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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4022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下午四点钟,列文只觉得心头怦怦乱跳。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马车,沿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入口处马车、雪橇、出租马车和警察一字排开。一群穿戴整齐的人,帽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路上人们熙来攘去。园子里老态龙钟的桦树虬枝盘结、枝叶纷披,被雪压得弯腰弓背,看上去好像穿上崭新的法衣。

他沿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一路上不断自言自语:“千万别激动,要镇定。有什么好激动的?这是怎么了?安静些,傻瓜!”他暗自说。但是他越想镇定,呼吸越变得困难。他遇见了一个熟人,对方叫他的名字,可他连那人是谁也认不出来。他向山上走去,只听得下山的雪橇或被拖上去时铁链发出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语声。他向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溜冰场,在众多的溜冰者中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一见她只觉得又惊又喜。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在和一位太太交谈。她的穿戴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列文立刻就在人群中认出她来,好像在荨麻丛里轻而易举就找到玫瑰。万物因她而熠熠生辉,因她而笑脸盈盈。“我真能沿着冰面到达她面前吗?”他想。看来她站立的地方对于他说就像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刹那,他胆战心惊,简直要拔腿走掉了。千万要克制住自己,考虑到她的身边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来来去去,他自己来溜冰也是顺理成章的。他走下去,像望太阳一样尽量不要看着她太久,但是也像太阳一样,即使眼不看也能见得到她。

在每星期这一天,这一个时刻,同一个熟人圈的人都会聚在溜冰场上。他们当中有溜冰好手在大显身手,也有初学者笨拙地战战兢兢地扶住椅背;有小孩,也有为了健康而去溜冰的老人。他们在列文看来都是一群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有幸接近她。可是所有溜冰者似乎都满不在乎地绕过她,追到她前面去,甚至和她交谈,但并不把她放在心上,径自陶醉于溜冰的乐趣,享受晴和的天气。

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吉蒂的堂兄,穿着短衣和紧身裤,脚上穿着溜冰鞋,坐在长椅上,一见列文,便叫了起来:

“哦,俄罗斯第一流的溜冰家!来了好久了吗?一流的冰面——快穿上溜冰鞋。”

“我没带溜冰鞋。”列文回答道,想不到在她面前竟表现得如此勇敢和满不在乎。他虽然没朝她那边望,但分分秒秒都见到她。他感到太阳仿佛离他越来越近了。她在转角处,迈动她那双穿着长靴的纤细的脚,明显胆怯地向他溜来。一个穿着俄罗斯式衣服的少年拼命挥动手臂,身子低低地弯向地面,追过了她。她溜得不十分稳,两手从吊在带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抽出,伸开两手,以防摔倒。她认出了列文,对他莞尔一笑,同时也为自己的胆怯而显得很羞涩。她转过弯,一只脚富有弹性地一蹬,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谢尔巴茨基面前,抓住他的手,向列文笑着点点头。她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娇美。

他一想到她,心里可以生动地描画出她的全幅倩影,特别是她那少女秀肩上迷人的一头金发的小巧脑袋、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灿烂而善良的神情,加上她纤细的身躯,构成了她独特的魅力,令他念念不忘。但是使他意外倾倒的,始终是她那双温柔、安详和真挚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往往令列文如入仙境,只觉得心醉神迷,流连忘返,使他不禁想起了童年时一些珍贵的日子。

“您来很久了吗?”她向他伸出手,说。当他拾起从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时候,她加了一句,“谢谢您。”

“我?没有多久……昨天……我是说今天……来的。”列文回答,因为情绪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懂她的问题,“我要来看您,”他说,想起了他来看她的目的,他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满脸涨得通红,“我不知道您来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出色。”

她注意地看着他,好像想探明他为什么突然红了脸。

“我挺珍惜您的夸赞。这里有一种说法,说您是位极出色的溜冰家。”她说,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她暖手筒上的霜花。

“是的,我一度热衷于溜冰。我想要达到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都热心,我想,”她笑着说,“我很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们一起溜吧。”

“一起溜!难道这是真的吗?”列文凝视着她,心想。

“我这就去穿。”他说。

于是他去穿冰鞋。

“您很久没有来了,先生。”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哪位先生称得上是溜冰好手了!可以吗?”

他说着,拉紧皮带。

“哦,可以了,可以了。请快点!”列文回答,好不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幸福微笑,“不错,”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起溜,她说,一起溜!现在就对她说吗?但是我就是怕对她说出来,因为现在我很幸福,至少是充满希望的幸福……以后说吗?……我一定要说,一定要,万万不能胆怯!”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从小屋旁边的高低不平的冰面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毫不费力地溜着,随心所欲地调节着速度,转换着方向。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见到她满脸的倩笑他再次镇定了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两个人肩并肩滑了起来,越滑越快,他们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和您一起,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信得过您。”她说。

“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说的话吃了一惊,脸都涨红了。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她脸上亲切的表情就立刻消失了,就像太阳躲进了乌云,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面部表情的变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说明她在努力思索。

“您有什么不愉快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他急忙说。

“为什么?……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林侬小姐吧?”

“还没有。”

“找她去吧,她非常喜欢您。”

“怎么回事?我惹恼了她。主啊,帮帮我吧!”列文想,他飞跑到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色鬈发的法国老妇人那里去。她笑着,露出一口假牙,像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可不是,你看我们都长大了,”她对他说,还瞥了一眼那边的吉蒂,“而且渐渐老了。小熊也长大了!”法国妇人笑着接着说。她提醒他曾把这三个年轻的姑娘戏称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的事,“您记得您常常那样叫她们吗?”

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她因为这句笑话笑了十年,而且很喜欢这句笑话。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们的吉蒂也很会溜了,不是吗?”

列文跑回到吉蒂那里,见她的脸色不那么严厉,她的眼神和以前一样真诚而亲切,但是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的眼神里有一种故作镇静的神情。他感到心情沉重。谈了一会儿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师和她的癖性以后,她问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乡下不寂寞吗?”她说。

“不,我不觉得寂寞,我非常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平静的调子影响他,他没有力量摆脱,正像初冬那次一样。

“您要在这里待很久吗?”吉蒂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假如他受了她的这种平静的友好调子的控制,他又会一无所获,徒自回去,因此他决定打破这局面。

“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这完全取决于您。”他说了这话立刻觉得恐怖起来。

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呢,还是她不愿意听,总之,她好像绊了一下,把脚跺了两下,急忙从他身边溜开。她溜到了林侬小姐那里,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就向妇女换冰鞋的小屋去了。

“上帝!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帮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说,内心祈祷着,同时感到需要剧烈运动一下,他四处溜开去,里里外外兜着圈子。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滑冰场上的新秀,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走出来,嘴里衔着一支香烟,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下来,他的溜冰鞋发出嗒嗒的响声。他飞跑下来,连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就溜到冰上。

“嗬,倒是挺新鲜的玩意儿!”列文说着立刻跑上去试这新花样。

“留神别跌断您的脖子!这是要练过的!”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对他大声喊道。

列文走上台阶,从上面老远冲下去,他伸开双臂,在这不熟练的动作中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绊了一下,但是手刚触到冰,就猛一使劲,恢复了平衡,笑着溜开去了。

“瞧他够优美,够可爱的!”吉蒂正同林侬小姐一起从小屋里走出来,柔情脉脉地微笑着,打量他,好像望着亲爱的哥哥一样,心想,“这难道是我的不是,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人家说我在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毕竟觉得很快乐,他确实很可爱!只是他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她心想。

看见吉蒂要走,她母亲在台阶上接她,列文由于剧烈的运动弄得脸都红了,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他脱下溜冰鞋,在花园门口追上了母女俩。

“很高兴见到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和平常一样,星期四都接待客人。”

“如此说来,就是今天?”

“我们非常欢迎您来。”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这种冷淡的神态使吉蒂难过,她忍不住要弥补母亲的冷淡,回转头来,笑着说:

“晚上见!”

这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容光焕发,双目炯炯,像一个凯旋的英雄进了动物园。他很快到了岳母跟前,便用忧郁和负疚的语调回答她关于道丽的健康的询问。在和岳母低声而忧郁地谈了一两句话后,他就又挺起胸膛,挽起了列文的胳膊。

“怎么,我们这就走吗?”他问,“我老惦记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的眼睛。

“走吧,我们走吧。”列文高兴地说,这时他的心中还回响着“晚上见”的话,脑海里还浮现出说这话人的那张笑意盈盈的俏脸。

“去英国饭店,还是爱尔米达日饭店?”

“随便。”

“那就去英国饭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选英国饭店,因为他在这里欠的账比在爱尔米达日欠得多,因此他认为不该避开它,“你雇马车了吗?……那好,因为我已经打发我的马车走了。”

一路上两个朋友没有说话。列文正在琢磨着吉蒂脸上表情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一会儿自信有希望,一会儿又陷于绝望,只觉得这希望是不现实的,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比她没有微笑和说“晚上见”这句话以前,自己现在又换了个人似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路上净在琢磨着晚餐的菜单。

“你喜不喜欢比目鱼?”两个人到了饭店,他便问列文。

“什么?”列文反问,“比目鱼?是的。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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