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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刀锋 作者: [英]毛姆著,王纪卿译 本章字数: 7574 更新时间: 2024-05-13 13:22:19
在接下来的四个星期里我很少见到埃略特和他的亲戚。他使她们感到骄傲。他带她们到苏塞克斯一座大厦度过一个周末,又带她们去威尔特郡一座更加壮丽的大厦度过另一个周末。他领着她们作为温莎王室一位小郡主的客人坐在皇家包厢里看歌剧。他领着她们和大人物共进午餐和晚餐。伊莎贝尔参加了几次舞会。他在克拉里治饭店招待了一系列客人,他们的名字在第二天的报纸上醒目登场。他在塞罗饭店和大使馆举行晚宴聚会。事实上他做的事情件件得体,伊莎贝尔还得比现在多见很多世面,才不会因为埃略特为她的娱乐提供的华丽和风雅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埃略特可以自我标榜地说,他不辞劳烦,出于纯然无私的动机,要使伊莎贝尔忘掉一场倒霉的恋爱;但我认为除此以外,他也是要让妹妹亲眼看到他跟社会名流和时髦人物多么熟悉,从中获得很大的满足。他是个令人钦佩的东道主,乐于显示他的精湛技艺。
我本人参加过他举办的一两次聚会,时常在6点钟顺道去克拉里治饭店拜访。我发现伊莎贝尔身边围着一些身材魁梧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是皇家近卫旅的军官,还有一些举止风雅的年轻人,衣着不甚光鲜,是外交部的官员。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有一次伊莎贝尔把我拉到一边。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去药店喝冰激凌汽水的那个晚上吗?”
“完全记得。”
“当时你非常好心,对我很有帮助。你能够好心地再帮我一次吗?”
“我会尽力而为。”
“我想和你谈点事情。我们能不能在哪天共进午餐?”
“你想在哪天都行。”
“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们开车去汉普顿宫,在那里吃午饭,怎么样?那里的花园现在应该是最美的,你能看到伊丽莎白女王的床。”
这个主意适合她,我们商定了日子。可是当那一天到来时,本来晴朗温暖的天气突然变坏了;天空灰蒙蒙一片,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打电话问伊莎贝尔她是否宁愿在城里吃午饭。
“我们无法坐在花园里,而那些画又会太暗,我们会什么也看不清。”
“我在花园里坐得够多了,老派大师的画我也看得够多了。我们还是去吧。”
“好的。”
我去接她,我们开车前往。我知道一家小饭店,那里的饭菜还能凑合,我们径直往那里去。一路上,伊莎贝尔和平时一样活泼,给我讲她参加的那些聚会,以及她遇见的那些人。她自得其乐,但她对她认识的各色人物所做的评价,使我觉得她对荒唐可笑的人有精明的判断和锐利的目光。恶劣的天气使得顾客稀少,我们是那家饭店仅有的客人。他们专做英国的家常食物,我们要了一块肥美的羊腿肉,配上青豆和新鲜土豆,接下来是一大盘苹果饼,加上德文郡的奶油。再配上一大杯麦酒,便成了一顿非常可口的午餐。我们吃完之后,我提议走进那间空无一人的咖啡屋,那里有扶手椅,我们可以坐得舒服些。室内清冷,但柴已架好,我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燃。火焰使昏暗的房间变得比较宜人了。
“好了,”我说,“现在告诉我你想讲的事情吧。”
“和上次一样呀,”她嘻嘻地笑着说,“莱雷。”
“我猜到了是这样。”
“你知道我们已经解除了婚约。”
“埃略特告诉我了。”
“妈妈放心了,舅舅很高兴。”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始讲述我已经尽量忠实地给读者转述过的她和莱雷之间的谈话。读者也许会惊讶,为什么她会选择对一个她如此缺乏了解的人说出那么多的个人隐私。我想
我跟她见面不过十来次,除了在药店那一次外,从未单独见面。但我不感到意外。首先,任何一个作家都会告诉你,人们愿意把不肯告人的事情告诉作家。我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也许是因为他们读过作家的一两本书后,感到跟他的关系格外亲密;或者是因为他们把自身戏剧化了,把自己看成了小说里的人物,在他们的想象中,作家创作的人物对作家是无所保留的,所以他们愿意和那些人物一样对作家坦诚以待。我认为伊莎贝尔觉得我喜欢莱雷和她,他们的年轻感动了我,而我同情他们的痛苦。她无法指望埃略特会以友好的态度听她讲述心事。埃略特不愿在莱雷身上花时间,这个小伙子唾弃了一个年轻人最难得到的进入社交界的最佳机会。她母亲也不可能帮助她。布莱德雷夫人有很强的原则性和常识。她的常识使她确信,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站稳脚跟,你就必须接受它的习俗,不要去做别人都明确指出是不稳妥的事情。她的坚定的原则性使她认为男人的义务就是到一家企业里去工作,在那里靠着活力和主动性,他会有机会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老婆孩子,使他们过上与其社会地位相称的生活,让孩子受到合适的教育,使他们成年后能靠自己的本领谋生,而在他死后还能为他的遗孀留下充足的遗产。
伊莎贝尔的记忆力很好,曲折迂回的长时间讨论,都铭刻在她的记忆里。我默默地听着,直到她讲完。她只中断了一次,向我提问。
“吕斯达尔是谁?”
“吕斯达尔?他是荷兰的一位风景画家。怎么啦?”
她告诉我莱雷提到过此人。莱雷说吕斯达尔至少找到过他那些疑问的一个答案,而伊莎
贝尔向我重复了一遍当她询问吕斯达尔是谁时莱雷给她的唐突回答。
“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
我灵机一动,问道:“你肯定他说的不是吕斯布洛克吗?”
“也许是。他是谁?”
“他是生活在14世纪的一个佛兰德神秘主义者。”
“哦。”伊莎贝尔失望地说。
这对她毫无意义。但对我却有意义。这是我所掌握的莱雷的思考发生转变的第一个标志。伊莎贝尔继续讲她的故事,我虽然仍在聚精会神地听,但我的脑子有一部分在飞速运转,想着莱雷提到这个人暗示着怎样的可能性。我不想把这句话看得太重,也许他提到这位“迷魂先生”,只是为了提出一个论点;也许还有一层伊莎贝尔没有察觉的意思。当莱雷回答她的问题时,说吕斯布洛克只是一个他上大学时还不知道的家伙,他显然是想把伊莎贝尔敷衍过去。
“你对这一切怎么看?”伊莎贝尔讲完之后问道。
我踌躇片刻,回答说:“你还记得他说过他只是打算闲荡吗?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他
的闲荡似乎是要干一些非常费力的工作。”
“我肯定是这样。但如果他去从事任何生产型的工作,和用功读书一样勤奋,他会挣不少钱,你说对吗?”
“有些人天生怪异。有些罪犯像河狸一样辛苦工作,筹划会把他们送进监狱的阴谋,一旦出狱,马上又着手重来一遍,又进了监狱。如果他们把同样的勤奋、同样的才智、同样的智谋和同样的耐心投入正当的事业,他们会换来美好的生活,获得重要的职位。可是他们生来就是那个样子。他们喜欢犯罪。”
“可怜的莱雷,”伊莎贝尔咯咯笑了,“你不是暗示他学希腊语是密谋抢银行吧?”
我也笑着说:“不,我没这个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些人迷了心窍,无法自拔,一心想干某种与众不同的事情,非干不可。他们甘愿牺牲一切来满足欲望。”
“连爱他们的人也牺牲掉?”
“嗯,是的。”
“这不明摆着是自私吗?”
“我不知道。”我笑着说。
“莱雷学那些死掉了的语言会有什么用啊?”
“有些人的求知欲无关于利害。这倒不是什么低级的欲望。”
“如果你不打算用知识来做任何事情,那么知识又有什么好处呢?”
“或许他打算使用呢。也许单是获得知识就会使他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和画家画出一幅
作品就心满意足了一样。或许这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迈出的一步。”
“如果他想求知,为什么他打仗回来以后不去上大学呢?这正是尼尔森博士和妈妈想要他做的事情呀。”
“我在芝加哥和他谈过这事。学位对他毫无用处。我觉得他对自己的需求有明确的想法,他认为在大学里得不到他的所求。你要知道,学习中有孤狼,也有成群结队奔跑的狼。我认为莱雷是一个我行我素不肯他顾的人。”
“我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是否想写作。他大笑,说他没东西可写。”
“我听到过一些不肯动笔的借口,这是最不能令人信服的一个。”我笑道。
伊莎贝尔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没有心思开一点点玩笑。
“我搞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战前他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你可能想不到吧,他网球打得很好,打高尔夫也是高手。他过去会做我们其他人都做的事情。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孩,没有理由猜想他长大了会有丁点儿不正常。你毕竟是个小说家,你应该能够解释这件事情。”
“我有多大本领,怎能解释无限复杂的人性?”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谈话的目的。”她补充道,没留意我说的话。
“你伤心吗?”
“不,不一定是伤心。当莱雷不在身边时,我还过得去;倒是我跟他在一起时,我会感到非常软弱。现在的感觉只是一种疼痛,就像你几个月没有骑马,一下子骑了很长时间之后所感到的那种强直;这不是痛苦,根本不是无法忍受的,但你却意识到它。我会安然挺过去的。一想到莱雷这样糟蹋自己的一生,我就生气。”
“也许他不会糟蹋。他开始踏上的旅途,是一条漫长艰辛的路,但在旅途的终点,他可能会找到他所寻求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你没觉察到吗?我觉得他在对你讲的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上帝。”
“上帝!”伊莎贝尔嚷道。但这是饱含怀疑的惊叫。我和她说了同一个单词,但意思大不相同,这就具有滑稽效果,所以我们禁不住大笑起来。可是伊莎贝尔很快又严肃起来,我感到她的整个态度中都有类似恐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使你这样想?”
“我只是猜测。可是你叫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想法。不幸的是你不知道他在战争中经历过什么,使他受了这么大的影响。我认为他是毫无准备地遭受了突然的打击。我给你一个提示:不论莱雷经历了什么,那件事使他充满了世事无常的感觉,以及一种极度的痛苦,使他想要弄明白,对于人世的罪恶与悲哀,是不是有一种补救的办法。”
我看得出来,伊莎贝尔对我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并不喜欢。这使她感到胆怯和尴尬。
“这一切不是可怕的病态吗?人们对人世必须顺其自然。既然我们生在人世,当然应该尽情地生活。”
“你或许是对的。”
“我不会装模作样,我只是一个正常的普通女孩。我需要乐趣。”
“看起来你俩的性情完全合不来。你能在结婚前发现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我想结婚生子并且生活在一一”
“生活在慈悲上帝一直很乐意安置你的那种生活状态中。”我打断她的话,笑着说。
“嗯,那也没什么坏处,对吧?那是一种令人非常愉快的状态,我对它很满足。”
“你们就像两个朋友,想一起度假,可是一个想去爬格陵兰的冰山,另一个却想去印度的珊瑚海滨钓鱼。显然这事情弄不成。”
“不管怎样,我在格陵兰的冰山还可以弄到一件海豹皮的上衣,可我非常怀疑印度的珊瑚海滨是否有鱼可钓。”
“走着瞧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伊莎贝尔问道,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总是显得有所保留。当然我知道我在这出戏里扮演的不是主角。莱雷是主角。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做美梦的梦想家,即使他的梦实现不了,做梦本身也使他兴奋。我生来只能演硬心肠的、唯利是图的、讲求实际的角色。循规蹈矩总是得不到多少同情的,对吧?但你忘了,必须付出代价的是我。莱雷腾云驾雾一飞而过,给我留下的就只有尾随而去,量入为出。我要生活啊!”
“这个我一点也没忘记。许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大夫,一个挺不错的大夫,但他不开业。他一年又一年地躲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看书,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写出一本没人会读的大部头伪科学、伪哲学的著作,他还得自己出钱来出版。他在去世前写了四五部,那些书绝对没有价值。他有个儿子想参军,可是他没钱把儿子送进桑赫斯特的军校,因此儿子只能应征入伍。儿子在战场上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挺漂亮,我都有点迷上她了。她去演戏,但她没有天资,跟着一个二流班子在边远地区到处跑,演些小角色,薪水少得可怜。那大夫的妻子多年干着枯燥、肮脏的苦工,身体垮了,女儿只好回家伺候母亲,接替母亲干她已经干不动的苦活。无用的、挫败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当你决定要离开常轨的时候,你是在碰运气。尝试者多而成功者少。”
“母亲和埃略特舅舅赞同我的做法。你也赞成吗?”
“亲爱的,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对你来说我几乎是个陌生人。”
“我把你当作没有利害关系的旁观者,”她愉快地微笑着说,“有你赞成,我会高兴的。
你认为我做得对,是吧?”
“我认为你做的对你来说是对的。”我说道。我颇为自信地认为,她不会发现我的回答有细微的差别。
“那我为什么会良心不安呢?”
“你不安吗?”
她点点头,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那是略带悔恨的笑容了。
“我知道这只是普通常识。我知道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认为我只能这样做。我知道从所有实际的观点来看,从人情世故的观点来看,从一般行为标准的观点来看,从是非的观点来看,我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仍然感到一种不安,我觉得,要是我更好一些,要是我更公正一些,更无私一些,更高尚一些,我就应该嫁给莱雷,过他那种生活。如果我对他的爱足够深厚,我会认为失去整个世界都不足惜。”
“你也可以反过来看这事。如果他对你的爱足够深厚,他会毫不迟疑地按你的要求去做。”
“我也对自己这么说过。但这无济于事。我猜想,女人天性中自我牺牲的精神比男人多吧。”她嘻嘻笑了,“路德和异国谷物,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冒险一试呢?”
我们一直轻松地交谈,几乎就像在随便谈论我们两人都认识但他们的事情跟我们不大相干的人,甚至当伊莎贝尔对我讲述她和莱雷之间的谈话时,她也说得轻松愉快,还以幽默来为之添加风趣。好像她不想让我把她说的事情看得太严重。但现在她脸色变得苍白了。
“我害怕。”
有一阵,我们都沉默着。一股寒意沿着我的脊背而下,和我面对深刻而真挚的人类感情时会有的那种奇怪感觉一样。我觉得这很可怕,并有点令人敬畏。
“你非常爱他吗?”我终于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能容忍他。我对他恼火。我又一直想念他。”
沉默再次落到我们头上。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们所在的这间咖啡屋很小,覆盖窗户的沉重的花边窗帘挡住了光线。四壁贴了黄色的大理石纹纸,挂着陈旧的体育版画。加上桃花心木的家具,破旧的皮椅,以及发霉的气味,使它奇怪地令我想起狄更斯一部小说里的咖啡屋。我拨了拨火,加了些煤。伊莎贝尔突然开口了。
“要知道,我原以为到了摊牌的时候,他就会屈膝投降的。因为我知道他软弱。”
“软弱?”我嚷道,“你凭什么这样想?一个男人,对亲戚朋友的反对顶住了一年,因为他决定了要走自己的路!”
“我跟他在一起,总是随心所欲。我能让他绕着我的小拇指转。我们一起不论做什么,都不是他领头。他只是跟着大家走。”
我已经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我吐出的烟圈。烟圈变得越来越大,接着消失在空气里。
“后来我还跟莱雷一起到处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妈妈和埃略特舅舅认为我这么做很不得体,但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我直到最后还认为他会投降。我无法相信当他那榆木脑袋已经知道我会言出必行时,他还不肯让步。”她迟疑一下,冲我调皮地一笑,假装出凶狠的样子,“我告诉你一件事,不会吓坏你吧?”
“我想应该不会。”
“当我们决定来伦敦时,我打电话给莱雷,问他是否能够和我一起度过我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夜晚。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埃略特舅舅时,舅舅说这样做极不妥当,母亲说她认为这样做没有必要。当妈妈说什么事情没必要时,就意味着她完全不赞成。舅舅问我,我们打算干什么,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去几家夜总会转一转。舅舅对妈妈说,她应该禁止我去。妈妈说:‘要是我禁止你去,你会听从吗?’我说:‘不,亲爱的,不会听从。’于是她说:‘我猜想你不会。既然这样,我禁止你去似乎就没多大意思了。’”
“你母亲看起来是一位极有见地的妇女。”
“我认为她很少看走眼。当莱雷来叫我时,我到她房间里去告别。我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就得打扮,否则你就像赤身裸体一样。妈妈看到我的穿着时,我从她从头到脚打量我的那副模样里,不安地猜出她对我想干什么有一种非常精明的想法。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亲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高兴。”
“你想干什么?”
伊莎贝尔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她还没拿定主意打算对我坦率到什么程度。
“我觉得我长得不难看,而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莱雷在马克西姆饭店订了座。我们要了美味来吃,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要了,我们还喝香槟。我们喋喋不休地说话,至少我是这样,我逗得莱雷发笑。我喜欢莱雷的地方,其中有一点就是我总能把他逗乐。我们跳了舞。当我们玩够了这些,便去了马德里堡。我们碰到了几个熟人,和他们会合,又喝香槟。接着我们一起去阿凯舍。莱雷跳舞很棒,我俩配合得很好。燥热,音乐,加上酒,我逐渐有点飘飘然了。我感到无所顾忌了。我跳舞时把脸贴着莱雷的脸,我知道他需要我。上帝知道,我也需要他。我有个主意。我猜想,那主意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去,一旦我把他弄到家里,嗯,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不可避免的事情。”
“相信我,你说得够委婉了。”
“我的房间离埃略特舅舅和妈妈的房间都较远,所以我知道不会有危险。当我们回到美国后,我想我会写信给他,说我要生孩子了。他将不得不回来娶我,而当他回到家里时,我就不信把他留下能有多难,尤其是妈妈还在病中。我对自己说:‘我真傻,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这肯定就把一切都搞定了。’当音乐停下时,我就停在他的怀抱里。接着我说天晚了,我们明天中午还要赶火车,所以我们该走了。我们坐进了一辆出租车。我紧偎着他,他搂着我,吻我。他吻我,他吻我——啊,美妙极了!似乎只有一眨眼工夫,出租车就停在门口了。莱雷付了车钱。
“‘我走回去。’他说。
“出租车突突地开走了,我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上去喝最后一杯吗?’我说。
“‘好啊,只要你喜欢。’他说。
“他按了电铃,门打开了。我们往里走时,他打开电灯,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轻易信人,那么诚实,那么——那么无欺;很明显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在给他设圈套;我觉得我不能对他玩弄如此肮脏的诡计。这就像从小孩手里骗走糖果。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我说:‘咳,或许你最好别上去吧。妈妈今晚身体不适,如果她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她。晚安!’我把脸凑上去让他亲了一下,便把他推出了门。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你遗憾吗?”
“我既不高兴也不遗憾。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我做的事情,并不是我做的。那是控制着我的一种冲动,是它代替我做的。”她咧嘴而笑,“我想你会将之称为我的良好天性。”
“我想你会那样做的。”
“那么我的良好天性必须承担后果。我相信它将来会更谨慎一些。”
其实这就是我们谈话的结束。有可能,伊莎贝尔能够完全自由地对某个人吐露心声,对她是一种安慰,但那就是我能给予她的全部帮助了。我感到自己做得不够,试图至少讲一些小事来安慰她。我说:“你知道,当一个人恋爱而事情又不顺时,他会极为伤心,觉得他会永远摆脱不了。可是当你得知大海能做什么的时候,你会感到吃惊。”
“这是什么意思?”伊莎贝尔笑着问道。
“嗯,爱情不是优秀的水手,它会在航海中憔悴。当大西洋把你和莱雷隔开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在起航前感到的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是多么轻微。”
“你这是经验之谈吗?”
“根据风雨往昔的经验。当我因爱情得不到回报而遭受痛苦时,我会立即登上一艘越洋班轮。”
天气没有显出雨停的迹象,于是我们决定,伊莎贝尔没看汉普顿宫的高大建筑,甚至没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床,也能活下去,所以我们开车返回伦敦。此后我见过伊莎贝尔两三次,但都是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后来,我一时在伦敦呆腻了,便动身前往蒂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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