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不喜欢输哪方面都是白饭如霜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白饭如霜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三章 她不喜欢输,哪方面都是
书名: 傲骨 作者: 白饭如霜 本章字数: 18533 更新时间: 2020-05-26 11:21:48
说到波士顿,孟浩峰的记忆是灰色和白色的。
灰色的是他在那里读书时的生活本身,白色的是雪。
铺天盖地的暴风雪,-30℃,把整个城市结结实实地覆盖起来,看不到车,看不到一切活物,看不到天地边界。
在那种天气里,没有住所的人,或者有住所但付不起暖气费用的人,会硬生生看到死神的武器是冰镐,一镐一镐锤死自己。
他是在八年前抵达波士顿机场的,落地的时候身上只有六百美金现钞和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掉的信用卡,还有一箱子他很快就发现完全不适合这里天气的衣服。
他的远房姑姑一脸嫌弃地来接他,上车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一周之内就要搬出去,我男朋友要回来了。
他这个人要面子,又年轻,自己闷着头找了一礼拜的住处,在最后期限之前找到一间距离哈佛三十多公里的便宜公寓。公寓没有半点好,四周街区更是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游荡的瘾君子和乱丢的大便袋,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叫老一辈中国人双膝发软的“灯塔之国”。就算这样,这也是他能够负担的极限。
给他做中介的是个在美国混了半辈子的香港人,把这间公寓叫“吉屋”,努力讲着广东版的普通话:“以前有人死在里面的,才这么便宜。你是同胞先讲你知噶,介不介意先?”
穷比死可怕多了,有什么好介意的,最多鬼垫背一起死。孟浩峰暗自这样想。
放在一年半前,谁都不知道他能落拓至此。他是清华通信工程专业的高才生,拿了全奖来MIT(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前途无量,繁花似锦,恨不得额头上都写着四个大字:人生赢家。
谁也料不到出发前他得了一场重病,化疗、放疗,还差一点死在了积水潭医院的ICU(重症监护室)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病好了,奖学金却没有了,家里两位老人的一生积蓄也被耗得干干净净。本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在他生病第二个月就搬出了同居的公寓,号码换掉,人间蒸发,连一根发簪都没有剩下。
人生低谷,名副其实地低,低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就得罪了老天爷。唯一的安慰是清华导师为他奔走,保留了麻省理工录取资格。
但大家都劝他不如不要去。一个个都振振有词:本来就身体不好,谁都知道麻省的课业压力繁重,万一受不了,怎么办?“全奖”没有了,家里也一夜回到解放前,波士顿生活费用那么高,又怎么办?
千言万语一句话,都是叫他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也听进去了,他也知道人家是好意。但孟浩峰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来了。
然后他发现,那些劝他的人,全都没错。
课业是真重,精力再好的人,也都靠没完没了的咖啡因和药品撑着,撑过Paper(论文),撑过考试,撑过抑郁和躁狂,靠着对未来的憧憬吊住一口真气,高歌猛进。
费用也是真高,衣食住行,省了又省。他在超市里徘徊又徘徊,买一毛九美金一包那种最便宜的方便面回去,一个小酒精炉煮水半天不开,面煮成了半硬半软,就着老干妈一口口送下去,吃到后来,老远见到那个方便面的外包装,他的胃酸就一下子涌上来,想要扭头痛痛快快吐一场。
穷和累,就是两块湿牛皮,紧紧抱着你,在太阳下暴晒,渐渐收紧,直到你五脏夹裹成一团,呼吸不能,思考不能,活不下去。
这么熬到六月的一个周末,马上就要考试,孟浩峰被一场流感击中了。
一开始只是打喷嚏,流鼻涕,头昏脑涨不舒服,没多久发起烧来,39℃。
他蜷缩在那张破行军床上,旁边就是窗户,猛烈的太阳光照在他额头上,带来火烧一般的灼热感。外面有人在叫喊,有车经过,所有声音都像是一种虚幻的背景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孟浩峰在那一刻深信不疑,自己会死在这个倒霉催的异国他乡,死在一张狗屎黄色的床单上。他这一刻深深后悔自己做出的一切选择,因为必然是那些选择的结果串联起来,无论当时来看是好是坏,才最终把他合力送到了这里。
体温慢慢升到了39.6℃,身体启动防御机制,孟浩峰进入了半昏厥的状态,在高热地狱的煎熬中昏昏沉沉不知道多久,而后忽然听到了“咚咚咚”“咚咚咚”的一连串声音。
有人在敲门——精确地说,在砸门,用沙包大的拳头,使劲捶打着那扇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门。
他听了很久,一直以为是幻觉,但那幻觉十分倔强,搅扰不绝。孟浩峰终于顶不住了,抱着毯子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去开了门,只见门口一个壮硕的汉子,开口说:“你是孟浩峰吧?我是你表哥的朋友。”
严格来说,是孟浩峰表哥的同学的朋友的同学,是表哥在家族群里看到了他生病的消息,找留美的同学问有没有在波士顿的朋友帮忙,而后朋友找到了波士顿的同学,再找到了苏桐。
沿着这么远的一条线,苏桐从天而降,把他带去医院看急诊,垫付了医药费,接着给他做了粥和汤,虽然都不怎么好吃,但至少是热的,就这么扎扎实实照顾了他三天,孟浩峰终于回了魂。
接下来半年,孟浩峰还隔三岔五和苏桐见面,大部分时候都是苏桐请他吃饭,送一些生活里必要的东西给他,还有二手书——不在美国的大学里混过的,不知道美国正经课本有多贵。他零零碎碎地还跟苏桐借过一些钱,都不多,往往拖很长时间才还,没多久又借,他自己都嫌恶自己,被雾霾一样的窘迫感紧紧包围着,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但苏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连一个微妙的眼神都没有,他还钱苏桐就接着,他借了不还再借,苏桐照给,每次都像是第一次,毫无芥蒂。
他常有梦想,以前都是经世救国飞黄腾达的大梦,后来有一段时间,变成了非常卑微的小事,包括去结结实实吃一顿好饭,有牛排有酒,包括感恩节“黑五”能进百货商店买一两件有牌子的体面衣服,也包括把欠苏桐的钱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没有等到那一天,苏桐就毕业了,有一天他突然来告别,说拿到了华尔街一家小投行的Offer,这就离开波士顿了。两人去喝了几瓶啤酒,苏桐走的时候,把自己一直开的一辆三手车送给了孟浩峰。这辆车开了四十多万公里,外表破得跟打过两次世界大战一样,估计历任主人从来没有正经把车拉去保养过,但这仍然是一辆车,真实的、可以自由把控的车。一辆车在波士顿给人带来的便利,就跟一个残疾人装上了智能义肢,世界一下子就开阔了,多了很多便利、时间,还有机会。
他开着车去办好必要的手续,心里高兴,看车实在太脏了,开进街边一个洗车场,慷慨地上上下下大洗一遍。他站在旁边看工人拆椅套,那人突然叫他:“你还有东西在车上。”
他过去一看,椅子底下丢着一个厚牛皮纸封了口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都是钱,一把一把的小额票子交叠着,十块、五块、一块,底部还有硬币,加起来数一数,有小四百块。钱是真的不多,但对于穷的人来说,也是真有用。
他一直不知道那是苏桐不小心落下的,还是故意留给他的,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孟浩峰都花掉了那一笔钱,连这一笔在内,他算过,自己一共欠苏桐两千五百三十七美金。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就连后来回国了,过年过节家族聚会,在那位间接找到苏桐的表哥面前也只字不提,事实上表哥本人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一回事。人与人之间对于某一件事的看法、记忆和感受,有时候再亲近也无法分享。
他也没有再见过苏桐。
六年半之后,北京。中关村大楼三十一层,下午四点。
孟浩峰——现在是孟总了——走出公司大门,准备去参加孩子的家长会。他之前那个会议开得太久,时间有点赶不及,老婆在电话里催促的语气已经颇为不善,就在他按下电梯下行键的一刻,他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这家公司报价太高了,三千万总价,一半的首期,我们没钱啊。”
声音很熟悉,那是一种来自记忆深处而不是日常体验的熟悉。孟浩峰回头去看,看到一张熟面孔站在他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也在等电梯,还在打电话,刚才那句话就是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的,语气很平静,但还是隐藏不住其中的一丝失望。
他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孟浩峰的存在,但后者直接转过了身,直勾勾瞪着对方,可能瞪得太明显了,对方的注意力从电话上转开来,抬头去看他,两人对上了眼,那人愣了一下,而后将信将疑地说:“老孟?”
那是苏桐。
他在波士顿时就这么叫孟浩峰,其实他们两个差不多了几岁。孟浩峰家境贫寒,懂事早,心事多,所以看上去显老。他的眼角和额头中间有刀劈斧砍似的深纹,两颊很瘦削,然后不知道长期对着电脑到底是不是有毒,他也和很多其他资深程序员一样,早早锁定了自己地中海的发型,不要说发际线,就是发迹圈,都已经结结实实退守到了脑袋中央。他个子也不高,有一点发福,腰背稍佝偻着。
这样的人也经老,好几年过去,现在还是这样。
孟浩峰马上就答应,苏桐顿时眉开眼笑,上前对老孟猛推一掌:“好久不见啊!你最近怎么样?”
孟浩峰咧嘴笑,一面扭身领着苏桐回了办公室,一面打电话给老婆,顶着暴风骤雨一般的咆哮强行把开家长会的任务推了出去。和苏桐两个人走进公司大门的一瞬间,他微妙地挺直了腰背,心底涌起一阵类似于当年落拓浪子衣锦还乡的畅快感,这感觉很突兀,甚至还叫他自己暗中难为情,但无比真实。
这家公司叫浩然科技,在这家甲级写字楼占据一千六百多平方米的大半层楼,而且正准备拿下另一层扩展团队。公司两个月前刚刚拿到六个亿的B轮融资,主营业务是为连锁服务行业提供一条龙的销售和管理智能系统,用户的名单包括国内头部的医疗、医美和零售行业。B轮的钱刚到账,C轮融资已经进入接触阶段,大家都很看好他们的前途。
孟浩峰是创始人股东之一,股权占18%,同时是CTO。公司主营业务的灵魂是技术,而整个系统的技术核心就是他从硅谷带回雏形的,之后从无到有建立团队,带领团队拼出完整架构和方案,当之无愧是公司的核心人物。
他没钱,没有背景,也没有渠道,更没有推销的才能,但他用清华四年、麻省理工两年和硅谷四年,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创意无限、动能无限、对工作的热情和投入也无限的技术天才。对天才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代。
两人在孟浩然的办公室坐下,三言两语,苏桐就知道了孟浩峰现在的情况,竖起大拇指:“牛!”
孟浩峰摆摆手:“客气啥?”接着问苏桐,“你来这儿干啥呢?”
苏桐说:“我去隔壁三杉谈点事儿,刚出来。”
三杉就是被浩然科技挤在这层楼一角的那家公司,其实和他们是同行,历史更久,但公司规模小得多。浩然一早就想把人家赶走好拿下整层办公楼,结果没想到人家老板同时也是那几间写字楼的业主,业务虽然拼不过,口袋里的钱倒是只多不少,人家一口气咽不下去,于是毅然选择了在地理位置上跟他们打起持久战,打死都不搬。
孟浩峰也不跟他客气:“听你刚才打电话,谈得不太顺利吧?”
“嗯,有点儿,主要是价格谈不拢,没钱。”苏桐对他眨眨眼,“创业嘛,你肯定知道的,没钱是常态,有钱就变态。”
孟浩峰笑:“那是。”他继续问,“你怎么创业了呢?啥行业,你要他们做什么?”
照着常规聊天的走向,苏桐没想太多,就常规地随便介绍了一下自己做的事儿,以及需要“三杉”作为供应商要做的事儿:“我们开连锁健身房,想做一个智能产品生成和用户数据追踪系统,配合大健康概念的智能设备用。”
结果孟浩峰盯着不放:“你描述一下使用场景我听听,需求有详细文档吗?”
苏桐掏出手机:“发一个给你看看。”他还解释了一下,“其实我想得也不是很完善,没有太多经验,凭想象的地方多,你是专家,帮我看看呗。”
他开始讲自己的想法,而孟浩峰就在旁边听着,不时问他几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每次都问得苏桐瞠目结舌。毕竟他是外行,有个想法,未必就一定可以对应出来一个做法,即使可以,也是中间无数山,要一重接一重翻过去。孟浩峰就不一样了,他明显是对每一座山上的植被风水、飞禽走兽情况都了如指掌。
一聊聊到了八点多,夜幕降临,两个人都口干舌燥。孟浩峰看看表,站起来:“出去吃饭吧?边吃边聊。”
苏桐也看表,吓一跳:“这么晚了?”他有点犹豫,“我可能要赶回公司去一趟,要么下次吃?”
孟浩峰不同意:“择日不如撞日。”他去给苏桐拿外套,“而且你那个系统的需求还是没有说清楚,我得继续问问。”
苏桐笑:“问来干啥,帮我们做?”
聊天的当儿两人走出了门,直接坐电梯下负一层,那里有一个美食街,两个人对吃明显都不讲究,在一家韩国烤肉档坐下来,一人叫了一个石锅拌饭,加了一份烤牛舌和一瓶啤酒,边吃边聊。
苏桐说的“帮我们做”本来就是句玩笑话,孟浩峰却很认真,一路上都在认真地否认他:“没法帮你们做。我刚才听你打电话说,隔壁报价三千万你们都给不起,我们只会更贵。”
苏桐知道这是大实话:“是的,我已经询价一圈,谈过好几家了,他们是报价最低的,再低我就怀疑可靠性了。”
孟浩峰毫不留情地戳破:“三千万你都要怀疑可靠性,我刚才粗估了一下,三千万都没多少利润了。愿意接没有利润的单子,要么就没有自知之明,要么就狗急跳墙捞一笔再说,都得留心。”
这是把苏桐当自己人才说得出来的话,但不改其戳心窝子的本质。苏桐苦笑:“其实我要求也没那么高,首先是想要一个模型。”吃了一口热热的石锅饭,萝卜丝掉到了衣服上,他满不在乎地掸了掸,“投资人喜欢听故事,但他们跟幼儿园小朋友听故事的方式不一样。小朋友听听就算了,你给他们一只狗,他们自己能脑补全世界;投资人比较成熟,他们要看4D全息投影,海市蜃楼没关系,但要把海市蜃楼的城市建设图纸和未来五十年规划都画出来,而且细节都画得一丝不苟才行。”
“我明白,我们公司融资也没停过,然后我们做的系统都是监控销售数据和物流库存管理的,最终使用场景都是在B端,你现在要做的这个其实最终使用场景在C端,我不认为健身行业有任何人做过这个。”
苏桐点点头:“肯定没有。投身健身行业的,要么是专业人士,做小而美可以,一大就抓瞎;要么是外行的投资客入场,大家想的其实都是自己熟悉的部分。”他对自己的专业是很有自信的,“但这个时代,只有跨行优势才值钱。”
两人聊到十点多,美食街打烊了,服务员大姐摔锅打碗地在他们身边来回走了好几次,两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嫌弃自己:“我们走吧。”他们在写字楼门口一起等车,等的时候交换了邮箱和微信,说完两次以后常联系的话,各自上车走了。
过了好几天,苏桐把自己名单上或生或熟的供应商都拜访完了一圈,回到公司,王建平刚好也从凉山回来了,他正式跟王建平宣布搞便宜Demo没戏。王建平当然对此是有心理准备,苦笑一下:“得,尽人事听天命吧,等咱们有钱了再想这事儿。”
苏桐很不服:“没有这个系统,就没有大数据优势和智能外延业务,没有办法跟人工智能的热点搭上关系,估值撑死两个亿。”
王建平觉得:两个亿也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啊,马斯洛五个层次的需求都是一层一层来的,他们循序渐进怎么了?
苏桐特别不开心:“有那个系统我们就能喊十个亿了!”
他一屁股坐进自己的办公室生闷气,一边生气一边也没闲着,前面十几天他在外面跑供应商也没闲着,公司绩效系统一变,各处店里都出问题。问题主要不是出在政策上,都是出在落地上,有的地方团队有情绪,有的地方业务方向有变动,全都上报总部等指示。王建平尝试着解决了几天,炸了一地的毛,他干脆和苏桐分工,自己发挥强项,下一线去跟大家宣讲公司新方向,激励打气,谈愿景谈情怀谈将来,谈得人热血沸腾的,不发钱都愿意干一阵子活儿,其他具体事务全部丢给苏桐,两个人互补得很合适。
于是性感苏桐,在线办公,手机和电脑随身带,啥事儿都能不落下,不管是深入谈话还是给处理方案,千头万绪的活儿干起来有条不紊,谁找他都是即刻应答,必有跟进,效率跟机器人有一拼,拼了一段时间下来,四平上上下下都对他很服气。
他付出的代价是累,简直累劈了,以前到处飞驻点的时候,其实时间还是自己能控制的,怎么也能早上晚上挤出一点健身的时间,现在则完全被工作淹没了。他有时候忙一天下来,发现自己没喝水也没上厕所,心想:这样下去钱没挣着可能前列腺先坏了,老子还没生孩子呢,老苏家不能因为这个绝后吧。
他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再小的事儿也不例外,于是赶紧手机上定闹钟,每隔四十五分钟响一次。不管当时在干什么,闹钟一响,他赶紧喝几口水,强行起身做几个开合跳、波比跳、俯卧撑啥的,跟他开会的人都跟看傻子一样看他,他心想:看什么看,都起来跟我一块儿跳啊,生命在于运动,咱们现在可是干这行的。于是跟苏桐开会变得非常耗费体力,王建平有时候都苦中作乐,庆幸自己没腿。
这么忙了一段时间,公司情况渐渐理顺了,苏桐喘过一口气来,看了一下这个月的业绩报表,居然略有盈余,继续这样下去,有希望进入自给自足正现金流的状态,当即颇为欣慰。
他起身去找王建平报喜,顺便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计划,聊完一看就九点了,正准备下班回家,忽然手机“嘀”一声响,他顺手拿起来瞄了一眼屏幕提示,突然脸色变了。
王建平很敏锐,立刻问:“怎么了,啥事儿?”但看苏桐的样子,来的不像是什么坏消息。
苏桐不出声,把手机放到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而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特别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个人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一团狗屎,但在抬脚看的瞬间,发现那是一团黄金似的。
他带着这个古怪的表情,把手机递给了王建平。
屏幕上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是浩然科技高级客户经理蒋小竹,代表公司向苏桐发送“本月五号会议”商定的合作协议草稿,行文非常客气,请苏桐过目协议,并在三个工作日内回复是否需要修改任何条约。
王建平知道浩然科技,因为他出来创业之前所在的那家大公司,用的就是浩然开发的管理系统。
当时的老板为了上这套系统下了很大的决心,摔锅打碗心情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开发费用实在贵,肉疼。可等系统上线跑顺了之后老板就感觉自己特别英明神武,决心没白下,因为真的很有用。
至于他自己,他觉得目前神志还清醒,知道自己还没到有资格下这种决心的程度。
苏桐之前提出要做智能系统,出去跑了一圈回来后,明智地放弃了这条看起来充满了诱惑力的道路。
拦路虎简单粗暴又强大:以四平现在的现金流,旺季三月、四月的时候每个月营收和成本刚好打个平手,到年底几乎月月亏空。王建平已经把能贷的款都贷过一遍了,能抵押的都抵押完了,明年二月有一笔大额抵押到期,他都不知道到时候要去卖血还是卖身来填个利息,就不用说还本金了。不要说三千万四千万,这会儿三十万都可能是救命钱,留着给公司贴补房租用。因此眼前手机上这个方案,不可能是苏桐在他背后擅自下的采购决定,第一他不是缺分寸的人,第二他跟王建平一样知道四平有多没钱,或者说他甚至比王建平知道得更清楚。
于是他盯着手机问:“这是什么?”
苏桐:“你看一下协议。”
王建平皱着眉头打开了附件,协议很长,如果打印出来的话,可能有一小本书那么厚,但他也不需要细看,因为所有关键的部分都标红了:
付款条约:首付百分之五,系统交付上线运行成功后三十个工作日内付百分之三十五,观察期结束之后,付尾款百分之六十。
观察期:六个月。
总价:三千二百万。
如果以整套系统来看,这是整个行业内能够给出的最优价格,从浩然科技报出来,就低到了让人震惊的程度,这还不算什么,更惊人的其实是其他条件:首付之低,尾款之高,以及观察期之长,都相当于在自家产品上方打出了半卖半送的横幅。
王建平明知荒谬,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一眼日历——双十一不是过了吗,2B的生意也兴年终大甩卖?他稳住了自己:“这是怎么来的?”
苏桐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苏桐看看手机:“浩然科技的CTO是我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这个月初去看系统供应商的时候,在他们公司门口遇到他了,跟他聊了聊我们的需求。”
他的纳闷程度一点不比王建平少:“他还铁齿钢牙跟我说这个他们不做啊。”
王建平看着他:“很好的朋友吗?”
“在美国的时候还行吧,回国之后没联系了。”
“你帮过他?”王建平也不傻。
苏桐皱起眉头:“不算吧,大家都在异国他乡的时候互相照顾一下,都很平常。”
王建平笑笑:“可能对你来说是平常吧。”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是知己的样子了。
他把手机还给苏桐:“怎么说?”
苏桐觉得这没法说:“必须做。”
“百分之五是多少钱?”
“一百六十万。”苏桐算得飞快,而后追了一句实在的,“有吗?”
王建平看着他,一秒钟就下了决定:“下个月发一半工资,管理层全都停薪。”
苏桐认为这可以有,晃了晃手机:“我再研究一下,看能不能从里面再占点儿便宜。”
王建平都被这个合同震得胳膊肘要往外拐了:“便宜得够够的了,你差不多行了。”
苏桐笑:“王总你到底站哪头的?”
他把大衣扣子扣好刚要走,王建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子意昨天又来了,找你你没在。”
苏桐“哦”了一声:“有事儿吗?”
“你要的那些刁钻古怪的数据都是她整理的,她说想过来跟你面对面过一下,结果你又出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苏桐。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王建平不相信像苏桐这么聪明的男人,会看不出来杨子意那点姑娘家的心思。人家好好做着万邦的总裁助理,不图名不图利的,白天黑夜逮着点儿时间就往四平跑,兢兢业业帮人干活,不拿钱还不掉链子,凭什么?
王建平见过,有一次杨子意在办公室好好地坐着跟他说事儿,突然苏桐从外面回来,她情不自禁就站起来,本来正在说着什么,一瞬间都忘记了接下去,那张化了妆仍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眼神明亮,嘴角微微上扬,就那么看着苏桐走过来。
他从没觉得杨子意是一个外向的姑娘,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情绪太阴郁了,像是努力在对任何事都强打精神,尽管掩饰得很好,但那种压抑感总是挥之不去。
唯独在那一刻王建平感受到了杨子意全情投入的喜悦,是因为苏桐而从心底迸发,就像一支烟花升上夜空,流光溢彩,艳丽而璀璨,非常短暂,也就格外珍贵。
王建平记得苏桐是有女朋友的,但从来没见过,而杨子意一直对他的事业和人都很上心,很帮忙,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挺身而出的好人,所以在感情的天平上,他很自然就偏向了杨子意。男人之间没什么好拘泥的,他直言不讳:“子意是个好姑娘,长得好看,又能干,心还特别向着你,你就不考虑一下吗?”
苏桐对他笑笑:“不考虑了,我有主。”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从一而终,效率最高,幸福感最强,省了多少麻烦。”
“万一有更好的呢?”
苏桐耸耸肩:“肯定有更好的,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先走了。”
他在门口等车的时候,又把手机里那封邮件拿出来看了两眼,在微信里找到了孟浩峰的头像,发出一条消息:“老孟,我收到你们公司邮件了。”
对方回了一个笑脸:“条款可以接受吧?”
“没话说,太感谢你了。”
“小意思,条款尽快签完发回来给我,早日开工。”
这条收到之后,苏桐手机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延续了好一阵子,他也就忍住手没去回复。过了一会儿,另一条又跳出来:“整个搞完至少四五个月,有点久,我先给你们把完善技术方案做出来你好跟其他人介绍,再做一个试用版本,找一两家店用上,估计四十五天左右就能有个可以看的东西,方便你尽快拿去融资。”
这哪是合作方,这分明是亲爹亲兄弟的做派,豁出来帮忙还生怕没帮到尽。
苏桐感慨了一下,心里一想,赶紧问:“不给你添麻烦吧?添麻烦咱另外商量,这事儿我知道不好办。”
孟浩峰发了一个笑脸:“放心。”
那还能说什么呢,苏桐只有言简意赅四个字:“谢了老孟。”
“客气啥?”
两个纯爷们之间的对话就到此为止,言简意赅,效率拔群。
他光着手打字,手机收起来的时候指头都已经冻僵了,忽然就想起在波士顿的时候,某个大雪天去找孟浩峰,那哥们儿住的地方没有暖气,一边裹着几乎所有的衣服出来给他开门,一边货真价实地瑟瑟发抖。苏桐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抖得不成样子,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把孟浩峰拖着去了自己公寓,让他一住住了好久,包吃包住包暖气包干净床单,天气好转了才让他走,走的时候孟浩峰一句话都没多说,连“谢”字都没提。
大概有些人说谢谢的方式,是需要很多时间和际遇来成就的吧。
要说苏桐在四平,过的日子真不容易,这种不容易跟他以前做投资比,形式不一样,性质完全相同,都是因为生存太难了。
街头搬砖的人生存难,格子间白领也难;初创企业难,企业成了一定规模之后一样难。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千百年来如此。
一家公司要活下去、要壮大起来、要挡得住各路风风雨雨虫灾病害,当家人要么自己得像个变形金刚,要么请的人像变形金刚。言情小说里写的那些只愿意花时间泡妞斗气的霸道总裁,现实生活里早死八回了。
这种求生存的紧迫和困难,苏桐不时都会跟叶蓁蓁说说,求一个宣泄,也求一个安慰,要一个抱抱亲亲充充电,再站出去对抗世界。
从叶蓁蓁的角度来说呢,她其实还是没有切身体会,只是尽可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直到新年后她去了和合。
新年一月三号,唐洛和叶蓁蓁都在和合第一天上班。
普通人第一天上班,不管怎么样都是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如果去的是大公司,找到的是自己心仪的、喜欢的工作,那尤其值得纪念。
不过呢,再怎么纪念,也就是当天上工合影,下班自拍,朋友圈里发几句鸡汤和人生感悟,再跟家人、好友去吃顿喜欢的,还不能吃太晚,因为明天还是要去上班。大部分为找到工作而开心的人,其实在庆祝那一瞬间都忽略了一个事实:上班是一个一旦开始,就会几乎无限延续下去的常态,而且这个常态里值得开心的部分并没有那么多。
但唐洛的排场就不一样了。
他第一天上班这件事,变成了数十家商业和财经媒体的头条新闻、好几场信息发布会、连续一周的关联股票动荡,以及无数遍布网络官方或自媒体平台上从各种角度解读的文章。
其中最重量级的两篇报道都出自名记者之手,引发许多讨论,标题是这样的:
继承者的迷思:从富二代空降上市集团看巨无霸民企管理迭代
王子归来,和合初代高管层隐退之谜仍无解
文章的重心都从唐洛接手家族企业,指向了两年前和合原高级管理层大换血,业务大规模裁撤、合并和重组的事实,从各种线索和数据分析这几者之间的直接关联。
最后得出结论是不知道和合的实际控制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有大事发生——这话基本跟没说一样。
唐洛本人呢,一月三号早上,他压根儿就把自己要上班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的新年是在家里过的。年末那天唐在云和罗西出去见了一天朋友,第二天罗西躲起来画了一天画,假期最后一天三个人在唐在云那个小别墅喝酒聊天,下午在自家网球场里打了一场网球。罗西打得很好,和她整个人懒洋洋的气质完全不同,让唐洛刮目相看,但再好也不够唐洛好,罗西轻而易举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在输了第三局之后,她把网球拍在地上使劲儿砸,砸到一把价值上千美金的网球拍都扭曲变形,彻底坏掉了。她远远扔到旁边,而后怒气冲冲地径直回了房间,走出网球场时,唐在云迎面走过来,她压根儿没停下也没避让,直接撞了上去,撞了他一个趔趄,明摆着就是故意拿他撒气。
唐在云一点都不生气,站稳之后笑着目送她的身影离去,摇了摇头。唐洛过去喝水,看了他一眼,唐在云便解释:“她不喜欢输,哪方面都是。”
唐洛淡淡地说:“不得不输的时候,喜不喜欢都没用吧?”
“是的。”唐在云说,“但她可以发脾气啊。”他做了一个手势,“像一只暴躁的小动物一样,没有太大攻击性,但生气了会咬人。”
在唐洛的记忆中,自己父亲没有什么脾气,也不喜欢别人发脾气,尤其是高佳妮。每当她发脾气,哪怕当天天气晴,感觉里也会瞬间变幻出声势浩大的雷阵雨,雷电和雨水劈头盖脸打到人身上,绝不会让你觉得舒服。
现在面对罗西的脾气,他却用小动物来打比方,而且脸上还露出“不是挺好玩的嘛”这样的神情,也许他认为罗西的脾气根本就无法伤害到这里的任何人吧。
假期很快过去,唐洛对假期这件事本身就没概念,因此三号那天早上,他完全没有做好上班的准备。
倒不是睡懒觉,他清晨七点就睁眼起身了。
多少年了他一个人在外面,过的其实是根本没人管的神仙日子,也从来不约任何人上午见面,但偏偏就始终保持着每天早上七点准时醒的生物钟。他起来之后做两小时力量训练,而后吃早餐,这样的生活节奏雷打不动。
哪怕头天晚上喝醉了,或者有两个大长腿美妞一左一右睡旁边,到了七点,世界就自动在唐洛面前撤去黑暗帷幕,提醒他一天即将开始,有某几块肌肉等待激活与强化,日复一日。
“唯独极限的身体锻炼,能够使一个人免于堕落。”
他小时候憎恨这句话的程度,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在被迫去接受各种训练的时候,唐洛往往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内心却在燃烧着狂热反抗的火种,在不断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逃出去,从这一切折磨与压迫之下逃出去,对自由的渴望在心中激荡。
明明是个被父母期待着能在精英竞技场大展身手的富家少爷,自我定位却变成了斯巴达驯兽场里暗下决心造反的奴隶。
他确实也逃出去了——成年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他觉得自己干得非常漂亮,因此构想了很多不同的方式对自己加以褒奖,其中最简单和直接的做法就是赖床。
从洛杉矶跑路到慕尼黑的第二天早上,他特意熬得很晚,让疲惫的头脑和身体帮助自己抗拒醒来的冲动,其目的就是要瘫在床上大马金刀地消磨掉整整一天——在高佳妮眼里极其宝贵的一天。
他事实上就是要以此对万里之外的母亲发出抗议以及“我终于自由了”的宣言,尽管高佳妮根本接收不到。
事与愿违的是,他只成功地瘫了二十五分钟,接着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推着一样,不由自主地从床上起来,换了运动短裤,去了酒店健身房。
“唯独极限的身体锻炼,能够使一个人免于堕落。”
他也许从高佳妮能够影响的物理距离之内逃开了,但没有能够逃得出这句话,以及这句话所代表的人生习惯。
这仿佛是他和自己的过去还有母亲之间唯一剩下的羁绊,要完全斩断也不那么容易。
一月三号早上,他从地下一层的健身房出来,洗完澡换上家常衣服,如常用过早餐,正想着今天要去干点啥的时候,唐在云衣冠楚楚地从楼上下来,提醒他:“该上班了。”
唐洛半天没回过神来:“嗯?”
罗西跟在唐在云后面,趴在楼梯栏杆上,看着他笑:“大少爷,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和合的总裁了,怎么一脸茫然的样子?”
唐在云看了看表:“你去换衣服吧,我们在车上等你。”
唐洛问:“你们?”
唐在云没看他,轻描淡写地说:“罗西也要去上班。”
唐洛坐着没动:“她做什么?”
“她做公关和市场那一块,兼艺术品投资业务的特别顾问。”他拍拍儿子,“她在公司有一段时间了,比你有经验,遇事多跟她商量。”
唐洛没理这茬,又问:“谁管她?”
罗西这时候已经走下来了,听着他们的对话,插了一句:“整个和合都是你管,我也是你管,放心吧。”她声调拉长,半是认真,半是像在跟小孩子说话,并不怎么尊重。
唐洛的反应其实也颇像一个小孩子,那就是不理她,起身往楼上走,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罗西就问唐在云:“她今天去吗,我是不是要躲一下?”口气听不出来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唐在云很平淡地说:“公司也是她的,这么重要的变化,她当然要去,别什么都跟你扯上关系。”
罗西短促地笑了一声,跟猫头鹰吹起狩猎前的号角一般不自然,尖刻地说:“她跟我没关系,可是谁让我跟你有关系呢?再说了,你儿子既然回来了,她不就应该出局吗,凭什么还是她的?”
唐在云一点儿不生气,始终保持平静,这可能是他面对人生最有用的武器,因此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她只是口头同意了让渡所有股份给儿子,还没有签字,事实上还是在她手里的,随时可以拿走。”他伸手捏了捏罗西的下巴,“小不忍则乱大谋,别暴躁。”罗西侧过脸,在他手掌上蹭了蹭,露出猫一样的笑容。
唐洛换衣服花了二十分钟时间,下来时罗西眼前一亮:“哟,洛少,你这条儿这个气势,真应该进娱乐圈,去公司上什么班啊?”
她拿出手机来“咔嚓”拍了一张照,给唐在云看:“多有范儿。”
唐洛其实穿得并不隆重,和硅谷那边互联网大佬似的,白色T恤搭成套的浅灰色西服,外套敞开,穿着球鞋。程序员去开年会的时候,如果见到邀请函上字体加粗要求正装出席,多半都会选择这么穿,配上如潮水撤退的发际线,气势也很足。
在唐洛这儿就不一样了,衣物简单架不住他身架子好,脊背挺拔,完美的胸大肌线条在宽松的T恤下都若隐若现,举手投足干脆又沉着。
唐在云看了一眼,微笑:“我的孩子,进什么娱乐圈。”看着儿子的眼神还是骄傲的。
罗西把手机收起来,继续打趣:“洛少要是去了娱乐圈,那不又是一段佳话?追求艺术的理想主义者,拿不到奥斯卡就要回家继承家业,值得娱乐版大写特写了。”
唐洛已经一马当先往外走了,听到这句话扭头看罗西一眼:“非要二选一吗?”
罗西跟上去,她今天戴了一顶红色的小贝雷帽子,妆容艳丽,一如既往穿得很美。那种美法是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像随时随地准备被人膜拜或审视,而且也不容自己有半点瑕疵。
“有得选不是很好吗?”她冷冷地说,“大多数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走出去,车停在门口等,一辆劳斯莱斯幻影,一辆法拉利跑车。罗西拉起唐在云的手亲了一下,自己上了法拉利的驾驶位,也不等他们,一骑绝尘先开走了。幻影的司机给他们俩开门,唐在云上车的时候顺口介绍了一句:“这是阿彬,平常跟着我的,不住家,你可能没怎么见过。”
阿彬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唐先生,您好。”
唐洛看了他一眼,下意识评估了一下他的战斗力。
车子平稳地开出院子的大门,保安在身后关了门。这时候唐在云的电话响起来了,唐洛瞥了一眼,在屏幕上看到了妈妈的名字。
唐在云接了起来:“早。”
那边高佳妮不知道说了什么,唐在云皱起了眉头:“你今天不来公司吗?”
而后又是相当长时间的倾听,最后他发出勉为其难接受的叹息:“既然是这样,那没办法,就按你说的办吧。”
电话挂断,他看了看儿子:“你妈妈今天不去公司了。”
唐洛第一个反应是她也许生病了。
前几天他去看过高佳妮,公寓很小,而高佳妮一直都喜欢大房子。
更糟糕的是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对于五觉都极其敏锐,也精通红酒的唐洛来说,气味之强烈根本无法掩盖,尽管他没有在肉眼可见的地方发现酒。
才到中午,高佳妮却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色苍白,形容消瘦,整个人的感觉非常不健康,叫人看到都觉得不那么舒服。
无论是在欧美还是中国,任何人如果在十二点左右就已经喝到了眼睛发红的程度,都已经是有酗酒的问题,需要接受专业心理咨询和戒断的帮助。
唐洛是这样想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人可以影响和改变高佳妮,如果她选择软刀子自杀,慢慢喝到身体完全垮掉,甚至喝到一命呜呼,那绝对不会是一个无意识的、无可奈何的过程。她必然想得很明白,也决心要做得很彻底,所以何不就这样随她去呢?
也许是隔膜太深了,唐洛甚至都感觉不到对母亲的心痛,他并非没有常识,但常识与感受相比,往往是浮在表面的,像随时被水流冲走的浮萍。
他更多的是震惊和不解,以及轻微的、被压抑的反感。
他也许从来都不喜欢以前那个飞扬跋扈、杀伐决断的高佳妮,但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个即将崩溃的高佳妮。两者都不像是一个母亲应有的形象。
至于一个好妈妈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你非要问唐洛,他也根本说不上来——人对于自己从未有过的经验,一般都不会有什么直观感受。
“她怎么了?”唐洛问唐在云。
唐在云的回答不出所料:“她说身体欠佳,所以派了一个代理人今天去公司。”
“代替她今天来一下吗?”
唐洛问到了点子上,因为唐在云摇摇头,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神色:“是从今天开始,一直代表她在和合上班,头衔是助理总裁,直接汇报给你。”
唐洛对公司组织架构那些并不熟悉,对于自己今天去上班这件事,基本上也是抱着两眼一抹黑、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去对待的,因此唐在云所说的话,对他并不造成任何冲击。“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唐在云一时间没有回答,神色不复出门时的平静。他可不是唐洛,他也更了解和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高佳妮这个决定中,包含了大量不定性的风险。
唐在云喜欢风险,风险让他的肾上腺素时刻保持高水准,因此永远清醒、兴奋、感觉敏锐,永远在享受活着的状态。
但有一些风险则有可能是致命的。
在过去的岁月里,每当遇到有极不确定的选择局面,唐在云的利弊衡量之中,永远会有高佳妮作为正面因素的存在。她坚如磐石,算计精密,哪怕起初不赞成某个计划,但一旦唐在云决意执行,她便不再有异议,而是竭尽所能去为他的大胆、冒进和不顾代价兜底。
那些年与命运相搏之时,他们都携手比肩,一致对外,因此赢的时候多。
而现在,她却站在了反方向。
即使已经多病、消沉,被打击得奄奄一息,猛虎仍是猛虎,仍可在必要之时,择人而噬。
这让唐在云有不祥之感。
电话挂了没多久,手机上“嘟嘟”两声,唐在云看了一眼,递给唐洛:“你妈妈的邮件,发给全部人的,看来是认真的。”
高佳妮在邮件里宣布自己因身体原因将继续延长休假时间,日常职责将转移到她的代理人身上。代理人将全权处理相应权限内的工作,向新任总裁汇报,但无权使用一票否决权。
邮件里给出了她的代理人的个人资料:名字、简单的工作经历。没有任何能提神的信息,另外邮件里也在提醒大家,今天这位代理人会出席早上十点的高层会议。
唐洛耸耸肩:“不挺好的吗?”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去公司,不过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妈肯定找的是真正能做事的人。”这位少爷对人生还抱有幻想,“最好这个人什么都管起来,我就回欧洲。”
唐在云叹口气,平静地说:“我们看吧。”
夫妻一场不算成功,但他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高佳妮的人之一。她的坚强刚毅、杀伐决断,很少有人赶得上,遑论男女。
一旦什么事决定了要做,即使眼前是惊涛骇浪,无尽长夜,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撞了,也势必要卷土重来,绝不服输。她对身边的人,家人也好,部属也好,要求都非常高,达不到的,就会被抛弃。
建立一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如同建立一个国家。
高佳妮就是那个能把作坊变成国家的人,前提是有人在地图上指给她看,说这就是我们立国之处,并且始终用火把为她照亮想法。唐在云从前就是扮演这个角色之人,在两个人合作无间的时候,他是她最为信任和依赖的人。
现在,她要把自己毕生心血的基业放在另一个人手上,这个人是谁?什么来头?为什么她能够信任对方?
唐在云凝视着邮件里的那个名字——叶蓁蓁,婉转可喜,是女人的名字。但任何一个仅仅只有婉转可喜这个特质的女人,在货真价实的职业厮杀里,都活不过三个回合。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告诉他,高佳妮和叶蓁蓁之间的渊源是什么。
唐在云大概揣测了两分钟,而后就终止了无谓的努力,他在收起电话之前发出去一条短信,指派专业机构动手去帮他调查关于叶蓁蓁的一切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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