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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 陈九川录
书名: 传习录 作者: (明)王阳明 本章字数: 10219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5:06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①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入当自释。”山闲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②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工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③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工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④。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工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工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溶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工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注释】

①龙江,地在江苏江宁县。

②洪都,今江西南昌县。

③见《易·系辞》。

④希颜,即蔡宗兖,见前注。

【译文】

正德乙亥年(1515年),九川在龙江初次见到先生。当时,先生与甘泉先生正在讨论“格物”的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旧说。先生说:“这是在心外探求了。”甘泉先生说:“如果认为探求事物的理是在心外探求,是把内心看得太小了。”九川很赞同旧说。先生又论及“尽心”的这一章,九川听后就没有什么怀疑的了。

后来,我在家中闲居,又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学说。先生回答道:“只要能踏实地用功,时间久了自然就能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时候,我抄录并阅读了《大学》的旧本,感觉朱子“格物”的学说并不对,但也对先生把“意”的所在当作“物”的观点有所怀疑,对“物”这个字还不太明白。

正德己卯年(1519年),九川从京师归来,在洪都(今江西南昌)再次见到先生。先生军务繁忙,只能抽空儿讲课。先生首先询问道:“近年来用功的情况怎么样?”

九川说:“近年来,体会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追溯根源,到‘诚意’上就追溯不下去了。为什么‘诚意’之前又会有‘格致’的功夫呢?后来又经过体验,觉得要想得到意的真诚,必须先有知觉才可以,以颜回的‘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就豁然开朗,没有疑问了。但是其中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我又想着,拥有内心的灵明怎么会不知道意的善恶呢?只是受到物欲的蒙蔽罢了。必须格除物欲,才能像颜回那样知道善恶。我又怀疑自己的功夫是否用反了,‘格物’和‘诚意’不能联系起来。后来问希颜,希颜说:‘先生认为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说得极好。’九川又问:‘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希颜让我再仔细思考体会。但是九川始终不能领悟,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可惜啊!这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明,惟溶举的颜回的例子就是这样。只要知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对了。”

九川疑惑地问:“物在心的外面,怎么会与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都是人的身体的一部分,没有心怎么能看、听、说、动呢?心要想看、听、说、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也是不行的。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体,没有身体也就没有心。但就充塞方面而言称为身,就主宰方面而言称为心,就心的发动方面而言称为意,就意的灵明方面而言称为知,就意所涉及方面而言称为物,都只是一件事。意没有凭空存在的,必须附着事物才能存在,所以要想‘诚意’,就要随着意所依附的事物去格物,摒除人欲而回归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可以‘致知’了。这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于是明白了数年来的疑问。

九川又问:“甘泉先生近年来也相信《大学》的旧版,认为说‘格物’如像讲‘造道’,又认为穷就像穷巢穴的穷,要亲身到巢穴中去。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察天理,似乎与先生的学说渐渐达到了一致。”

先生说:“甘泉下了功夫,所以他能转变过来。当时我对他说‘亲民’不需要改,他也不相信。如今他讲的‘格物’与我的观点也接近了,但不用把‘物’字改成‘理’字,还用他的‘物’字便是。”

后来有人问九川:“如今为何不再怀疑‘物’字了?”

九川说:“《中庸》中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又比如‘物各付物’及‘胸中无物’之类,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①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是私念。”

【注释】

①《诗·周颂·维天之命》篇语。于,叹辞。穆,深远也。不已,犹不息也。

【译文】

九川问:“近些年因为讨厌泛滥流行的学说,常常要静坐下来,以求摒弃杂念,非但不能求得,反而感到更加烦扰,为何呢?”

先生说:“杂念怎么能打消呢?只能让它变得纯正。”

九川说:“没有念头的时候是否存在呢?”

先生说:“确实没有念头不存在的时候。”

九川说:“像这样怎么能说是静的呢?”

先生说:“静未尝不会动,动未尝不会静。戒谨恐惧就是念头,怎么能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为何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先生说:“没有私欲所以静,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就是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这正是天机永不停息的地方,这就是说‘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止便是死,不是本体的念头就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收心时,若是有声、色在面前,还如同平时那样去听、去看,恐怕不是专一的。”

先生说:“怎么能不听、不看?除非是在槁木死灰、耳聋目盲的人。只是虽然去听、去看了,只要不随波逐流地去就行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的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勤劳还是懒惰的。程颐先生赞扬他持敬,为何呢?”

先生说:“程颐先生恐怕是在讥讽他。”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溶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工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工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①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工夫,不可有间耳。以先生。

曰:“工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工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工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工夫。”

是日俱有省。

【注释】

①于中,王氏,名未详。国裳,舒芬字,进贤人。正德进士第一。居官屡以极谏受罚。于学以昌明绝学为己任。贯串诸经,尤精于《周礼》。学者称梓溪先生。有《易间笺》《周礼定本》《东观录》《太极绎义》《成仁遗稿》。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的时候,很是觉得心神在收敛,但遇事又间断了,马上起了一个念头到事情上去省察,事情完成后去寻找之前的功夫,仍然觉得有内外的区别,打不成一片。”

先生说:“这是对‘格物’的学说还未理解透彻。心哪里有内外的区别呢?就如同惟浚如今在这里讲论,又哪里有一个心在内里照管呢?听讲说时的专敬,就是那颗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贯的,何必再起一个念头呢?人一定要在事情上磨炼,做功夫才是有益的,若只是喜爱静,遇事便会慌乱,始终也不会有什么长进的。那静时的功夫看似是收敛的,实际上却是放纵沉溺的。”

后来在洪都的时候,又和于中、国裳讨论内外的学说,两人都说事物自然有内外之分,但要内外兼顾,用功夫不能有所间隔。想就这这件事情,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原本就没有内外之分,只因为后来做功夫的人将它分为内和外,于是丧失了本体。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分内和外,这才是本体的功夫。”

这一天,大家都有所领悟。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工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九渊先生的学说如何?”

先生说:“周敦颐先生、程颢先生之后,就是象山先生了,只是他的学说粗糙了一些。”

九川说:“看他讨论学问,篇篇都能讨论到根本上,句句似乎都讲入膏肓了,却看不出他有粗糙的地方。”

先生说:“是啊!在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摩模仿、追求字义自然不同,但细看还是有粗糙的地方。用功久了,应该就能看得出来了。”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①问:“近来工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注释】

①虔州,今江西虔南县。

【译文】

庚辰年(1520年),前往虔州再次见到先生,向先生问道:“近来的功夫虽然像是稍微知道关键了,但很难找到稳当快乐的地方。”

先生说:“你要是到心上去寻求一个天理,这就是所谓的理障。这之间有一个诀窍。”

九川说:“请问是什么诀窍?”

先生说:“只是致知。”

九川说:“怎样才能致知?”

先生说:“你那一点儿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的地方,对的就知道是对的,错的就知道是错的,一点儿也隐瞒不了。你只要不欺骗良知,着实依照良知去做事,就可以存养善,除去恶,这该是多么稳当快乐。这就是‘格物’真正的诀窍,‘致知’实在的功夫。如果不依靠这些关键,如何去格物呢?我也是在近些年来才体会出这样分明的道理,最初还是怀疑只依靠良知恐怕不够,仔细体会之后,发现这之中没有什么缺陷。”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译文】

在虔州的时候,九川与于中、谦之一同陪伴先生。先生说:“人们心中各自有一个圣人,只是因为自信心不够,把自己埋没了。”先生看着于中说:“你胸中原本有圣人。”

于中站起身来表示不敢当。

先生说:“这是你本就有的,为什么要推辞呢?”

于中又说:“不敢。”

先生说:“大家心中都有圣人,何况于中呢?为什么谦让了起来?谦让也是不能够的。”

于中于是笑着接受了。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们的心中,无论你怎么样也是不能泯灭的,即使是盗贼,也知道不应该做偷盗,喊他是贼,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于中说:“只是被物欲蒙蔽了。良知在内心中,自然不会丧失。就像云自然地遮蔽了太阳,太阳却不曾丢失。”

先生说:“于中如此聪明,别人的见识还比不上他。”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①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注释】

①心印,言印证以心,不待言说。

【译文】

先生说:“把这些问题看得透彻了,无论千言万语,是非真假,一看就能明白了。符合的就是对的,不符合的就是不对的,这就和佛家说的‘心印’类似,的确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心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译文】

先生说:“人们如果知道这个良知的诀窍,无论有多少邪念歪心,良知一旦发觉,自然就会消除掉了。真是一粒灵丹,点铁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缢,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译文】

崇一说:“先生致良知的宗旨阐述得很精辟,看来这里不能更进一步了。”

先生说:“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说呢?再下半年功夫看看会怎么样?又用一年的功夫看看会怎么样?下功夫越久,越能感觉到不同。这很难用言语表达。”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问九川:“对于‘致知’学说的体验怎么样?”

九川说:“我自己感觉和以前不同了。以往操持时常常不能恰到好处,现在是恰到好处了。”

先生说:“可知是体会到的与听讲到的不同。我当初与你讲时,知道你只是听得容易,没有体会到滋味。就这个要义的奥妙之处再深刻体会,每天都有不同的见解,无穷无尽。”

先生又说:“这‘致知’两个字,真是千古传承的圣人秘诀,能够懂得这个,就能‘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了。”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无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译文】

九川问:“伊川先生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时候,门人已经说他是泄露天机了。先生的‘致知’学说,不也是太过于泄露天机的吗?”

先生说:“圣人已经指示了人们,只是被后人掩盖了,而我不过是重新发现了它,怎么能说是泄露天机呢?这是人人自然就有的东西,我觉得并不打紧,然而跟不用实在功夫的人说,他们也十分轻视疏忽,可惜对彼此都没有什么益处。与实在用功但不得要领的人讲,他们会觉得大有帮助。”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译文】

先生又说:“认知后才能知道本来没有认知,明觉后才感觉到本来没有明觉,然而,不能认知的话,良知就会被埋没。”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译文】

先生说:“大凡是朋友,应该少一些规劝指摘,多一些引导劝勉,才是正确的。”后来先生又告诫九川说:“与朋友讨论学问,应该委婉谦虚,宽以待人。”

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工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工夫。”

【译文】

九川在虔州卧病在床。先生说:“生病这件事也是很难格正的,你觉得怎么样?”

九川回答:“这个功夫很难。”

先生说:“常常快活,就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扦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工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工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工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译文】

九川问:“反省自己的思虑和杂念,有时涉及邪妄,有时又想去治理天下,思考到极致的时候,觉得津津有味,流连忘返难以摒弃。这种情况发觉得早就容易克治,发觉得晚就很难克治了,用力去抑制,越发觉得矛盾,只有稍微将念头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才能忘掉。这样去清除思想杂念,似乎也没什么害处。”

先生说:“何必如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就可以了。

九川说:“正是说还不知道良知的时候。”

先生说:“我这里自然有功夫,怎么会有不知道良知的情况?只因为你的功夫有间断,才会蒙蔽了良知。既然已经有间断,便去继续旧的功夫,何必像你说的那样做呢?”

九川说:“这真是一场困难的战役,虽然知道是这样,但就是摒弃不掉。”

先生说:“这必须要有勇气。用功久了,自然就有了勇气。因此说‘是集义所生者’。如果能轻易战胜困难,就是大贤人了。”

九川问:“此工夫却于心上礼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九川问:“这种功夫在心中可以体验明白,却不能解释文义。”

先生说:“只要在心中明白就行了。心中明白了,书义自然能够融会贯通。若是心中不明白,只想要明白文义,反而会自己生出问题来。”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下属官员,因为听了很久先生的讲学,说:“这个学说非常好,只是簿书讼狱事务繁杂、困难,没法学习。”

先生听了,说:“我何曾教你离开簿书讼狱而凭空去讲学习?你既然有官司的事务,便从官司的事务上学习,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审理一件诉讼案,不能因为对方应对无理,就起了怒心;不能因为对方言辞圆滑,就起了欢心;不能因为厌恶对方的托付,就故意整治;不能因为对方的请求,就屈意顺从;不能因为事务繁杂冗多,就随意处理;不能因旁人诋毁罗织罪名,就顺着对方的意思断案。这些都是私欲的结果,只有你知道,必须精细地省察克治,惟恐心中有一丝一毫的偏倚,判错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的事务之间,都是实在的学问。如果离开具体事物去学习,却是空讲了。”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恨,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译文】

九川将要离开虔州归来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向先生告别:“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恨,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说:“你若是没有来这里学习,就不知道‘好恶从之’是从什么了。”

在座的敷英说:“是这样。我曾经读先生的《大学古本序》,不知道其中讲的是什么。等到听讲了一段时间,才稍微知道了大概的意思。”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共同侍奉进食,先生说:“凡是饮食,只要给予我们的身体营养,吃了就要消化;如果白白积蓄在肚子里,就成了痞,如何能使肌体成长呢?后世的学者博闻多智,知识都停滞在胸中,都是伤食的毛病。”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叠叠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冶,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译文】

先生说:“圣人也是‘学知’,众人也是‘生知’。”

九川问:“为什么?”

先生说:“良知是人人都有的,圣人只是保全良知而使它不被蒙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良知自然不停息,这便是学习,只是‘生知’的成分多,所以称为‘生知安行’。众人从还是孩提的时候,就都具备这样的良知,只是有很多东西遮蔽,然而良知的本体很难自行泯灭,即使问学克治,也只是依靠良知,只是‘学知’的成分多,所以称为‘学知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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