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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上进
书名: 傲骨 作者: 白饭如霜 本章字数: 23143 更新时间: 2020-05-26 11:21:48

唐洛在家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司机六点钟左右准时来请他出发去天一阁,到那边就看见唐在云和罗西在门口迎他,就他们三个人吃饭,是为他接风洗尘的意思。

天一阁是私人产业,不对外营业的,在后海边,是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门口一侧镶一块小小的黑底红字铭牌:天一。

这个地方是唐在云和几个爱喝威士忌的朋友一起捯饬出来的,正厅正房打通了,建成一个迷你美术馆,一进去过了一个小院子就能看见。收藏的东西有字有画,有雕塑也有文玩,摆设没什么章法,也不算特别值钱,否则也就放保险箱或者私宅了,但都是几个主人的心头好,摆在一堆,成就了一种不统一不通透的审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老子有钱,想买什么想怎么瞎放,有人管得着吗”的意思,粗暴得很诚实。

两进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方形天井,两侧种了密密的文竹,中间一条青石板路延伸到里屋。

左右偏厅和里屋几间都重新隔断出来,装成了吃饭的包房和茶室,没有菜单。厨房技术班底是固定的,主理的大师傅都是名厨,不断被猎头团队以高价从各处请来短期当值,撑死了待三个月,有时候一两周就走了。因此菜系轮换,涵盖中西,很少有重复,平常来吃饭的都是自己人,外客不入,反正大众点评网上是肯定搜不到的。

院子的地下一层还有个酒窖,每个月第三个周六晚上开品酒会,这个月刚好是今天。

几个股东都精于饮食之道,所以他们戏称自己这个小团体是“黑凤凰委员会”,这个名字是有讲究的。古人推崇的神物,无外乎麒麟、凤凰、龙,其中凤凰对生活细节最有要求,“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至于加了个“黑”字,意思则是与凤凰的挑剔根本类似,情调则反其道而行之,吃得不仅挑剔,而且广泛,穷极寰宇,遍搜山海之间,既无禁忌,也无限制。

这几天在天一阁当班的是从香港老潮州菜馆请来的师傅,卤水百物和五层冰皮烧肉火候拿捏得出神入化,另外简简单单地用姜、葱和豉油蒸了一条鱼、一碟蒜蓉生菜,生菜旁配一碟鱼露,主食是干炒牛河。因为接下来要继续喝酒,所以只配白茶,以保持味觉的敏锐。

餐桌上的这些全是家常食物,能把家常食物做到登堂入室,本来才是高手所为。只不过对唐洛来说,他在一个潮州人家庭长大,这些菜式并不新奇,而且都是林阿姨给他留下的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她的手艺可能不是潮州厨子里最好的,但一定最对他的口味。

真实从来都无法和记忆匹敌。因此当罗西夹下第一筷鱼腩放到他碗里,问他“味道怎么样”的时候,他只是冷淡地说:“OK.(还好。)”

“欧洲那边现在的中餐好吃吗?我多年没去了。”

“不好吃。”

“一家好吃的都没有?”

“也许有,但我不知道。”

罗西轻轻笑一声:“那你真的不太像你爸爸。”她扭头看着唐在云,声线里的温存很明显,“他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好吃的。”

唐洛凝视着罗西,他的眼神像标枪的尖锋,冷淡而且直接,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像:“你对我一无所知。”

罗西听到这句抢白,脸色如常,只是一笑,筷子拈在手里,问唐在云:“要不要吃鱼眼睛?”她的手腕露在外面,上面有一个红色的、火焰一般的文身,很醒目。

唐在云摇摇头,他今天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穿了三件套的西装,暗红色细格纹,经典的英式细长领带,这会儿拉松了,衬衣扣子解开两个,白金圆袖扣也取了下来放在桌上,整个人有一点疲倦。

他当然听得出来女朋友和儿子之间的对话不算友好,不得已要接过话头,于是问唐洛:“你今天白天做什么了?”

唐洛吃了一口卤水豆腐:“没什么,就在家里转了转。”

他没说自己几乎花了大半个下午在摆弄新手机,本来只是激活一下国内号码的事儿,前后不需要五分钟,结果因为坐在客厅里玩,陆续被家里的司机、家务阿姨和园丁注意到了,大家都不请自来向他热情推荐各种好用的APP,令唐洛哭笑不得。

说起来他虽然在自己家,周围却全都是陌生面孔,唐洛出国前家里用的人,全都走了,他也知道大家是找个由头来认识一下少主。

唐洛这个人,说他高傲呢,确实也挺高傲的,在欧洲久了,习惯那边的社交疏离,基本风格就是来个谁他都可以不理,但这时候陷在一堆人的包围里,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讨论哪个游戏好玩哪个叫车软件好用,却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何况人家介绍的APP有一些功能真的叫人大开眼界,另一些则叫人哭笑不得。比如说吧,下一次他还在半夜三点觉得饿,就可以在五个平台之间任意挑选上千家餐厅的外卖,每个平台都热情洋溢地向他保证什么都有,什么都送。还有一些APP展示的是视频版的浮世绘或人间喜剧,点开十秒,就能看到偌大中国每一个边边角角发生的各种事,在艺术殿堂里,大师们把这些细节的结合叫作“原生态的现实主义”,而司机说这是大型沙雕展示中心。唐洛一开始不知道“沙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一种鸟,还纳闷为什么在任何视频里都没有看见鸟,后来才明白过来“沙雕”是另外两个字的谐音,那两个字因为过于粗俗,无法被所有人坦然转述,可是一旦借了音,就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内容标签。

他逐一注册了账号,逐一尝试,看得很入迷,在那些质量低劣的视频里,人们或哭或笑或闹,所作所为,都是极其投入的、认真的,满溢着鲜活的生命力。有一些人看上去就过得特别苦,就像一个在极为偏远的乡下支教的老师,有年纪了,成年累月一日三次在烧柴的炉灶上做简陋的饭,旁边总围着一群嗷嗷待哺、脸色青黄的孩子。

他们用手机把这一切拍出来,给几千万人看,日复一日。无数人在下面点赞、评论,问去哪里捐款给他们改善伙食,大家在这一个方寸之间,都像是很好的人,而且很快活的样子。

这些是他在欧洲和北美都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西方人从来不理解中国,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是,他没有“回来”的感觉。

什么算是回来呢?他期待谁,谁又期待他呢?

唐在云当然想不到儿子一个下午想了这么多事,更想不到儿子新手机里好几个APP加起来已经攒了六十五分钟的短视频观看记录,只是说:“家里变化有点大,我让张姨另外收拾好一套房间给你住了,以前的衣服现在应该都穿不了吧?”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唐洛,“你比前年在欧洲见到的时候又结实了很多。”

前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在西班牙待了三个礼拜,那是最后一次唐在云和高佳妮共同出游,到了最后几天,大家的忍耐力都已经降到了零点。即使在唐洛面前,这一对夫妇也已经无话可说,在一起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时刻小心彼此不要对视。

在爱过的人眼睛里看到深深的怨恨和淡漠,从来都不是愉快的经验,但谁也无法控制。

这时罗西插了一句:“你想住回你原来那个房间吗?要么,我明天把东西都搬出来。”

唐洛表示不必:“我恨那个房间,不住最好。”

“恨”是感情色彩非常强烈的字眼,他说出来的样子却很随便。罗西唇角挑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低头吃拌了大量鱼露与指天椒豉油的干炒牛河。不知道她用什么牌子的口红,怎么擦拭碰触也不掉色,在辛辣与油光的刺激之下越发饱满娇艳,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时间餐桌上静默下来,只有吃东西、喝茶、筷子偶尔与餐盘碰触的声音,过了许久,唐在云又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妈妈?”他的声音很轻。

“她在北京?”

“一般都在,我帮你约她吧?”

唐洛放下筷子,餐巾轻沾嘴角,平淡地说:“我妈居然还跟你说话?”

唐在云微有些错愕,放下茶杯,看了罗西一眼。

罗西抿了一下嘴唇,袅袅起立:“我去看看品酒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啊,今天的酒有的要早醒有的要晚醒,别搞错了。”她转身的时候,向唐在云眨了眨眼,是无声地在撒娇说你看我多懂事。

两人在不同角度注视着她走出去的背影。这么冷的天,罗西就穿了一件形状古怪的银灰色连衣裙,外面裹着一条法国牌子的羊绒披肩,亮橙色,绣着阿波罗驾驭火焰马车巡天图案。她径直走出吃饭的房间,在-6℃的气温里,光着腿,穿着一双丝质的拖鞋,闲闲行过天井,往酒窖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一对父子,气氛如同盛宴之后——餐盘与食物都已经冷却,油脂凝结,浮在没有喝完的汤水表面,满满都是不堪的狼藉。

唐在云终于打破了沉默,如唐洛记忆之中一样,他说话永远用降调,带着难以名状的轻微歉意,似乎一直在等待世界与他和解:“我和你妈妈,彼此交代得很清楚了,只是对你,我们都觉得抱歉。”

唐洛短促地笑了一声:“抱歉?”他倒是心平气和,“也许你抱歉吧,这不像是她的风格。”

很难说唐在云对结发多年而终于离散的妻子现在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公平的:“你妈妈很爱你,只是,”他轻轻叹口气,说出了深藏内心的评语,“她不知道怎么去爱。我和你妈妈,二十多年,并肩战斗,风雨同舟。她就像一把太阳下的关公刀,雪亮,锋利,一往无前,谁也挡不住她。”

唐在云平静地叙说着,眼神落在放在桌边的手腕上那对袖扣上。Harry Winston Zalium(锆合金)系列袖扣白金钻石版本,交缠的白金线条之间镶嵌钻石,在灯下偶有锋芒,质料华贵,品相却十分收敛,很贴近唐在云的风格,它们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以自己的存在与他应和。

“我们家一直都过得很不错,这主要是你妈妈的功劳,她聪明绝顶,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有决心、更有行动力的人。”他看着儿子,唐洛有他的脸型和眉眼,其他地方却像极了高佳妮,尤其是嘴唇,线条秀丽、棱角分明,生气的时候紧紧抿起来,就能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唐在云继续说话,他说“但是”——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切赞美的最后,都会连接一个“但是”。

“但是她不是一个适合一起生活的人。”他试图让语气更柔和,试图找到一种不会在儿子面前伤害他亲生母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个性,我想你可能也有了解。”

唐洛听着,起身为唐在云续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半凉了,煮茶的炭火也灭了,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服务员进来,也许罗西交代了他们什么。

而后他一面斟茶一面说:“我知道。”他看看门口,“那么罗西呢,是适合一起生活的人吗?”

唐在云没有料到唐洛会问得这么单刀直入,他也不回避,只是答之前想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很难说。”

他凝视着儿子斟茶的手,眼神里有货真价实的感激,不知道是感激唐洛为他倒茶,还是感激他那么平静地面对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

“至少跟她在一起,会让我想要生活。”

“哪种生活?”

“不知道,说不定也可以是很糟糕的。罗西不是省油的灯,也很难说她是不是一个好女人,但她充满了生命力,会让你看到许多可能。”他又叹了口气,“阿洛,到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唐在云嘴角弯出一点自嘲的弧度,“人一老,就懒了,没有能力去开拓新的世界,而是希望有人把新的世界带到自己面前来。”

“妈妈做不到这一点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唐洛自己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答案。

高佳妮是把新的世界一刀砍死在半路上的那个人。

“和妈妈生活,大概只让你想要死吧?”唐洛很随便地说,而后在唐在云凛然一惊之前,补了一句,“至少是很想逃。”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下去,清冽的白茶泡淡放凉之后,喝完带一点点回甘,很消腻:“不过你每次都逃得不够远,步行的话,都只需要十五分钟就找到你了。”他看着唐在云,“我希望你这一次可以逃远一点,逃彻底一点。”

唐在云一时间拿不准他是在嘲讽还是真心,因此竟然无言以对,他微带着迷惘和儿子对视,而后第一次发现,在阔别多年、鲜少相见之后,他其实已经完全不了解唐洛。或者说其实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唐洛没有去管他的怔忪,继续看着父亲问:“你们离婚了吗?”

“没有。”唐在云说完又迟疑了一下,补充,“暂时没有。”

“什么时候离?”

“在你完全接手了和合之后。”

到这里终于言归正传。

唐洛转移了视线,说:“你们要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我现在要求直接离婚,势必会带来极大的动荡,公司拆分,股价重挫,甚至就此一蹶不振。以她的脾气,她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一定是彻底决裂,玉石俱焚。”

这臆想中的情景,让唐在云皱了一下眉。他也许反复想象过那一切发生时的场景,随之而来的后果,也显然让他无法接受。这跟和合代表的庞大财富和商业地位有关。但也未必一定只有这些。

“和合是我们二十年的心血杰作,一路欣欣向荣,我相信它可以成为真正的百年基业。”

说到事业,唐在云的语气里终于多了一点兴奋,而声调也开始往上,在他甚至算有点颓唐的躯壳里,也许仍然还留存着年轻时激扬天下、时不我待的雄心。

“我和你妈都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发生,因此我们有一个Shakehands deal,要在双方都活着、婚姻关系还存续的时候,把名下的东西都慢慢全部移交给你。不动产、流动资金、收藏品、托管出去的财产部分,都没有什么问题,手续随时可以去办。真正值钱和重要的是和合,因此要在你全盘掌握了和合之后,我们才会完全退出控制。”

唐洛握着他的骨瓷杯子,杯中清茶茶香袅袅。他自小练习钢琴,被老师盛赞为天生琴师的手指和杯子紧紧贴在一起。

“等我完全接手,你们就可以离婚了?”他浑然没有管什么不动产、流动资金或收藏品,在唐在云说完之后,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而唐在云也就实实在在地答了一句:“是的。”

“那要多久?”

唐在云想了想:“看你自己。”

唐洛微微一笑:“是吗?”他看着父亲,“那么,很高兴我还可以帮你们俩这个大忙。”

这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讽刺,但唐在云来不及回应,因为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罗西在外面用她那把独特的、永远带着宿醉慵懒似的声音慢慢说:“在云,沈大哥他们到了。第一批次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唐在云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回答:“你先过去,我们马上来。”

唐洛已经站起身:“要去做什么?”

“品酒会,一个月一次,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也去吧。”

“我没兴趣。”

唐在云露出笑容,是非常惬意的、真心的笑容,他说:“罗曼尼康帝,1998到2009垂直,黑凤凰委员会集资买的,花了两百万,就等今天晚上喝个精光。你在欧洲自己喝了那么多年,有这个机会你居然不去?”

看到儿子眼里突然闪出的光,他就知道鱼已经上钩,狐狸已经掉进陷阱,爱红酒的人,不可能会错过垂直品鉴酒王罗曼尼康帝的机会。关于唐洛在欧洲如何生活,唐在云也许没有特别关注,但信用卡账单回来,他偶尔还是会看看的,看多几次就知道,这小子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在欧洲那种红酒又好又便宜的地方一年花掉一百万沉浸醉乡,想必早就是资深的酒客了。

果然唐洛非常识时务地放弃了抵抗,跟上了唐在云的脚步。酒窖在另一头,穿过天井的时候,就看到罗西,想必是敲完门后就在这里等着了。

唐在云望着她在夜色中窈窕的身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而唐洛在这时候,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话,说的是英语。唐在云听到了,也听懂了,但他急着去酒窖,当时没有在意,因此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想起那个晚上,儿子在身后说的那句话,是安迪沃霍尔的名言:

警惕你想要的,因为它们真的会到来。

天一的酒窖在地下,纵深很长的一条道向下蜿蜒,几度弯曲后开始进一道门,门有隔离装置,确保酒窖内的温度湿度不被外界影响。进门之后的通道两旁是橡木酒架,按照酒庄和年份存放红酒和香槟,大部分是法国左右岸的名庄之选,也有部分来自智利、澳洲和美国的新世界酒。

通道尽头是一个圆形的房间,房间正中是长条的酒桌,餐具佐酒小食都已经摆放就绪。有几个人早到了,正在随便聊天,两位酒侍在旁边的台子上做品酒的准备。十二瓶罗曼尼康帝一字排开,1998年和1999年的都已经空了,酒在醒酒器里,放在稍远的区域。

长桌一边五个位子,靠内的中间位是主人位,唐在云进门之后就很自然地坐到主人位上。罗西站着一边和宾客们打招呼,一边查看一应准备,走来走去,尽着女主人的义务。过了一会儿,人就全部到齐了。

今天在座的都是资深的酒客,非富即贵。平常喝的酒已经很好,但酒王毕竟是酒王,平常喝一瓶都难得,今晚十二瓶配齐,大家都很兴奋,酒窖里一下热闹起来。

客人都按照提前安排好的位子就座。唐洛是临时加进来的,又是晚辈,长条桌位不够,唐在云就吩咐他坐在自己身后靠墙一处临时加的两人座上。酒是照样有得喝的,桌上的谈话就插不进嘴,唐洛最多听一听。

他对此并无所谓,但没想到第一轮酒斟上,罗西张罗完了,居然也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这仿佛不是他所知道的社交场上应有的礼仪。

“你坐上去比较好,他们可以稍微调整一下椅子,位置足够你坐。”他建议说。

罗西对他露出妩媚的笑容:“为什么?”

“你是他的女伴,礼节上来说就是要坐在他的对面或身边。”

罗西笑容更深:“洛少爷,你真的是在欧洲待太久了。咱们这儿的礼节,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精巧的下巴抬起来,指向坐在唐在云左手边那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两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话。那小老头发际线到了头中央,后半部分倒还颇为浓密,三千烦恼丝剩一千五,断尽也不是,不断也不是,想必叫主人煞是为难。他的脸颊上没有半两肉,颧骨高高凸起,唯独两条眉毛黑长飞扬,在脸上扮演着唯一颜值担当的角色。

罗西颔首:“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你应该认识。他姓曹,我叫他曹爷,你爸爸叫他曹哥,是顶级投资人,常年在香港和美国,掌管好几个大家族基金的全部资产,不少独角兽公司早期在融资的,都要先过曹爷法眼这一关,否则不会有人看好。”

“哦。”

“看你爸爸右边第三位那个,东少,看起来很年轻吧,保养得法,其实比你大一轮。”

“他做什么?”

“做酒店并购的,亚洲交易额最大的买手,常年都在榜单上待着,他自己倒是没什么身家,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影响许多人的身家。”

罗西一面说一面把手机拿出来,搜了几张照片,给唐洛看:“这是前几天刚发布的交易。法国超五星的酒店集团在中国计划五年开十三家店,整个落地都是东少操盘的,照片上西装革履,今天穿得马虎,不过看得出来是一个人吧?”

唐洛都没有去接那部手机,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衣服和表情能够让一个人看起来像另一个人,或者干脆不像自己,但眼睛始终都能保持最鲜明的自我。那位东少就有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毫不掩饰野心,生机勃勃,在任何场合都闪闪发光。

罗西一路把那些人的来龙去脉讲给唐洛听,她事无巨细都熟,宛如一个资深的狗仔,想必都是从唐在云那里得来的第一手消息。唐洛听着听着,忽然打断罗西:“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他们都是大人物,所以你就不上去坐吗?”他顿了一下,加一句,“居然这么自觉?”

中文里的含沙射影刻薄法用得娴熟,唐洛出去多年也一点没退步,说的是罗西自甘低人一等。

罗西怎么会听不出来,但她平心静气,自从唐洛回来,她都一直这样平心静气,尽管唐洛对她着实算不上客气:“我是为你爸爸着想。”

她凝视着唐在云挺拔的身姿,在这一群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里,他毫无疑问是最好看的,如果这群人里还能有谁赤手空拳,不靠花钱就得到女人的爱,唐在云大概是唯一和最后的希望。

“这些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傲慢,我跟他们也很熟了,坐过去可以啊,他们对我很客气,大家聊艺术,聊生活,聊美食和今天的酒,宾主尽欢。

“但是我坐在这里,这一圈里面没有女人,他们就会跟你爸爸谈生意,很多正经的大生意,是在这样的场合埋下种子,而后开花结果的。”

她言辞很优雅,意思却很残酷。

男人独处的时候,共同面对世界,如果有个女人出现,他们就共同面对女人。前者是正经事,后者不是。就这么简单。

无关刻意的歧视,因此才构成了彻底的歧视,歧视来自现实世界里阿尔法男性们的本能。

罗西对这不成文的规则深谙于胸,话说得很赤裸,但也一点不讨人厌,她就是这样的人,就该说这样的话:“我希望你爸爸好好谈生意,毕竟我很会花钱。”

她亲昵地拍了拍唐洛的手背,手指细长,指甲涂着朱红甲油,指甲缝间有吸烟岁月赋予的微黄印记,以及更多胡乱堆积的色彩余痕,联想到画室里的凌乱,大概在洗手这件事上罗西也不怎么认真。

这个小动作是在向唐洛发出暗示,像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样的切口,以此辨别对方是不是自己人:“你不也一样吗?”

唐洛将自己的手拿开,毫不犹豫地、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一样。”他这时候已经不是刻薄了,是傲慢,“我父母已经足够有钱了,他们的钱也都是我的。”

罗西脸色微微一沉。而唐洛更不认同的是:“生意只能男人谈这种话更是Bullshit(胡说),我妈妈是女人,她随便坐在哪里,哪里就是谈生意的地方。”

罗西的笑容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下,发出了与唐洛见面迄今为止第一个反击:“那你为什么不去想一想你妈妈现在人在哪里,心情怎么样?”

叶蓁蓁十二月初在创世办了离职手续,按照高佳妮的安排,她第二天就不再跟着郭也上班了。

因为走得突然,消息一传出来,创世的人都很震惊,纷纷跑去问HR这是咋回事:你们疯了吧让叶蓁蓁走?什么她自己走的?她自己走也得拦着啊,要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HR花了不少时间解释说这是个人选择,百分之百出于自愿。各个部门的人就改而请愿,说要不把叶蓁蓁弄回来办一场告别聚会吧,正式一点。

消息传到郭也那里,他也惊了——创世可是他亲生的公司,整体气质和他一脉相承,主要特点就是平常对人特冷淡,走了个人跟走了条狗相比,后者说不定还轰动些。

他自己亲自跑到人力资源总监Linda那里去问:“你真收到请愿信了?”

Linda打开邮箱,把屏幕转过去给老板看:“喏。”

邮件内容有区别,但态度都差不多:行政部门表示不能让叶小姐白修了这么些复印机;财务部门表示叶蓁蓁按照公司要求贴票对线的精细功夫天下无双,拯救了不少急需报销又屡屡在合规方面受挫的手残星人,实在值得感激;市场部门表示出去接待客户应酬各路大爷,这几个月叶蓁蓁提供的诸多礼品选择和饭点信息功莫大焉。

而其中最过分的是顾问团队,他们情真意切地说了,自打叶蓁蓁小姐当郭也的助理开始,郭也来上班的时间都多了,参加会议的频率也提高了。顾问团队给的方案,叶小姐先看,再追郭也屁股后面让他看的效果非常好,许多决策本来可能要三年后才能从郭也那里通得过,那时黄花菜都凉大发了,现在居然都能及时处理了。

他扫了几眼邮件,表面上啼笑皆非,心里不知道怎么却乐滋滋的,有一点与有荣焉的意思,这是把叶蓁蓁当亲侄女看了。他正要走,想起来一件事,顺口表扬Linda:“心理咨询室那个主意不错,为公司起了很大的作用。好几个高级顾问跟我说,压力一大,就靠这个撑着了。”

Linda一愣:“什么?”她旋即反应过来,“蓁蓁没跟你说啊?”

“说什么?”

“心理咨询室是她的想法。她给我写了一个特别详细的提案,说是借鉴她以前在南京待的一家证券公司的法子,预约制度那些细节都有,后来每周来公司三次的咨询师也是她找朋友介绍的,报酬比市价低,我约过一个钟,很靠谱。”

郭也听完,姜还是老的辣,不动声色,只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主要还是你的功劳,你不认为这事儿值得干,她再想也干不了。”

Linda当然顺水推舟:“应该做的,谢谢老板。”

一转头,郭也就笑了,打电话给叶蓁蓁:“姑娘啊,你干吗呢?”等着对方回话的时候,有些感触在心里放着,没法说出来,那感触就是他想叶蓁蓁了。

叶蓁蓁其实就走了几天,就几天没在他身边进进出出地陪着,于是郭也纵然英明神武纵横江湖照旧,突兀之间,却居然就有了一种老无所依的感觉,鲜明而强烈,叫他在晚上一个人应酬完毕孤零零回家的时候,心里咂摸起后悔:当初要是跟哪个看得上眼的女人抓紧时间生一两个孩子,现在女人多半是不爱了,孩子总还是心头肉吧,总会在这么晚的时候看看老父亲忙一天怎么样了,家长里短道个寒温吧。

最完美的,当然是跟最心爱的那个生,生几个都行,生完了养大了放出去,爱回来不回来,只要两口子一辈子如履薄冰地守着就行。两人朝夕相见,互相查岗,不定时干仗,再低声下气哄回来,生完气两个人都眼睛红红地执手相看,呢呢喃喃说些特别肉麻特别不能叫其他人听到的山盟海誓,自己打心眼里相信全是真的。

这样的日子,他以前好像是期待过的,很多很多年了,之后就知道是妄想。

结果到老了,感情生活的小跑车都要熄火了,内心埋藏的渴望居然被一个女儿样的叶蓁蓁唤起来,叫他知道自己当初做的许多潇洒决定最后来看都是蠢,而残酷之处是已经没机会补救了——人世如逆旅,同悲万古尘。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然后听到叶蓁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郭叔,我快牺牲了。”

“怎么了这是?”

姑娘快哭出了声:“高姐逼我学习!”郭也听她那个委屈的声音,马上能在脑子里想象出小叶同学伸出双手,苦苦求援的样,“郭叔快救我!!”

高佳妮在旁边呵斥的声音就加进来了:“不好好看资料还告状!电话给我。”

估计高佳妮劈手就给抢过去了,她和郭也说话,跟对家里人一样随便:“你别惯着她。”

郭也货真价实地心疼:“你差不多就得了,她不是那块好好学习的料。”

高佳妮反对:“你胡说什么啊,别拖后腿。”

“我怎么拖后腿了呢,这是让你因材施教,循序渐进,你让她学什么了?”

“没学什么,就是让她看和合的资料。她下个月就得去上班了,助理总裁两眼一抹黑,怎么去啊?”

叶蓁蓁在一边还喊呢:“郭叔,全是数字,全是表啊,我脑子要宕机了,你不要理高姐,快点来救我。”声音越来越小,看来高佳妮干脆走开了。

郭也忍不住笑:“你认真的?”

高佳妮叹口气:“不认真怎么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上进。”

郭也本能地为叶蓁蓁辩白:“她倒不是不上进,就是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就够不上进的了。”高佳妮有点苦恼,“听话是很听话的,脾气好,但骨子里没把我叫她干的当正经事,感觉整天就等着我想通了叫她别干了,她好刺溜就跑,给她什么她都当你在开玩笑,根本不认真。”

她描述得很有画面感,而且也真的很符合郭也对叶蓁蓁的了解:“我觉得挺好啊,认真的人咱们见得多了,闻着点味儿就贴上来,撕都撕不下去,有意思吗?”他还动用了自己深厚的杂学储备来劝高佳妮,“蓁蓁八风不动,宠辱不惊,很有佛性,你别硬逼她,她这样挺好的。”

高佳妮觉得郭也这纯属溺爱,是惯子如杀子的流派:“什么佛性,你别帮她说话啊,就是不长进。”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拿她怎么办?”

“我跟你说,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孩子成天乐呵呵的,想打都下不了手。”

“哎,你不能打啊。她可是女孩子,你就慢慢教得了,反正不能对她太严厉了。”

高佳妮没脾气:“蓁蓁才跟你认识多久你就这样没原则,你幸好没自己生个女儿,不然的话,按这个娇惯法不得上天。我不跟你说了,小妞还一大堆东西没看完。”

尽管高佳妮很是不满意,但叶蓁蓁她个人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努力了。

自从不上创世的班,她就恢复了每天早上游泳上课的日程,只不过没有其他人来给她开讲了,都是高佳妮和一大堆和合的资料等着对她虎视眈眈。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可是跟郭也混过的人,在创世开会开得屁股上生生磨出两块厚茧子来了,怎么也有点长进吧,结果一看高佳妮丢过来的东西,她就眼前一黑。

各种文件,各种PPT,各种表,各种……企业过去十年的发展史和关键战略,历年财报,主要业务具体情况一条龙,资料几乎存满一块硬盘。一打开电脑看到文件数,叶蓁蓁就想号出来。

她刚接郭也的电话的时候就哭丧着脸在电脑文件夹里挑资料,好半天才挑了一个品牌Orientation(管理概念)展示文件开始看,还被高佳妮表扬了:“没白在创世待啊,懂得从面到点,高屋建瓴了。”

叶蓁蓁摇摇头:“高姐你想多了,我见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就发偏头痛,这个是PPT,估计有图片,先挑有图的看可能比较容易。”

但她一转眼就发现,第一呢,这个文件图其实也不多,重点都在介绍和合现在的几个主要业务规模和发展情况;第二呢,里面的图都跟数字有关。叶蓁蓁看得晕头转向,深觉上当。

她艰苦地囫囵看了一圈,揉着颈椎望天叹气,自言自语:“这公司也太大了,怎么管啊?”

高佳妮在旁边喝酒看书,起着监工的作用,这时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觉得难管在哪里?”

叶蓁蓁觉得这显而易见啊:“事儿多啊!”她比画了一下,“这上万员工上亿的钱,一天多少事啊。”

高佳妮点点头:“确实事儿很多,但你的头衔是什么?”

虽然都知道好久了,叶蓁蓁提起这个还是觉得很不习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助理……总裁?”

“‘裁’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剪?”叶蓁蓁脱口而出。

“还有呢?”

“啊……判断?”

她一边瞎猜一边摸手机,跟往常一样上网搜:“哟还挺复杂。第一个意思,安排取舍,嗯,多用于文学艺术;第二个意思是指文章的体制、格式;第三是衡量、判断,还有控制、抑止。”

高佳妮点点头:“汉语博大精深,一字可定千言。所以总裁的职责就是安排和取舍、衡量和判断,全盘进行控制。总裁关注的是核心,核心的利益、核心的方向、核心的人与人带来的变化,此外再多细节也不影响核心的存在。”

叶蓁蓁眯着眼睛看高佳妮:“高姐,你对着我说这些话,心虚不?”

高佳妮很淡定:“为什么要心虚?”

“因为我明明就是一个特别注意细节的人啊。”她打开自己包包给人家看,“多整齐,多干净,收拾得多细致对不对?”

这话倒也没错,高佳妮笑笑:“也是,而且你特别好,只收拾自己,不要求别人,这一点很难得。”她话锋一转,“不过正因为此,你不是总裁啊,唐洛才是。你只是助理总裁,在核心之中注意细节,然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是调和。”

她伸手摸摸叶蓁蓁的头发,非常温存,就像妈妈或者姐姐,世事洞明,但还心怀慈悲:“唐洛是一个主见非常强的孩子。”她说着叹了口气,“不然也不会往外一跑,这么多年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个性太强的人,想法和行动往往都失于偏执,万一走错了路就无可挽回,所以一定要有人在一边为他辅助缓和,太激进太尖锐的时候磨一磨拖一拖,明显不对的,一早就干涉,往回尝试着拉一下。”高佳妮这样说儿子,浑然不觉在某个程度上,她也是在做自我剖析。

而后她看看叶蓁蓁:“最上治未病,你知道什么叫治未病吗?”

叶蓁蓁对唐洛不了解,对管大公司也不了解,高佳妮说的这一串话,她其实没有什么共鸣,但说到治未病这句话她还真知道,因为郭也经常挂在嘴边。

这位爷以扁鹊他哥自居,说扁鹊他哥善治未病,消大祸于无形,世人不觉其妙,因此不如弟弟有名,实际上那才是真正的神医。言下之意是那些不请他去把把脉的,都小心点儿,狂妄得特别含蓄。

所以她赶紧显摆一下:“知道!就是在事态恶化之前就找到潜在的问题,而后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掉。”

“是的。”

叶蓁蓁显摆完叹口气:“得,英明神武治未病,我还不如当总裁呢,亲自作死,作完了拉倒。”她怪可爱地白了高佳妮一眼,“好过要去负责挡着其他人作死。”

高佳妮笑,推她一把:“赶紧看东西,别跟我贫了。”

她抓着头发紧紧张张地看了一上午,学习累了,中午放松,就跟林阿姨一起跑厨房里去包包子。这方面她自己已经算不错了,林阿姨自然还更胜一筹,乃是包包子界的宗师人物,在如何包皮薄如纸、美味多汁的大肉包子方面非常有心得。

她耐心地指导叶蓁蓁,两人说说笑笑,高佳妮听着厨房里这么热闹,过来看了几次,每次站一会儿,摇摇头就走了。大小姐一辈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在热爱家务劳动这方面和她们实在无法融入。

叶蓁蓁学包包子比学做企业管理快多了,没一会儿就完全掌握了林式肉包的精髓,一边包一边跟林阿姨说苏桐如何爱吃包子,从小一次能吃几个,长大一次能吃几个,爱吃什么馅儿的,说着说着自己咽口水。林阿姨不住地笑,笑了半天却说:“叶小姐,你对男人太好,个样木得嘅。”

半国语半粤语,意思是对男人太好这样子不行的,叶蓁蓁完全是懂的,也知道这话从哪里来。她看到过林阿姨对待高佳妮的样子,那不是一个雇员对待雇主,而是姐姐对待妹妹,甚至是妈妈对待女儿,只有带着那么深切真实的关怀,才会感同身受那么多愤怒不甘,才有那么多怜悯。

林阿姨并不住这儿,她在附近一两百米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但一早就过来张罗早餐,等做完晚餐把家里各处都收拾停当才走。无论早晚,每当高佳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林阿姨总是会悄悄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眼神又惋惜又忧愁,双手不断揪着一块已经绞得很干很干的抹布,有一次叶蓁蓁就在那一刻走进去,而后立刻停住了脚步。

在林阿姨的内心深处,大概就认为这一切都是男人引起的。你对男人付出多少真心,盼着人回报多少感情,最后呢,往往收获的是成正比的伤心,比大旱歉收的农民还不堪。人家农民至少还知道这是天灾,下一年天气好了自然就有收成了,而且但凡你种的是南瓜子,地里总不会结出个冬瓜吓你一跳。

如此戏码颠扑不破、比比皆是,几乎没有例外,不到自己亲身卷进去,人们也不会知道其中的惨烈。

所以蓁蓁知道林阿姨这句话也是爱她,她没有反驳或争辩,只是轻轻抱了一下林阿姨的肩膀,白面粉洒在两个人的衣服上,林阿姨赶紧拿厨房湿纸巾给她沾。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悠扬的铃声,是楼下门禁的铃声。

林阿姨看了看钟点,十二点多,第一笼包子刚上蒸笼,这个点高佳妮约了访客的话多半是要吃午饭的,一般都会提前叮嘱她备餐或做点点心。

她擦着手走出去,在经过客厅的时候站定问高佳妮:“小姐,是你约的客人吗?吃不吃饭的?”

高佳妮坐在沙发上,面前按着老规矩放着一瓶酒,1982年的雄狮,十一点半开的,已经喝了三分之一了。她皱皱眉:“我今天没有约人。”

不速之客在这里很少见,除了门禁森严之外,高佳妮也从来不点外卖,也不网购,公寓管理方有什么事,往往也都是跟林阿姨或司机手机沟通,不会上门扰客人清净。

林阿姨于是去看监控屏幕,一看到屏幕里的人,脸色不由自主就变了,就这么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而后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冲进客厅,大声地、满怀惊讶却也满怀喜悦地向高佳妮通报:“高小姐,高小姐,是洛少,洛少,洛洛他回来了!”

高佳妮听到林阿姨的喊声,反应了好几秒钟之后整个人抖了一下,霍然站起来朝外面张望,林阿姨还想说什么,门铃又响了,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开门,连忙又冲回去。

叶蓁蓁在厨房里听到这一阵喧哗,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手上又还沾着面粉,于是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观望,差点跟高佳妮撞个满怀。高佳妮眼睛直勾勾的,脚步却没停,她走进厨房,两手分别握着刚才桌上放的酒瓶和酒杯。她在厨房转了一圈,最后踮起脚来打开橱柜最高那层的门,把瓶子、杯子都尽可能深地放了进去。

她把橱柜门细细关好,一扭头就见到叶蓁蓁站在旁边,瞪个大眼睛一脸迷惘,说:“高姐,你干啥呢?”

高佳妮似乎忍了忍,没忍住,说:“我儿子,回来了。”

她平常说话,一点尾音都没有,常常让人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命令。但现在这几个字,语调虽然是刻意往下压、刻意冷静,尾音却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是不堪承受太多喜悦,又像是不敢承认自己有那么多喜悦,这生硬的控制叫不明就里的叶蓁蓁心里都觉得不落忍。

高佳妮说了这句话,双手握在一起,望着厨房窗户外的蓝天出神,才这么愣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林阿姨开门叫洛洛的声音,公寓的电梯速度很快,人这是已经上来了。她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一个急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叫叶蓁蓁:“你等他进去了,自己出去走一下,别过来客厅,现在不是你们见面的好时候。”

叶蓁蓁张大嘴:“啊?”但高佳妮已经把门带上,离开了。

这个公寓的格局是电梯出来过一个小隔间就到正门厅,正门打开后笔直一条走廊通到厨房、客用洗手间和储藏室,左边是屏风,绕过去是客厅,有两进,会客的地方在里进。要沿着墙根不拐弯溜出大门是很容易的,但是叫叶蓁蓁发愁的是她的羽绒服挂在客厅里,身上只有一件薄毛衣。北京的深冬,房子里跟外面的温差有三十度之多,就这么出去不得冻死?

幸好手机揣裤兜里随身带着,她嘀嘀咕咕地打开地图,紧急研究了一下周边的地理环境,去哪儿好呢,离这儿最近的室内公共场合就是公寓所附属的酒店,酒店大门刚好在另一个方向,绕过去得走大概八分钟,想一想在寒天冻地里跋涉的八分钟,叶蓁蓁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进行地理研究的同时也不忘支起耳朵听动静,外面唐洛已经进了门,隐约听到林阿姨激动的、高亢的声音回荡,在招呼来人脱外衣、喝水,问他中午想吃什么,怎么瘦了那么多。而那两个理应相见欢的正主儿,却隐隐约约只有寥寥几句的应答,不见起伏,平静得像一个商务拜访。

再过一会儿就基本听不到说话声音了,估计已经进了客厅里面,叶蓁蓁一看这个空当挺好,真的贴着墙根儿就溜出去了,出门的时候都没敢往客厅那边看一眼。

她坐电梯下到大堂,在大门口瞅瞅外面寒天冻地的,心里颇为发愁:不出去吧,在这儿待着看起来特傻;出去吧,-10℃的冷风一吹保不齐给冻坏鼻子。

她正踌躇呢,公寓大堂一位值班的保安过来了,是认识的,想一想她天天早上六点就来游泳,出出进进,想不跟保安认识都难,何况现在过来的这位还是叶蓁蓁的半个老乡,叫李大才。他是重庆万州人,口音是浓浓的川普,认亲的时候完全都不需要对暗号,一开腔:“来做啥子!”马上暴露了。

他跟叶蓁蓁打招呼:“叶小姐,你好。”

叶蓁蓁冲他笑:“你好啊,今天上中班啊?”

“是滴,你准备出门哇?”他打量了一下她,觉得不对,“咋个不穿外套喃?外头-10℃哈。”

叶蓁蓁只好现编了一个谎:“门不小心锁上了,没带卡,进不去。”

李大才跟她一起发愁:“那咋办呢?屋里人啥时候回来嘛,打过电话没得?”

“打了打了,可能还要一哈儿。”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那大门一开,风从缝隙里漏进来,扑在人身上跟下刀子似的,不但冷,而且疼。叶蓁蓁瑟缩起来“哎”了一声,李大才连忙一边跑过去把门关紧,一边叨叨:“今天又降温了,特别冷,你穿这样千万莫出去哈。”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才倒是见到一个小伙子进来,真是猛,就穿件衬衣,外头穿件西装,扣子都没扣上,这么空手空脚就从外面走进来了,身体好啊,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啊。”

叶蓁蓁一听:“什么时候?”

“十五分钟以前吧。”他看了一下表,“就是十五分钟,我十二点刚接班的时候看见他的。”

“长啥样啊?那么抗冷是不是特别壮?”

李大才摇头:“还真不是,瘦长条儿的,长得挺好的,很有风度,不知道是模特还是明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脸挺黑,不像咱们这边的人。”

这栋公寓在北京是数一数二的高档住所,一个一室一厅的Studio(单间公寓)每个月差不多要六万块,来住的人非富即贵,明星名模也很多。李大才虽然只是个保安,但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了,眼光差不到哪里去。

高佳妮卧室床头柜上就摆着唐洛的照片,确实瘦长条,确实长得好看,也确实有一张在地中海艳阳下晒出的黑脸,加上时间点一算,来人多半就是唐洛了。叶蓁蓁想了想,干脆不往外走了,在大堂一角的沙发上坐下,面朝进出电梯间的那道门,等着。

反正唐洛不走她也回不去,也拿不到自己的羽绒外套和包包,那就干脆等在这里,亲眼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她刚坐没一会儿,李大才又过来了,这次给她拿了一件保安巡逻穿的军大衣:“叶小姐,你坐这儿,大门开开关关的进风也很冷,给你这个稍微盖一下。”他还特别解释,“刚统一洗完回来的,干净的。”

叶蓁蓁赶紧接过来,谢过人家,一看军大衣果然干干净净的,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叫人很安心。她把大衣披挂在了身上,浑身暖和起来,心也就定了,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电梯门一有动静,她就看一眼。

出乎她预料的是,唐洛待的时间不长,掐指算来前后半个多小时,都不够好好吃顿饭就下来了。叶蓁蓁眼睁睁看着他从电梯间出来,里面穿一件深灰色的立领衬衣,外面敞开穿一件浅灰色的西服外套,牛仔裤,跟要去春游似的,背部挺拔,目不斜视,不疾不徐走过大堂,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门童跑步去给他开门,没赶上,他自己推门,旋儿都没打一个就撒腿走了,外面天气好像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唐洛身影刚消失,叶蓁蓁就接到了高佳妮电话:“回来吧。”

叶蓁蓁觉得这也太快了:“怎么就走了啊?他去哪儿了?”

高佳妮觉得她问得奇怪:“他回家。”

“回家?他不应该过来跟你一起住吗?你是他妈妈啊。”

“家里会更舒服一点吧。”高佳妮似乎觉得这样安排很正常,至少从她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意见。

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呢,叶蓁蓁没话说了:“行吧。”她把军大衣拿去值班室还给李大才,自己屁颠屁颠上楼了。

她进门一看,屋子里跟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高佳妮又坐回了沙发上,半瓶酒又拿出来了,正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喝,旁边放着那台存满和合资料、叫叶蓁蓁一看就头疼的笔记本电脑。

她看到叶蓁蓁进来,就问:“你饿了吧,要不先吃点什么?”

叶蓁蓁认为这个态度实在太随便了不能忍,于是理直气壮地要求:“不能吃点儿什么就算了啊,我要吃包子,我等一上午了。”她突然一哆嗦,就很惊恐,“哎呀,你们不会全吃完了吧?”

话音没落,林阿姨就端着热腾腾的包子、豆浆和几碟子小菜过来了,声音里含着歉疚:“你饿坏了吧?”站在那儿看她,“没穿衣服就跑出去,是不是冷着了?”

叶蓁蓁笑嘻嘻:“林阿姨我没那么笨的啦,真的出去挨冻还得了。我找保安聊天去了,压根儿没出大门。”

都一点来钟了,她也是真饿了,筷子都不用,脏手抓起一个包子就吃,含含糊糊地发出由衷的赞美:“绝了!林阿姨你手艺太好了,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包得很不错了,结果一山不如一山高啊,佩服!”

林阿姨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几个都是你自己包的,出师了嘛。”

叶蓁蓁咽下一口,顿时得意:“真的呀?太好了,我男人肯定高兴坏了,他也爱吃包子。”

她三下五除二吃完,林阿姨收拾了东西去厨房忙活了,叶蓁蓁洗了手回来坐在高佳妮旁边,好半天叹了口气:“高姐。”

高佳妮正在出神,像从梦中被唤醒一样,恍惚地应了一声:“嗯?”

“你没事儿吧?”

高佳妮笑了笑,但其实一点笑意都没有:“有什么事儿啊?”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高佳妮不应声了,叶蓁蓁又叹口气:“你为啥不让唐洛见到我啊?”

高佳妮沉默了一下:“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他不喜欢我,我不想让他知道你跟我关系这么亲。”

叶蓁蓁“哦”了一声,心里觉得怪怪的,说:“那等我去跟他一起工作,不也就暴露了吗?”

“你为我工作那是另外一码事。”

高佳妮说得硬邦邦的,想必是不乐意为这些小事解释。叶蓁蓁于是作罢,伸手摸了摸高佳妮的背,轻轻地问:“高姐,你儿子既然都来看你了,怎么会恨你呢?”

她心目中人和人之间的算法可以很简单,你恨一个人,那就会有多远就离他多远,怎么还会主动找过来见面。

高佳妮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拍了两下,说:“他来找我,是因为我们有事要商量。”

她和叶蓁蓁说话,却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自己脚尖的方向。高佳妮两颊的肌肉微微下垂,不复饱满与丰盈,方寸之间透出许多从骨子里显出来的疲惫。

这是一个严肃的女人在年华老去时最初出现也永久留存的迹象;而那些爱笑的,则是从眼角开始蔓生纹路,因此不管什么表情,都像是时时刻刻有笑意似的。造物主每每就是用这样的细枝末节,含蓄地暗示一个人毕生的际遇。

“他准备新年假期一过就去上班,他爸爸同意了,现在来问我的意见。”

叶蓁蓁吓了一跳:“什么?新年假期一过?三号?四号?”掐指一算,“还有两礼拜?”

“是的,一月四号。”

“妈呀,不是说农历年后吗?”

“原先确实是这样安排,我本来预计他不会心甘情愿自己回来,还想找人在一月底的时候去欧洲催他一下。”

叶蓁蓁根据自己这段时间和高佳妮相处的经验,此刻心领神会:“高姐,你不是找人去催一下吧,你是准备找人去绑架吧?”

高佳妮居然没有否认,只是说:“怎么都好,总之他回来就行,现在他要提前上班,你也就提前上班吧。”

她唯一有点懊恼的是:“那准备工作就得加快进度了。”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台笔记本电脑上,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叶蓁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突然就号了出来:“那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她就势往后一倒倒在沙发上,一只手还伸出去拉着高佳妮的衣服角,努力做着无谓的挣扎:“高姐,我跟你说,你再考虑考虑。你到外面再去找找其他人,肯定有人比我更适合当助理总裁的,你相信我。这么重要的职位,你可不能将就啊,再去找找看,你自己不找让猎头找也行啊,你说呢?”

高佳妮侧过身来,一下把她的手拍开,没好气:“是有更好的,但都不是你,所以都没用,别废话了。”

她向来严厉,不怒自威,声音一抬高,可怕程度立刻十倍加成,以前无论家人、朋友、下属、合作伙伴,没几个不怕死的敢跟高佳妮对着干。唯独没想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滚刀肉不怕西瓜刀,叶蓁蓁小姐就是一块资深的滚刀肉,不要说西瓜刀,关公刀也拿她没辙。

她被高佳妮怒斥了两句,一点不生气,就嘀咕了一声:“这话听着耳熟。”

“谁还说过?”

“苏桐啊。我小时候觉得我长得一般,有时候难免担心他被别的姑娘截胡了,他就这样说。”

“小时候?”

叶蓁蓁理所当然:“我长大了不是就变好看了吗,那还担心啥?”她对高佳妮眨眨眼,明摆着就是逗她开心。

高佳妮果然忍不住笑了,摇摇头:“厚脸皮。”

叶蓁蓁看她精神振作起来了,也就放心了一些,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于是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精神鼓励自己:“新年后就新年后吧。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大家一起两眼一抹黑也没什么,高姐你说对吧?”

高佳妮没脾气:“什么叫大家一起两眼一抹黑?”

她对叶蓁蓁寄予厚望,厚得压力偏大了,但准备好的回报也真不含糊,换了一个人,怎么都应当把这个看作是飞黄腾达的机会:“我是让你去当助理总裁,不是助理下井挖煤,你这什么态度,知道年薪多少吗,知道有什么待遇吗?”

叶蓁蓁逆来顺受的,对这些条件完全没概念,也根本不打听,此刻还理直气壮地就差没唱上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就不是一个强求的人儿啊你说呢?”

高佳妮都不想跟她胡扯了,把电脑直接扔叶蓁蓁腿上:“得了吧你,什么命不命,年纪多大就这么迷信。你赶紧看资料,能多知道一点是一点。”

言犹在耳,两个礼拜转瞬即逝,新年假期到了,往年苏桐都和叶蓁蓁选这个时间短途旅游一下散散心,今年两个人都太累了,哪儿都不想去,非常有默契地把计划调整成了家里蹲彻底放松,还有今年要买房结婚,趁机为成家好好预热一把。

所谓的预热,首先是在假期第一天清早就去了楼盘。虽然还是个建筑工地,啥都没有,但叶蓁蓁依靠自己强大的脑补能力,已经独立构筑出了整个小区的格局,连绿化带的模样都心里很有谱了。她站在寒风里小脸冻得通红,哆哆嗦嗦地还情不自禁满脸笑,嘀嘀咕咕寻摸从这边大门出发去地铁站方便,那边出门叫专车好上五环,方圆五百米有哪些商超菜场电商提货点,把日后的生活妥妥当当安排了一个遍。

两人接下来一连三天又上建材商城、家具商场、电器商场转悠,一心琢磨怎么装修,是北欧极简满屋子雪洞一般呢,还是美式乡村恨不得饭桌上搭的餐巾都是七彩的。这方面苏桐完全没意见,就是修成个猪窝他也愿意跟着叶蓁蓁在里面打滚,所以说啥都是“好好好”“行行行”,被叶蓁蓁批评没有主见若干次,仍然继续为自己的愚忠沾沾自喜。

陶醉于未来生活建设蓝图的同时,叶蓁蓁也没放过分分秒秒看和合的资料,可看着看着就晕菜了,再经常想一想自己过两天就要去和合上班,背上寒毛就竖起几根来。这样的焦虑让她心底深处有个地方不知是痛是痒,说什么做什么都抓不到摸不着,格外难受。

她难受,苏桐是感同身受的,但另一个角度上,他又很庆幸叶蓁蓁小姐大部分心思堆在了工作上,无暇他顾,否则难免会感觉苏桐反常:第一是不怎么出差了;第二是压根儿都不提万邦的事,工作上的,年会安排、公司团建什么的,以前三天两头都会说几句,现在一概没有了。

叶蓁蓁没注意,苏桐也狠不下心来自首,他只能使劲儿盼着四平的事情尽快有起色,至少要融完第一轮资,拿到投资顾问的报酬,他多少就有底气来跟叶蓁蓁和盘托出自己过去几个月的遭遇——干了什么,想了什么,为什么。

这种想法其实挺微妙的,一个人自己突然摔到一个深谷底的时候,在黑暗里待着都是不愿意出声的,就这么沉默地拼命往上走,直到重新走回一波小高峰,然后才松口气,终于又有机会细说从头,把本来起伏分段的经历,努力变成一条龙一站式的安排:我出了岔子,我没跟你说,我知道错了,但我现在跟你坦白,而且把补偿都准备好了。

这种想法蠢不蠢?当然蠢。可是道理人人都知道,但又有几个人能身临其事仍进退自如的?

苏桐是赢惯了,但他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在最爱的人面前承认失败,因这失败要去面对叶蓁蓁失望的眼神,那才是最可怕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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