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议会风暴与王座回音 内容简介
伦敦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铅块。伊莎贝拉·阿什顿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点燃的烈焰,其灰烬并未沉寂,反而在帝国的心脏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暴。《泰晤士报》那触目惊心的插画——伯爵小姐手持焚法之火,映照着议会铜门冰冷的轮廓——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公共空间。
梅菲尔的沙龙里,羽毛扇后的窃窃私语陡然升温,化作毫不掩饰的惊骇与指责。“索尔兹伯里家的耻辱!”“淑女之仪荡然无存!”保守派贵妇们义愤填膺,仿佛伊莎贝拉点燃的不是一本法律书,而是她们赖以生存的金丝笼的锁链。然而,在这片喧嚣的声浪之下,一股潜流悄然涌动。一些年轻的贵族小姐,在深闺的静默中读着报道,指尖划过那描绘火焰的版画线条,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起的不再是单纯的惊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连自己都感到心悸的向往。她们悄悄模仿她的装束,在晨间裙装上舍弃繁复的蕾丝,在日记本里抄录芭芭拉·博迪雄的宣言,甚至胆大的开始在家族晚宴上,小心翼翼地抛出关于“财产支配权”的问题。伊莎贝拉·阿什顿的名字,在她们心中,不再仅仅是“反叛者”,更成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勇气象征,一种挣脱无形枷锁的可能。尽管她们大多仍困于家族的期望与自身的怯懦,不敢效仿那惊天动地的焚烧,但那份被压抑的渴望,已在沉默中滋长。
更远的地方,那火焰的影像和报道漂洋过海。在巴黎烟雾缭绕的咖啡馆里,年轻的共和派和女权主义者拍案而起,举杯致敬——“旧大陆的贵族小姐,向腐朽王权投掷了火把!”伦敦的这把火,点燃了他们对抗自身社会陈规的更大决心。纽约的报纸则以醒目标题报道:“大洋彼岸的奇观!英伦玫瑰化身革命烈焰!”伊莎贝拉的形象被塑造成一个浪漫化的反抗符号,激励着大洋彼岸追求平等的灵魂。法兰西的呼声、美利坚的关注,如同无形的声浪,开始拍打着英伦三岛顽固的堤岸。
这股来自国内外的压力,最终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威斯敏斯特宫那扇沉重的政治大门。
议会辩论厅内,气氛剑拔弩张。反对派议员们脸色铁青,他们挥舞着被伊莎贝拉烧毁的《已婚妇女财产法》副本(尽管是象征性的),声嘶力竭地指控:“这是对帝国法律的公然践踏!是对神圣秩序的颠覆!索尔兹伯里小姐的行为,必须受到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她的支持者,都是秩序的破坏者!”他们将伊莎贝拉的“焚法”与芭芭拉·博迪雄组织的冲击旁听席事件强行捆绑,描绘成一幅激进暴民意图颠覆国家的恐怖图景。
支持改革的议员们则针锋相对。约翰·布莱特(John Bright)——这位以雄辩著称的激进派议员——猛地站起身,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压过对手的喧嚣:“制裁?先生们!当法律本身成为禁锢一半国民灵魂与尊严的枷锁时,我们是否应该制裁那些试图挣脱枷锁的手?还是应该反思这枷锁本身的非正义?!”他不再仅仅引用空洞的理想,而是将伊莎贝拉和芭芭拉收集的、厚达数英寸的问卷数据重重拍在讲台上,纸张发出沉闷的巨响,震撼全场。
“看看这些!”布莱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不是煽动,这是血泪的控诉!来自曼彻斯特的纺织女工,伦敦的洗衣妇,甚至……是你们自己客厅里那些看似拥有一切的淑女妻子!玛莎·格林为女儿存下的四镑三先令手术费,被她酗酒的丈夫一夜输光!露西·奥唐纳因怀孕被马尔博罗棉纺厂无情辞退,申诉无门!更有无数像艾格尼丝·哈钦斯这样连自己名字都无法写下的女性,只能在问卷上按下手印!她们的薪酬被剥夺,健康被无视,人格在法律上被抹杀!桑顿先生!”他目光如炬,扫向坐在工厂主代表席上、脸色阴沉的约翰·桑顿,“您工厂的效率报表上,是否记录了这些代价?议会碾碎请愿书,凶手就用更血腥的方式碾碎艾格尼丝·米勒的生命!这就是你们口中‘神圣秩序’的真相?!”
桑顿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布莱特的话像鞭子抽打在他脸上。那些冰冷的数据,那些触目惊心的名字和遭遇,不再是遥远模糊的“社会问题”,它们被伊莎贝拉具象化,被布莱特当众解剖,血淋淋地展示在帝国最高议政殿堂。他无法反驳,因为他深知,那数据的核心部分,正是源于伊莎贝拉在他工厂里的冒险,源于玛格丽特……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听席,玛格丽特·黑尔正坐在那里,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迎上他的目光。那份问卷,那份凝聚着底层血泪和上层洞察的问卷,此刻成了射向旧秩序心脏最有力的利箭。
辩论陷入前所未有的激烈混战。支持派利用数据猛攻,反对派则抓住“焚法”行为大做文章,指责其违法性和煽动性。场面一度失控,议长不断敲击木槌也无法平息争吵。空气中弥漫着唾沫星子、愤怒的咆哮和纸张翻飞的哗啦声。工厂法案本身似乎已不再是焦点,“焚法者”伊莎贝拉·阿什顿成了引爆这场政治核爆的导火索。政治僵局如同伦敦不散的浓雾,笼罩着威斯敏斯特宫。
***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几乎要冲破议会穹顶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沉寂骤然降临。
议会大厅厚重橡木门两侧的侍从官猛地挺直脊背,以从未有过的响亮声音宣告:
“女王陛下驾临议会!”
所有的喧嚣、争吵、挥舞的手臂瞬间定格。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
维多利亚女王在宫务大臣和女官的簇拥下,缓缓步入议会大厅。她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亲自步行。她穿着象征王权的深紫色天鹅绒长裙,裙裾曳地,无声地滑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那顶镶嵌着无数钻石、象征着帝国无上权威的帝国王冠(Imperial State Crown)在她发髻上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仿佛凝聚了整个不列颠的星辰与重量。她比上次在白金汉宫书房接见伊莎贝拉时更显肃穆,也更显……一种被岁月和重担打磨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她年龄的沉重,但每一步都踏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跳上。
整个议会大厅,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议员们、旁听席的公众、乃至侍从,都如同被石化般僵立。女王陛下亲自驾临议会辩论,这在维多利亚时代极其罕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而混乱的时刻。
她的目光,那如同承载着整个帝国重量的深邃灰眸,平静地扫过全场,掠过一张张震惊、惶恐、或激动难耐的脸庞。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讲台旁,那位刚刚结束激昂陈词、此刻也因惊愕而呆立的约翰·布莱特议员身上,更准确地说,落在了布莱特拍在讲台上的那一厚叠问卷上。
女王没有走向为她预留的御座。她就站在大厅中央,在王权与议政交锋的象征性空间里。她微微抬起下颌,那个简单的动作却充满了千钧之力。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大厅,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布莱特先生,”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问卷上,“你放在讲台上的,是什么?”
布莱特猛地回神,急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陛下,这是……这是关于工厂女工以及部分已婚妇女财产权状况的调查问卷汇总……”
“问卷汇总……”维多利亚女王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词。她的视线从问卷上移开,再次扫过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朕听闻,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燃起了一把火。一把烧毁法律文本的火。”她的话音落下,旁听席上玛格丽特·黑尔和芭芭拉·博迪雄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反对派议员眼中则闪过一丝希冀。
然而,女王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朕也听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这把火,照亮了一些……长久以来被议会灯光刻意避开的角落。”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议会的穹顶,看到了曼彻斯特工厂的粉尘、济贫院的油灯、贵族客厅里无声的叹息。“数据……”她再次将视线投向布莱特讲台上的问卷,“冰冷的数据,往往比燃烧的火焰更接近真相的基石。”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如同重锤悬在众人心头。“议会成立特别委员会。”
女王的命令简洁而直接,不容置疑。
“审查这些数据,”她指向那些问卷,“就其中反映的问题,特别是妇女在工厂环境、薪酬支配、财产权保障方面面临的困境,以及……已婚妇女财产权的法律现状,”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读音,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反对派议员僵硬的脸,“进行详尽调查。委员会需在三个月内,向朕及议会两院提交报告及切实可行的修正案建议。”
这道谕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的凝滞之后,是无声的惊涛骇浪在每个人心中翻涌!
支持改革的议员们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女王没有指责“焚法”,没有追究“混乱”,她直接要求成立特别委员会,审查那些数据!这意味着她认可了数据的价值,承认了问题的存在!她甚至点名了“已婚妇女财产权”这个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这不再是默许,这是以帝国掌舵者的身份,给了女权主义者和改革派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有力的官方支持信号!
反对派们则面如死灰。女王亲自出面,以审查数据为名,行推动改革之实。她的意志,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可抗拒的洪流。他们精心构筑的防线,在女王轻描淡写的一句命令下,瞬间土崩瓦解。制裁伊莎贝拉?打压芭芭拉?在女王的金口玉言面前,都成了不可能的笑话。
维多利亚女王没有再说什么。她完成了她的宣告,如同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她微微颔首,在众人尚未完全消化这惊天动地的转折时,已转身,在宫务大臣的引领下,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议会大厅。深紫色的裙摆扫过光洁的地面,帝国王冠的光芒在议会穹顶的华灯下渐渐远去,留下一个被彻底扭转的战场和无数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议长敲响了木槌,声音干涩:“遵……遵陛下谕旨。特别委员会……即刻成立。”
大厅内死寂依旧,但空气的质地已截然不同。愤怒的咆哮被极致的震惊取代,绝望的指控被狂喜的暗流覆盖。女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但她留下的那道旨意,如同无形的惊雷,在伦敦上空久久回荡。伊莎贝拉·阿什顿点燃的火把,未曾被扑灭,反而被帝国王冠的光芒所笼罩,获得了在官方轨道上继续燃烧、直至燎原的合法性。王座的回音,第一次清晰地站在了风暴眼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