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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书名: 禁书·绿野仙踪 作者: (清)李百川 本章字数: 5576 更新时间: 2025-08-11 15:59:39

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连夜逃走去了。众兵丁将守备抢去,也顾不得骑马,几个人拖了他飞跑。见城璧不来追赶,方大家站住。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跑了么?”众兵道:

“走远了。”守备道:“还赶得上赶不上?”众兵道:“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那个是他的对手?”守备咳了一声道:“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坏了!”说罢,带兵回城。

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他便远远的跑去。今见大众败回,强贼已去,没奈何,复回金不换家中,前后看验了一遍。又见郭氏死在屋内,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早哄动了阖城士庶,都跟着看听下落。知县刚到衙门前,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跪在马前,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酒后泄言,并说自己代写禀贴等情,据实出首,教不换偿他女儿的性命。知县听了,连忙入内堂,请教幕宾去了。须臾,守备也来计议,好半晌别去。

知县连夜坐堂,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连城璧是那里人?他和你甚什么亲戚?”不换道:“他祖籍陕西宁夏人,是小的嫡亲表兄。”知县道:“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你认得么?”

不换道:“他们在宁夏,小的在直隶,相隔几千里,那里认得?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时常说起,才知是表亲。”知县道:“这就该打嘴!你既认不得他们,连城璧怎么会投奔你?”不换道:“认虽认不得,说起亲戚,彼此都知道,因此他才找寻着来。”知县道:“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不换道:“不但几次,二十年来,连书信都是没有的。”知县点了点头儿,又问道:“他是今年几时来的?”不换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县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知县道:“本县自下车以来,近城地方自不消说,即远乡僻隅,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还漫无访闻么?”

不换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知县道:“这就是了。”又道:

“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不久,你为何不细细盘问他,早行出首?”不换道:“何尝没盘问他?

他说家贫无所归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始终是这几句话。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

”知县冷笑道:“我把你这狡猾奴才!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

你恨你妻房泄露,着连城璧打死,图死无对证是实。反着本县和守府,空往返一番。你还有得分辩么!”不换道:“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知县大怒道:“这奴才放肆!敢和本县丁嘴!”吩咐再打嘴。

众人却待动手,不换道:“老爷不用打,小的明白了:一则要保全自己,二则要保全守爷,将知情纵盗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么?”知县道:“快打嘴!”不换道:“不必打!事关重大,老爷这里审了,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当好。”知县向两行吏役道:“你们听!真正光棍,了不得!”郭崇学在下面跪禀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不换道:“你不必多说。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今年五月和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托你女儿道达,我始终不肯。今见你女儿死了,便想挟仇害我,不能,不能!”

知县又冷笑道:“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老爷的书办衙役和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后泄言、妻父郭崇学替小的写禀出首,这话有无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纵盗脱逃论,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若连城璧已去,这是小的走露风声,放他逃走,罪无可辞。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被一个强盗杀的落花流水,败阵回来,满城绅衿士庶,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不但守爷兵丁受伤,就是老爷班内捕役,带伤者也不少。怎么说是小的纵盗脱逃?这话奇到那里去了?”只这几句,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

知县气坏,待了一会,咬牙大恨道:“金不换,你口太锋利了!你这没王法的光棍,若不动大刑,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众役呐喊,将夹棒举起,向不换背后一丢。不换道:“老爷不用动刑,小的情愿画供,招个知情容留,纵盗脱逃就是了。”知县咬牙恨说道:“你就画供,我也要夹你一夹棍。”喝令夹起来。

不换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若肯吐实供,再行夹打,便是法外用刑。

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小的日后到上司前,少胡说许多。”知县摇着头,闭着眼,说道:“快夹!快夹!”

刑房在傍禀道:“老爷何必定要夹他?此事关系重大,各上宪必有访闻。金不换不动刑自招,最好不过。”知到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就着他画供来。”须臾,不换画了供。知县吩咐牢头收监,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见。况本府太爷最是聪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到不如亲去府中,口详此事,看太尊举动,再行备文妥商详报。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知县听了,连夜上府。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着将金不换、郭崇学、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

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姓王名琬,虽是个两榜出身,却没一点书气,办事最是明敏,兼好访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动了疑,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却又清廉不要钱,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并本县那晚审的口供,俱都

打听在肚内,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性命不保,越发看的金不换出首是实,文武官合同欺隐,要冤枉他定案。

过了几日,知县将金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亲审。不换正要哭诉冤情,知府摇手道:“你那晚在县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说。到还有一节要问你:连城璧原系大盗,既说你不知情,为何他改姓为张,在赵家涧许久,邻里皆如此称呼?其中不能无弊。你说!”不换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甚么还照不见!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大败回城。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的事,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不但将连城璧改姓为张,就将连城璧颠倒呼唤,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太老爷不信,将邻里传问。谁敢说他不姓张!只求太老爷详情!”知府点了点头儿,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随发放金不换道:“你容留大盗,虽说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该时刻留神盘问;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方能觉查禀报,疏忽之罪,实无可辞!”说道,将一筒签丢将下来,两行皂役喊一声,将不换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讨保释放。又叫上郭崇学,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素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儿活着,金不换容留大盗,便是不知情;你女儿死后,金不换便是知情。这知情不知情五个字,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真是奸狠之至!”说着,将一筒签尽数丢下。那里还容他分辩一句?顷刻打了四十板,连邻里一总赶下去。

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只四十板完账,虽是皮肉疼痛,心上甚是快乐,回家将郭氏葬埋。

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有担当的人,赶着和他交往。

又过了数天,本县知县、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因你一人,坏了本县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后官的眼,你还要诸事留心些。”不换听了这几句话,心上有些疑惧起来,左思右想,没个保全久住之策。只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越发着急起来,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打算着连城璧住的范村,没人知道,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于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复,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处,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壮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去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

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愁闷不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到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缝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在江南过洋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

”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

!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

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不?”傍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

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们这里有何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

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的出二百两银子来?”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到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什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

鹅头拉了张二,入对门去了。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笑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二百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甚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个面孔儿。去来,去来!”大众攒掇着不换,穿戴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

许寡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材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的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到还有点伶俐。就烦你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

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的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

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有靠。二百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寡道:“你真像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尹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教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

到二鼓时分,方氏欲火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羞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

不换喜出意外。一个是断弦孤男,一个是久旷婺妇,两人连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罢休。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深喜后嫁得人,相订晚间再来,才暗暗别去。许寡也听得有些声气,只索随他们罢了。

次日,许寡到也知趣,梳洗罢,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改换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反勾引的许寡,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不换雇人做酒席,借桌椅并盘碗等类,忙个不了。吃午饭时,许寡叫方氏来同吃,方氏又装害羞,不肯动身,叫的许寡恼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放出无限的眉眼,偷送不换。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脸上搽了极厚的浓粉,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换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又想起昨晚风情,今朝态度,心眼儿上都是快乐;不但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一面对许寡装羞,一面与不换递眼,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

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狐媚排场?勾引的他神魂如醉,将饭和菜胡吃,也尝不出个滋味。若不是许寡在坐,便要放肆起来。这晚仍照前和合,连灯烛也不吹灭,每到要紧时候,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不换也止他不住。许寡在上房听了,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

到做亲这日,也来了些女客,并许寡的亲戚,以及邻居。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许寡为自己孀居,家中又无长亲,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主礼烧化香纸。许寡又想起他儿子来,揩试了许多眼泪。两人同归西正房,做一对半路夫妻。正是:此妇淫声凶甚,喊时不顾性命。不换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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