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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公孙剑器初第一
书名: 血雨琼葩 作者: 顾明道 本章字数: 10917 更新时间: 2024-10-25 09:39:34

这天正是初一的晚上,王永泰独坐一室,焚香诵经以后,正要睡眠,心神忽然有些不安,所以坐着转念。近数日,他因听了何姬片面之言,撵走了许靖,心中也有些自悔孟浪。想许靖平日的行为甚是猾洁,何至于一到我家来做了入幕之宾,便起偷香之念呢?何姬这小妮子倚着我的宠爱,撒娇撒痴,常有许多话在我耳边絮聒,自己有时虽不欲轻信伊,而因伊巧言如簧,使人不能不信。此次对于许靖之事,我没有细加考虑,竟不容他说话,而强迫他出去。究竟我是听的一面之言,也许此事为莫须有,是何姬做成的冤狱,也许其中别有曲折。近来何姬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对于我颇有意不专属,我因修佛之故,也时时旷弃伊,伊到底是年纪太轻,恐不能符合我心啊!如今许靖业已他去,我也无处找他,这是我的疏忽。昨日周将军曾向我问起他来,我也无词以答,只好说他生病未愈,以后怎样掩盖我这一时的谎言呢?

王永泰越想越觉懊悔,因此他盘膝而坐,闭目而思,一时尚不能安寝。室中孤灯荧荧,照着壁上的佛像,甚为岑寂,但他又哪里知道,在自己的卧榻里,那个狼子野心的桑一清又已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叫一声姊姊,那何姬正等候他进来。天色方热,两人都穿着单衣,何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瞧着桑一清,彼此笑了一笑,搂抱着同入罗帏。桌上的灯光照见罗帐里一双人影,他们背着王永泰,正在发泄他们的欲焰,却不防窗外正有一个黑影悄悄地立着,两只眼光凑在纸窗上面一个戳穿的小孔里,尽向里面注视。瞧见了帐中人影,他早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立刻就要进去惩戒这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这黑影是谁呢?当然不问而知是许靖来了。

许靖刚伸手去抽取他背上的宝剑时,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在他的背上只剩一个空空的剑鞘,自己生平珍爱的赤凤宝剑忽然不翼而飞了。他定着心神一想,自己在柳家出来时,明明将这宝剑背在背上的,怎么到了这里忽地不见呢?莫不是鬼摸头吗?自己平素不信鬼神的,即有鬼物也不敢向我许靖来揶揄,也许给他人乘我不觉时偷取去了。然而自己一路前来,鬼不知神不觉的,并没给人家窥见,那人在什么时候把赤凤剑取去的呢?若果是的,那人的本领又是不小,远在我之上了。但是此间除了王永泰,并无他人擅长武艺,那么这件事大足惊异了。这柄赤凤宝剑是自己心爱之物,得来煞非容易,现在忽然无缘无故地失去,况且又是一刹那间的事,岂可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冀珠还合浦呢?于是他丢下室里的奸夫淫妇,要去找寻窃他宝剑的人。好在他们好梦方酣,不到天曙绝不会分开的,让他们去贪片刻之欢吧!他立即返身,飞上屋顶,向四处张望,只因在月黑之夜,自己夜眼的功夫尚浅,望到远处去不甚清楚。

似乎远远地在前面有个黑影一闪,他连忙追过去。只见那黑影飞也似的向后面奔跑,他心里暗想:果然有了外边人了,我的赤凤宝剑一定是被那人窃去的,遂加紧脚步追去。那黑影只向后边跑,一会儿已至屋后外墙,飘身落下。许靖一想,被他逃走了,如何肯舍弃呢?跟着跳下,但是等他跳到地下时,却又不见了他追踪的黑影。

再向前走了数步,深巷寂寞,杳无人影,间有一二犬吠声,凄厉如豹。许靖立定了脚步,心中异常纳闷,自己怪自己太疏忽一些,怎么人家从他的背上窃取宝剑,竟会丝毫没有觉得呢?这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吗?那黑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见那人的本领比我高强数倍,即使被我追及,我如何能够向他索还宝剑呢?他若然肯还我的,又何必窃取?总而言之,自己太没有功夫,惭愧之至。

那么我回转威凤山去吗?但也自己交代不过了。此一行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想揭穿那奸夫淫妇的黑幕,一则使王永泰知道这事的真相,不要放松了家贼,而疑心了好人;二则乘此机会为王永泰消除后患,所以特地拣准了日期而来的。难得那一对狗男女已在幽会,正好把他们双双擒住,至于这个岔儿是再也想不到的。我既然一时不能取还宝剑,那一双狗男女却万万不可轻易放过,虽然手中没有兵器,却凭自己的一双拳头,也尽够对付得下了。这样一想,许靖立即回身,重又跃上墙垣,蹑足潜踪地走至何姬楼房前面,而窗中偷眼张望,桑一清和何姬正在罗帐里,淫声浪啼,寻那阳台之乐。许靖怒上加怒,气上加气,伸手将左首第一扇窗用力一推,那窗格哗啦一声响,倒向一边,许靖一个箭步跳进房去。

桑一清在帐内忽听窗响,探首帐外,瞧见了许靖怒容满面直挺挺地立在帐前,他不由喊声哎哟,缩进帐中去。许靖喝一声:“狗贼!你色胆包天,敢瞒着老人家干这禽兽勾当,还有人性吗?”桑一清知不是路道,来不及穿衣,抢了一条裤子,赤条条跳出帐来,要想逃走,却被许靖一抬腿,把他踢了一个筋斗,跌倒在地。许靖过去,将他一脚踏住,冷笑一声道:“今夜你的末日到了!”

从他身上抢过一条裤带,一拉两段,便将他的手足缚住。桑一清口里却在哀求道:“许爷,我和你往日并无什么仇隙,请你饶了我吧!千万别给他老人家知道,否则我和表姊的两条性命都保不住了。你放过了我们,是阴功积德的大善事,我们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德,当香花供奉你的长生牌位,再生之日,都是你许爷赐的。你有缺乏时,我表姊自有孝敬你金银珠宝,只要今宵你饶了我们。”

许靖不理会他,一手掀起帐门,只见何姬赤身把一条大布巾掩蔽了下身,在床上没躲避处。许靖又喝骂一声贱人,把伊高高提起,掷于床前说道:“你这贱人生就的淫性,起初一再来引诱我,哪里知道我许靖是个义重如山的大丈夫,岂肯和你这淫妇勾搭?及至我峻拒以后,你衔恨于我,便在我的伯父面前诬蔑我,含血喷人,其心可诛。我伯父一时昏聩,听信了你的巧言,把我逐走。试想,我这口怨气岂能忍受下去的呢?我早已知道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做的坏事,所以今夜赶来,把你们双双捉住,交与我的伯父发落,也使他知道我许靖是个何如人,他家中的丑事理该揭穿而了决的。”

许靖说这话时,声容严肃。何姬吓得面如土色,硬着头皮,向许靖哀求道:

“许公子,这都是我的不是。你是宽宏大量的人,千万求你饶恕我这一次。你若把我们去交给你的世伯,我们还有命吗?许公子你若饶了我们,一辈子不忘你的大德。”

何姬娇啼婉转地哀求许靖,满面眼泪,状若可怜,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许靖却哈哈笑道:“你这淫妇,我断乎饶你不得。究竟你来引诱我,还是我来挑逗你,在我的伯父面前不可不辩个清楚。今夜捉住你们这一双野鸳鸯,看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去图赖?”

遂又把何姬用带子缚了,和桑一清连结着,刚想要下楼去请王永泰来对证一切,以明自己不白之冤,忽听楼下有王永泰的咳嗽声音,跟着楼梯上有脚步声。许靖心里不觉有些奇异,暗想:王永泰平日在这时候早已睡眠,一切事情都不管了,何以半夜三更他老人家会突如其来的?难道这奸夫淫妇的事情他已知道吗?一看房门已关上,连忙过去一开房门,王永泰步入闺闼。许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叫一声伯父。王永泰一眼瞧见许靖,点点头道:“贤侄你来得正好。”

又指着地上缚着的何姬和桑一清说道:“有劳贤侄代我捉住这一对狗男女。”

许靖听王永泰这样说,又是一怔,自己秘密到此揭破奸情,怎么他老人家早已知道我到此呢?奇奇奇!只得叉手说道:“小侄此举自知太觉孟浪,未曾禀明伯父而后行事,务请您老人家原谅。只因小侄前番受了不白之冤,自度没有机会在伯父面前分辩,而他们两人的暧昧情事小侄早已看在眼里,所以今夜前来,特地将他们双双擒住,然后到伯父面前请罪,兼禀缘由。一则使伯父明白小侄的冤枉,二则也为伯父消除未来的隐忧。伯父是明达的,谅必能够曲谅小侄吧!”

王永泰听了,点点头,走至二人面前,瞧见二人这种龌龊秽琐的情状,不由气往上冲,胡须倒竖,喝一声:“贱人!你做的好事,颠倒在我面前造作镧语,诬蔑好人,离间我和许贤侄,使我负失察之咎。今日你们这一双狗男女,有何面目见我?”

许靖在旁也对何姬道:“凡事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之日。你现在可向我伯父说个明白,究竟我来调戏你,还是你来勾引我?我许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谁肯和你这样做出禽兽的勾当?”

王永泰也把脚一跺,从他衣襟里嗖地抽出一柄光亮犀利的匕首来,指着何姬,厉声说道:“贱人!快快招来,今番还能狡辩吗?”何姬流着眼泪说道:

“这件事实在是我做错的,因我引诱许公子不成,恐他要在你面前说破我的不是,所以那天晚上在你面前造是生非,故意诬陷他的,实是我一念之错,自知不配做你老爷的姬妾,拜求老爷顾及前数年恩爱之情,饶恕我这条狗命,放我回去吧!我当终身不忘你的大德。”

遂将自己如何引诱许靖,以及故留手帕的事告诉一遍。王永泰咬着牙齿说道:

“若不是今宵有贤侄揭穿你们的秘密,我不是至今还蒙在鼓里吗?唉!中苒之丑,难为人道,我王永泰的老脸全被你们丢尽了。”

又对桑一清骂一声:“狗贱!我待你不薄,却不料你人面兽心,忘恩负义,和这淫娃勾搭,你的肉还足食吗?你又有何说?”

桑一清哭丧着脸,一声也不响。王永泰便对许靖说道:“如今我都明白了,这妖姬生性淫荡,不安于室,我不该娶伊入门的。更有这姓桑的贼子,我也不该留他在家中住,让他们干出这禽兽的勾当,人家不要背地里骂我老糊涂吗?对于贤侄也是非常抱歉的,我一时错信了贱人之言,以致把好人认作歹人,亏得贤侄来此,代我捉住了这一双狗男女,我万万饶他们不得。贤侄你说,我应当把他们怎样处置?”

许靖冷笑一声道:“留着他们也没有什么意思,悉凭世伯父怎样办便了。小侄只求前次受的冤枉得以大白。”

王永泰道:“好!我一定不留这二人在世上出丑,他们既然相好,让他们到阴曹去同居吧!现在姑且让他们多活片时,慢慢处置他们。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问贤侄,就是贤侄此来虽然很爽快地代我捉住这一双狗男女,只不知贤侄可曾失掉什么宝贵的东西?”

许靖被王永泰这一句话提醒了,又想起他背上的宝剑,心里不由一怔。自己的赤凤剑被人家窃去,这个事情王永泰怎会知道?奇了奇了!莫非就是他老人家故意来和我游戏三昧的吗?但也不尽然的,一则他老人家绝不会预知我到这里而向我戏弄的,二则那何姬与桑一清勾搭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今夜方才知道,否则何不直入自己楼房,收拾那奸夫淫妇呢?许靖双目直瞪,呆呆地想,猜不出什么道理来。王永泰忍不住又向他说道:“贤侄的赤凤剑是不是已被人家窃去了?”

许靖此时只得说道:“是的,这事说也奇怪,小侄背上的赤凤剑忽然会被人家窃去,小侄追赶不上,惭愧得很。但伯父怎样先知得呢?小侄迷迷糊糊地不明真相,世伯父倘然知道,还请明以告我。还有我不能明白的,就是世伯既然没有知道奸夫淫妇秽乱闺房之事,今夜又是伯父守戒之夕,此时怎会自己走上楼来?想不是偶然的事吧!也请伯父见示。”

王永泰笑了一笑道:“不错,当然不是偶然之事。贤侄你在此地收拾这一双狗男女,却不知道我家今夜的事情闹得很大很多呢!不要说你不明白,老夫起先也是如坠五里雾中。贤侄若要完璧归赵,不妨请先随我下楼去见一个人,不知可与相识?”

许靖听了王永泰这几句话,更不明白,料想其中的经过,迷离扑朔,一定是不平凡的,自己不如随他去见那人是谁,也许就是窃我赤凤宝剑的人呢!那人本领不小,我和他结识也好,遂点点头道:“小侄渴欲得还宝剑,愿跟伯父去一见其人。”王永泰遂又对横在楼板上的二人说道:“姑且让你们暂活片时,看我再来细细收拾你们。”

于是他就引导许靖下楼。只见楼下各处灯火俱明,家人都起。许靖随王永泰走至书室,见室中隐约坐着一个人,背转着脸。许靖一瞧着便有些疑惑,及至踏进书室,那人回过脸来,许靖几乎疑心是梦幻,一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失声而呼道:“怎么贤弟也在这里?倒叫愚兄难以明白了。”原来室中坐着的那个人正是威凤山中结义弟兄柳隐英,这岂非完全出于许靖意料之外吗?柳隐英也已立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靖哥,你好辛苦!你失去的宝剑,小弟敬以奉还。”

说罢这话,便从他身旁椅子上取过赤凤宝剑,双手献上。许靖一边接过宝剑,看了又看,果然是自己的宝剑,且把它插入剑鞘中方才醒悟,一边向柳隐英谢道:

“多谢贤弟赐还失物,但不知此剑是否为贤弟取去,故意向愚兄戏弄?且我到这里来,事前没有和贤弟说明,区区苦衷,当要亮察。而贤弟又怎样同时赶到这里?又何以反会先和我伯父见面?其中经过,贤弟可能告知?”

王永泰带笑说道:“这件事老夫也不甚明白,贤侄且和柳君坐谈,老夫当洗耳恭听。”

于是柳隐英和许靖各人坐下,王永泰也在一旁陪坐,柳隐英笑了一笑,说道:

“今日小弟曾于无意中窃听得靖哥在书室中自叹自语,虽然不明白其中事故,而知你必有一件心事急于办去,遂于夜间注意靖哥的举动。在你室后有一扇门是通厨房的,小弟就在那边窃视,果然见你悄悄出外,要下山去走一遭了。小弟生性好奇,喜管闲事,所以立即带了我的白龙宝剑,紧紧跟在你的后面,一路下山。你扒进城墙,我也照样扒进,你到这里老英雄的府上时,越墙而入,我也越墙而入,直跟到你立在楼窗之前向内窥探。”

柳隐英说到这里,许靖把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贤弟的飞行功夫比我高出数倍,否则一路跟在我后,我怎么一些儿不知道呢?惭愧之至。”

王永泰也点点头,捻着胡须微笑。柳隐英又接着说道:“那时小弟年轻好弄,忽想和靖哥游戏一番,试试你觉察不觉察,遂轻轻跳至你的身后,乘机抽出去你背上的赤凤宝剑。后来你觉察了,向我追来,我便引你到后边去,要想问你一个究竟。却不料在那时候,我眼角上瞥见东边有一条黑影窜进墙里去,顿使我又起了好奇之心,不及和你说明,立即丢了你,随着那黑影重又掩入。只见那黑影东张西望地是在探察路径,我跟了他走。他正如靖哥一样,并未觉察后边有人,走至一个庭心前,飘身而下,我立在屋上,默觇动静,见下面厢房里有灯光透出,知道里面有人。那黑影在窗前窥探了一会儿,立刻从他腰际拔出一柄扑刀来,似乎要入内动手的样子。我料他是一个刺客到此来下毒手的,凑巧身边带得镖囊,遂掏出一支响镖来,乘他没有防备的当儿,向他下部发了一镖,正中他的大腿,他遂喊了一声啊呀,立刻栽倒在地。我跟着跳下去时,王老英雄已从室内闻声跃出了。”

柳隐英说至这里,王永泰点头说道:

“方才老夫正在坐禅,尚未安寝,双目入定,意念纷扰,我也不知是何原因,忽闻窗外有声,我心里一动,立即取了匕首,跳出房门去。见地下搠倒了一个人,对面又站着这位柳君。我不明真相,便向柳君询问。谁知柳君也不认识此人,他告诉我随一个朋友至此,恰见此人像是刺客,所以发镖打倒的。我遂谢了柳君相助之恩,尚未叩问姓名,先向那地上的刺客盘问。”

许靖道:“奇了,伯父一向待人很好,无冤无仇,哪里来的刺客呢?”王永泰道:

“那刺客倒也老实招认,原来他是闯贼李自成遣来的。李自成出了潼关,正向晋省进扰,因闻这里周遇吉将军秣马厉兵,准备迎头攻击,代州一隅未可骤下,所以李自成听了他手下军师的阴谋,特遣武士三人到代州来行刺周将军与老夫。天佑老夫未遭暗算,也未尝不是柳君之力呢?”

许靖听了,不由一惊道:“那刺客是李闯王遣来的吗?那么还有两人呢?”王永泰道:“据那刺客说,还有两个分道往周将军行辕内去行刺了。”许靖道:“周将军吉凶如何?这也很令人担忧。”王永泰道:“老夫刚才闻得这消息,已差家丁赶往周将军衙内去探问了。但我知道周将军近来戒备綦严,护卫云从,贼子绝不得逞。”

许靖道:“但愿如此。现在那刺客在何处?”王永泰道:“我已将那厮缚住,交给家丁看管,待明天再解至周将军衙内去审问口供。”

许靖又问道:“柳贤弟和世伯素不可识的,你们如何交谈呢?”柳隐英道:

“只因我们审问刺客口供之时,那刺客供出王老英雄的大名,小弟是久慕荆州的,便向王老英雄致敬。王老英雄又问我来此的原因,小弟据实而告。王老英雄便十分惊奇,告诉我说靖哥便是他的世侄而从这里负气离去。他听我说你曾到此,所以他就到后面楼上来一看究竟,而叫小弟在此等候了。”

许靖听了二人之言,这一幕扑朔迷离的奇怪经过,方才明白。王永泰也叹道:

“中黄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这都是老夫一念之错,纳了那贱人为小星,以致有今日的孽障,险些误怪好人。贤侄是有志的少年,无怪必要来代我揭破这秘密,而洗刷一个清楚了。好!你们二位都是少年杰出之士,后生可畏。老夫耄矣!未尝不有厚望于你们二位身上。且喜许贤侄能够结识这位柳君,法眼不虚,柳君艺高心细,剑术精妙,可称公孙剑器初第一了。待我也来介绍与周将军,一同为国勁力吧!”

柳隐英欠身谢道:“承王老英雄谬赞,小子倘有机缘,定当追随鞭镫。但愿老英雄为国干城,建立奇绩。”

王永泰拈须笑了一笑道:“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老夫虽不敢望廉将军马伏波于前,但是闯贼若来,老夫亦必竭我驽钝,誓与周旋,不使贼寇笑秦无人的。”

又对许靖道:“贤侄,今后我们的误会可全消灭了,待我处置了那两个,再向贤侄设宴赔罪,仍请贤侄在舍下榻,还有这位柳君,老夫也极愿和他相叙,也不妨同住于此。”

许靖连说:“不敢不敢!世伯父勿责小侄鲁莽,已是万幸了。”这时,外面更锣已敲四下,柳隐英立起身来,说道:“哎哟!时已不早了,小子还要回去呢,改日再来拜望老英雄吧!”

王永泰要想留住他,柳隐英又道:“小子这次初出茅庐,家中姑母没有知晓,所以小子急于连夜赶回,免得遭伊的责备。况且天明时姑母忽见小子失踪,伊不明底细,岂不要累伊老人家发急吗?只好赶回家去,瞒过伊老人家,较为稳妥。”

许靖道:“贤弟既要回山,我也一同归去,否则令姑母也要疑心的,待明天我们禀明了令姑母,再来侍候。”

王永泰听他们如此说,也就不便多留,但再三邀定许靖必要陪柳隐英同来一聚。于是,柳隐英和许靖拜别了王永泰,匆匆回山。等到他们上山时,东方已白,二人跑得一身汗。柳隐英恐防伊姑母早起,心里十分发急,一到家门,二人轻轻跃入,各归自己室中,一些儿没有声息。

许靖回到房里,当然也不能再睡了,将赤凤宝剑悬在壁上,重换衣服,坐在那里,细细思量适间的事,再巧也没有。柳隐英竟会跟着自己到王家去的,又恰逢刺客被他捉住,无怪王永泰钦佩他了。至于自己的本领,实在太差,怎么柳隐英跟在我背后,以及窃去宝剑,我竟始终没有觉察呢?柳隐英的本领真是可敬,而他的为人又是温文有礼,像这种朋友可爱极了,想不到我在王家受了一次磨折,却多认识了一位英雄。若和张苍虬相较,一则雄莽有余,一则妩媚可爱,都是我的畏友,我许靖何幸而遇此呢?他想了多时,忽听柳隐英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连唤:“靖哥靖哥,起来了吗?”

许靖顿时如梦初醒,连忙立起身去,开了房门。柳隐英已换了装束,对许靖带笑说道:“只差一刻时候,我姑母已起身了。靖哥为什么不开门?小弟以为你又酣睡,所以唤你数声呢!”

许靖道:“昨夜我来回走了不少路,甚觉疲乏,故坐着休息。贤弟的本领实在高妙,远胜于我,令人望尘莫及,以后我倒要时时向你讨教了!可喜可贺。”

柳隐英微微一笑道:“天下能人很多,如小弟真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

两人遂并坐着详谈昨夜的事。柳隐英又叩询许靖和王永泰以前的事。许靖遂一一实说,且向柳隐英道歉,说初时不欲将此事在人前宣扬,所以对贤弟说了谎言,还请恕宥。柳隐英叹道:“谗人之言最是听不得,我也不能不怪王永泰的鲁莽,几致冤枉好人,无怪靖哥要这样做了。此事甚为爽快,事实胜于雄辩,王永泰现在可明白了。”

许靖道:“这事我也做得有些孟浪,但我对于王永泰仍是一片好心,这也许可以得到他的谅解的,大概他对于这一双狗男女一定不会轻恕的了。还有周将军那边的刺客未知下落如何,据王永泰之言,大概周将军也不至于遭贼子毒手的。少停我要同贤弟再往城里去走一趟,不要使他老人家望穿秋水,说我们爽约。”

柳隐英道:“很好,吃了早饭,小弟就陪靖哥去城中一行。今天不妨禀明了我的姑母,便没有问题了。”

二人谈了一刻,柳隐英的姑母早在外边差小婢来请吃早饭了。许靖就和柳隐英到外边客堂里同用早餐。餐毕,柳隐英回到他房中去,许靖也去换上一件白罗单衫,在庭中小立,看着各种花朵,小婢拿着剪刀在那里修剪。柳隐英轻轻地从背后走来,换了一件淡青长衫,戴上纱巾,手摇纨扇,更见得斯文。带笑说道:

“靖哥,我已禀知姑母,许我陪你下山走一遭,现在可请同往。”

许靖大喜,立即入室,也换了一顶头巾,佩上赤凤剑,快快活活地和柳隐英去告辞出门。柳隐英的姑母叮咛柳隐英早去早回,不要喝酒。小婢也带笑说:

“公子早早回家,不要在外逗留,免得老夫人盼望。”

柳隐英答应一声,和许靖一同走出家门,信步下山。二人一路走一路赏玩山景,没有昨晚那样地来去匆匆。许靖瞧着柳隐英儒雅斯文,大有珠玉在前,自惭形秽之慨,又对柳隐英说道:“这里的狼甚多,昨夜我们往返,幸尚没有被群狼包围呢!”柳隐英道:

“狼出来的时候往往在明月之夜,它们容易找到要吃的东西。有时夜间很安静,有时日间也要成群而出,这是说不定的。”

二人且行且谈,一路下了威凤山。行至城门,城门口有兵丁在那里检查进去的人,有一个小卒认得许靖的,立刻让二人进城去。二人跑到王永泰家里,王永泰已在那里盼望了,相见毕,同至书室里坐定。王永泰遂告诉他们说,何姬淫乱不德,罪不容赦,已逼伊自缢而死,那桑一清也被自己吩咐家丁活埋在后园土中,了结这一段孽缘。且说道:“这是他们自己作孽,并不能怪我残忍了。我也不能因信佛之故而饶赦他们的,况且这里早晚难免有一场恶战,我总不能不破戒了。”

说罢,长叹一声。许靖因问周将军昨夜是否无恙。王永泰道:“昨夜我已得家人回报,知道衙门捉住两个刺客,其中的一个已伤重而当场身死。今晨老夫便解送那刺客到衙门中去,慰问周将军,且将昨宵舍间擒住刺客之事约略禀告。周将军听说,也很惊讶,又渴欲一见柳君,吩咐老夫等到柳君进城时,务要引往一见,所以老夫请二位在舍间用了午饭,当由老夫引导柳君和贤侄同往周将军那里拜谒。”

柳隐英道:“小子僻处山里,一向未曾瞧见王公大人,所以周将军那边不敢晋谒,还请老英雄善为我辞吧!”

王永泰道:“柳君不要客气,像你一表人才,落落大方,谈吐隽雅,可谓一时俊彦,和我这许贤侄无分轩轻。周将军再三叮嘱我必要介绍足下往见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柳君回去,被周将军笑我无能,留一个人也留不住的。况且周将军好贤若渴,待人恭谨,见了柳君一定欢喜。柳君若不前去,那是不肯卖老夫之脸了。”

许靖也在旁相劝,柳隐英不得已,勉允一见。于是王永泰设席款请二人,预备了不少佳肴。许靖很是高兴,和王永泰对饮数杯,柳隐英却喝了半杯,浅尝即止,一定不肯多喝。席散后,王永泰即陪二人到周遇吉将军衙内去拜晤。周遇吉已闻王永泰称赞过柳隐英的英俊多能,所以接见时礼貌优渥,请至内书房坐谈。他见柳隐英相貌俊秀,果然是少年英雄,即刻要授他云旗尉之职,要他和许靖同在帐下效力。但柳隐英却辞谢道:“小子生性疏懒,无意功名,恕我暂时不能在辕下供职。倘有需用之时,小人自会前来听候调遣,望将军恕小子违命之罪。”

周遇吉道:“既是柳君敝屣功名,我也不能勉强,但闻李自成等流寇野心勃勃,其势十分鸱张,自破潼关占西安后,自称闯王,志不在小。近又率众入晋,已薄太原,太原若落贼手,我们这里也难保一片干净土了。本将军守土有责,已整饬三军,誓死固守。昨夜获得的刺客,讯问口供后,知道闯贼很忌惮我在这里统率军马,所以他们业已探知底细,用了他们军师牛金星之计,秘密派遣武士三人,来代州行刺我与王老英雄,要想在我们二人被刺后,便要分兵来窥,长驱而下代州宁武了。闯贼既然对于本将军等特别注意,他们早晚必要来侵犯,少不得有一场血战。王老英雄是我的股肱,许君又新来从我,足资本将军的倚畀。但现在需才孔亟,多多益善,所以柳君倘能相助一臂之力,这更是本将军的厚望了。”

柳隐英道:“小子何才何能,承将军垂青,非常感幸。流寇若来侵犯时,小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以副将军知遇之恩。”

周遇吉点头微笑道:“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柳君既如此说,足慰我心。倘能击败流寇,代州人民之幸,也是朝廷如天之福了。今日我们难得相遇,且请在衙内樽酒小聚,一谈衷肠。”

柳隐英再三谦谢不脱,于是他只得和王永泰、许靖等在衙内叨受周遇吉的宠宴。席间还有几位部将张烈、范成等相陪,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直到黄昏方才散席。许靖、柳隐英跟着王永泰一同道谢而退,既出辕门,柳隐英还要回山去。王永泰道:“时已不早,你们何必夤夜回去?昨夜没有禀明柳君家长,今日谅已交代过了,且请到舍间去歇息一宵,明日再回府吧!”

柳隐英起初不允,后经许靖坚留,就也和许靖随王永泰到了王家。王永泰早命下人打扫许靖前次住的客房,为二人下榻。柳隐英起初听说要和许靖同室而睡,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他说自己有个孤癖,便是惯常一人独宿,不能和人同榻的。许靖遂和王永泰说了,添设一榻,柳隐英方才勉强应允。夜深时,许靖因为昨宵一夜未眠,今日又多喝了些酒,很觉疲倦,呵欠连连,将宝剑挂在壁上,催促柳隐英安睡。柳隐英背着灯光,支颐静坐,低着头不语。许靖道:“今日欢宴,十分快慰,周将军待人很有赤心,所以士卒用命。闯贼若要来犯代州,一定没有别地方的容易了。今夜我倦欲眠,贤弟早些安置吧!”

柳隐英道:“靖哥请先睡,小弟再要静坐一刻,然后登榻。”

许靖不知柳隐英是何意思,以为他生性如此,自己实在太倦了,也就解衣安睡。次日醒来时,见柳隐英在那边榻上面向着里,拥着一条薄被,兀自酣睡。暗想:天气很热,他还要盖被,真不怕热的。自己就起身下榻,穿上长衣,悄悄走至柳隐英榻前,见他双眸微阖,两颊上微红,一双很白很嫩的手臂露在被外,这个睡态活像个女子,心中不由一动,不敢去惊动他。自己走到户外庭中去散步,吸些新鲜空气。等到他走回房中时,柳隐英正在起身,见了许靖,慌忙将长衣穿上,带笑说道:“靖哥起身得早啊!小弟倒迟起了。”

说罢,遂跟着鞋出外如厕。许靖暗想:柳隐英武艺虽好,而见了人家总是带几分羞怯,好似个女儿。若是他变了女子,怕不是红拂、隐娘一流人物吗?隔了一刻,柳隐英回房,早有下人来伺候,盥洗梳栉已毕,二人出去见过王永泰,同用早餐。王永泰便对许靖说道:“现在我们中间的误会业已消除,淫娃已死,前事不必放在心上,仍请贤侄下榻在舍间吧!若住山中,往返不便,周将军衙门里你每天也必要去一次的,现在不能推诿有病了。”

许靖瞧着柳隐英的脸庞,说道:“小侄在山上住了数天,反觉得山居可乐。既承世伯美意,岂敢违命?待小侄再至威凤山上和许君畅叙数天,然后下山如何?”

王永泰也只得说道:“如此也好。”柳隐英道:“周将军倘有呼唤,随时可以差人来舍,小子和许靖兄一定奉命的。”

王永泰道:“很好。”

这天,二人拜辞了王永泰回转威凤山去。柳隐英把拜见周将军事告诉了他的姑母,他姑母叫他少下山去,在山中静养,坚留许靖陪伴着伊的侄儿盘桓多时。因此许靖虽然含冤已白,王永泰依然要他去住,而他觉得在山上的光阴甚有乐趣,不舍得离去。每日和柳隐英山巅散步,窗下论文,灯前饮酒,园中舞剑,二人宛如磁石吸铁般志同道合,相交甚欢。

不知不觉又已七日,许靖在这天正要下山去拜见王永泰。清晨时,他和柳隐英立在门前的一株大树下,吹着凉风,观玩山景。忽闻鸾铃响,有一个差官骑着一匹马跑上山来,认得那差官是周将军的心腹,连忙和柳隐英迎上前去。那差官一见许靖,便勒住马辔,跳下鞍来,一手揩着额头上的汗,说道:“好了,被我找到了。周将军有书在此,请许将军速即下山。”

许靖听了,不由一怔。那差官从怀中取书奉上,一边说道:“你们二人在山上好玩,却不晓得流寇已有前队人马要来攻打代州城了。”

差官说这话时,脸上十分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原来战云已笼罩到代州城上,血雨刀光,一场大战,转瞬即要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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