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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283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香烟、皮夹子、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怀表分别放进各个口袋里,然后抖了抖手帕。虽然他遭受了不幸,但是他还是自觉神清气爽、芳香扑鼻、健健康康的,他微微摇晃着两腿进了餐室。咖啡已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和公文。
他读过几封信,有一封令他很不痛快。信是一位商人写来的,那商人要买他妻子的一片树林。这片林子非卖掉不可。可是在他与妻子言归于好之前,这个问题压根儿无从谈起。更何况这一涉及金钱上利害关系的问题居然与他急待解决的与妻子的和解牵扯到了一起,越发令人不快。一想到自己会受这一利害关系所左右,想到要出卖林子非得与妻子和解不可——想到此,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看罢信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挪到了面前,快速地翻阅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边喝咖啡,边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读了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订阅的是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而是大多数人都赞同的报纸。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所翻阅的报纸一致的见解。只有在大多数人改变见解后,他才随着改变,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改变,而是见解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发生了变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不选择自己的政治主张和观点,而是这些政治主张和观点自动找上门来,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他生活在上流社会,作为一名成年人出于上流社会政治的需要,他必须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正如必须有帽子一样。要问他为什么选择自由主义的观点,而不是保守派的——他周围也有许多人抱有保守派的见解——倒不是由于他认为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他认为这种观点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很糟。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债台高筑,正缺钱用。自由党说婚姻制度已过时,必须改革。确实,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家庭生活毫无乐趣可言,逼得他非说谎不可,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说,确切说是暗示,宗教只起着约束野蛮阶层的作用,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而且不明白: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何必用种种可怕而玄妙的言辞来妄谈来生?而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爱开玩笑,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只追忆到留里克[3],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作弄老实人。就这样,自由主义的倾向成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一种习性。他喜欢自己的报纸,恰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读了报后,就像饭后抽了支雪茄烟,顿时觉得脑子里轻雾弥漫,飘飘欲仙。他读社论,社论认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必要叫嚣激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没有必要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洪水猛兽般的革命,恰恰相反,“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臆想出来的洪水猛兽般的革命,而在于阻碍进步的抱残守缺”。他又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4],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看透这些文章的讽刺意义,参透了它从何而来,针对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这,往往给他带来一定的满足感。但是今天这种满足感被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糟蹋了。他还在报上看到贝斯特伯爵[5]已赴威斯巴登[6]的传说,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婚的广告。但是这些新闻报道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他带来淡淡的、滑稽的快感。
他看过了报,连喝了两杯咖啡,吃完了黄油面包,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脸上漾起满足的微笑。他笑,倒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而是由于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但是这满足的微笑立刻勾起了他的心事,不觉陷入了沉思。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得出来,那是他的小儿子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正在搬什么东西,把那东西翻落在地。
“我对你说过,别让乘客坐到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你得拾起来!”
“全乱套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暗自想道,“这不,孩子到处乱跑。”他到了门边叫他们。两个孩子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向父亲走过来。
那小女孩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大胆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她一贯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熟悉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因为弯曲的姿势而涨得通红、闪烁着慈爱光芒的面孔,松开了两手,刚要转身跑开去,父亲拉住她。
“妈妈怎样了?”他抚摸着女儿滑润柔软的小脖子问。“你好!”他向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笑着说。
他意识到,比起男孩来,自己更偏爱女儿,但他总是尽量做到一视同仁,可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并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答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么说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
“我说,她快活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架了,母亲准不会快活,父亲一定知道的,他这是明知故问,所以问得这么轻松,为此她为父亲感到脸红。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说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婆家去。”
“那好,去吧,塔尼娅,我的宝贝。哦,等一等!”他说,没有放开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拣她最爱吃的,给了她两块,一块巧克力和一块软糖。
“是给格里沙的?”小女孩指着巧克力问。
“是的,是的。”他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头发和脖子,让她走了。
“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有事要见您。”
“来了很久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半个钟头左右。”
“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马上报告我!”
“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亲切,使人听了发不了火。
“那么,马上请她进来。”奥勃朗斯基烦恼地皱着眉头,说。
那求见者,是上尉加里宁的寡妻,提出一件办不到且不合理的要求,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仔细听她说完,没有打断她一句,并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向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粗犷、奔放、优美而清晰的笔迹,快速而得体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帮得了她忙的人。打发走上尉的寡妻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妻子,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啊,可真是!”他说着垂下了脑袋,那漂亮的脸孔顿时出现了烦恼的神情,“去不去呢?”他自言自语道。他内心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应当去,除了虚情假意没别的。改善或弥补他们的关系是无望的了,因为不可能让她再具有楚楚动人的魅力,也不可能让他变成一个不喜欢女人的老头。现在除了欺骗说谎之外已无计可施,而欺骗说谎又是违背他天性的。
“可是迟早总得走这一步。这样下去不行。”他说罢来了勇气。他挺着胸,拿出一支纸烟,吸了两口,就把剩下的烟扔进珠母贝壳烟灰碟里去,迈开大步走过客厅,打开了通往他妻子寝室的另一扇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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