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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道通书
书名: 传习录 作者: (明)王阳明 本章字数: 6579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5:06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吴、曾两人来到我这里,详细地告诉了我你恳切求道的意愿,对此我深感慰藉,并且对你无比想念。像你这样,真可以说是笃信好学的人啊!当时我正在为父守丧,心情忧伤难过,没能和他们二人详谈,但他们二人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见面都能发现他们有进步,对我来说,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远道而来,对他们二人来说,也就不会辜负远道而来的意愿了。临别时,用这封信来表达对你的情谊,要我写几句话。我脑子混乱糊涂没有能说的话,只好把你来信中问到的几个问题,简单解释一下。草草数语,讲得不详细的地方,他们二人应当也能亲口给你解释。
你在来信中写道:“平时的功夫只是立志,最近常常对先生的教诲进行体察验证,所以更加清楚明白了。但是我一会儿也离不开朋友,如果和朋友在一起研讨,我的志向才能专注、宏大,才会有生机。如果有三五天不和朋友们一起讲习,就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时就会困顿,有时甚至会忘。现在没有朋友一起研习的日子里,我就静坐,或看书,或者游玩散步。动静之间都不忘培养这个心志,感到内心非常平和舒适,但终究不如和朋友一起研讨时那样精神振奋、生意盎然。离群索居的人,应该用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待呢?”
这段话完全能够验证你平时用功的收获。立志的功夫大概也就是这样,只要你不间断,等到熟练后,感觉就又不一样了。大体上,我们做学问最关键的就是“立志”。所说的“困、忘”的问题,也只是因为志向不坚定。好色的人,从来不会有困惑遗忘的问题,这是因为对美色的喜爱非常坚定。自己的痛痒自己应当知道,自己也应当知道如何挠痒止痛。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痒,自己就不得不挠痒止痛,佛教说这为“方便法门”。必须要自己去解决处理,别人终究帮不上忙,更没有别的办法。
来书云:“上蔡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①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②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①上蔡,宋谢良佐,字显道,上蔡其籍贯也。从程颢受学,后卒业于程颐。记问该瞻,称引前史,至不差一字。与颐别一年,复来见,颐问其所进。曰:“但去得一矜字。”颐叹其善学。有《论语说》,又有《上蔡语录》,则曾恬,胡安国所录良佐之语也。《伊川语录》曰:“近日是如何?”对曰:“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有此理,贤却发得太早在。”伊川直是会锻炼得人,说了,又道:“恰好着工夫也。”
②《太极图说》曰:“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为人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谢良佐经常问天下思考什么又忧虑什么。程颐说:‘有这些道理,只是产生得太早了。’从学者求学的功夫来说,固然是‘一定有事需要去做而不能遗忘’,但是也必须知道‘思考什么、忧虑什么’的气象,要把它们合起来看才对。如果不认识这种气象,就会有揠苗助长的弊病。如果知道‘思考什么、忧虑什么’,但是忘了‘一定有事要去做’的功夫,恐怕又会落入‘无’。必须要不被‘有’所阻碍,又不落入‘无’。是这样吗?”
你说的相差也不多,只是还没有彻底领悟。谢良佐的问题和程颐的回答,也只是他们自己的看法,和孔子《系辞》中的原意也有一些差别。《系辞》说“思考什么、忧虑什么”,是说思考、忧虑的只是一个天理,没有思考、忧虑别的,并不是说没有思考、忧虑。所以说:“不同的道路也能走到同一目的地,许多不同的打算与心思,但目的是一样的,天下有什么事需要思考、忧虑的呢?”说“殊途”,说“百虑”,怎么能说是无思无虑吗?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这一个,还有什么需要思虑的呢?天理原本寂静,原本感应贯通。学者千辛万苦地下功夫,目的也只是恢复天理原本的功用罢了,而不是用私心去安排思索出来。所以程颢说:“君子做学问,应该是心胸宽阔、大公无私,顺其自然。”如果用私心去安排思索,就是用智慧谋私欲。“思考什么、忧虑什么”正是求学的功夫,这对圣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对学者来说就是需要勉力去做到的事。程颐却把这些看作下功夫后的成果,所以有了“发得太早”的说法,接着又说“这正是应该下的功夫”,说明他已经察觉到前面说得还不全面。周敦颐主张静守的论断也是这种意思。现在你的看法虽然不能算没有见识,但也难免陷入把功夫当作两件事来看的境地。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但凡求学者刚刚明白做功夫,就要认识圣人的气象。只有认得了圣人的气象,并把其作为标准,去脚踏实地地下功夫,才不会出差错,这才是成为圣人的功夫。不知道是这样的吗?”
先认识圣人气象,以前也有人这么说,但是这也是缺乏要领。圣人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从哪里认识呢?如果不从自己的良知上去切实地认识,就像用没有准星的秤来量轻重、用没有开光的镜子来照美丑一样,真就是像人们所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何才能认识圣人气象呢?自己的良知原本和圣人的一样,如果能把自己的良知彻底体认明白了,那么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们身上了。程颐曾经说:“看着尧学他办事,没有他的聪明睿智,又怎么能像他那样行为恰当呢?”又说:“心与道相通,然后才能辨明是非。”现在你说一下和道通在哪儿?聪明睿智又是从哪儿来的?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乃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①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①《中庸》篇语。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在事上磨炼,在一天中,不管有没有事,只是一心培养自己的心体。如果遇到事情有了感触,或者自己有了感触,心里既然有感觉,怎么能说是没有事呢?但是根据具体情况考虑一下,大概感觉也确实是这样,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对待,尽心罢了。但还是会有的处理得好和有的处理不好,为什么呢?又或者事情很多,需要依次处理,常常因为才能不够,被事情困扰,即使尽力坚持做完也感觉精神衰弱。遇到这些情况就要后退一步反省自己,宁肯不做完事,也不能不存养本心。是这样吗?”
功夫对于你来说,也只是这样,但是难免还有些出入。人们求学,终身所做的就是这一件事。从小到老,从早到晚,不论有事无事,只做成这一件事,就是所说的‘必有事焉’。如果说“宁肯不做完事,也不能不存养本心”,却仍然是将其分成两件事了。“一定有事需要去做,不要遗忘也不要助长”,事情发生后,只要根据心中的良知去回应它,就是所说的“忠、恕离道不远”了。凡是事物处理得有好有不好,以及不能依次处理好事情的,都是因为涉及荣辱得失,而不能切实地实现良知。如果能够切实地实现良知,然后看到平日里做得好的未必是好,做不好的的,恐怕正是因为涉及荣辱得失,自己毁掉了自己的良知。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致知的学问,春天时再次得到教诲,获益很大,已经知道应该如何用功了,觉得比之前容易多了。但是在自己心里认为对初学者讲说的时候,还要加上‘格物’的意思,让他们知道如何着手学习。本来‘致知’和‘格物’应该是一起用功的,但初学者不知道如何着手学习,还是需要先讲了‘格物’,他们才明白‘致知’,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知道“致知”就是已经知道“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就是也不知道“致知”的功夫。近来在一封书信上与朋友讨论了这件事,讲得非常细致,现在给你仔细看一下,应当自然能够明白了。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辩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常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现在还依然有人为朱、陆争辩,常对朋友说正统的学问不能昌明已经很久了,不需要枉费心力替朱、陆的学说争论是非,只用凭着先生‘立志’这两个字来指点人就行了。如果这个人真能弄明白这个志向,决心要学习正统的学问,那么他在大体上就是清楚明白的了。即使不能辨明朱、陆的是非,他自己也能有所察觉收获。又经常看到朋友当中有人议论先生的言论的,就非常生气。过去,朱、陆二人之所以留给后世众多争议,能看出这二人的功夫还没有达到纯熟的地步,明显有意气用事的弊病。像程颢就没有这样的弊病。他在和吴涉礼谈论王介甫的学问时,说:‘请把我的观点全部传达给介甫,即使对他没有益处,也一定对我有益处。’这是何等从容的气度!曾经看到先生在给别人的书信中引用这句话,希望朋友也都能这样,是这样吗?”
这一点讲得非常正确,希望你能转告给所有的同志,让每个人只议论自己的是非,不要去议论朱、陆的是非。用语言去议论、诽谤他人,这是很肤浅的行为,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实践,而只是听听说说,整日喋喋不休,这是在用行动来诽谤,这种诽谤就更严重了。现在凡是讨论我的,如果能从中得到好处,那也都是在磨砺、锻炼我,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警惕反省、增进品德的地方。前人说攻击我的缺点的人是我的老师,难道我们能厌恶老师吗?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①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①告子语。见《孟子·告子》篇。
【译文】
你在来信中写道:“有人引用程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问朱熹为何不能说,为何不是性。朱熹回答道:‘不能说,是因为没有性可以说;不是性,是因为说了就不可能没有杂质掺杂在里面了。’两位先生的话,我都不能理解,读书时每次看到这里,都有这个疑惑,特地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即是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一说到“气即是性”,性就已经落到一边,不是本原的性了。孟子认为性本善,是从性的本原上说。但是性善的表现,一定要在气上才能表现出来,如果没有气也就无法看到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颐说的“论性不论气,不全面;论气不论性,不明白”。这也是因为做学问的人只认得一方面,只能这样解释。如果能明白自己的性的话,那么就会发现气就是性,性就是气,性和气原本就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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