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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晋

第五章从地狱到人间第一节生命的摇篮
书名： 谢晋 作者： 顾志坤 本章字数： 3209 更新时间： 2024-11-26 11:30:29

《青春》所带来的五彩祥云在谢晋的头上还未散去，上影厂文学部又把一个新本子推荐给了谢晋。剧本的题目很别致，叫《啊，摇篮》。说的是在延安保卫战中，一支保育院队伍为了保护革命后代——四十多名孩子安全撤离而九死一生的故事。谢晋拿到本子后，犹豫了一阵子，他原本打算拍完《青春》后，休整几个月，一是想理一理思路，学一点东西，把十年动乱中损失的东西补一点回来。二是也想陪一陪家人，“文革”中没有电影拍，家里待的时间长，也没感觉出什么，现在整天不在家，连与妻子孩子说话的时间也很少，心里总觉得有一点歉疚，故此很想与他们在一起待几天。但他一拿到这个本子后，心火又被鼓荡起来了。从内心来说，这个本子他比《青春》还喜欢，《青春》的情节较单纯，而《啊，摇篮》不仅写了母子爱，同志爱，男女爱，而更多的则写了对儿童的爱。为此他联想起了自己家的那四个孩子来，尤其是阿三阿四那两个傻孩子，他们虽生长在新社会，可在“文革”中竟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爱没有了，爱被扭曲了，爱被摧残了，而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爱，一个人的生存环境中如果没有爱，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啊，摇篮》的电影文学剧本是由两位业余作者写的，而且写得很苦，前后总共花了五年的时间。粗粗一看，这个剧本所叙述的故事，不过是个小题材而已，它既没有曲折的情节，也没有壮烈的场面，更没有什么中心事件。根据这个题材，如果用抒情的笔触来写，倒是可以写成一首很有意境的颂歌的，但是因为前几年创作思想的混乱，作者自然也无法跳出这样的漩涡，只好照搬以前的框框，虽然几经修改，总是不太理想。有一段，竟然改成惊险式样，上有飞机，后有敌兵，前面又有洪水和狼群，虽然曲折离奇，但总觉得编造痕迹太浓，只好“枪毙”。后又改一稿，更为离奇，作者竟把这个简单故事，改成了是“教养孩子”与“娇养孩子”的路线斗争……于是，又告失败。这样改来改去，总共改了七稿，最后谢晋亲自出马，从1978年夏天的酷暑开始，与两位年轻作者一起花了整整半年时间，终于将剧本改定。诚如谢晋在谈《啊，摇篮》的创作体会时说：“有人问这部影片到底是儿童片还是战斗片？我说它不是儿童片，也不是战斗片、情节片，它是一部着重刻画人物思想感情变化的、抒情的、生活气息很浓的、还有人生哲理的、充满革命人道主义的影片。人情、人性、人道主义，这些观点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烂了的，然而这恰恰是文艺中最重要的东西，是文艺规律中很重要的部分。违背了这个规律，是不可能创作出感人的作品来的。”这些新鲜论点的抛出，在现在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拨乱反正，文艺界感到宽松和解放，但在一些人的心灵深处，“左”的余毒远未肃清，总会时不时地泛起一些有毒的气泡，污染刚刚开始明朗的天空。1979年初的时候，《大众电影》的封底因为刊登了一幅灰姑娘与王子拥抱接吻的照片，竟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一篇由新疆奎屯农垦局一二九团政治处向先生写的讨伐檄文《你们在干什么？？？》随即在刊物发表，于是，正在全国各地影院放映的英国彩色童话故事片《水晶鞋和玫瑰花》中的部分涉嫌镜头遭到了粗暴的“净化”……那么《啊，摇篮》呢，要不要表现爱，尤其是男女之间的爱？如果表现了，有人会不会又出来责难呢？谢晋后来说：“有些同志认为剧中描写我军旅长肖汉平谈恋爱，和孩子玩子弹壳的戏有损形象，便问我们为什么不表现他的英雄善战，而去写什么情呀、爱的，这是给首长脸上抹黑，我们经过讨论，认为这恰恰是剧本的精华，是这个剧本不雷同于其他剧本的地方。”但话虽这么说，“风”还是或多或少向他们刮来了，谢晋说：“关于如何反映革命战争这个问题，周扬同志早在五十年代就讲过，不要把战争胜利写得太轻易，把战争写得不艰苦，对青年一代是有害的。五十年代有一些战争片，剧中人总是哈哈哈的，甚至牺牲了亲人也哈哈哈，文艺作品如何描写残酷、艰苦的战争生活？这个问题在理论上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啊，摇篮》这个戏原以为不会有什么风险，结果还是碰到了，于是又不得不摇摆起来。起初大家谈意见，总是以一般的规律来要求这个题材，如说没有中心事件啦，戏太散、太平、不集中啦，也有人说死了那么多人啦，王喜的眼瞎了不好啊，一定要拿掉啊，等等。这里面有领导的要求(对这个戏我们上影的领导是大力支持的)也有来自各方面的‘风’，当然大家的许多意见也都是出于好心，但是，已经到了1979年了，这种奇特的现象仍在不断地继续，我们还是处在一种意见纷纭的情况下进行拍摄。”

《啊，摇篮》就是在这样意见纷纭的情形下在黄河边上的土地庙前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二十年前曾在《红色娘子军》一片中扮演过女主角琼花的祝希娟这次再次在她恩师执导的片子中出任女主角李楠，不过，比起那个泼辣、率真、易于冲动的吴琼花来，她扮演的这个李楠则要深沉、含蓄和文静得多了。而在二十年前因受“左”风干扰而横遭扼杀的吴琼花与洪常青之间的爱情，在二十年后的《啊，摇篮》中，在她扮演的女主角李楠与男主角肖汉平之间，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尽管这段爱情仍是那么微微妙妙，羞羞答答，甚至还要靠一匹马来暗喻牵线和连接，但这毕竟宣告了一段电影历史的结束，昭示着新的电影历史的开始。这对于电影界来说，等于开启了一扇沉重的禁门，尽管这扇门关得太久了。二十年，多么漫长的时光啊，但它毕竟是开启了，虽然因为门太沉重了，才慢慢地开启了一条缝，但正是这条缝，为后来的大门大开，打下了基础。

《啊，摇篮》问世后，社会各界给了它以热情的鼓励和好评。电影界的前辈夏衍有一次欣喜地对一位朋友说：“最近上海出了一部较好的影片，叫《啊，摇篮》。”上海作家胡万春也说：“这是一部具有上等水平的好影片，十分动人，十分成功。”正是因为它的动人和成功，《啊，摇篮》才在次年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奖。但是面对赞誉、鲜花和奖励，谢晋则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一次会议上，他神情严肃地说：“郑君里同志、水华同志是双手捧得最紧，质量漏得很少的导演，不论是演员的选择、还是道具的运用，他们都是非常严肃认真，力求滴水不漏，所以搞的影片质量都比较高，值得我们学习，但在实际工作中要做到质量不漏，还真不容易。”他列举了《啊，摇篮》中的两个片段，一个是成功的，一个是失败的。他说：“结尾开大会，家长们来接孩子，胖冬来妈妈也来接孩子，我们在这场戏中强调了乐观、欢悦的喜剧色彩，要求扮演胖冬来的妈妈的演员长得跟冬来比较相似。这就给选演员带来了困难。后来，我们花了很大气力才从山西省忻县地区找来了一位著名的民歌手，胖乎乎的，母子相貌比较相近，就是眉毛不像，因为演胖冬来的孩子是倒八字眉，因而我们只好委屈那位民歌手，也给她画成了倒八字眉，当影片中母子相认，胖冬来叫着妈妈时，镜头一对跳，两个演员相貌很像，产生了很好的喜剧效果。就是为这么一个次要角色，我们做了认真的工作，质量就没有漏掉。另外是孩子慰问伤员唱《南泥湾》的那场戏，我要求导演部门、制片部门严格挑选扮演伤员的群众演员，不然就达不到剧本中伤员听到歌声时热泪盈眶的动人情景。但在拍摄中有许多困难，不容易找到那么多伤员。最后只好凑合，七拼八凑，把搞道具的、打灯光的头上统统缠上纱布就开拍了。因为他们不是演员，也没有经过严格的挑选，临时凑起来的，所以当镜头一推到特写时，两眼就发直，什么激情也没有。拍完之后，只好把孩子们唱的歌减去了一遍，许多镜头被剪掉，弄得支离破碎，效果很不理想。本来这场戏可以拍得非常动人的，由于导演部门，其中也包括我，不坚持，就把艺术质量给漏掉了。这两个简单的例子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了问题：即使戏很少的群众演员，我们也应该认真对待，不能放松，如果放松了，在选择时马虎一点，在镜头处理上也马虎一点，加上其他方面再马虎一点，原来应该达到的八十分的戏，最后只剩下六十分了。”由此他在会上大声说：“狠抓质量，一定要狠抓质量，质量不好，不如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