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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书名：世界文学名著-月亮与六便士作者：（英）毛姆本章字数： 1879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54

十八

实际上，我到巴黎还不到两个星期就碰上了思特里克兰德。

我很快就在达姆路一幢房子的五层上租到一个不大的公寓房，又用几百法郎在一家旧货店买了几件家具，让屋子变得舒适好住一些。我跟看门人商量好，每天早晨她帮我煮咖啡，收拾屋子。在这之后，我就去看我的朋友戴尔克·施特略夫了。

戴尔克·施特略夫是这样一个人，根据人们不同的性格，有的人想到他时脸上会现出嘲笑，有的人则是无奈地耸一耸肩膀。造物主把他造成了一个滑稽的角色。他是一位画家，一位很不怎么样的画家。我是在罗马和他结识的，也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他的画，至今还有印象。他对平庸的东西怀有一种真爱。他的心灵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他画在斯巴尼亚广场贝尼尼[1]式楼梯上游逛的模特儿，一点儿也不怕画出的这些作品会美得有点儿失真。在他的画室里，他画布上画的大多是蓄着小胡子、长着大眼睛、头戴尖顶帽的农民，衣服破旧的顽童和穿着艳丽的女人。这些画中的人物有时斜倚在教堂的台阶上，有时在碧空下的柏树丛中嬉戏；有时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喷泉旁调情，有时跟在牛车旁穿过意大利的田野。这些人物都被画得非常细致，色彩也涂得非常细腻，照片也不能比它们更逼真了。住在美第奇别墅的一位画家管施特略夫叫“巧克力盒子大画师”。看着他的画作，你会觉得法国画家莫奈、马奈和其他印象派画家都还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我并不想冒充，说自己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他说，“我不是米开朗琪罗，但我有我自己的东西。我的画能卖得出去。我把一种浪漫的情调带进了千家万户。你知道吗，不但荷兰，挪威、瑞典和丹麦都有人要我的画。买我画的人主要是商人和一些有钱的生意人。你想象不到这些国家的冬天是什么样子，那又漫长又阴冷的冬季。他们喜欢看到我画中的意大利，那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意大利，也是我未到这里之前脑海中的意大利。”

我想，这就是他永远无法摈弃的幻象，这炫目的幻象弄花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到真实。不顾眼前粗鄙的现实，他用自己幻想的眼睛看到一个处处是侠盗和伟大废墟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的理想——很幼稚，很普通，充满庸俗的商业气息，可它总归是一种理想；这就赋予他的性格一种迷人的东西。

正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戴尔克·施特略夫在我眼里，便不像在别人眼里那样仅仅是一个被人嘲讽的对象。他的同行们毫不掩饰对他作品的鄙视，但他能挣到不菲的收入，而他们用起他的钱来也是毫不客气。施特略夫对人慷慨大方，那些手头紧的人一面厚着脸皮跟他借钱，一面又嘲笑他那么天真地就相信了他们编造的不幸故事。他热情，富于同情，但在他很容易就被打动的情感里却有着某种愚钝可笑的东西，叫你在接受他的帮助时却无法对他产生感激。从他手里拿到钱，就像从一个孩子手里抢，因为他的愚不可及，你拿走了东西还会看不起他。我猜想，这就跟一个技艺高超的小偷看到一个粗心的女子把放珍贵首饰的钱包丢在了出租马车上一样，他会感到气愤，因为他的本领未能得以施展。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了一块笑料，却给予他敏锐的感觉。他在人们永无休止的或善意或恶作剧的取笑声中痛苦地挣扎，却又每每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暴露在人家揶揄的炮火之下。他不断地受到伤害，然而，他的本性又如此善良，他的心里从未滋生过怨恨：即使毒蛇咬到他，他也不知道吸取教训，刚刚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就又会把毒蛇温存地搂到怀里。他的一生好像是用一组喧闹的滑稽剧写成的悲剧。因为我从不取笑他，他很感激我，常常把他无尽的烦恼一股脑儿倾倒给我富于同情的耳朵。最为不幸的是，他的这些委屈叫你觉得怪可笑的，他所受的委屈越深，你就越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尽管施特略夫是个蹩脚的画家，可他对艺术却有着敏锐的鉴赏力，跟他一起到画廊走走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他的热情是真诚的，他的批评是准确的。他是个天主教徒。他不仅对过往的绘画大师有深切的了解，而且跟现代画家也多有共鸣，他一眼便能看出画家的才能，并从不吝啬对他们的赞扬。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比他的评价更为中肯了。他比大多数画家都更有学识。他不像许多画家那样，对与绘画相关的艺术一无所知，他在音乐和文学方面的造诣使他对绘画有更深刻更全方位的理解。对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他的真知灼见和教导极为珍贵。

我离开罗马后，仍和他保持着通信，每两个月我会收到一封他用怪里怪气的英语写成的长信，读着他的信，他那热情急切、夹杂着各种手势说话的模样便会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在我还没来到巴黎之前，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在蒙马特尔区的一间画室里安了家。我已经有四年没见到他了，他的妻子我还从未见过。

[1] 乔凡尼·洛伦索·贝尼尼（1598—1860），意大利巴洛克派雕塑家、建筑师和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