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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月亮与六便士 作者: (英)毛姆 本章字数: 3820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54

我事先没有告诉施特略夫我要来巴黎,我按响画室的门铃,是他自己来开门。有片刻的工夫他竟没有认出我来。然后,他又惊又喜地喊着,把我拉进屋子里。受到这样热情的欢迎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他的妻子正坐在炉火边做针线活,见到我站了起来。施特略夫向他的妻子介绍我。

“你还记得吗?”他说,“我常常跟你提起他的。”然后,他转向了我,“你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巴黎多久了?计划待多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再早来一个小时,那样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吃饭了。”

他一边连珠炮似的提着这些问题,一边把我让到椅子上。他像拍靠垫那样不断地拍着我的肩膀,又是让我抽雪茄,又是让我喝酒吃糕点,一直忙乎着招待我。家里没找到威士忌,他简直伤心死了,接着就要去给我煮咖啡,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招待我些什么。他笑得合不拢嘴,每个毛孔里都冒出喜悦的汗珠。

“你一点儿也没变。”我一面打量着他,一面笑着说。

他还是那副惹人发笑的样子。他是个身体肥胖、个子矮小的人,腿很短,虽说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可已经秃顶。他的脸滚圆滚圆的,皮肤很白,可脸颊和嘴唇却总是红通通的。他的眼睛也长得圆圆的,蓝色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大眼镜,他的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看到他,会让你想起鲁宾斯画的那些一团和气的胖胖的商人。

当我跟他说我打算在巴黎住些日子、已经租下了房子时,他一个劲儿地责怪我,嫌我不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帮我租间更合适的房子,借给我一些家具——难道我买家具是花了冤枉钱?——而且帮着我搬家的。我没有给他帮助我的机会,他觉得我不够朋友。在这段时间里,施特略夫太太静静地坐在那里缝补袜子,没有吭声,她嘴角带着笑容,听着他说话。

“哦,你瞧,我结婚了,”他突然说道,“你看我妻子怎么样?”

他高兴地望着她,把他的眼镜往上扶了扶。他脸上出的汗总是让他的眼镜滑下来。

“你想让我怎么说呢?”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戴尔克,你怎么能这样问客人呢。”施特略夫太太笑着插了一句。

“你不觉得她很美吗?老朋友,莫负青春,听我的话,赶快结婚吧。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你看看坐在那儿的她。她不就是一幅绝妙的画吗?一幅夏尔丹[1]的画,像吗?我见过了世界上所有最漂亮的女人,可我没见过比戴尔克·施特略夫夫人更漂亮的。”

“如果你还这么说,戴尔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宝贝儿。”他说。

她的脸微微红了,他语调中流露出的热烈情感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他在信中告诉我,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她。我看不出她是否也爱他。这个只知道对别人好的傻蛋,不是能激起女人的爱的那种男人,不过,在她那含笑的眸子里却能看出她爱怜的情感,在她沉默寡言的性情下也许隐伏着炽热的感情。她并不是那种令人销魂的女子,却也长得端庄秀丽。她个子高挑,一身裁剪合体的朴素衣衫并不能遮掩她美丽的身体。她这样的身材对雕塑家比对服装商可能更具吸引力。她丰美的棕色头发梳成很简单的式样,她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却没有太显著的特征。她有一双恬静的灰色眼睛。她差一点儿就能称得上是一个美人儿了,可正因为差这一点儿,她甚至算不上漂亮。不过,施特略夫提到夏尔丹的画却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她的样子的确让我想起这位大画家的不朽之作——那个戴着头巾式帽子、系着围裙的可爱主妇。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到她在锅台边恬适地烧着饭菜,每天像奉行仪式那样履行着她的各种家庭职责,渐渐地这些家务琐事也具有一种崇高的意义。我并不认为她聪明或是风趣,可是,在她那端庄甚至是矜持的举止中却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的沉稳内敛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戴尔克·施特略夫。虽说她是英国人,我却很难界定她,看不出她属于哪个社会阶层,来自什么样的家庭门第,结婚前的生活状况又是如何。她平时少言寡语,可当她说话时,声音却很悦耳,她的举止自然得体。

我问施特略夫最近画什么画了没有。

“画画?我现在画得比过去好多了。”

我们坐在画室里,他把手指向画架上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作。画面上是一群意大利农民,身着罗马近郊的服装,斜倚在罗马教堂的台阶上。

“这就是你正在画的画吗?”我问。

“是的。在这里,我也可以像在罗马一样找到模特儿。”

“你不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吗?”施特略夫太太问。

“我这位眼光笨拙的妻子总认为我是个伟大的画家。”他说。

略带着歉意的笑声也掩饰不住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他的目光滞留在画作上,舍不得离去。这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他批评起朋友的画时总是那么目光敏锐、不落俗套,却对自己陈腐、粗俗的画作难以置信地志得意满。

“让他看看你别的画。”她说。

“人家看吗?”

尽管戴尔克·施特略夫饱受朋友嘲笑,可由于他爱听表扬、天真地自我感觉良好,总是不由得要把自己的画拿出来示人。他拿出一幅两个鬈发的意大利穷孩子玩玻璃球的画。

“这两个孩子可爱吗?”施特略夫太太问。

接着,他又拿出更多的画作。我发现来了巴黎后他仍然在画他在罗马时画的那些题材陈旧、风格花哨的画儿。它们一点儿也不真实,不真诚,没什么艺术价值可言;然而,世上恐怕没有谁会比戴尔克·施特略夫更老实、更真诚、更坦率。这种矛盾谁能解释得清呢?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哦,你曾见过一位叫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家吗?”

“你不是说你认识这个人吧?”施特略夫大声地说。

“这人太粗鲁了。”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可怜的宝贝儿。”他走到她跟前,亲吻着她的两只手,“她不喜欢他。真是怪了,你竟会认识思特里克兰德!”

“我不喜欢没礼貌的人。”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笑了笑,转过身来跟我解释。

“你知道吗,我有一天请他过来看我的画。哦,他还真来了,我把我画的都拿出来给他看。”说到这里,施特略夫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谈起这件令他尴尬的事情,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把它讲完:“他看着——看着我的画,一声也没吭。我以为他是等着全部看完后再做评价。最后,我说,‘这就是所有的了!’他说:‘我来是问你借二十法郎。’”

“戴尔克居然还真的借给他了。”他妻子生气地说。

“我当时非常吃惊。不过,我不愿意拒绝他。他把钱装到口袋里,点了点头说:‘谢谢。’然后就走了。”

戴尔克·施特略夫讲着这个故事,他那圆圆的、带点儿傻气的胖脸上是一副惊讶和茫然的表情,让人很难不发笑。

“如果他说我的画很糟糕,我真的不会介意,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你还愿意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戴尔克。”他的妻子说。

可叹的是,人们更多的是对这个荷兰佬扮演的滑稽角色感到好笑,而不是为思特里克兰德粗鲁地对待他感到愤慨。

“我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了。”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笑着耸了耸肩膀。他又恢复了他的好心情。

“其实,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非常伟大的画家。”

“你说的是思特里克兰德吗?”我喊起来,“咱们说的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红胡子的中年男子。名字叫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一个英国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胡子,不过,要是留起来,很可能就是红色的。我认识的这个人是在五年前才开始学画的。”

“就是这个人。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不可能。”

“我的判断什么时候失误过?”戴尔克问我,“我告诉你,他具有杰出的才能。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一百年之后,如果还有人记得我们俩,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认识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

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也非常激动。我突然记起我跟他的最后一次谈话。

“在哪里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问,“他获得成功了吗?他现在住在哪里?”

“不,他还没有成功。我想他连一幅画也没卖出去过。你跟人们提到他时,人们只是笑。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不管怎么说,人们不是也嘲笑过马奈吗?柯罗也是一张画也没有卖出去。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过,我能领你见到他。每天傍晚七点钟,他会去克里舍路上的一家咖啡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去那里找他。”

“我不敢确定他是否愿意见我。我想,看到我会让他想起一段他宁愿忘掉的日子。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去的。有机会看到他的作品吗?”

“从他那里不行。他不会让你看任何东西。我认识一个小画商,手里有两三张他的画。不过,你去时要叫上我,你自己是看不懂的,我必须解释给你听。”

“戴尔克,你怎么回事,”施特略夫太太说,“他那样无礼地对待你,你怎么还赞赏他的画?”她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知道吗,当他的荷兰老乡来买戴尔克的画时,他总要说服他们买思特里克兰德的画。他非要思特里克兰德把画拿到这里,给他的那些老乡看。”

“你觉得思特里克兰德的那些画好吗?”我笑着问她。

“哦,太糟糕了。”

“啊,亲爱的,你不懂。”

“我不懂,哦,你的荷兰老乡是怎么跟你发火的。他们觉得你是在开他们的玩笑。”

戴尔克摘下了眼镜,擦着镜片。他通红的脸由于激动而发着亮光。

“美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为什么你会认为它像沙滩上的石头一样,可以被漫不经心路过的人随随便便地捡到呢?美是一种奇异,甚至陌生的东西,只有心灵经受了痛苦折磨的艺术家们,才能将它从无序和混沌的世界中塑造出来。当艺术家创造出美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它来。要想认识它,你必须亲历艺术家们的冒险。这是他唱给你的乐曲,为了在你的心灵里再一次听到它,你需要有知识、有敏锐的感知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为什么我总认为你的画好呢,戴尔克?我第一眼看到它们时,就喜欢上了它们。”

施特略夫的双唇微微地战栗了。

“你先去睡吧,宝贝儿。我送送我的朋友,一会儿就回来。”

[1] 让·西麦翁·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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