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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莉亚的秘密
书名: 城堡 作者: (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文泽尔译 本章字数: 12831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1:14
“这就由你自己去判断吧,”奥嘉说,“另外,整件事听起来很简单,所以并不能马上懂得为什么它竟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名叫索尔提尼[234]。”“我已经听过这个名字了,”K.说,“他参与了聘任我这件事。”“我可不这样想,”奥嘉说,“索尔提尼几乎从不公开露面。你恐怕是把他当成了索尔蒂尼,第三个字是‘蒂’?”“你是对的,”K.说,“我指的是索尔蒂尼。”“是的,”奥嘉说,“索尔蒂尼这个人是非常知名的,他是最勤勉的事务负责人之一,大家常常谈起他,与索尔蒂尼相反,索尔提尼完全不与人来往,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陌生的。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消防队[235]举办的一场庆祝活动当中,城堡方面也参与了这场庆祝活动,并且还捐赠了一台新的消防车[236]。索尔提尼这个人,应该是承担了消防事务的部分管理责任,也有可能他只是代表了别人——官员们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这样互相打掩护的,因此很难真正弄清楚这个或者那个官员所担负的责任——参加了消防车的交付仪式。当然,现场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是来自城堡的,包括官员和仆人们,至于索尔提尼,则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完全躲藏在幕后。他是一名身材矮小、身体羸弱、心思缜密的绅士,凡是留意到他存在的人,都会对一件事情感到印象深刻,那就是他皱起额头时的样子,所有的皱纹——数量相当多,虽然他本人肯定不超过四十岁——呈扇形分布,从额头一直延伸到鼻根,我从未见过长成他这个样子的人。好吧,便是这样的一场庆祝活动。我们,也即阿玛莉亚和我,对这场活动已经期待了好几个星期,甚至连部分节日礼服[237]都换成了新的,尤其是阿玛莉亚的那套礼服,非常好看,白色衬衫的前襟高高鼓起,母亲将自己存下的所有花边[238]都用上了。当时我很嫉妒,在庆祝活动的前一天,为此哭了半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一早,桥头旅馆的老板娘过来看望我们时——”“桥头旅馆的老板娘?”K.问道。“是的,”奥嘉说,“她以前跟我们关系非常好,所以她就来了,并且不得不承认,阿玛莉亚打扮得确实比我要漂亮,因此,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她答应把自己那条波希米亚石榴石项链借给我戴。可是,当我们全部准备妥当时,阿玛莉亚站在了我面前,我们全都对她称赞不已,这时父亲说道:今天,你们记住我说的话,我认为阿玛莉亚会找到一个未婚夫。瞧瞧,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就把那条项链——把我的骄傲脱了下来,戴在了阿玛莉亚的脖颈上,并且也不再嫉妒什么了。我拜倒在她的胜利之下,同时也相信每个人都必定会拜倒在她面前:也许是因为她当时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令我们感到十分惊讶,毕竟她本人实在不怎么漂亮。可是,自那时起,她那种阴郁的目光便一直保留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从我们身上扫视而过,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顶礼膜拜。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包括拉瑟曼跟他的妻子,他们是专程过来接我们的。”“拉瑟曼?”K.问道。“对的。拉瑟曼,”奥嘉说,“我们当时其实是很受人们尊重的,举例而言,要是当时我们不去,庆祝活动就不能顺利地开始,因为我的父亲在消防队里是排名第三的演习负责人。”“你父亲曾经是这么活跃的吗?”K.问道。“父亲?”奥嘉反问道,仿佛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意思,“某种程度上讲,三年前他还是一位年轻男人呢,举个例子,在那次,赫伦霍夫旅馆失火的时候,他背上驮了一位官员,那个体重很沉的伽拉特[239],一路小跑着就出来了。当时我也在场,那实际上并不能算是火灾,仅仅是火炉旁边放着的干柴薪突然开始冒烟了,但伽拉特却被吓坏了,连忙朝着窗外大喊救命,于是消防队就来了,尽管火早就已经熄灭,我父亲还是不得不把他给背了出来。毕竟,伽拉特是个胖到难于挪动的男人,在这样的状况下,还是小心为好。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故事,完全是为了我父亲鸣不平,从当时到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三年多时间,可你现在瞧瞧,坐在那儿的他是个什么样子。”直到这时候,K.才发现阿玛莉亚原来已经回到房间里,但她却离得很远,此刻正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边,喂她母亲吃东西——她母亲患有风湿症,两只手臂抬不起来——与此同时,她还要劝说父亲,请他再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很快就轮到他了。然而,她的劝说并没有成功,因为父亲对那道汤充满了贪欲,竟然因此而克服了身体的虚弱,凑到了自己那碗汤旁边,一会儿试图用汤匙从碟子里舀汤,一会儿又打算直接趴在碟子上面喝,当他发现这个方法也不成功,那个方法也不成功之后,便生气地咕哝起来。汤匙早在伸进嘴巴里之前就已经空了,趴下去后嘴巴也从来都够不到汤,唯独垂下来的八字胡浸入汤里,滴下又溅开,弄得到处都是,就是进不到他嘴里。“三年时间,就让他变成这个样子了?”K.问道,可他还是对这两个老人,以及围绕着家庭餐桌的那整个角落生不出任何同情,唯有厌恶。“三年,”奥嘉慢悠悠地说道,“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次庆祝活动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庆祝活动是在村子前面靠近溪流的一块草地上举行的,当我们抵达时,那里已经有一大群人了,还有不少人是从邻近的几个村子专程赶过来的,现场吵吵闹闹的,弄得人完全晕头转向。首先,我们理所当然地被父亲带去瞧那辆消防车,他高兴得开怀大笑,因为一辆新的消防车令他感到很幸福,他开始抚摸它,并向我们讲解各个部分的功能,不能容忍别人的任何反驳,任何劝阻。一旦要看那些位于消防车底部的东西时,我们不得不全部弯下腰去,几乎要在消防车下爬行,巴纳巴斯当时很抗拒,结果就被打了。只有阿玛莉亚完全没去理会这台消防车,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谁都不敢跟她搭话,我有时会跑到她身边去,挽住她的手臂,她也还是一言不发。我们在那台消防车前面站了那么久,竟然都没有注意到索尔提尼,这件事直到今天我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直到父亲终于不再执着于消防车时,我们才注意到了索尔提尼,他显然一直靠在消防车水泵的一侧压杆上。当然,当时周围的噪音确实十分可怕,并不只是平常举办节日活动时的那种吵闹声,实际上,城堡方面还专门给消防队赠送了一些小号,很特别的乐器,借助它们,可以用最少的力气吹奏出最狂野的声响,就连小孩子都办得到。听到那种声音时,会以为土耳其人已经打过来了[240]。那种声音是完全没办法适应的,每吹一声都会把人吓一跳。而且,因为这些小号是新的,每个人都想试一下,又因为是民间组织的庆祝活动,所以也允许人们随便吹。也许是受到了阿玛莉亚的吸引吧,在我们周围就有几个这样的业余吹号手。在如此环境下,很难保持正常的对外感知能力,再加上我们还得遵照父亲的要求,将注意力集中在那辆消防车上,这已经是人类能够做到的极致了,所以我们才会隔了那么久都没有察觉到索尔提尼在场,况且,我们在那之前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最后还是拉瑟曼低声对我父亲说了句‘索尔提尼在那里’——我就站在父亲身边,所以听到了。父亲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兴奋地向我们挥手示意,要我们也赶紧鞠躬。父亲一向崇拜这位之前从未见过的索尔提尼,将他视作消防领域的专家,在家里常常谈起他,因此现在能够亲眼见到索尔提尼,对我们而言也确实是一件极为震惊且意义重大的事情。不过,索尔提尼却并没有理会我们——这并不是索尔提尼独有的特征,大多数官员在公开场合都会表现出无动于衷的,况且他已经很累了,只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才不得不留在下面的村子里。认为这种代表义务特别折磨人的还不算是最差劲的官员,其他官员和仆人们因为觉得反正来都来了,早已跟民众打成一片了,只有他还留在消防车旁边,一旦有任何人试图用什么事或奉承去接近他,他便直接用自己的沉默将他们赶走。因此,他留意到我们的存在,甚至比我们注意到他还要晚。仅当我们满怀敬意地朝他鞠了躬,父亲试图为我们向他道歉时,他才将目光投向我们,带着疲倦的神情逐个打量着我们,仿佛在感叹为什么一个人旁边总是还有另外一个人,直到走到阿玛莉亚面前时,他才停了下来——他必须得抬起头来才能看清阿玛莉亚,因为她比他高得多。只见他明显吃了一惊,一下子跳过了消防车前牵引用的车辕[241],以便更接近阿玛莉亚一些,起初我们都误会了他的意思,父亲还打算领着我们一起迎上去,但他举起手来制止了我们,接着又挥手示意我们走开。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之后我们多次调侃阿玛莉亚,说她果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夫,我们处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中,整个下午都过得非常快活。但阿玛莉亚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默。‘她完全爱上了索尔提尼。’布伦瑞克这样评价道,他平时为人比较庸俗,本来是完全无法理解阿玛莉亚那种性格的人,不过这一次,我们都认为他几乎是说对了。那天的我们简直就跟傻瓜一样,深更半夜回到家里时,除了阿玛莉亚,我们全部人都因为喝了香甜的城堡葡萄酒而醉醺醺的。”“那么,索尔提尼呢?”K.问道。“是的,索尔提尼,”奥嘉说,“庆祝活动期间,我从那里经过时,还看见过他好几次,他坐在消防车车辕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直到城堡的车过来接他了才回去。他甚至都没有参加消防队的救火演习——父亲当时抱有很大的期待,指望着索尔提尼来看救火演习,因此父亲在所有与他同龄的男人们中间表现得最为出色。”“你们就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K.问道,“你似乎对索尔提尼非常崇拜。”“没错,崇拜。”奥嘉说,“其实有的,我们还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隔天一早,我们被阿玛莉亚的一声尖叫从宿醉中吵醒。其他人旋即又躺倒在床上,可是我却完全清醒了,便跑到阿玛莉亚那里去。当时她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是一个男人刚刚从窗外递给她的,此人还在那里等候回复。信写得很短,阿玛莉亚已经读过了,将信攥在她垂下来的手中:看着她如此疲惫的模样,可真是惹人怜爱。于是,我在她身边跪下来,开始读那封信。我还没有来得及读完,阿玛莉亚匆匆瞥了我一眼,就把信拿走了——再读一遍是她无法承受的,便直接撕碎了那封信,将纸片撒在外面那男人的脸上,关上了窗户。那是个决定性的早晨,尽管我称它为决定性的,不过,前一天下午的每一刻其实同样也是决定性的。”“所以,信里的内容是什么呢?”K.问道,“没错,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奥嘉说,“这封信来自索尔提尼,是写给那位戴了石榴石项链的女孩的。我不能完全复述这封信的内容。这实际上就是召唤她到赫伦霍夫旅馆、到他那里去的一份通知函,而且阿玛莉亚需要马上过去,因为半小时之后,索尔提尼就必须离开了。这封信是用我从未听说过的、最为粗鄙下流的话写成的,我只能从字与词之间的相互联系,半猜半蒙地还原其中内容。谁要是不认识阿玛莉亚,仅仅读过那封信,肯定会认为这个女孩声名狼藉,否则也不会有人敢写这样一封信给她,即便她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人碰过。那也不是一封情书,连一句恭维的话都没有,恰恰相反,索尔提尼显然很愤怒,因为阿玛莉亚的出现使他心情激动,妨碍了他处理公务。我们后来才理清头绪,索尔提尼恐怕是原计划当天傍晚就直接坐车回城堡去的,只是因为阿玛莉亚的缘故才留在了村子里,结果到了早上,他勃然大怒——因为自己一整个晚上都没能成功忘记阿玛莉亚——所以才写了那封信。无论是什么人,初读这封信时是一定会被激怒的,哪怕是最冷酷无情的女人也不例外。可是,对于除了阿玛莉亚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当她读下去以后,读到信里那种恶狠狠的恐吓语气时,原本的愤怒大概又会被恐惧压下去,但阿玛莉亚却仍旧处于被激怒的状态,她从来就不知道害怕,从不为自己感到害怕,也不为别人害怕。然后,当我重新爬回床上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反复重复着那句支离破碎[242]的结语:‘就是这样,你[243]给我马上过来,否则——!’阿玛莉亚仍旧待在窗台那里,望向窗外,仿佛还在期待着会有更多的信使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以对待第一个信使的方式来对待他们所有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官员,”K.略带犹疑地说道,“如此的败类也是能够在他们当中找到的。你父亲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没有当时马上就前往赫伦霍夫旅馆,没有选择这种更直接、更可靠的方式的话,我希望他能够向索尔提尼的主管部门提出强烈抗议。不过话说回来,你所讲的这个故事当中最丑陋的部分,却并不是阿玛莉亚所受的侮辱,因为这种侮辱很容易就能够得到弥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把这件事的分量看得如此之重。索尔提尼只不过是写了这样一封信而已,怎么可能会使阿玛莉亚永远蒙羞呢?可是,听了你讲的故事反而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但这实际上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挽回阿玛莉亚的名誉是很容易的,区区几天之后,这件事就会被完全遗忘掉,真正要蒙羞的反而是索尔提尼本人,而不是阿玛莉亚。对于索尔提尼这种人,我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在于他们滥用权力的可能性。虽然在这起事件中他失败了,因为事实非常清晰,真相完全透明,并且又碰到了阿玛莉亚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可是话说回来,在其他成千上万起事件当中,一旦处在哪怕稍微不利一点的状况下,他都能取得完全的成功,而且还可以躲过任何人的目光,甚至包括受害者本人的目光。”“安静,”奥嘉说,“阿玛莉亚正在往这边看呢。”此时阿玛莉亚已经喂父母吃完了东西,正忙着给母亲脱衣服。她刚解开了母亲的裙子,将母亲的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再把母亲抬起来一点,并将裙子脱下来,最后又将她轻轻放下。父亲总是因为她先照顾母亲而感到不满,其实这显然是因为母亲的情况比父亲更糟糕而已,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他此刻正打算自己脱衣服,或许也是想借此行为来谴责女儿,因为他觉得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可是,尽管他是以最不必要且最简单的部分作为开始的——那双超大的拖鞋,他的双脚仅仅是松松地插在里面而已——但却无论以什么方式都没有办法把它们脱下来,最后不得不嘶哑地喘着气,迅速宣告放弃,重新直挺挺地躺回到了椅子上。
“你并没有意识到事件的最关键之处,”奥嘉说,“你说的话也许都对,但是最关键之处在于,阿玛莉亚并没有去赫伦霍夫旅馆,她对待信使的方式或许是可以得到宽恕的,原本也是会被隐瞒下来的。然而,实际上是因为她没有去旅馆,噩运才真正落到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头上,这也使得她对待信使的方式成了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没错,这件事后来甚至在公众面前被推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怎么会,”K.大叫出声,但又马上压低了声音,因为奥嘉已经举起双手来恳求他了,“你,她的亲姐姐,难道也认为阿玛莉亚应该顺从索尔提尼的意思,赶往赫伦霍夫旅馆吗?”“不是,”奥嘉说,“我可真想为自己辩护,让自己能够免受你这种怀疑——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像阿玛莉亚这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拥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如果她当时去了赫伦霍夫旅馆,我当然也会支持她的做法,可她实际上并没有去——简直堪称英勇无畏。就我个人而言,我坦白向你承认,如果我收到了那样的一封信,我是会去的。我无法忍受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恐惧,这种事情只有阿玛莉亚才办得到。勉强对付过去的办法是有一些的,比如说,换作另一个女孩,她就会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消耗掉一段时间,然后再到赫伦霍夫旅馆去,结果发现索尔提尼已经走了,或许是在他刚派遣信使出去之后马上就离开了,这样的事情甚至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因为这些绅士们的脾气本就是变化无常的。可是阿玛莉亚并没有那样做,也没有做与之类似的任何事情,她认为自己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给出了毫无保留的回应。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她假装表面上服从,在约定时间刚好要超过的时候踏入赫伦霍夫旅馆,这场灾厄本来也是可以避免的,我们这里有一些非常聪明的律师,懂得怎样将无足轻重的小事说成举足轻重的大事,无论想说成什么,只要想要,都能办得到,可是在这起事件当中,不只是连哪怕一丁点对我方有利的无足轻重的小事都找不到,相反还存在着对索尔提尼来信的不敬,以及侮辱信使的情况。”“这算是怎样的一场灾厄啊,”K.说,“那又是一帮怎样的律师,阿玛莉亚总不至于因为索尔提尼近乎犯罪的行径受到控告和惩罚吧?”“会的,”奥嘉说,“就是会这样做,当然,不会通过一场真正合法合规的审判来完成,也不会直接对她施以惩罚,但惩罚照样会以其他方式来执行,惩罚她,惩罚我们全家,这种惩罚有多么严重,你可能也已经开始意识到了。在你看来,这件事是毫无公平可言且令人愤慨的,可是就全村范围而言,这却是个完全孤立的意见,对我们是很有利的,也能够使我们感到安慰——我们可能真会如此,如果它不是明显建立在谬误之上的话。我很容易就能够向你证明这一点,要是我在过程中提起了弗里达的话,那也请你原谅,不过,弗里达与克拉姆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如果不考虑最终结果的话,实际上是跟阿玛莉亚与索尔提尼之间发生的事情极为相似的,而且,即便你刚开始听我讲时或许确实感到十分惊讶,可现在你已经觉得很正常了。并不是因为习惯——如果只是在处理简单的判断,习惯还不足以使人变得如此麻木不仁[244]——仅仅是因为摆脱了谬误。”“不对,奥嘉,”K.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弗里达也牵扯进来,她的情况可完全不同,所以还是不要混淆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事情。现在继续讲吧。”“行行好,”奥嘉说,“如果我坚持要进行比较的话,请你不要因此而责怪我,如果你认定这两件事不应该拿来比较,那么你的谬误就还残留了一部分,而且这些谬误中也有关于弗里达的。她根本不需要谁来为自己辩护,她的行为只需要去赞扬就够了。当我比较这两件事时,我并不会说它们是相同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白色与黑色,而白色正是弗里达。对于弗里达而言,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嘲笑,我当时在酒吧间里那种举止失当的行为就是如此——事后我感到十分后悔。可是,即便那些嘲笑她的人们怀着恶意或嫉妒,毕竟还是可以笑一笑的。然而,除了血亲之外的人们只会鄙视阿玛莉亚。因此,如你所说,虽然这两件事本质上完全不同,但却多少有些相似之处。”“这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相似之处,”K.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别把弗里达牵扯进来,弗里达可从来没有收到过索尔提尼这种下流的信,而且,弗里达也是真的爱克拉姆,无论谁怀疑这点,都可以去亲自问问她,她直到今天都还爱着他呢。”“可这称得上有很大差别吗?”奥嘉反问道,“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写那样的信给弗里达吗?当那些绅士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于是便心烦意乱地讲出了那些最粗野的话语,不是全部这样,但很多都是如此。写给阿玛莉亚的信很可能也只是脑海中一些胡乱的想法在完全无意识间写到了纸上的产物。我们对绅士们的想法又了解多少呢?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听到过,或者听别人讲过克拉姆跟弗里达交流时所用的语气吗?克拉姆本人极为粗野,这点是广为人知的,他可以几个小时都不说话,然后突然讲出一连串粗话来,那些话可以让听的人不寒而栗。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索尔提尼会这样,毕竟他并不是很出名。实际上,对他的唯一了解就是他的名字跟索尔蒂尼很相似。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名字上的相似性,大家可能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甚至作为消防专家这点,人们大概也把他跟索尔蒂尼搞混了,索尔蒂尼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利用两人名字上的相似性,把许多公务都推到了索尔提尼身上,尤其是那些需要他来当代表出席的场合,好让自己不受打扰地完成公务。于是,当出现索尔提尼这样一个与世间百态格格不入的男人、突然爱上一名乡村女孩的情况时,其形式自然与隔壁家的细木匠学徒坠入爱河的情况完全两样。除此之外也必须考虑到,一位官员跟一个鞋匠女儿之间是存在着一道鸿沟的,得用某种方式在上面架一座桥梁才能通过,索尔提尼尝试的是这样一种方式,其他人也可能会采取截然不同的办法。虽然有人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属于城堡的,在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鸿沟,也不需要架什么桥梁,通常情况下这种说法或许是成立的,然而不幸的是,一旦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有机会看到它其实完全不能成立。无论如何,我所讲的这一切应该能够使你对索尔提尼的行事方式加深了解,这一切也就变得不那么离谱了,实话实说,跟那个克拉姆比起来,索尔提尼要容易理解得多了,也更容易忍受,即便对于那些与他离得很近、亲身参与到与他相关事务中的人而言也是一样。当克拉姆写一封言辞温柔的信函时,其言语比索尔提尼所写的最粗俗的信函还更令人感到难堪。请正确领会我这番话的意思,我可不敢对克拉姆妄加评判,我只是在比较,因为你本人拒绝进行这种比较。克拉姆就像女人们的指挥官,一会儿命令这个到他那里去,一会儿命令那个到他那里去,没有谁能跟他长久相处——就跟命令她们来一样,他也会命令她们走。哎呀,克拉姆甚至都不会费心去先写一封信。相比之下当这么一位以颇为离群索居的方式生活着的索尔提尼——他跟女人们的关系至少目前还是未知的[245]——竟然愿意好好坐下来,用他那漂亮的官员字体写一封信,尽管信的内容令人作呕,但总不至于比克拉姆更糟糕吧。所以说,如果克拉姆的青睐对所有女人都是一视同仁的,那么反过来,弗里达对他的爱会影响到他吗?相信我,女人们和官员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难以判断的,或者不如说是非常容易判断的。这些关系当中永远都不会缺乏爱。不幸的官员爱情是不存在的。在这种考量下,如果有人说某个女孩——我在这里谈到的不仅仅是弗里达——仅仅是出于爱意,就把自己托付给了某位官员,这件事实际上是并不值得称道的[246]。她爱他,并且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事情就是这样,但却实在没什么好称道的。你恐怕会反驳说,阿玛莉亚根本就不爱索尔提尼。好吧,她不爱他,可她也许曾经爱过他,关于这点,谁又能妄下结论呢?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下定论,当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他时,究竟是怎样想出自己不爱他这件事的呢?要知道,此前恐怕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曾经被拒绝过[247]。巴纳巴斯说,即便是现在,她有时还会因为三年前猛关窗户的动作而颤抖。这确实是事实,因此,不应该去问她什么了。她断绝了与索尔提尼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也不再知道其他。她究竟是爱他,还是不爱,她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当官员主动向女人们抛出橄榄枝时,她们除了主动爱上官员之外已别无选择,没错,她们甚至早在官员们抛出橄榄枝之前就已经爱上他们了,尽管她们极其想要否认这点。至于索尔提尼,他不仅向阿玛莉亚抛出了橄榄枝,甚至一看到她就跳过了消防车车辕:他用的可是那两条在办公桌下面坐到僵硬的腿啊,而且还跳过了车辕。可是,阿玛莉亚是个例外啊——你估计会这么说。没错,她是例外,当她拒绝到索尔提尼那里去时,便已自证了这一点,因为这就足够例外了。然而除此之外,倘若认为她实际上也根本就不喜欢索尔提尼,那么这种例外就有些太过了,简直是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那天下午,我们显然是被一时盲愚所支配着,可就是那个时候,透过重重包围的迷雾,我们依然注意到了一些阿玛莉亚沦陷于爱情中的迹象,这就表明我们还是存在着一定程度认知力的。如果将这一切统统考虑在内,弗里达与阿玛莉亚之间又能有什么区别呢?恐怕不同之处仅有一点,那就是弗里达做了阿玛莉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是如此,”K.说,“不过对我而言,最主要的不同之处却在于,弗里达是我的未婚妻,但阿玛莉亚与我之间的联系,基本上只有她是城堡使者巴纳巴斯的妹妹这一点,所以她的命运或许跟巴纳巴斯的职务有所关联。如果某位官员果真对她施以了如此尖锐的不公正行为,正如我最开始时从你的讲述中所了解到的那样,我肯定会对此事保持高度关注,但这更像是针对公共事务的关注,而不是因为阿玛莉亚个人的痛苦。可是现在,依照你后续的讲述,我脑中的愿景已经以一种尽管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却足够可信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之所以足够可信,是因为讲出这些的人是你——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完全忽视掉此事,我并不是消防员,索尔提尼其人又与我何干。确实,我是很关心弗里达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你要在谈论阿玛莉亚时不断地绕一些弯路,试图攻击我完全信任、并且希望能够永远信任的弗里达,想让我对她产生怀疑。我并不认为你是故意、甚至是怀着恶意这样做的,否则我肯定早就离开了。你之所以会做这样的事,并非故意而为,而是种种现状引诱你做的,出于对阿玛莉亚的爱,你希望能够将她的地位安排得比其他任何女人都高,然后,因为你在阿玛莉亚本人身上并没有找到足够支撑这一目的的值得称道之处,只好通过矮化其他女性来达成这一目的。阿玛莉亚的那次行为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你对那次行为讲述得越多,反而越没办法判断她究竟是伟大还是渺小,聪明抑或愚蠢,英勇还是懦弱,那次行为的动机被阿玛莉亚深深埋藏在心底,没有任何人能够挖掘得出来。另外,弗里达并没有做任何与众不同的事情,她只是遵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对于任何一位怀抱着善意审视此事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任何人都可以加以验证,没有任何让流言蜚语肆虐的余地。不过,我是既不想贬低阿玛莉亚,也不想为弗里达辩护什么,只是想让你弄明白我跟弗里达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以及对弗里达的每一次攻击,是怎样同时攻击到我自身的生存的。我来到此地本是出于自愿,留在此地也是出于自愿,但是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乎我未来愿景的部分——尽管这份愿景很黯淡,但却始终是存在的——这一切我都是要感谢弗里达,这份功劳是无法抹杀掉的。我虽在此地被聘为土地测量员,但那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他们在戏弄我,每一栋房子里的人都在赶我走,甚至直到今天都还在戏弄我,但手段上相比过去而言却要麻烦得多了。可以说,我已经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圈子,这确实意味着点什么,尽管这一切都挺微不足道的,但我还是拥有了一个家庭、一份职务,还有货真价实的工作,我拥有了一个未婚妻,她在我有其他事务要处理的时候,会来分担我职务所辖的工作,我会跟她结婚,成为村子中的正式一员,我跟克拉姆之间,除了公务上的关系之外,也还有些私人上的联系,尽管目前我还没有用上这一点。这些难道还算少吗?当我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你们当时热烈欢迎的难道不是我?你苦心孤诣的家庭故事难道不是专程对我讲的?你又是希望从谁那里得到些许帮忙的可能性呢?恐怕不会是从我——从这个土地测量员这里吧?要知道,一个星期之前,这个土地测量员才被拉瑟曼和布伦瑞克强行驱逐出了他们家的那栋房子呢。其实你期待的是个已经拥有一定权力手段的男人。但是,能够得到这种权力手段,我却要感谢弗里达,可弗里达又是如此谦逊,如果你试着去问她与此相关的事情,她当然会表示自己是丝毫不知情的。尽管如此,所有这一切似乎还是表明,弗里达沉浸在自己的天真当中所做的,可比阿玛莉亚沉浸在她所有傲慢当中所做的要更多一些,因为你看,我眼下有这样一种印象,也即你正在为阿玛莉亚寻求帮助。所以,要从谁那里寻求帮助呢?实际上岂不是正是从弗里达那里,而不是从其他任何人那里?”“难道我刚才真的针对弗里达说了些那么难听的话吗?”奥嘉问道,“我当然是不想这样的,而且我也认为自己根本就没做这样的事,不过也是有这个可能的,因为我们眼下的处境就是这样,已经与整个世界分道扬镳了,一旦我们开始诉苦,口中的苦痛便无边无际,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会蔓延到哪里去。还有一点你也说得很对,眼下我们跟弗里达之间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专门强调一下这点也是件好事。三年前,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而弗里达——这个孤儿,她是桥头旅馆的女佣,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不会正眼瞧她,我们当时肯定是太过傲慢了些,但我们就是这样被教养大的。可是,你也看到了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里的情景,大概也能明白我们如今所处的地位:弗里达手里握着鞭子,而我却混在一群仆人中间。实际情况比这还要糟糕。弗里达有资格鄙视我们,这与她的身份是相匹配的,真实存在的阶级关系迫使她这样做。可是,谁又不是在鄙视着与我们相关的一切呢!任何决定要鄙视我们的人,瞬间就能归属到此地最大的群体中去[248]。你认识弗里达职位的继任者吗?她的名字叫佩皮。我前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到她,在此之前,她只是个负责客房的女佣。可她对我的鄙视显然远远超过弗里达对我的鄙视。我去买啤酒的时候,她才刚从窗户里远远瞧见了我,便跑去把门给锁上了,我不得不久久地恳求她,并且答应把我头发上系着的缎带送给她,她才肯开门放我进去。哪里知道,当我真的把缎带交到她手上时,她又把它扔到房间角落里去了。好吧,她是有资格鄙视我,在部分事情上,我确实也得仰仗她来给我行个方便,她可是掌管着赫伦霍夫酒吧间的女孩呢。当然,她只是暂时顶替,毕竟她肯定是没有在酒吧间里得到永久聘用的资格。只需要听一听旅馆老板是怎样对佩皮说话的,再比较一下他过去是怎样对弗里达说话的就知道了。可是,这也并不能阻止佩皮连带着阿玛莉亚一起鄙视,阿玛莉亚啊,光是凭着她那种目光,就足以令小巧玲珑的佩皮带着她全部的辫子和缎带连滚带爬地逃离酒吧间了,快到光凭佩皮她自己那两条小肥腿永远都办不到的地步。多么令人发指的喋喋不休啊,我昨天又不得不再听她把阿玛莉亚唠叨了个遍,最后甚至连酒吧间的客人们都来帮我说话了,当然,是用你已经见识过的那种方式。”“你可真是风声鹤唳,”K.说,“我只不过是想把弗里达放在理所应得的位置上,可并没有想要贬低你们的意思——跟你现在认知中的情况并不一样。于我而言,你们这个家庭确实也拥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不会刻意隐瞒这点,但这种与众不同究竟为何会导致鄙视,我却弄不太明白。”“哎呀,K.啊,”奥嘉说,“照我看来,恐怕你总归是要明白的:阿玛莉亚对待索尔提尼的那种态度,就是我们受到鄙视的起因,难道你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吗?”“这可就太奇怪了,”K.说,“人们也许可以因此而称赞或者责备阿玛莉亚,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况且,即便她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而遭人鄙视,这种鄙视又为什么会蔓延到你们其他人身上,蔓延到她清白无辜的家庭呢?比如说,佩皮鄙视你,就是一件挺恶劣的行为,下次我再去赫伦霍夫旅馆,会对她以牙还牙的。”“K.啊,如果你打算让所有鄙视我们的人都改变看法,”奥嘉说,“那将会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城堡方面主使的。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个早晨之后的上午所发生的事情:当时还是我们家学徒的布伦瑞克,跟往常一样来到我们家里,父亲将工作分派给他之后,就打发他回去了,然后我们全家就坐下来吃早饭,所有人——除了阿玛莉亚和我之外——全都兴高采烈的,父亲一直在讲关于昨天庆祝活动的事情,对于消防队,他有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城堡本身是有属于自己的消防队的,他们也派出了一个代表团来参加活动,彼此之间讨论了不少相关事宜,现场出席的那些来自城堡的绅士们见识了我们村消防队的表现,给予了极高评价,他们同时还比较了城堡消防队的表现,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其中有人提到了对城堡消防队进行重整的必要性,在此过程中肯定是需要来自村子的消防员进行指导的,虽然已经有好几个人被纳入了考察名单,但父亲还是满怀着希望,认为自己会被选上。他就不停地讲着这些,而且摆出的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坐在那里,整个人在桌子上摊开,双臂占据了半张桌子,当他抬起头来,从打开的窗户望向天空时,他那张脸看起来是多么年轻、多么充满希望啊,自那以后,我再也看不到那样的他了。接下来,阿玛莉亚带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优越感说道,绅士们的这类言论不必太过相信,在这种场合他们惯于说些讨喜的话,但实际意义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那些话才刚说出口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当然,等到了下一个合适的场合,人们也还是会上钩的。母亲不准她说这样的话,父亲只是觉得她这种小大人似的聪明和曾经沧海的感觉惹人发笑,笑过之后他突然一愣,似乎是要寻找某些他刚刚才意识到已经不见了的东西,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见,只听他说:布伦瑞克先前提到过一些关于一位信使和一封被撕掉的信的事情,然后他又问我们对此是否知道些什么,谁与这件事相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全都沉默不语,巴纳巴斯——他当时还很天真稚嫩,就像一只小羊羔似的——随口说了些特别愚蠢、要么就是特别放肆的话,大家便开始谈论起其他事情,这件事也就被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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