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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 为奴隶的母亲
书名: 50:伟大的中国短篇小说 作者: 果麦编 本章字数: 7915 更新时间: 2024-01-04 16:18:01
柔石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的结果得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得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要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的身上设法吧。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身上?……”
他的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的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的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的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的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得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的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家里,他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颤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已经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那时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了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哪里。终于是它慢慢地跑回来,跑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的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的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的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的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的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得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眯眯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吧。”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吧,外边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的布篷里飘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莫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沿阶,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她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的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的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有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的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边,更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吧!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像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的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吧,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声有时竟在她的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缈,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少重!”像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得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的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吧,黄妈总是不肯给它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的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整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吧,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么?这是人生的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的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的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的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的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番恶毒的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的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的那端,她的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吧,不要哭吧,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的大妻的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的胸膛,一边说:“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得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的最高潮,屋里的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的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的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的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是很重的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用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吧,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熬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的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的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的老而得子的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的旁边去。婴儿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的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的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吧。”
秀才呆了一息,立刻接着说道:“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载着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的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得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得非常可爱,离不开他的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的母亲,却远远的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的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的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的母亲愈紧,而他的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的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的母亲的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的大妻的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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