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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嘉的计划
书名: 城堡 作者: (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 本章字数: 13239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1:14
“眼下是时候再为父亲找一件能够忙起来的事情做了,对于他而言尚且力所能及、某件为全家洗刷罪名的事情——至少也要令他相信这件事是有此功用的。找到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难,如果坐在贝尔图赫的种植园前面有效果,那么几乎做一切事情都会有效果,不过,我却找到了这样一件事,它在完成目标之外,甚至还能赋予我一些希望。每当官员们、抄写员们或者其他什么人谈及我们的过错时,总是只提到对索尔提尼信使的侮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更进一步。既然如此,我便自忖道,他们只知道对信使的侮辱,这恐怕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吧,那么,只要能够跟这个信使和解——即便同样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就足以弥补一切。正如之前人们已经向父亲解释过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任何人提出过控诉,也就是说,这起案件并没有被呈交到哪个局手上,照此看来,此事也并不涉及超出信使本人的范围,因此,那位信使有权以他个人的名义给出宽恕。上述这一切并没有任何决定性意义,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除此之外,不可能达成任何其他作用,但却可以使父亲高兴起来,还有把他折腾得够呛的那一大堆消息提供者,此举或许可以稍稍压制住他们,作为给父亲的补偿。首先当然必须找到这个信使。当我告诉父亲自己的计划时,他一开始十分生气,因为眼下他已经变得极其固执,他一方面认为,我们总是在关键时刻阻挠他,使他无法最终取得成功,先是停止了资金上的支持,现在又把他困在床上——这些想法都是他在生病期间形成的;一方面又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接受外来思考的能力。我还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完全讲完,就已经被他否决了,依照他的看法,他本人是必须在贝尔图赫的种植园外面继续等待的,而眼下他肯定是没有能力每天再到那里去,所以我们必须用手推车载着他过去。但是我并没有放弃,于是他也渐渐接受了我的计划,唯一使他感到苦恼的地方在于,他必须完全依靠我来办这件事,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那个信使,他却不认识他。当然,官员的仆人们之间彼此都长得很像,我也不太确信自己就能认出他。随后我们去了赫伦霍夫旅馆,在那里的那些仆人中间寻找那个信使。虽然此人是索尔提尼的仆人,并且索尔提尼已经不再到村子里来了,但是这些绅士本身是经常更换仆人的,所以,或许刚好就能从另外一位绅士的仆人们当中找到他,即便找不到他本人,或许也可以从其他仆人那里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每天晚上都待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人们都不愿意见到我们,尤其是在像这样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无法以付费客人的身份进入旅馆。不过事实证明,我们在这里还是有点用的。你应该很清楚,对弗里达而言,那些仆人简直跟瘟疫一样讨厌,他们基本上都是些不大说话的人,被轻松的职务给宠坏了,变得很愚钝,‘愿你[258]活得跟个仆人一样’是官员们常说的一句祝福语,事实上,说起享受生活,恐怕仆人们才是城堡里真正的主人,而且他们本身也认为这点很有价值。当身处城堡的时候,他们都会依照规矩行事,行为安静又得体——这是经过了多方证实的,我可以确定。而且,在身处村子的仆人们身上,你也能隐隐约约地瞧出这种特点来,但也只能是隐隐约约的。除此之外,因为城堡里的规定在村子里对他们不再完全起效,所以他们在这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狂野、极端不服从的个体,由被法律法规所统治,转变为被他们自身永不满足的冲动所驱使。他们的无耻暴行简直肆无忌惮,对村子而言,幸运的是,他们除非接到命令,否则不得离开赫伦霍夫旅馆,可是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却必须想办法跟他们和谐共处。比如弗里达就觉得这件事很困难,所以非常欢迎我过去,因为可以用我来安抚那些仆人。两年多以来,每周至少两次,我都会跟仆人们在马厩里过夜。早些时候,当父亲还能跟我一起去赫伦霍夫旅馆时,他就睡在酒吧间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隔天一早直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他。消息实在少得可怜。那个我们想找的信使,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找到,他应该还是在给索尔提尼提供服务,他估计挺器重他,听说索尔提尼已经隐退到更偏远的部门去了,他应该也跟着去了。旅馆的仆人们大部分都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跟我们没见过他的时间一样久,间或有哪个人说自己见过他的,恐怕也是认错了人。因此,我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但它却始终尚未完成,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信使,而且,因为父亲反复前往赫伦霍夫旅馆,并且在那里过夜,或许甚至也因为对我的同情——只要他还有能力同情我——很不幸地把他其余尚好的部分也葬送了,而今,他处于你所看到的这种状态已经差不多有两年了,即便这样,他的状态恐怕还是比母亲要好一些的——我们每天都觉得她会去世,仅仅是因为阿玛莉亚超出常人的努力,她的大限才会被推迟。不过,我确实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城堡之间有了明确的联系。所以,当我说自己并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情时,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能会想,跟城堡之间又能有多大的联系呢。那么你想对了,确实没有多大联系。不过,我现在认识很多仆人了,近年来所有来过村子的绅士们的仆人几乎都认识,因此,一旦我去了城堡,在那里我就不会被视作外人。当然,这也只是村子里的仆人们,在城堡里他们就完全不同了——在那里大概不会再说自己认识任何人,至于曾在村子里有过交流的人,更是完全不会承认,哪怕先前已经在马厩里发誓了一百遍,说很期待在城堡里重逢也一样。况且,我其实早就已经体验过,所有这类承诺的真实意义实际上有多么少。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根本称不上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我不仅仅只是通过仆人们才跟城堡取得了某种联系,而是或许、但愿也有这样一种联系:上面有某个人在观察着我,以及我所做的事情——管理数量如此庞大的仆人群体显然是组织机构工作中极其重要且费心的一部分——而且,相比其他人而言,这位观察着我的人对我可能会有相对温和些的评断,他或许会意识到,我正在以一种凄惨的方式为自己的家庭而战,继续父亲未竟的努力。如果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待我,或许也就能够原谅我从仆人们那里收钱,并且用在我们一家人身上了。而且,我还做成了其他的事,尽管这件事你同样也会责怪我。我从那些奴才[259]那里学到了如何走捷径,不需要经过困难的、经年累月的官方公开招聘程序,就能取得城堡里的职务,虽然如此取得的职务并非正规编制,只是一名不对外公开的、睁只眼闭只眼的编外人员,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这两者当中,没有义务是相对更糟糕些的——但却能够有这样一种优势,那就是能够紧跟城堡里发生的一切,能够发现并运用有利的机会,尽管并非正规编制,但偶尔也能找到某件正式工作,如果此时碰巧没有正规编制的人员能够上手,一声呼喝,赶紧凑上前去——如此这般,片刻之前还没有的身份,片刻之后已经顺利到手,转为正规编制了。话虽如此,何时才能碰到这样的机会呢?有时是刚刚进去马上就能看到,连找都不必多找,机会已经摆在那里了。可是作为新手,并非每个人都能有那种沉稳果决的心态,能够一下子把握住这次机会,但是下一次机会却又要再等很多年,甚至比公开招聘程序所需的时间还要长久,而且作为城堡睁只眼闭只眼放进来的这类人,是不可能再通过正规程序得到聘用的。也就是说,走这一步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决定。但相对的,公开招聘对正规编制的挑选也是极其严格的,相比之下,那种深思熟虑根本不算什么。一个来自声名狼藉家庭的成员,从一开始就会被淘汰掉。举例来讲,某个这样的人参与了此次招聘流程,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需要心惊胆战地等待结果,自打第一天起,各方都会向他投来质疑声,惊讶于他居然敢去做如此没有指望的事情,但他还是对结果抱有希望,否则他怎么活得下去?然而多年以后,或许等到他已经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拒绝了,满盘皆输,他的一生根本就是徒劳无功。当然,这一切也是有例外存在的,所以人们才会如此轻易就受到引诱。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声名狼藉之人最后反而取得了正规编制。因为存在着这样一类官员,他们特别喜欢这种放荡不羁人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意志。在各种招聘考试中,他们猛嗅空气、嘴唇噘起、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这个男人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无上的美味。必须非常努力地恪守各种法律法规,才可能抵御得住这种诱惑。不过有时候,这些也并不能帮助这个男人赢得聘任,反而只会无休止地延长招聘流程,如此一来,招聘根本就不可能结束,除非这个男人死去,才会终止此次招聘。也就是说,合法合规的招聘流程与上述的另一种流程,其实都充满了公开和隐藏的困难,所以在开始做这件事之前,将方方面面都仔细权衡清楚,是非常值得推荐的办法。没错,巴纳巴斯和我,我们也没有忘记这么做。每次我从赫伦霍夫旅馆出来之后,我们都会坐到一起,然后我会将自己得到的最新信息复述出来。我们往往会就此讨论长达数天之久,这也导致巴纳巴斯完成手头鞋匠活所需的时间经常会变得比之前更长。从你的角度看来,我在这一点上可能确实是有些过错。毕竟我本身也很清楚,那些奴才的说辞其实是不怎么可靠的。我很清楚,他们从来都没兴趣给我讲关于城堡的事情,总是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关于城堡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苦苦哀求出来的,可是然后——这也是理所当然——当他们终于开始讲起城堡的事情时,却又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夸大其词……浮夸与捏造交相辉映,层出不穷。就这样,在无休无止的吵嚷声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个不停,在那个漆黑一片的马厩里,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能够得到些许关于真相的零星暗示罢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自己听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巴纳巴斯听,至于他,虽然暂时还没有区分真伪的能力,可鉴于我们家当下的状况,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想要聆听这些内容,最后,他把我所讲的一切都囫囵下去,并且急切地想要再知道更多。事实上,我的新计划本身就是要依赖巴纳巴斯的。在那些奴才身上已经没办法再达成更多了。索尔提尼的信使没能找到,未来恐怕也是无处可寻,索尔提尼本人似乎也越来越退居幕后,连同那个信使一起,他们的相貌和名字逐渐被遗忘了,我常常需要为此描述很长时间,得来的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一点点印象,除了印象之外,就再讲不出其他什么了。至于我跟仆人们在一起的这种生活方式,其他人会怎样评判,我自然也是没办法去施加影响的,唯愿人们可以按照所发生的事实去原样接受它,稍微减轻一些我们家所积累的罪孽便好,尽管我也并没有看到任何这样的迹象。不过,我还是会坚持下去的,因为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可以在城堡里为我们做点什么了。不过,我却在巴纳巴斯身上看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从那些奴才的讲述中,我提炼——一旦我有兴趣时就会这样做,而这种兴趣我多的是——出了这样一种经验,那就是,受聘担任城堡职务的人,能够为他的家人做成很多事。当然,这些讲述的可信度又能有多少呢?所以这种经验也绝不可能是完全确凿无疑的,只能说它恐怕有可能是真的,仅此而已。因为,举例而言,如果有个奴才——这个奴才我再也不会见到了,或者就算见到了也几乎不可能再认出他来——曾经郑重地向我承诺过,要帮我哥哥在城堡里找个职位,或者至少也要在巴纳巴斯以其他任何方式进入城堡时,好好去支援他:也就是说,大概到时候会帮他醒醒神。因为根据奴才们的讲述,招聘流程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超长的等候时间里,职位候选人出现了当场晕厥或者精神失常的情况,如果没有朋友照管他们的话,那就彻底完蛋了——当给我讲这类事情,还有很多其他事情时,讲出来的大概真是合情合理的警告,不过对应的承诺却完全是空谈。但巴纳巴斯却并不这么想。虽然我也警告过他不要轻信,但单凭我复述给他的那些话语,已经足以令他接受我的计划了。我自己针对计划提出的种种,对他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奴才们的信口开河,对他反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这件事我实际上只能完全依靠自己了,因为除了阿玛莉亚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人能够跟父母沟通,我越想用自己的这套计划来跟进我父亲原本的计划,阿玛莉亚就越不理睬我,在你或者其他人面前,她还跟我讲讲话,单独相处时已经完全不再理我了。对赫伦霍夫旅馆的奴才们而言,我不过是个玩物,被他们疯狂玩弄,只为了将我给彻底玩坏,在那两年时间里,我没有跟他们任何人说过哪怕一句真心话,只有奸言,或者谎话,或者疯言疯语,因此,巴纳巴斯是我唯一剩下的选择,但巴纳巴斯当时还是太年轻了。当我向他复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看到了他眼睛里的那种光芒——自那时起,他眼睛里就一直有着那种光芒——我被吓到了,但却并没有停止讲述,因为我似乎将自己的计划看得太过重要,已经无法回头了。当然,我父亲那些即便空洞但却很伟大的计划,我是没有的,我没有男人们特有的这种雄心,我的目标仍旧是对侮辱信使一事进行补救,甚至还希望人们将我的这种谦逊算作功绩。这件我当初因为独木难支而失败的事情,如今我却打算通过巴纳巴斯、通过不一样的方式,以更保险些的方式来完成。我们曾经侮辱过一名信使,还把他从城堡前部——也即距离这里更近些的办公室里吓走了,既然如此,何不让巴纳巴斯这个大活人直接去当新的信使,让巴纳巴斯去接管之前那个被侮辱信使的工作,给那个被侮辱的家伙创造机会,让他在远方想待多久待多久,待到足以忘掉被侮辱的事情为止。的确,我已经很清楚地注意到,这个计划在整体的谦逊当中也带有狂妄的成分,它可能会给人们造成我们似乎想对组织机构发号施令、告诉他们应该怎样进行人事安排的印象,或者说,我们似乎对组织机构本身是否拥有进行最优化安排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毕竟,当我们只是刚刚产生些许想法,觉得在这点上大概可以做些什么文章的时候,组织机构恐怕早就已经全盘安排妥当了。不过,当时我又想,组织机构根本就不可能对我产生如此的误解,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真这样的话,那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就表示,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需要被当局进一步审查,这些从一开始就是被默许的。因此,我也就不打算放弃了,而巴纳巴斯的雄心壮志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260]。在为计划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巴纳巴斯变得极其骄傲,他觉得鞋匠活儿对于自己这个未来的办公室职员而言,有些过于肮脏了,没错,他甚至还敢顶嘴了,还是对阿玛莉亚——当她非常稀奇地主动对他说了几个字的时候——而且反驳得还不留情。我乐于让他享受这种短暂的快乐,因为自他去到城堡的第一天开始,欢乐和骄傲马上就会成为过眼云烟,这是很容易就能预见的。就这样,那种我先前已经对你描述过的、那种表面上的任职[261]便正式开始了。令人惊讶的是,巴纳巴斯第一次出动便毫无困难地走进了城堡,或者更准确点讲,是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可以这么说,那里已经成了他办公的地方。当时的成功几乎令我疯掉,当巴纳巴斯傍晚时分回到家来,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马上跑到阿玛莉亚身边,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到一个角落里,死命亲吻她,嘴唇和牙齿并用,把她弄得又疼又怕,终于哭了起来。因为激动,我无法讲出哪怕一句话来,而且我们之间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讲话了,所以我就打算推迟几天再跟她讲。可是过了几天之后,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至于那得来如此迅捷的成功,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漫长的两年时光里,巴纳巴斯一直过着这种令人心碎的生活。奴才们完全拒绝帮忙,于是我给了巴纳巴斯一张小字条,让他随身带着,以便将他推荐给奴才们,并请他们关照他,与此同时,我还提醒他们记住自己曾经的承诺,而巴纳巴斯呢,每当他遇见一个奴才时,都会将这张字条取出来递给他看,对于那些原本认识我的奴才而言——因为巴纳巴斯不敢开口说话——他一言不发地展示字条的样子恐怕就够令他们感到气愤了,况且有时候他可能也会遇到一些根本就不认识我的奴才,因此——结果很可耻,到头来谁也没有帮助他。再然后就迎来了一次解脱——这种解脱我们本身当然也可以办到,而且早就应该这样去做了——某个或许已经被强迫看了好几遍这张字条的奴才,直接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我当时想到,他在做这件事时几乎可以顺便来一句:‘你们自己对待信件也是如此[262]。’在这一整段时间里,尽管其他方面一无所获,对于巴纳巴斯而言却起到了有益的作用——如果确实称得上有益的话——那就是他过早地成熟了,过早地成了一个男人,在某些严肃且需要洞察力的领域,他的表现甚至超越了男人们的普遍水准。我望着他,拿他两年前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跟他现在的样子对比,心里常常感到难过。我完全没有因为他成了男子汉而得到任何安慰和支持,按理说,这些都是他可以给我的。如果没有我,他几乎不可能进入城堡,可一旦他去了那里,也就马上和我划清了界线。我是他唯一信赖的人,但他显然只会告诉我他心中所藏事情的一小部分。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城堡的事情,可是从他的讲述中,从那些具体而微的事实中,很难理解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改变他的。尤其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当他还是个孩子时,胆子大到简直要令我们绝望,可是,现在他成了男子汉,为什么反而会在那上面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勇气。显然,像这样日复一日地徒劳等待,一遍又一遍地重头来过,看不到任何发生转机的希望,确实会消磨人的斗志,使人陷入怀疑,到了最后,除了绝望地呆站在原地之外,就再没有去做任何其他事情的余力了。可是,那他为什么之前不及时去反抗呢?特别是当他很快就意识到我是对的,空有雄心壮志,对于改善我们家的境遇可能是有用的,但在城堡里却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因为除了仆人们的各种情绪之外,那里的一切都进行得颇为按部就班,雄心壮志只可能在工作中寻求释放,而且因为事务本身是压倒一切的,他完全失去了自我,幼稚的空想在城堡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空间。不过,正如巴纳巴斯曾经对我讲过的那样,他认为自己在被准许进入的那个房间里,确实清楚地见识到了官员们的权力和智慧有多么了不起,尽管这些官员的身份始终相当可疑。他们的口述可真是不得了:速度极快,眼睛半睁半闭,简短的手势一个接一个。瞧瞧他们,一个字都不用说,居然只用区区一根食指就能够令那些嘀嘀咕咕的仆人心服口服——在这样一个时刻,仆人们无不喘着粗气,喜笑颜开。要不就是在他们所翻阅的大书中找到了某处重要段落,如释重负地往书上的那个位置一拍,其他人便纷纷跑过来,伸长脖子去看,只要是这狭窄空间里有可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上述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令巴纳巴斯对房间里的这帮男人产生了不同凡响的想象,而且还催生出了一种印象,也即——假使他能更进一步,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能够跟他们接上话,不是以外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一名办公室同事,哪怕是最低阶的都好,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家达成某种无法预料的成果。然而并没有更进一步,巴纳巴斯也不敢去做能够更进一步的事情,尽管他已知道得很清楚,在一系列不幸情况的作用下,虽然他还很年轻,却已经需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来担负起家庭重担了。并且,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向你坦白:一周之前,你到这里来了。我曾在赫伦霍夫旅馆听人提起过这件事,但并没有怎么在意:说是有位土地测量员来了,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土地测量员’是什么。但是,第二天傍晚——我平时总是在固定时间走一段路去接巴纳巴斯回家——他回家比平时早,看见阿玛莉亚在房间里后,便将我拉到外面的街上,脸埋在我一侧肩膀上,哭了好几分钟。这时,他再次成了昔日的那个小男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来了一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称的工作。那就是——仿佛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突然展开似的,由此派生而出的一切崭新事物所带来的幸福与忧虑,令他完全无法忍受。而且,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拿到了一封需要交给你的信件而已。但这当然也是他拿到的第一封信,第一件真正拿到手的工作。”
奥嘉停住了。除了父母那沉重的、偶尔带有哮喘声的呼吸之外,四周一片寂静。于是,K.便轻描淡写地说起话来,仿佛是要对奥嘉的讲述加以补充:“你们在我面前伪装得可真好。瞧瞧巴纳巴斯给我送信时的模样,完全就是一名繁忙的老信使,至于你,跟阿玛莉亚表现一样——这一次,她的意见应该是跟你们保持一致的——仿佛信使职务和送信差事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你必须分清我们之间的差别,”奥嘉说,“通过这两封信,巴纳巴斯再度成了一个幸福的孩子,尽管他对自己的工作尚存有怀疑。不过,这份怀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在你面前,他却打算以真正的信使身份亮相——如果能够装扮成他想象中真正信使的模样,那也不失为一种光荣。举例而言,虽然现在他取得一套官方西装的希望似乎已经增加了,我还是不得不在两个小时之内为他改好裤子,至少让它看起来有些像官方服装那种特别紧身的样子[263],如此一来,他站在你面前时才不至于露怯——当然,单就服装这方面而言,你还是很好瞒骗的。巴纳巴斯这方面的情况就是如此。不过,阿玛莉亚确实是很看不起信使工作的,而现在,当巴纳巴斯似乎取得了少许成就之后——关于这点,她很容易就能从巴纳巴斯和我身上,还有我们坐在一起时的悄声谈话中判断出来——她比以前还要无视他的存在了。也就是说,她之前说的是真话[264],你可绝对不要被自己对此事的怀疑所欺骗。至于我,K.啊,我有时候同样也会贬低信使工作,不过并不是为了欺骗你,而是出于对你状况的担忧。经由巴纳巴斯之手递出的这两封信,是三年以来我们全家收到的第一个将受宽恕的信号——尽管这个信号是否真实,尚且十分值得怀疑。这样的一个转折点——假设这确实是个转折点,而不是什么骗局的话。要知道,骗局比转折点常见得多——是跟你来到这里这件事息息相关的,我们全家的命运跟你之间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关联,或许这两封信只是个开始,以后巴纳巴斯所做的事情,将会延伸到与你相关的这些信使工作之外——我们期待会是这样,只要我们还能对此有所期待,我们就会这样去做——但是就目前状况而言,一切还是只与你一个人有关。在那上面,无论他们分配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必须表示满意,可是在这下面,我们自己恐怕也可以自作主张地做些什么,那就是:获得你的青睐,或者至少避免被你讨厌,又或者——这也是最重要的——尽我们的力量和经验来保护你,避免你失去与城堡之间的联结,也许我们能够凭借着这种联结生存下去。所以,这一切想法要怎样去着手才是最好的呢?那就是当我们接近你时,你首先不能够对我们有所怀疑,因为你在这里是个外人,所以必然会对各方面都抱有怀疑,这是完全有理由的。况且,我们全家都是受人鄙视的,你受到普遍观念的影响,尤其是你未婚妻的影响,在此前提下,我们又该如何步步推进到你身边去,而不至于会冒犯到你?比如说,不至于与你的未婚妻对立——尽管我们也完全不是存心的。还有那些消息,早在你得到它们之前,我已经仔细参阅过了——巴纳巴斯并没有看过,作为信使,他不允许自己那样做——乍看起来,它们似乎并不太重要,内容陈旧过时,唯一的重要之处,不过是将你引荐给居民负责人而已。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你才好?如果强调信的重要性,我们就会变得十分可疑,因为我们明显夸大了显然并不重要的东西。如果向你夸耀作为消息传递者的这个身份,以此为契机来跟进我们的目标,而非你的目标——没错,我们能够最大限度地使你轻视消息本身的价值,完全违背自己的本意去欺骗你。可是,一旦我们表示这些信没有多大价值,我们同样会变得十分可疑,因为倘若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忙着去传递这种不重要的信件呢,为什么我们的言行要相互矛盾呢。我们如果这样做了,那就既欺骗了作为收信人的你,也欺骗了将信件托付给我们的人——他将这些信件托付给我们,肯定不是为了让我们通过狡辩来贬低信件的价值。至于在两种夸大之间保持中立,也即正确评估这些信的价值,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价值本身就是在不断变化的,它们所催生出的种种考量也是无穷无尽的,在哪个位置停下来,只能依靠偶然来决定,也就是说,这些信所表达出来的观点也是随机的。眼下还要在其中加入对你状况的担忧,简直变成了一团乱麻,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所讲的一切看得太过认真。比如说,之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巴纳巴斯回来的时候,说你对他的信使工作并不满意,在一开始的恐惧中,他提出主动辞去这项职务——很可惜,他也并非没有信使那种敏感脆弱的性格[265]。然而,为了弥补他的过错,我可以去欺瞒,去说谎,去蒙骗,去做一切恶行,只要管用就行。不过,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缘故,就跟为了我们自己一样,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敲门声响起。奥嘉跑去开了门。漆黑之中,从一盏防风提灯[266]里射出一道光束,照耀进来。深夜造访者低声问了些问题,并且得到了同样低声地回答,但对方却并不满足于此,还想要闯进房间里来。奥嘉根本拦不住对方,便喊起了阿玛莉亚,显然是希望阿玛莉亚出于保护父母睡眠的目的,想尽办法来将造访者赶走。阿玛莉亚确实也是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将奥嘉往旁边一推,走到外面的街上,并且带上了门。整个过程只花费了少许时间,她马上就回来了,用极快的速度做成了奥嘉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K.随后从奥嘉那里得知,造访者其实就是来找他的,来的是助手们当中的一个,弗里达派他来的。奥嘉不想让助手看到K.在这里:如果事后K.愿意向弗里达承认自己来过这里,也是可以的,但眼下却不应该让助手发现,K.对此表示同意。但奥嘉还进一步邀请他在这里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K.却拒绝了:他实际上也是有可能会接受这一邀请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而且事到如今,不管他本身愿不愿意,跟这一家人也已经有了颇深的联系。这里有能够供他过夜的地方,虽然尚有种种使他对在这里过夜感到苦恼的原因,不过考虑到这种联系,这里终究还是这整个村子里最适合他过夜的地方,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了邀请,因为助手的造访令他惊慌失措——他感到不可理解,既然弗里达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助手们也学会惧怕他了,他们怎么会又像这样走到一起去了呢,弗里达竟然毫不忌惮地只派了一个助手过来找他,另外一个恐怕还陪在她的身边。他问奥嘉,她有没有鞭子,她说没有,但却有一根上好的柳枝,于是他便取了过来。然后他又问她这栋房子是否还有第二个出口,她说穿过院子,还有这样一个出口,不过必须翻过邻居家花园的篱墙,横穿整座花园之后,才能去到街上。K.打算选这条路。当奥嘉引领着他穿过院子、去往篱墙的时候,K.因为想要平复她的忧虑,尝试用很快的速度向她解释道:自己并不会因为她在讲述中所玩的种种小动作而生她的气,实际上,他反而相当能够理解她,感谢她对他的信赖,她的讲述也证明了这点,并且还嘱咐她,等巴纳巴斯回来后,立即派他到学校去,哪怕是深夜也要如此。尽管巴纳巴斯带来的消息并非他唯一的希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但他绝对不会忽视掉它们,他将会依照那些消息来行事,同时也不会忘记奥嘉,因为对于他而言,奥嘉本人,以及她的勇敢、谨慎、智慧,她对整个家庭的奉献,比那些消息恐怕还要更重要一些。如果不得不在奥嘉和阿玛莉亚之间做出选择,他是根本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去考虑的。当他一跃而起,跳上邻居家花园的篱墙时,还诚挚地跟她握了握手。
[224]在德奥瑞地区,传统的鞋匠职业皆是师徒制的,得到师傅认可后,徒弟便算出师,可以自立门户。
[225]这句话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巴纳巴斯在能够进入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上级并且被下达了新的指令,所以根本就没有继续往里走的理由——尽管也没有人明令禁止他继续往里走。
[226]这是因为在跟奥嘉谈过之后,“巴纳巴斯捎带口信的对象是克拉姆”的可能性降低了。在此之前,对于K.而言,虽然时间上不敢保证,至少巴纳巴斯能够将自己最后留的那份重要口信带给克拉姆的可能性是确定的。
[227]这是针对前一句话来分析的。巴纳巴斯正是K.所说的“跟自己处于十分相似境地的人”之一。
[228]这项判断是针对K.要求巴纳巴斯捎带的那份口信提出的。K.认为奥嘉对巴纳巴斯的评断不应立即采信。
[229]此处是对应第十四章末尾阿玛莉亚所说的话的。
[230]《圣经》新约中的一卷,内容主要是使徒约翰在拔摩海岛上见到的异象。作为启示文学的典型,其内容基本都需要进行深入解读与探究。
[231]Jahrmarkt,基督教国家的传统节日,历史悠久,形式上有些类似于中国的庙会,通常会有表演、集市与游行。
[232]过去嘉年华会上常见的骗局,用鸟笼里装的金丝雀来衔牌算命,实际上只是动物受过训练后的条件反射。
[233]K.实际上是在对奥嘉鼓励巴纳巴斯的行为进行反讽。
[234]Sortini,较常见的意大利人名字。另可参考前文,索尔蒂尼为Sordini,发音近似。
[235]Feuerwehrverein,依照德奥传统,真正隶属于政府的职业消防队数量很少,主要负责城市中心的消防工作。大部分消防队都是自愿组织的,有着悠久的历史,且有专门的财政拨款支持,由对应的部门来进行管理。如文中所提到的村消防队,其成员基本都拥有正职工作,消防任务仅仅通过兼职完成。
[236]Feuerspritze,20世纪20年代德奥的旧式消防车,实际上就是一台装有四个轮子的水泵,由马匹或者蒸汽机来提供动力。
[237]奥地利女性的传统节日礼服是多件套的裙装,部分换新是很常见的。
[238]这种女式礼服的领口和袖口皆装饰有多层花边。
[239]Galater,该杜撰人名取自新约《圣经·加拉太书》。加拉太本身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地处小亚细亚中部,如今的土耳其地界。
[240]奥地利与奥斯曼帝国之间为争夺东南欧和中欧霸权的战争前后持续了近三个世纪,奥地利民众日常调侃土耳其人已成为习惯。
[241]车辕高度一般与车底平齐略高,参考前述的爬入车底,可见此高度并不算低。
[242]参考前文,因为奥嘉对信的内容的理解是拼凑出来的,故有“支离破碎”一说。
[243]信件中索尔提尼并未对阿玛莉亚使用敬语。
[244]在这句话中,奥嘉认为此处的判断仅为是非判断。换言之,她认为一个人是不可能因为听了太多“毫无公平可言且令人愤慨”的事实之后,便将异常视作正常的——尚不会如此麻木不仁。
[245]奥嘉的意思是,索尔提尼尚且存在着比克拉姆更好的可能性,因为克拉姆和女人们的关系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246]因为这是最基本的。
[247]奥嘉的意思是,正因为从未发生过拒绝官员的前例,阿玛莉亚拒绝索尔提尼这件事才显得如此不可思议。
[248]这只是一种譬喻,意指她们全家被村中所有人孤立。
[249]Seemann,德语“海员”之意,德国常见姓氏。
[250]原文为beim zweiten Wort,德语俚语,需用在特定语境内。此处指上文中瑟曼说完好话、笑过之后,转折进入的那些话。其含义基本对应中文语境中的“二话”。
[251]参考全书,阿玛莉亚此言实际上是一则寓言,譬喻的是K.与城堡之间的关系。
[252]Bittgang,为天主教术语,且为复数。奥地利是传统的天主教国家,所谓的“忏悔游行”指的是基督徒于思罪忏悔之日所举行的游行。该词亦有“找人求情”之意,但不应忽略其本身的宗教意味,故有此译。
[253]原文如此。
[254]这是相对于他当时的状态而言的。
[255]指马路上空无一人。因为父亲已经不能进行逻辑判断,便用迷信来解释一切。
[256]Handelsg?rtnerei,德奥的这类种植园是集约化农业的体现,一般以企业模式运作。
[257]Bertuch,常见德国姓氏。
[258]这句话中并未使用敬语,这是与之前提到过的、官员平日里言语粗鄙的描述相呼应的。
[259]奥嘉在此第一次使用Knechte来替代几乎等义的Diener。相比之下,前者比后者贬义更甚,后者多用于感情色彩呈中性的自称或外人描述时的通称。Knechte集中且大量地出现于本章的末尾,其中亦多少带有蔑视、贬低的成分,故此,中译以“仆人(Diener)”和“奴才(Knechte)”来进行区分。
[260]奥嘉是依靠逻辑推理来确定计划可行的,其核心在于认同城堡的全知全能,也即无论她采取怎样的行动,城堡方面都是早就想到并已拟定过对策了的,哪怕看起来似乎被她瞒骗,实际上也是故意的,这些全部属于城堡方面某个全盘计划当中的一环。因此,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执行自己的计划。反观巴纳巴斯,虽然并不能理解这一逻辑链条,但雄心壮志带来的盲信,也起到了与奥嘉类似的、提振决心的效果。
[261]指前文提到的那种不对外公开的、睁只眼闭只眼的编外人员,需要在城堡内找机会转正。
[262]指阿玛莉亚撕毁索尔提尼来信一事。
[263]参考本章开头部分,奥嘉对官方西装的具体描述。奥嘉之所以能改裤子,是因为她很熟悉赫伦霍夫旅馆的仆人们。
[264]指第十四章末尾部分,阿玛莉亚针对哥哥巴纳巴斯的评述。
[265]奥嘉的这个推论来自索尔提尼派来的那个信使的遭遇。奥嘉认为可惜,是因为巴纳巴斯的信使身份尚且存疑,却已经有了信使的敏感性格。
[266]Blendlaterne,一种老式提灯,形似一只黄铜制造的立方体,有提手。为了防风,有时只有正面开口并装有玻璃风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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