。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便喊一声:“贤弟救我!”此时柳隐英已瞧见许靖狼狈奔逃之状,又见背后贼将一只虎已如旋风般追至,他遂从腰下镖囊里摸出一支响镖,将手一抬,直奔一只虎咽喉而去。一只虎听得镖响,急忙将头闪避时,肩头已中一镖,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拨转马头而逃。贼兵见主将受伤,慌忙上前拥护着退去。许靖见柳隐英一镖打退了一只虎,更是狂喜,上前相见,说道:“多谢贤弟救我,但你怎么到了今日才来?我和周将军眼睛都望酸了!”

柳隐英见许靖臂上鲜血殷红,知道他已受了创伤,便皱着双眉说道:“这是小弟很歉疚的事,吾哥怎样受了伤?此地恐有贼兵追来,不是谈话之所。方才小弟路过前山,见山坳里有一古刹,十分隐僻,不如许靖哥随我往那里去一谈吧!”

许靖点点头,说声好,遂跟着柳隐英纵马驰去。转过山坡,越过一重岭,果见那边树林里有一带黄墙,二人跑到近处,跳下马来,见那庙已是古旧,庙门前有一匾额,上题“安禅寺”三个大字,已剥蚀了小半,庙门紧闭。柳隐英上前叩门数下,隔了良久,方才有一个龙钟的老和尚出来开门,一见二人模样,便吓得面上变色。柳隐英道:“我们是官军,被贼兵追急至此,这位将军已受了伤,所以你可引导我们到你们庙里去休息,绝不有害于你的。”

老和尚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说:“请二位将军随贫僧来。”

于是柳隐英和许靖牵马而入,老和尚又关了庙门,引二人穿过一座破败的大殿,到一间云房中坐定,战战兢兢地对二人说道:“小寺在此山坳,香火甚为寥落。寺中本有三四个僧侣和一个香司务,现因宁武关有了战事,他们都害怕流寇要来焚杀,所以早自远避,唯贫僧年迈难行,独留在此。二位将军倘有吩咐,贫僧自当照办。”

许靖道:“你们寺院里可有米吗?代我们烧一瓯粥来,我的肚中有些饥饿了,别的却不需要。”

老和尚诺诺连声而去。柳隐英见许靖臂上还在滴血,便上前将许靖的左臂徐徐卷起,见在肘下已削去了一片肉,所以许靖的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柳隐英便从他已污的战袍上撕下一条较为干净的布,代他把伤处很小心地裹扎住,问道:

“靖哥,你怎样受伤的?”

许靖便把今天出关冲杀的经过告诉了柳隐英,又谢了救助之恩,再向他问道:

“我和周将军天天盼望贤弟来相助杀贼,贤弟也曾亲口允许,待闯兵到时可以为国效劳,怎么一直不来,令人望穿秋水呢?贤弟有此一身好本领,此时再不为国出力,更待何时?使我不能不疑惑了。”

柳隐英皱着双眉答道:“靖哥,你不知道,小弟虽然要来一同杀贼,而姑母知道了,一定不放小弟出外。后来,姑母闻得流寇攻打代州受了惊恐,又卧病在床,更不允许小弟下山了。小弟心中非常焦急,及闻代州沦陷,周将军退守宁武,王老英雄已战死沙场,又敬又悲,很悬念吾兄的安危,料想随周将军同退宁武了。前天,又得到你的来书,责备我不肯出来杀贼,我心里何等的难过?遂先打发差官回来复命,而小弟就在夜间带了宝剑镖囊,不别而行,只好丢下姑母不管,而到宁武关来助战,以明心迹,希奏肤功。行至代州城外,遇见一小队贼兵,被我杀死数贼,抢得一匹骏马赶来。恰巧在此间救了靖哥,这岂非是天意吗?但不知宁武关上情形如何?可还能守得住?”

许靖道:“原来贤弟有此苦衷,我倒错怪你了。”

遂又将关中紧急的情形奉告,说了许多话,更觉疲乏,支持不住,遂先把战铠解脱,又将赤凤宝剑挂在壁上,一回头,见东壁有一禅榻,脚步歪斜地走过去,横身睡下,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臂上疼痛得很,人也十分疲乏,我倦欲眠,只得偃卧了。”柳隐英道:“靖哥,你的伤势不轻,睡息一下也好。此间没有金创良药,否则早给你涂上了。贼将可恶之至,小弟未曾将他杀死,太便宜他了。”

许靖道:“一只虎中了你一镖回去也不得安宁,也给他吃些苦头,但愿周将军能够坚守。待我休息一会儿,再和贤弟杀回去,相助周将军杀贼。”

柳隐英道:“很好,你再闭目安睡,小弟在此保护,料流寇绝不会杀上这里来的。”

说话时,老和尚已用木盘托着一瓯粥来,还有一碟咸菜,放在桌上,说道:

“寺中没有可口的菜,此地又无买处,请二位将军将就吃些吧。”

柳隐英道:“有劳你了。”

遂代许靖盛了一碗,给许靖坐在榻上吃,自己也盛着粥吃。许靖吃了两碗,已觉腹饱,不要再吃,柳隐英也吃了两碗放下,让老和尚收去。柳隐英又叫许靖安睡,许靖神思已倦,闭着双目,沉沉睡去。柳隐英到外边去踱一会儿步,向老和尚去讨得一些草料,喂给那两匹马吃,又和老和尚谈了一刻,回到那云房里,见许靖兀自睡着,不敢去惊动他。傍晚时,老和尚点上一支绛蜡,又问柳隐英可仍要吃些粥,因为古刹里也没有什么别的食物。柳隐英很可怜这个老和尚,遂从怀中取了二两碎银给他,叫他仍煮些粥,不必预备什么。老和尚欢欢喜喜地道谢一声而去。少停,许靖睡醒,臂上的疼痛未止,精神自觉较好,见柳隐英坐在榻前,便说道:“天已黑了吗?”

柳隐英见许靖醒来,便问他伤处可好。许靖告诉说,痛尚未止,大致可以无碍。只是心里很惦念宁武关,明天当可挣扎起来,一同前去杀贼。柳隐英又安慰他数语。老和尚又送上粥来,依然是日间的菜。许靖又吃了一碗,柳隐英吃毕,走到庭中去,看看那两匹马,猛抬头,瞧见东南角天空里一片红光,愈映愈大,按着方向,正是宁武关。他心里顿觉有些惊骇,悄悄地跳到屋顶上去,遥望那边果然是宁武关。暗想:莫非流寇已攻入关中,所以大放其火了?那么周将军又将如何?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了,未能效尺寸之劳,这是心中十二分歉疚的。他眺望良久,火势兀自未熄,听得老和尚在后咳嗽的声音,他恐怕老和尚要声张,立刻跳下屋来。老和尚指着天空说道:“这火光恐怕是从宁武关那边发出来的。哎哟!宁武关一定失陷了。”

柳隐英连忙对他摇摇手说道:“你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房里的许将军听得了,又要烦他的心,我不许你多说。”

老和尚只得唯唯退去。柳隐英虽然叮嘱老和尚不要声张,但他自己心里也忐忑得很,仰着首,呆望天空里,默不作声,只是跌足叹息。隔了一歇,那火势依然炽盛,天边红光一阵淡一阵浓,且有许多火鸦在空中乱舞,真是好大火,映得窗上尽红。柳隐英在外边踌躇,却听室里的许靖嚷起来了:“贤弟在哪里?贤弟在哪里?”

柳隐英闻声,连忙走进室去,见许靖坐在炕上,便道:“靖哥唤什么?”许靖说道:“怎么贤弟走了出去许多时候不回房来?这纸窗上映得红红的,可是邻近有什么大火?”

说话时,伸手向纸窗一指。柳隐英知道这事终不能隐瞒,便叹口气答道:“不错,外边正在大火。方才小弟在外边察看火的方向,十九是宁武关……”

柳隐英的话还未说毕,许靖已从炕上跳起来道:“哎哟!不好了,宁武关恐怕已被流寇攻陷了,叫周将军一人怎样对付?我和贤弟立刻杀回去吧,等不到天明了。”

柳隐英连忙过去,将他按住,然后说道:“靖哥,你不要胡乱挣扎,臂伤未愈,恐怕又要出血的。小弟瞧这大火,宁武关十有八九是失陷了。即使你我此刻赶回去,光着身体,又无一兵一卒,也是无济于事的。假若只是贼兵攻城时所焚的火,周将军尚能保守,那么我们明天一清早赶去,尚来得及。”

许靖道:“但愿周将军能够守得住,事尚有救,否则我和你明天赶去时,恐已不及了。周将军曾对我说,从代州退至宁武关是万不得已之事。宁武有失,将军不愿再退,誓与此关共存亡了。像周将军那样的忠勇,举世罕有,守土者设使都能如此,流寇何至猖獗到这个地步呢?我们在良将的麾下不能立功杀敌,岂非天意吗?王永泰世伯已战死,范成亦已殒命,王卫国殉职,我受伤至此,只有张烈一人在将军身旁了。其势太单薄,自然敌不过流寇方兴之众。此天之亡宁武,非战之罪也!”

许靖说了,叹息不已。柳隐英也深愧自己来迟了,不能及早效力,这是一个大大的缺憾,便叹道:“这些话不必说了,小弟也有抱恨之处。我们且歇息一夜,明日一早跑到宁武去窥探虚实,随机应变,再作道理。小弟好歹要和流寇鏖战一下呢!”

许靖心里虽然发急,一时也无主意,只好听从柳隐英的说话,口里频频叹气,依然睡了下去。柳隐英却又去吩咐老和尚端了一块木板来,将椅子搁着,算做临时床铺,脱衣而睡。心里有了心事,当然睡不成眠,听听许靖在那边炕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料是为了宁武关,故而不寐。到下半夜时,窗上红色淡了不少,大约大火已熄。

转瞬东方已白,柳隐英首先一骨碌爬起身来,见许靖张大着一双眼睛,正在窃窥自己。他一边穿衣,一边向许靖咯咯一笑道:“靖哥没有睡熟吗?为什么目灼灼尽视小弟呢?”许靖也就坐起,说道:

“宁武关发生大火,多半业已失去,我哪里再能酣睡?我瞧贤弟也没有入梦呢!”

柳隐英点点头,又问道:“臂上的伤处觉得怎么样?”许靖答道:“幸而没有伤及筋骨,只觉隐隐有些疼痛,尚不能活动使用。但也顾不得了,我与你快快跑向宁武关去吧!”

柳隐英说声是,二人都披衣起身。柳隐英出去向老和尚取了两盆冷水来,二人将就盥洗,各自把发理好,将巾戴上。老和尚却捧上一大瓯热腾腾的粥来,二人闻得粥香,虽没有什么菜,只一盘咸萝卜干,为果腹计,二人都吃了三碗,把一大瓯粥吃个精光。柳隐英遂唤老和尚过来,又取出三四两碎银给了他,且说道:

“昨日打扰,我们不胜感谢,现在告辞了。”老和尚稽首致谢,说:“愿二位前程万里。”柳隐英遂和许靖结束讫,各携武器,走至庭中,牵过他们两匹坐骑,出了寺门,大家跳上马鞍。许靖当先,柳隐英在后,向宁武关飞驰而去。只见前面有许多难民扶老携幼,狼奔豕突地向这边逃来,其中还杂有几个兵士,满面肮脏,徒手无械。许靖知道宁武关果然失守了,立即拦住一个,向他询问。那兵士认得许靖的,遂将宁武失陷的经过告诉给二人听。

原来,周遇吉自许靖出战以后,城墙一时没有修葺完固,反不见许靖回城,料想凶多吉少,心里非常懊恼,自誓必死于此。他立在牌边,见流寇又如蜂屯蚁集般前来攻城,他吩咐部下尽将福木滚石以及弓矢一齐向城下射放。果然寇不得逞,稍稍引退,但因流寇分作十队,此去彼来,城上不得休息,士卒已是异常疲乏。周遇吉和张烈亲在城头督战,如有退后者斩。

到了黄昏时候,周遇吉尚未进食,忽然一炮飞上城墙,把鼓楼轰毁了一角,明兵不免骇异。接连着一炮一炮地尽向关上放射过来,乃是李自成因吃了关上大炮的亏,听了牛金星之言,亦派人到太原去运取掳得的大炮数尊,以及炮手十数名来宁武相助攻城。今日恰巧大炮运到,便加入第一队,安放了炮位,瞄准了城上开放,炮声轰隆不绝,周遇吉所有的炮却因火药告罄,不得施放,无法抵御,只得放箭。但炮火十分猛烈,城墙又未修竣,因此倾圮了一角,流寇便如潮水一般向着倾圮处冲进,一入城,便四处放起火来。官兵大乱,人民纷纷逃窜,号哭之声与喊杀之声织成一片。此时此地,真不知是何世界!

周遇吉知不可守,仰天长叹,和张烈率领亲信士卒二三百人下城,接住贼兵,和他们作巷战。寇将左金虎拍马杀至,要想擒住周遇吉,好立头功,周遇吉把手中錾金枪使得紧急,左金虎岂是他的对手?不到二十合,被周遇吉一枪刺中肩头,跌落马鞍,为贼兵抢救回去。寇将射塌天赶上时,周遇吉瞋目大呼,目眦尽裂,射塌天不敢接战,回马奔逃,周遇吉追上去时,抽出腰间铁鞭,一鞭打去,正中其背,打得射塌天口吐鲜血,伏鞍而逃。

这时,李闯王方策马入城,闻得周遇吉尚作困兽之斗,他就吩咐手下八员战将一齐去战,务要把周遇吉生擒,且灭其家。所以,周遇吉虽然格杀数十百人,而流寇愈杀愈众,把他四面围住,他明知断无幸生之理,自愿杀身成仁,为人间留得正气,只求多杀几个流寇,取得重大的代价,而张烈亦随着主将,拼死力战。二人杀得疯狂了,血流袍铠,身上也都受着几处伤痕,部下士兵也死亡殆尽。流寇见二人厉害,都有些胆寒,有一贼将自恃其勇,举起大斧,来和遇吉鏖战。周遇吉两膀用尽力气,呼呼地一连几枪,杀得他退逃不迭。周遇吉挺枪追去,不料坐下的战马已是疲乏,忽然力尽而蹶,跪下地去,把周遇吉掀落马鞍,贼将大喜,正要掉转马首来擒遇吉时,周遇吉虎吼一声,从地上奋力跳起,一鞭扫去,反把那贼将打得脑浆迸裂而死。又一贼将冲来时,被张烈在后一刀劈去了半个头颅,连死二将,流寇更是震惧,纷纷倒退。周遇吉还惦念着自己家里的老母和妻孥等人,遂和张烈以及七八个受伤的小卒,冲出巷口,杀向自己家里去。

李自成听得周遇吉如此勇敢,难以力擒,恐防被他逃去,遂下令放箭。这时,两边民房上都是流寇,周遇吉杀向哪里,瞧得清清楚楚,大家开弓放箭,箭如飞蝗,向周遇吉身边飞来。周遇吉丢了长枪,挥着铁鞭,徒步跳荡,格杀数十人,鞭影横飞,箭镞落于地下,堆积了不少。可是,周遇吉格斗多时,见张烈早被一箭射中囟门,仆倒于地,他一阵心痛,有两支箭已着于臂,一时舞不起鞭来。又一箭正中大腿,他恐怕被擒受辱,遂从一个流寇手里抢得一柄短刀,左手握着,向他自己颈上一抹,可怜这位百战英雄已力尽就义,留得青史万古名了。

当周遇吉、张烈战死之时,流寇直扑周遇吉的家门,周遇吉的夫人刘氏知道宁武已破,贼兵进城,丈夫被围,流寇杀至家中来。伊不欲束手受缚,坐而待毙,遂同家中女仆奴婢一齐爬登屋顶,取了弓箭,向宅外的流寇放射。因为刘氏亦谙武术,娴于弓矢,本欲相随丈夫杀贼,周遇吉要伊在家中护持老母,所以没有出战。此刻祸在眉睫,伊也顾不得什么了,只知道能够杀贼,自己当先引弓而发,每一矢毙一贼,流寇死了不少。流寇大愤,便举火焚屋,周遇吉的母亲早在房中自缢,刘氏同儿子业已无路可走,仍率诸妇女在屋上力抗。流寇见刘氏在火光中开着弓,一箭一箭地从火焰里飞射出来,流寇只在外面呐喊着,不敢进扑。隔了一会儿,浓烟愈冒愈多,满屋子都是黑烟和烈焰,可怖的火舌喷得很高,箭也不见飞出,刘氏的影子亦没入火光中,于是周氏全家殉难,一门忠义。明纪事乐府有诗云:

潼关东下如破竹,太原已拔宁武蹙。将军怒斩说客头,誓众登城眦裂目。白刃陷阵声疾呼,满地髑髅血模糊。四面炮轰烟尘黑,马蹶徒步犹格杀。将军胆如斗,夫人心似铁。怒弯蠕蠕弓,一矢毙一贼。

尽如宁武可奈何?贼党聚谈犹咋舌!息马谋归咸阳道,大同宣府来降表。

这首纪事诗的末二句就是说李自成既下宁武关,聚集诸将,商议大计。因为这一次攻打代州宁武,虽然卒能攻下,可是精锐丧亡得很多,牺牲甚大,亟待补充。据李自成的意见,以为此去须历大同、宣府、居庸,皆有重兵,一时欲入燕京,尚非易事,倘尽如宁武关这样难攻,将怎么办呢?不如暂还秦中,稍事休息,再图后举。

牛金星却以为不可,他说道:“现在千辛万苦攻下了宁武,若不举兵东向,以后再来,岂非白白牺牲了许多儿郎?我料别处州郡的守将,未必个个都像周遇吉那样的忠义勇武,何必多虑?”

牛金星的话果然说着了。一会儿,大同总兵姜壤的降表以及宣府的降书先后都至,大壮李闯王之胆,所以,又起兵进攻了。当时宁武已破,李自成听了牛金星之言,居然出示安民,然而宁武关经过一夜的焚烧,精华已是十去七八,许多难民逃亡出来,奔走他乡,其间还夹着些溃散的士卒,所以,许靖和柳隐英会在途中和他们相遇而聆取败兵的报告。

许靖得知宁武关果然失陷,遇吉一家殉节后,不禁热泪夺眶而出,叹道:

“天亡明室,夺我周公,我恨不能相随同死,很是歉疚的。”柳隐英道:

“既然宁武关已被流寇夺去,我们去也徒然,不如暂且回转威凤山去,再作道理。我本放心不下那有病的姑母呢!”

许靖踌躇着没有回答,忽然这些逃难的百姓大哭大喊地向他们身后官道上争先恐后地逃奔,有几个嘴里嚷着道:“闯兵来了!快快逃生!”

二人留神向这一群难民背后看去时,果然尘土大起,旌旗蔽日,有一大队流寇正向这边飞驰而来。许靖对柳隐英说道:“流寇真是可恶,他们取了地方,还要追杀百姓。”柳隐英闻言,双眉早已倒竖,一咬牙齿说道:“好!小弟尚没有和他们交过手,今番待他们赶来,当和靖哥杀他一个畅快,也为周将军复仇。”

许靖点点头,二人遂让难民逃去,立马以待,等候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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