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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罗整庵少宰书
书名: 传习录 作者: (明)王阳明 本章字数: 6438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5:06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晓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同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①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着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注释】
①《论语·述而》篇云:“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问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译文】
顿首谨启:“昨天承蒙教授《大学》,登船时匆忙,未能奉上回答。今天清早在江上行船时稍有空暇,重新取出信件来读。恐怕到了赣地之后,人事又会纷至沓来,先在这里简略地回答,以向您请教。您在信中说道:‘认识道固然难,而体会道更难。道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但是也实在不能不去教授学问。恐怕不能满足于将自己的见识当作最高标准。’荣幸之至!还能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教诲呢?又怎么敢认为自己的见识达到了最高标准。正在想着怎样就天下之道来讲明白。这些年以来,听闻了我的学说而非议和嘲笑的人是有的,诟病我的人是有的,认为不值得一辩的人也有,他们会愿意开导和教诲我吗?他们会愿意为了教育我而反复开导,唯恐不能纠正我的错误吗?天下爱护我的人之中,没有像您深切的了,我该如何感激您啊!‘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曾因此忧虑。然而后世的学者略懂教导,就都自认为通晓了学问,不讲究探求学问了,可悲啊!道一定是体察后才可以明白,而不是已经明白了道之后再用体察道的功夫。道一定是学习之后才能明白,并不是向外讲学之后再有所谓明道的事。然而世间讲求学问的人分为两种,有用身心讲学的,有用口耳讲学的。用口耳讲学的,揣摩推测,讲的都是捕风捉影的事。用身心讲学的,行著习察,确实都来自自己的内心。明白了这点,就能通晓孔子的学问了。”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译文】
您在信中教导道:“要恢复《大学》的旧本,是因为你认为做学问只应在内心中探求,而程朱的‘格物’学说不免在内心之外探求,于是否定了朱熹所做的分章,删除了他增补的传文。”
我并不敢像您说的这样做。学问怎么有内外之分呢?《大学》的旧本是孔子门下相传的版本,朱熹先生认为其中有脱漏错误的地方,所以对其改正补齐,在我看来,旧本没有脱漏错误的地方,所以只是完全遵从了旧本而已。我有过失的地方在于过分地相信孔子,但并非是刻意删除朱熹的分章和他增补的传文。做学问贵在用心,内心认为不对的,即使是出自孔子的话,也不敢说是对的,何况尚不如孔子的人呢?内心认为对的,即使是庸常的人说的话,也不敢说是错的,何况是孔子说的话呢?而且旧本已经流传了数千年,如今去读,仍然明白而通顺,讨论其中的功夫,又简易而可以入手。又凭什么断定这一段一定在那处,那一段一定在这处,以及这里缺少什么,那里应该需要增补什么呢?就这样去改正补齐旧本,不就是看重违背朱子的做法,却看轻叛离孔子的做法了吗?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①“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②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力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注释】
①《易·系辞传》语。
②《中庸》语。
【译文】
您在信中教导道:“如果认为做学问不用在心外探求,只用专心反省内求就可以,那么‘正心诚意’四个字哪里还有没说尽的?又何必在入门时用‘格物’的功夫来迷惑呢?”
很对,很对!若是说最重要的,那么“修身”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说“正心”呢?“正心”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说“诚意”呢?“诚意”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说“致知”,又说“格物”呢?只是因为做学问的功夫详细周密,而概括起来只是一件事。这就是“精一”的学问,这不能不深思。天理没有内外之分,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学问也没有内外之分。讲习讨论未尝不是内,反省内求未尝就脱离了外。如果说做学问一定要外求,这就是认为人性中仍有外在,这是“义外”、“用智”。认为反观内省只在内心探求,这就是认为人性仍有内在,这是“有我”、“自私”。这两种理解都是不懂得人性不分内外的道理。所以,“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由此可以知道“格物”的学问。“格物”是《大学》实在的着手之处,彻头彻尾,从开始学习到成为圣人,只是这个功夫,而不仅是入门时的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格物”是人们每天下的功夫中能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格物”就是格心中的物欲,格意念中的物欲,格认知中的物欲。“致知”就是致物欲的良知。这难道有内外和彼此的区别吗?天理只有一个罢了。从天理的凝聚来说就称作性,从天理凝聚的主宰来说就称作心,从天理主宰的发动来说就称作意,从天理发动的明觉来说就称作知,从天理明觉的感应来说就称作物。所以就物来说就称作格,就知来说就称作致,就意来说就称作诚,就心来说就称作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充分发挥本性而穷尽天理。天下没有人性之外的天理,没有人性之外的事物。圣学的不明,都是因为世上的儒者认为理在心之外,物在心之外,却不知道“义外”的学说曾经被孟子批判过,以致不知道沿袭和陷入了错误,这难道不是似是而非,让人难以明白的吗?这不能不加以体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无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译文】
凡是怀疑“格物”学说的人,必定是认为这一学说肯定内心而否定外求,必定是认为专门反省内悟的功夫,而放弃了外在讲习的功夫,认为只重视简约的纲领本原,而放弃了详细的条目,认为我是陷入了枯槁虚空的偏执中,不能穷尽人情事理的变化。若真的是这样,我不仅是圣学的罪人,不仅是得罪了朱子,而且是在用歪理邪说欺骗百姓、背离正道,那么人人都可以得而诛之了。何况你这样正直的人?若真的是这样,世上略微懂得训诂的人,知道一点儿圣贤言论的人,都知道这个说法是错的,何况你这样贤明的人?我所说的格物,朱熹先生的九条都被囊括在其中了,但最重要之处,作用有所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差之毫厘,谬误千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不能不分辨清楚。
孟子辟扬、墨,至于“无父、无君”。①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诚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②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之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③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七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注释】
①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见《孟子·滕文公》篇。
②见《孟子·滕文公》篇。
③《诗·王风·黍离》篇语。
【译文】
孟子批评杨朱和墨子是无父、无君。他们两人也是当时的贤者,要是让他们和孟子生于同一个时代,孟子未必不认为他们是贤明的。墨子的主张是“兼爱”,这是行仁过头。杨朱的主张是“为我”,这是行义过头。他们的学说,难道是泯灭天理、扰乱纲常以致可以迷惑天下人的吗?但孟子将他们学说的弊端比作禽兽、夷狄,这就是用学术来杀害天下的后世的人。当今天下学术上的弊端,是过分学仁吗?是过分学义吗?还是过分学不仁不义呢?我不知道他们与洪水猛兽有什么不一样。孟子说:“我难道是喜欢辩论的人吗?我是不得已辩论!”杨朱、墨子的学说在天下流行,在孟子那个时代,天下的人尊重和信仰杨朱、墨子的学说,应当不亚于如今人们推崇朱子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一人在众人之间辩论。唉,可悲啊!韩愈说:“佛家、道家的学说,比杨朱、墨子学说的危害更严重。”韩愈远不如孟子贤明,孟子不能在世道败坏之前拯救它,韩愈却想在世道败坏之后恢复它,这也是不自量力。见到他身处危境,也没有人救他。唉!像我这样的人,更加不自量力,见到自己身处危险,也没有人能救我。众人欢笑的时候,我却独自泪流。天下的人都心安理得地趋炎附势的时候,我却在独自皱着眉头痛心疾首。如果这不是丧心病狂,就一定是心中藏着极大的痛苦,除了世上最仁爱的人,谁能体会呢?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中间年代的先后,确实有未加以考证的,虽然不全是出自朱子晚年,但大部分是他晚年的。我的主要目的是调解其中的争辩,以使圣学昌明为重。我一生中始终奉朱子的学说为神明,一旦要和他的学说背道而驰,心中就实在有所不忍,所以不得已才这样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愿与朱子的学说相抵触,是我的本心。而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圣道本来就如此。您所说的“一定要与朱子的学说对立”,我怎么敢欺骗自己的内心呢?圣道是天下共同的道,圣学是天下共同的学问,不是朱子私有的东西,也不是孔子私有的东西。天下共有的东西,应该秉持公道说话,所以说得正确的话,即使和自己的见解不同,也是对有益于自身的。说得错误的话,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也会对自身有害的。有益于自身的,自己必定喜爱它,有害于自身的,自己必定厌恶它。那么我如今的观点,虽然有的和朱子的不一样,但未必不是朱子喜爱的。君子的错误就如同日食、月食,改正了错误,人人都会敬仰他。但是小人必定会掩盖自己的错误。我虽然还不够贤明,但怎么敢用小人之心来对待朱子呢?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的教诲反复有数百句话,都是因为没有理解我的“格物”学说。如果理解了我的学说,那么这数百句话都可不必辩论而毫无疑问了。所以我如今不敢赘述,以避免琐碎。然而我的学说不是当面陈述的,而且绝非在纸笔之间就能阐述明白。唉!您对我的教导和启示,可以说是恳切而详细了。人们爱护我,又哪有像您这般的呢?虽然我很愚笨,难道还不知道要感激和敬佩您吗?然而我不敢舍弃心中的诚挚,姑且听从您的说法,这正是因为不敢对您的深爱有所辜负,也是想对您有所回报。秋天过去而我东归时,一定前去与您见面,向您请教,希望您千万不吝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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